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浩 赵平
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推进“一带一路”“文化润疆”工程的背景下,为证明汉语言文字在西域的通行并未因中原、西域两地政权的更迭而出现中断,以宋元时期西域汉语言文字的使用为切入点,指出汉语作为汉族和其他民族进行交流的方式,汉语使用与通行在宋元时期以及后世有着重要意义,也从语言文字角度证明新疆自古以来就是我国统一多民族国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中原王朝对西域的统治与管辖始于西汉。从两汉至隋唐,虽有魏晋南北朝这样相对动荡的时期,但大部分统治中原的王朝始终将西域地区划归在自己的统治范围之内。伴随着中原王朝对西域的经营以及同西域间交往的加深,汉语言文字作为一种交际工具在西域地区得到了传播与使用。
宋元四百多年间,两个中原王朝对西域地区的控制力有着较为明显的差距。宋朝由于周边政权的阻隔,无暇顾及西域,但仍旧与西域内部各政权保持往来;蒙元时期,蒙古人结束了金、西夏、南宋三个中原政权的分裂割据状态,继汉、唐之后重新于中原地区建立起大一统王朝,同时恢复了对广大西域地区的统治。汉语的使用与传播没有因中原王朝对西域地区控制力的下降而中断,也没有因其他西域语言的通行而消失。宋元时期西域地区内部也存在着政权的更迭,回鹘人、蒙古人相继登上统治西域的舞台,并为汉语言文字在西域的传播贡献出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两宋时期西域的汉语言文字
早在9世纪中期,由于漠北回鹘汗国的覆灭,部分回鹘人选择西迁,它们来到西域地区建立各自的政权,直至960年赵匡胤建立宋朝。当时的西域地区存在喀喇汗国、西州回鹘王国以及于阗李圣天王国等政权。
在分析两宋时期西域地区汉语的使用和传播之前,需要了解一下当时中原地区的汉语使用情况。不同于两汉和隋唐,宋朝虽然结束了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但周边仍旧存在一些政权,如契丹人建立的辽、党项人建立的西夏以及女真人建立的金。宋朝与周边政权虽存在分歧与对立,但彼此在政治、经济与文化上的交往也并不鲜见,汉语的广泛流通便可以佐证这一点。辽、西夏、金深受汉文化的影响,它们在创造文字的过程中也都或多或少地受到汉字的影响。各少数民族政权虽然拥有各自的语言,但并未废弃使用汉语,因此政权内部掌握本民族语言以及汉语的双语者甚至多语者的人有很多,如后世建立西辽的耶律大石以及深受成吉思汗青睐的汉文化学者耶律楚材等。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这些政权不同于宋朝,它们与西域地区接壤,这也为汉语的持续西传创造了条件。
这一时期汉语的使用和传播情况我们主要分为两个角度来进行探讨:其一,中原同西域交往交流的过程中,汉语作为重要的交际工具,为两地之间的沟通搭建桥梁;其二,西域地区内部存在着相当数量的说汉语的人口,包括世代生活在西域的汉民以及主动接触和学习汉语的当地居民、僧侣等。
中原同西域的交往
宋朝由于周边政权的阻隔,对广大西域地区难以形成有效的控制,因此类似汉唐甚至魏晋南北朝向西域地区派遣内地官员以及驻兵屯田的一系列措施也只能被迫中止,这时两地间的交流主要依靠互派使臣以及民间使者进行商业贸易,汉语则融入于两地的政治交往及經济交流之中。
回纥(后更名为回鹘)是我国新疆地区维吾尔族的祖先,早在唐代他们就与当时的中原王朝建立起相当亲密的关系。唐肃宗时,中原王朝通过和亲与回纥建立姻亲关系,将宁国公主嫁与回纥的葛勒可汗。由于长久的文化交流以及中原和亲公主的融入,可见在西迁之前回鹘人已深受汉文化的影响。宋朝建立之后,西州回鹘王国等西域政权曾多次遣使朝贡与上书,如“太平兴国六年,其王始称西州外生师子王阿厮兰汗,遣都督麦索温来献”[1]。又如于阗王使者阿辛的上书中将宋朝统治者称作“东方日出处大世界田地主汉家阿舅大官家”[2]。从上述两个案例可以看出,西州、于阗等地的回鹘政权仍旧与宋朝王廷保持着“甥舅关系”,正如《宋史》所言:“唐朝继以公主下嫁,故回鹘世称中朝为舅,中朝每赐答诏亦曰外甥,五代之后皆因之[3]。在西域政权同中原王朝的政治交往过程中,西域使者团中掌握汉语的使臣和译者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此外,宋太宗也于太平兴国六年(981)派遣王延德、白勋等人出使西州,这些来自中原王朝的使臣同样将汉语带入了西域。
西域地区一直是沟通中西方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来自中国的商队源源不断地进入到西域地区,《福乐智慧》中有:“褐色大地披上了绿色丝绸,契丹商队又将桃花石锦缎铺陈。”[4]中国商队将绫罗绸缎带往西域的同时,也将汉语言文字带到丝绸之路上。除了来自中国的商人,近年来新疆地区出土的宋代汉文钱币也能反映出当时中原同西域间商品贸易之繁荣,如中国考古队于喀什汗诺依古城遗址发掘出数量丰富的汉文古钱币,其中的“政和通宝”“大观通宝”钱币为北宋徽宗时铸造,这体现出宋时中原同西域间仍存在着紧密的经济联系,汉文钱币进入西域内部,融入西域当地的货币体系中。
西域地区内部的汉语言文字
回鹘西迁之后,西域内部仍存在着一些汉人聚集区。高昌地区从两汉至魏晋一直是中原王朝经营西域的重要节点,唐朝灭麹氏高昌王国后在此设西州置县。由于历代中原王朝的经营,大量汉人官兵和移民进入到西州地区,使西州成为当时西域地区内部汉人聚集区的突出代表。
宋太宗时,王延德作为中原王朝的使者前往西州,其到达西州之后有以下描述:“用开元七年历……佛寺五十余区,皆唐朝所赐额,寺中有大藏经、唐韵、玉篇、经音等……有敕书楼,藏唐太宗、明皇御札诏敕,缄锁甚谨。”[5]可见西州深受唐文化的影响,这也从侧面体现出西州生活着相当多的汉民。以上记载中还有两点值得注意的地方:一是《唐韵》《玉篇》《经音》等“小学”经典的存在说明当地汉语文教育没有因回鹘人的进驻而停止;二是汉语言文字同汉传佛教相结合,对西域内部的西州等地区产生了深远影响。结合寺中的汉文佛经,可知西域僧侣为了阅读、解释或是翻译汉文佛经需要主动接触和学习汉语言文字。例如10世纪~11世纪生活于别失八里的胜光法师将汉文《金刚明经》翻译为回鹘文,其在译文中就使用了颇多汉语借词,如“ban”(板)、“bursang”(佛僧)、“hua”(花)等[6]。可见,虽然中原王朝在西域地区的控制力有所下降,汉语在西域内部的通行和传播并未因此中断。
蒙元时期西域的汉语言文字
铁木真于1206年建立大蒙古国,蒙古人开始了大规模的对外征战。1209年高昌回鹘亦都护巴而术·阿而忒·的斤归顺成吉思汗,成为蒙古国的附庸。1279年,元朝军队击败南宋,结束了自唐末以来中原地区的分裂割据状态,于中原地区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统一国家,恢复了对西域的控制,重启在唐末就中断了的西域经营事业。
元朝是我国历史上由蒙古统治者建立起的大一统朝代,这一时期的通用语言文字主要有蒙古语文、汉语文、波斯语文三种,其中以蒙古语为国语,在此基础上,元朝统治者尝试统一语言文字,如创制八思巴文,但在后世实践中以失败告终。汉语言文字的使用与传播在元朝受到当时语言文字政策的压制,但其在社会通行中仍居于较高的地位。正如徐思益先生所说:“在一个多民族、多语种的国家里,语言的使用和传播不决定于当政者的族别和政治态度,而人口多,文化上占优势的语言总是占主导地位,这是一条规律。”[7]汉语言文字的社会功能不以统治者的意志为转移,西域地区也是如此,可以从官方举措、定居人口等方面进行探讨。
官方举措
蒙古西征相较耶律大石西征,其规模更加庞大,其组成也更为复杂,包含蒙古人、汉人、金人、契丹人、畏兀儿人等。《西使记》中记载常德在前往觐见旭烈兀的过程中经过一个名为“铁木尔忏察”的关隘,其中“守关者皆汉民”[8],可见当时西征部队中的汉人不在少数。在西征的同时,蒙古军队为了保障行政与军事的后勤补给,重新开启西域地区的屯垦事业。13世纪60年代,位于西域的窝阔台汗国与察合台汗国公开反对忽必烈的统治,忽必烈在统一中原后将兵锋调转西域,为更好地控制畏兀儿地区,元廷采取了一系列举措,其中就包含在西域地区开展屯田,“世祖时,以别失八里戍回、汉军及新附军五百人屯田哈密力玉速曲之地,又遣侍卫新附军千人,屯田别失八里。”[9]这些进入西域进行战斗的随军和屯垦的汉人士卒,是当地汉语言文字的主要使用群体。
除军事措施外,元朝统治者在西域也采取了一系列政治、经济举措,如设置军政机构、完善驿站体系、设交钞库等。西域军政机构和驿站的一部分官员、士卒需要从内地调派,汉人官吏自然掌握汉语,如1986年新疆且末县出土了一批元代汉文文书,其内容包括杂剧、书信、名录等[10]。部分在内地生活的蒙古官员出于统治和管理的需要也会主动学习汉语,成为蒙、汉兼通的双语者。经济上,元朝统治者于西域设置交钞库,“凡钞之昏烂者,可就交钞库倒换。是于畏兀儿地,设交钞库。可见元代钞票通行于西域”[11],1928年黄文弼于吐鲁番发现“至元通行宝钞”可以与之相印证。与宋时西域相似,蒙元时期的西域也存在汉文货币的流通,汉文货币是汉语言文字在当时西域得以持续通行与传播的重要物证。
定居西域的说汉语人口
《西使记》中还记载了元宪宗时期西域内部汉民的生活状况:“与别失八里南已相直近五百里,多汉民,有二麦黍谷”,常德至阿里麻里城,见“回纥与汉民杂居,其俗渐染,颇似中国”,又至赤木儿城,该城“居民多并、汾人”[12]。可见元宪宗时的北疆地区生活着相当多的汉民。此外,常德还随蒙古军队到达取报达国(今伊拉克巴格达),国王合里法“其妃后皆汉人”[13],足见当时汉人分布之广。
入华西域人
蒙古西征,中西方之间门户大开,彼此间的人员流动变得活跃,除上文所说的进入西域参与管理、作战、屯垦的汉人外,于两地间往来的西域地区的使者、译人、僧侣以及至中原供职的西域官员,他们大多学习了一些汉语知识。于元朝政府中任职的入华西域人并不少见,如畏兀儿人阿鲁浑萨理通习多种语言,不但精通汉语,且是熟读汉文经典的汉学家。此外,孟速思、廉希宪等入华西域人皆掌握汉语,且家族内部汉学氛围浓厚,足见西州、别失八里等地受汉文化影响之深。
宋元时期的西域地区作为东西交流的枢纽,多种语言于此通行,这也为西域当地居民成为双语者甚至多语者创造条件。蒙元时期的翻译工作具有翻译内容广泛、涵盖语种多等特点,入华西域人是当时翻译队伍中的主力,如畏兀儿人安藏精通蒙、汉、畏兀儿等语言,奉旨翻译《资治通鉴》《尚书》《难经》《本草》等汉本典籍。此外,阿邻帖木儿以及上文提到的阿鲁浑萨理均为蒙元时期的著名畏兀儿翻译家。
宋元时期西域汉语言文字使用的影响与意义
张骞通西域后,汉语言文字进入到西域地区。自汉唐至宋元,其间也有过南北朝、五代十国这样的割据乱世,汉语言文字于西域的使用和传播自始至终未曾断绝,可谓中华文明史上的一大壮举,这也体现出语言文字事业“事关历史文化传承和经济社会发展,事关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14]。
首先,汉语言文字的使用让中原地区同西域地区间的沟通更加通畅,密切了两地间的联系。宋朝由于地域上的阻隔,无法有效地控制和经营西域,但两地间有着共同的汉文化认同,它们以汉语、汉文为主要工具,保持着较为紧密的联系。元朝疆域广阔,汉语言文字在保障中原同西域间政令通畅、政策及制度高度一致等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有效地维护了统治者的政权。经济上,汉语言文字是宋元时期丝绸之路上重要的语言文字之一,在维系两地间经贸联系、促进经济社会发展以及维护西域贸易枢纽地位等方面作出了重要贡献。
其次,汉语在推动西域发展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语言将社会生活的模式传授给学习者,同时也帮助其建立和发展了与周围人的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15],以汉语和汉文为中介,进入西域的汉人同当地群众间的沟通更加便利,加快了汉文化与中原先进生产生活技术在西域的传播,从而改变了西域地区相对落后的风貌,使当地“颇似中国”,汉化程度大大加深。
最后,汉语言文字在西域得以持续通行和传播,这体现出中原和西域两地人民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宋元时期,契丹人、回鹘人、蒙古人等主动学习、借鉴汉文化,以汉语言文字为纽带,同汉人共同构筑起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中原、西域两地人民以汉语言文字为联结,政治、经济上相互依存,文化上彼此认同,最终凝聚起中华民族的整体意识,这对我国当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1][2][3][5]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4]优素甫·哈斯·哈吉甫.福乐智慧[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6.
[6]張铁山,朱国祥.回鹘文《金光明经》中的汉语借词对音研究[J].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42(01):135-139.
[7]徐思益.古代汉语在西域(续)[J].语言与翻译,1993(03):13-18.
[8][12][13]杨建新.古西行记选注[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7.
[9][11]曾问吾.中国经营西域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
[10]何德修.新疆且末县出土元代文书初探[J].文物,1994(10):64-75+86.
[14]国务院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全面加强新时代语言文字工作的意见[J].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公报,2021(35):29-33.
[15]胡壮麟,朱永生,张德禄,等.系统功能语言学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