从《南方的岸》看知青文学的理想主题

2023-05-30 16:03刘国爱
文学教育 2023年1期
关键词:理想主义青春

刘国爱

内容摘要:孔捷生《南方的岸》围绕着“理想”关键词展开叙述,通过“过去”和“现在”两个世界的今夕对比,孔捷生构建起一个纯净浪漫的理想发源地;小说中他者的存在,起到巩固、净化精神家园的作用;最后回归海南的情节模糊了理想发源地,赋予理想“彼岸”式的特点。这样的书写创造了一条理想主义的道路,但也隐藏起历史的真实,遗留下理想与现实无法调和的时代难题。

关键词:孔捷生 《南方的岸》 青春 理想主义

1980年代初,对青春和理想的大规模崇拜与书写成为了知青作家群体的共同选择,他们浓墨重彩地凸显知青的悲壮青春史,高扬起理想的旗帜,在回忆中追寻认定个人价值。作家孔捷生中篇小说《南方的岸》就试图返回乡村,重建理想主义的新生活。然而这类知青小说绕不开的理想情结却在90年代后成为最集中批判的地方,直至现在,理想叙事似乎已被视为一种陈词滥调的固定模式,理想仿佛真的已构成某种遥远的,需要一次次反复回忆的割舍不掉的彼岸,只存在于昨天和明天。此岸和彼岸是什么关系?理想对知青和80年代而言意味着什么?它留下了什么难题?这些问题不仅是1980年代文学青年们切身切己的问题,也指向现在,在这样的情景下,重读《南方的岸》不失为一次重温理想的契机。

一.易杰的双重世界

小说以南北两岸的对比开始,北岸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南岸给人以寂寞冷清之感,易杰的“老知青粥粉铺”开在并不热闹的南岸,他们一开始就与娱乐、现代化的城市自觉保持了距离,地理上的距离同时暗示着心理上对都市的疏离排斥。但粥铺的兴隆并没有冲淡易杰莫名的惆怅,反倒流露出不甘心与遗憾。小说结构随着易杰徘徊的思绪呈现时空交错、纵横穿插的特点,人物的今天和过去,广州和海南的生活场景片段地、一前一后地交织在一起。“现在”与“过去”不仅作为小说故事发生的两个时空,且构成各自的参照物,“现在”往往是沉闷、浅薄、无聊的,“过去”却是诗意美好。易杰也就在“现在”的激发中去铺叙“过去”,在对“过去”的叙述中透露出“现在”,又从“现在”的心态种去反观往昔的感受。

易杰所沉迷的过去选择了一些不平凡意义的场景,洋溢着一种强大的自我意志与生存力量。首先是野蛮生长的环境:“这是不知镰锄为何物的荒山。极目四野都是无穷碧绿,连地上一小根枯枝都长满暗绿色的茸毛。野芭蕉垂着肥大的扇叶,木瓜树挺起细长的身躯,茅草绵密,灌木幽深,溪流在隐匿的地方汨汨作响……”这不是梁晓声笔下狰狞恐怖的鬼沼,而是顽强和诗情画意的热带王国。其次是“我们”的工作,在这片荒山野岭当中,“我们”所做的是开疆拓土,以艰辛的劳作打造无涯滔林,以无止无休的蛮干换取微薄产值。这片土地上发生的还有木生的惨死、与野火,寒潮等自然灾害的搏斗等非比寻常的事情。知青的痛苦与欢乐、开拓与收获、生命的创造与消亡、自然的恬静与威慑……构成了这一理想发源地磅礴浪漫的底色。任何苦难与死亡在这里都经过理想的过滤变得富有深意,苦难是“我们”凝固的血汗,胶林是青春之歌的象征……

但生活却整个颠倒了过来,“现在”过得并不如人意,它有着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处世规则。昔日手足相连的知青情谊被新的人际关系取代:“爱人、工友、领导,各种有门路的朋友……”衡量人价值与社会地位的逻辑从建设祖国到创造可见的财富,过去的价值观变成了陈腐的教条和“不值钱的东西”。易杰无法否定生活的前进与变化,新的生存法则甚至动摇着执著的精神园地,于是他也常常感到“不属于这一群,而归于那个年代”。现实越狭隘,过去就越显得诗性浪漫;越在精神皈依地找到安宁,排斥现实的心理就越强。对抗俗不可耐的现实的方式就是有意识地遗弃“现在”并主动自我放逐,将所有烦恼与平庸都放到记忆构建起的青春场中洗涤,以达到一种精神突围和自我拯救。可以说,理想发源地的建构很大程度是通过保持对世俗日常生活的警惕及升华知青岁月的光泽来完成的。这也意味着易杰心理上的“回归”其实是“创作者借以抚慰在重返城市的拼搏中被创伤的心灵的温柔剂”,背后实则“隐藏着一种在现实中对一代知青生活意义与生命价值无法确证的主体性焦虑与想象性代偿”。既然作者写的是一代人的青春旧梦,那么只需以“我”的叙述视角,以今夕对比的叙事方式,从历史中抽取“真诚”“开创”“牺牲”“奉献”等精神就足以建立起一个自行运转并让人信服的象征体系,来恢复个人尊严和意义感。因此一代人的价值重建、自我位置的重新确立更多依赖作家本人的想象虛构,它抛去了真实性与差异性,看上去牢靠的理想发源地已然出现裂缝。

二.他者的功能

暮珍、四眼、丽蓉等是被易杰不断讨论的人,他者的存在一方面挑战着过去的纯洁神圣,一方面又帮助“我”排除异己,加固净化理想的发源地,这造成了叙述的流动性与不确定性。小说主人公的目光一放到四眼、丽蓉、麦老师等已适应新生活,拥有得体社会地位的人物身上,带有鄙夷、贬低、不屑意味的形容词就会不断出现。四眼和丽蓉是全书最不讨喜的两个角色。四眼下乡时是个默默无名、胆小懦弱的青年,返城后搞发明荣升技术员获得五十万的高额奖金,易杰却以人格、品质等精神层面的意义来取代社会利益标准,于是质疑“他在给这个世界创造价值的同时又给自己的人格增添了点什么呢?似乎只是比当年更圆滑,更能随机应变了……”觥筹交错之间想到的是“有没有一门关于人的科学?研究人类是怎样的良莠不齐的个体组成,而每个人又都是优劣的混合体?”丽蓉是易杰的旧恋人,下乡时因不堪辛苦去了师部宣传队,等再次与丽蓉重逢,她早已凭借自身奋斗成为赫赫有名的演员,面对这样的蜕变,易杰拿着道德标准评价:“好的还是坏的?”“比从前美还是丑?”世俗标准上的成功者在他这里皆是厌恶鄙夷,在道德的审视下,他们被归于恶、坏、污浊、堕落的一方,而不是耀眼的青春舞台。

易杰一面鄙弃私利,一面又无法不承认道德之外的财富也是对社会的一种贡献。这种矛盾紧逼着他要从过去寻找到崇高的生活哲理抹除世俗标准带来的焦虑迷茫。叙述本身是摇晃不停的,但下一步作者让暮珍、小汀缝合了理想与现实拉开的裂缝,解除了叙事危机。“牺牲奉献”四个字足以概括暮珍的特征。在易杰的描述中,暮珍在海南建设兵团向来是逆来顺受的,有着热带植物似的顽强生命力,把一切心血和姣好青春都献给了胶林。她与丽蓉四眼的根本不同在于“她的生活乐趣在海峡南边,那儿有她热爱的事业,有她埋藏的感情,却没有龌龊家庭的屈辱。”同样是将青春交付给下乡运动的知青,作者将顽强、真诚、奉献、完美品质分配给了暮珍、易杰,将背叛、软弱、圆滑、市侩给了四眼、丽蓉、麦老师,道德自律本是拿来构造乌托邦世界的基础,是面向要求自身的,现在却是区分自我和他者的标尺,成为了他人灵魂的审判者。只要排除尽四眼、丽蓉式被世俗标准“污染”过的人,或者将四眼、丽蓉描述为不符合旧理念王国的人,精神家园就能保持高度的同一性,变得越发纯净。

但自我的肯定还不够,必须还有一个未来的声音来承认和坚定“回归”的选择。少女小汀是未来的象征,天真烂漫,充满活力。小说中她天然地对易杰的知青经历感兴趣,表现出将心比心的理解。她肯定易杰写小说的意义,读懂他矛盾的情感,甚至在他的激励下决定报考大学,“将来或者会去海南岛,或者会去更远的地方”。从最开始的敌意到视其为不惧向世俗挑战的斗士,小汀逐渐被划归到易杰一方。少女的存在不仅让易杰的故事有了倾听者,更重要的是有了来自未来新生力量的肯定赞同,同一者不仅来自过去,未来的也向其走近。可以看出,他者在小说中只是一种功能性角色,它可以激起主人公的反思矛盾,但也进一步让作者找到了排除差异,净化理想发源地的理由。通过设立他者,作者将自我和他者划清界限,把知青的弱点和不足都推给了别人,维持了精神家园和自我的纯洁高贵。

三.作为序言的浪漫结尾

当历史已成过去,一代人未来的目的地在哪里呢?这是80年代初知青作家试图解答的时代难题。这种寻找归属感的焦虑在易杰处就是要为创作的知青小说找到一个明确的主题。小说素材取自易杰下乡时写的日记,目的是要从记忆的断章残页中里发掘出能连接过去和未来的价值哲理,写作的落脚点在于“那件事情值不值得”,而不是合理、对错与否。易杰自觉将写作视为承担起一代人的悲欢,但小说杂乱无章,缺乏贯穿到底的主线,苦心孤诣地创作与在现实遇到的挫折、诘问经常使他陷入精神分裂式的困境中,寻找主题的努力最终是失败了,叙述紧张、急迫感随着主人公情绪的撕裂、迷茫、恍惚达到顶峰。小说内的人物是失败了,小说外的作者却很好地为“回归”做足了铺垫。

易杰少年时写了一篇招人非议的作文,文章的意象有“大海”、“风浪”、“南方”、“船”、“孤岛”等,虽然作文被丢进了海里,但梦想并未遗落。在易杰的潜意识中,知青经历暗合着年少的理想:“没有什么双桅船,信号旗,然而,风,还是把我,把许许多多同龄人带往南方……辽远的海洋……浓绿的岛。”在这种心理契合前,成年后的创作是否能找到明确主题已经无关紧要了,于是结尾处“我”可以继续模仿少年时代,把稿子丢进江河,并不为其做任何的解释,不带丝毫的愧疚与失望,以行动取代叙述的焦灼。整部小说的节奏在易杰丢稿子之后突然加快,高扬着的理想主义情怀从梦境来到现实,一扫忧郁惆怅的叙事风格,并最终以返回海南的结局为这部没有主题的小说落实了一个“青春无悔”或 “理想至上”的宏大主题。

一些知青批评小说结尾脱离现实,太理想化,但孔捷生以自己重返海南,在新岸开始耕耘的事例为小说结局作证:“我真希望中国的青年变得更浪漫一些,与那种市侩式的‘现实离得远一些……”用“真实”的标准衡量“回归”和历史,“浪漫”对应着虚假,用道德和审美的目光看待,“浪漫”却可以与理想、信仰挂钩,并契合着80年代所召唤的时代精神。当作者的声音直接干涉小说结局,“回归”当然会显出几分真意,但抛去这些,易杰向往的“南方的岸”即使是绿波滚滚,生机勃勃,也依旧让人觉得一片茫然。或许“回归”的诱惑力不仅在于能为精神信仰提供一个归属地,还能为自我提供一种自我认同与肯定的镜像。“我”不必再为寻找价值和自我而感到焦虑不安了,它给予了“我”和作者一个温暖安定的叙事环境,并支持“我”在这个归属地中实现“人的独立性、自豪感、对事业的奉献精神,更有浪迹天涯、未肯平安了此生的秉赋”。“回归”的功能就在于模糊理想的发源地,让本就抽象的理想真正获得彼岸似的朦胧美好、田园牧歌式的特征,让人无限向往和靠近。同时又能让故事按照镜像的要求,以符合作家意志的方式,组合、拼接记忆和经验,搁置掉带有苦难、罪恶因素的本然历史,从而使读者听到、看到一版真挚饱满的、足够打动人的故事。然而故事的另一面却是遮蔽了真实的历史,藏起了丽蓉感受到的创伤与苦难。

知青文学是在一种过分自我呵护的氛围中形成的,它所歌唱的青春使得理想主义在80年代初盛行,导致整个社会的文化氛围充满了强大的情感势能。所以即使发现《南方的岸》叙述的主观性,也不能轻易否定理想,任何人都不能拒绝和阻止对理想、信仰的呼唤。诚如薛毅、蔡翔在《理想主义的今天和昨天》中说道:“八十年代理想主义最打动人的不是一种知识,而是一种情感的力量。”理想主义就像是一种来自彼岸的关怀,它可以烛照并审视此岸的行动。正是因为彼岸的理想尚未从人们眼里消失,此岸寻求真理和催人奋进向上的精神才能保存,而知青们身上所携带的革命理想主义中含有的超越个人的家国情怀,那种“人应该对历史、对国家、民族、社会承担这一精神取向所构成的理想主义内核”更是宝贵的精神遗产,对当下语境依旧具有强有力的启发意义。

但另一面也应该看到,文学的使命仿佛只停滞了在完成理想发源地的搭建巩固上,接下去的追问反倒困难重重。比如为什么理想只能困守于乌托邦世界中?如何让理想与日益现代化的世俗社会对话?怎么把崇高的理想主义信仰落实到日常生活层面?小说人物可以在虚构的故事里做一场影影绰绰的梦,现实的返城知青却要面临王安忆《本次列车终点》中主人公陈信的那些逼到眼前的、具体琐碎的人生大事:爱情、工作、房子、婚姻、家庭关系等。“在一颗不会记忆苦难的心里,永远不会有理想的种籽生根发芽。在一颗没有刻骨痛苦的心上,也永远留不下理想的铭文。”这是李锐在1993年批评文坛过分浪漫化的知青回忆录时流露出的悲切,那么同样可以说,理想如果无法正视眼下的世俗日常生活,彼岸所设定的所有美好愿景也就无法培植到此岸。理想如何缩小与现实的差距?如何与现实有效对话?是易杰留给我们的理想主义难题,也是理想主义留给昨天、今天和明天的難题。

参考文献

[1]杨健.中国知青文学史[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340

[2]孔捷生.南方的岸.十月丛书[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22

[3]贺仲明.中国心像:20世纪末作家文化心态考察[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124

[4]侯桂新.知青作家的青春理想——以梁晓声、张承志为中心[J].文艺争鸣,2011(03):103-107.

[5]蔡翔,罗岗,薛毅.理想主义的昨天与今天[J].山花,1998(07):69-75.

[6]贺照田.当前中国精神伦理困境:一个思想的考察[J].开放时代,2016(06):108-122+8.

[7]李锐.从几本知青回忆录想到的[J].文学自由谈,1993(03):46-51.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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