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洁
2023年5月5日,白春礼在北京接受本刊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1987年的北京市朝阳区大北窑,不是今天人们熟知的CBD(中央商务区)核心地带,现在拥挤繁华的地标建筑区域,在当年还是一片荒凉的郊区,其间分布着一些轻工业工厂。
对于这个地方,白春礼印象深刻。1987年底的一天,他坐着公交车,从位于北京西郊中关村的中国科学院化学研究所,一路颠簸到东郊的大北窑,下车再往东走,寻找一家专门做电子控制系统设备的公司。
白春礼的目標是购买一台机箱。他并不知道这家公司是否有货,只是去碰一下运气,当赶到仓库时恰好还剩最后一台。验完货、付完款,白春礼要来一个纸箱子将设备装进去,然后吃力地搬到公共汽车站,已经是下午5点了。
“等车的人太多了,每来一趟车,我就抱着箱子往上挤,结果左一趟挤不上去,右一趟挤不上去,等了好几趟才终于上车。车里更是人挤人,我又带着个大箱子,周围人嫌弃地用白眼看我。等回到单位,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30多年后,白春礼依然记忆犹新。
坐在《环球人物》记者对面的白春礼,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两年半之前,他卸任了中科院院长职务,在这个岗位上,他工作了10年。追忆自己的科研生涯,往事历历在目,有些是他始终不渝的信念,有些是他未曾预料的机遇,但所有的一切都与中国的科技发展休戚与共。
白春礼的人生中有几个重要的转折点,1987年是其中之一。那年11月,他从美国加州理工学院(博士后和访问学者)回国,进入中科院化学所工作。
在美国时,白春礼从事的是扫描隧道显微境(STM)研究,这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纳米技术。他希望中国能在该领域取得突破,这也是他回国的最大动力。
然而,当时的化学所在这一领域的科研条件几乎是一穷二白,加上白春礼年轻,一些资深同事不太相信他能做成,说:“我们是搞化学的,要做能看到原子的仪器,怎么可能?专业都不一样。”
但在看过白春礼的项目申请报告后,化学所领导还是批准了。由于科研经费紧张,单位决定用贷款的方式提供12万元资金。所领导对白春礼说:“这笔钱是其他课题组的,暂时贷给你。等你从其他渠道申请到经费后,再还给所里。”之后,中科院时任院长周光召听取了白春礼的工作进展汇报,决定给予30万元院长基金作为对项目的特殊支持。
1985年,白春礼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
“许多工作几十年的老同志申请经费都非常困难。为了支持科研创新,所里能做出这一决定是非常不容易的,在当时是一种破天荒的举动。”白春礼说。
创立STM实验室时,单位只能提供一间空空的地下室,白春礼自己去买电线和工具,用地板革铺地面,在墙上刷大白;为了节省经费,他蹬着三轮车到仓库,捡回一些破桌椅、水管子,请木工修一修……没有人手,白春礼找到两名老同志、一名刚毕业的年轻人,就这样组成了课题组。
更大的难题是实验设备。在国外时,相关公司都有产品目录,白春礼只要打个电话,厂家直接送货上门。但在国内,哪怕是采购一些电阻、电容之类的小元器件,都必须跑到商店去挑,而且好多东西根本没有。有一次需要64个灰度级的计算机图像板,白春礼四处打听,很多商家都不知道什么是灰度级,最后得知中科院声学所在海淀区上地有家公司正在研发这种产品,他赶紧跑去订购。
放弃美国优渥的待遇回国后,白春礼的工资不过百元人民币,和爱人李春芳住在借来的一间简陋平房里,骑自行车上下班。当时北京市出租车价格是每公里1.2元,白春礼东奔西跑买设备连打车都舍不得。
“把经费节省下来,可以多买一些好设备。”白春礼说,“虽然国内的科研条件差一些,但我的理想就是研发中国自己的STM,所以内心是充满激情和希望的。”
为了早日取得突破,白春礼几乎一天也没有休息过。研究扫描隧道显微镜需要安静的环境,晚上干扰少、噪音少,因此他总是忙到深夜12点之后,直到传达室的人来敲门提醒。有时为了等实验数据,他忘了时间,下班时发现大门被锁上了,只好翻栅栏出来。
冬天,地下室没有暖气,但在实验最紧张的时候,大家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吃一顿饭。实验室的地上放了一个泡沫塑料垫,夜里太困时就在上面睡一会儿。
很多人觉得白春礼“傻”,既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过得像个苦行僧,更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回国,“放着美国的汽车、高薪不要,却要回来吃苦,图什么?”
有一次,白春礼在食堂排队买饭,跟一个不认识的人聊了几句,提到自己是化学所78级的硕士研究生,结果那个人问道:“听说你们78级里有个叫白春礼的,放着美国4万美元的年薪不干回国,还自己花外汇给单位买东西,这事是真的吗?”
白春礼不愿解释,只能用行动证明自己的选择。
转眼到了1988年春节前夕,按惯例每个课题组都会发一点年终奖金,但STM实验室发不出来。化学所科技处处长不忍心,就从科技处“支援”了100元。白春礼感动得眼泪直打转,对课题组同事说:“咱们4个人,除了我每人发20元,再用20元买些花生瓜子,开个茶话会,另外20元作为课题组的公共基金。”结果3名同事都没要奖金,最后大家用20元开了茶话会,剩下的80元都做了公共基金。
1988年的春天,经过4个多月的奋战,课题组在地下室里比原计划提前一半时间完成了STM的研制任务。当看到清晰的原子图像在屏幕上滚动时,大家兴奋至极。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猛然发现树上已长出手掌大的叶子,才意识到春天已经来了。”白春礼说。
紧接着,课题组开始研制更加先进的原子力显微镜(AFM),于1989年初研制成功。在此基础上,白春礼又带领团队研制了超高真空扫描隧道显微镜、低温扫描隧道显微镜、激光检测原子力显微镜等。这些高科技仪器都应用于国内的科研领域,发挥了重要作用。
很多人问过白春礼当年选择回国的理由。他的回答很简单:报效祖国。这四个字是从小潜移默化根植于他内心深处的信念。
“小时候,我听父亲讲屈原、岳飞、文天祥的诗词和故事时,经常感动得热泪盈眶。长大后,读到老一辈科学家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排除万难回国的故事,也肃然起敬。他们是在祖国最困难的时候回来的,因为海外学子更能深切地体会到祖国强大的意义。”
回国后,白春礼带领团队研发STM。
白春礼常常提到自己非常敬重的一位科学家——郭永怀。作为世界航空学泰斗冯·卡门的弟子,郭永怀在1956年回国。为避免美国政府阻扰,他在公开场合将自己十几年的珍贵研究手稿付之一炬。回国后,郭永怀为“两弹一星”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却在1968年因飞机失事遇难。
在遇难现场,郭永怀和他的警卫员牟方东的遗体紧紧抱在一起,当人们费力将他们分开時,才发现两人胸膛间夹着一个未被烧焦的公文包,里面完好无损地装着刚完成的热核导弹项目试验数据。
2019年,在中国科学院大学本科新生的开学典礼上,作为名誉校长的白春礼将郭永怀的故事又讲了一遍,震撼了现场的所有人。
“当一个人有信仰与追求的时候,再苦再累也不觉得,更不会在意别人的议论。我们现在可以给归国人员提供很好的物质待遇,但仅靠物质吸引是远远不够的。中国的年轻人应该有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如果仅仅为了名利才肯付出,那是肤浅的人生。”白春礼说。他也常常告诫后辈:肯下笨功夫,才有真功夫。
白春礼的青少年时代是在物质贫乏的环境中度过的,但书籍给了他很大的精神满足,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高中毕业后,他下乡插队到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仍然放不下书本,每天收工后总是找一个角落看数理化。到了周末,同伴们招呼他打扑克,他也常常婉拒,只想安静地读书。
在将身边的书看完后,白春礼趁着回家探亲的机会,又把哥哥的高中课本托运到了兵团。同伴们看到一个大邮包,以为是好吃的,一哄而上把邮包拆了,结果大失所望。
“有人嘲笑我是书呆子,但我不争不抢、干活麻利,所以大家对我总体上还挺认可的。”白春礼回忆道。
1974年,根据毛主席“从有实践经验的工农兵中选拔学生”的指示,经过全连战士三轮不记名投票,再加上文化课考试,白春礼被推荐进入北京大学,成为一名本科生。
临行前,战友们用旧衣服与当地老乡换了一点白酒,又买了蔬菜,为白春礼办了一个欢送会。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醉,为了这些战友,为了他们深深的友谊,也为了感谢他们无私地推荐我上大学。他们把机会给了我,我总觉得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这也是后来决定回国的动因之一。”
从北大毕业后,白春礼又在中科院化学所读完了硕士、博士,1985年远赴美国,到加州理工学院从事博士后研究,并进入著名的喷气推进实验室工作。两年后,研究告一段落。在中科院同意延长白春礼赴美工作期限、美国也有公司高薪聘请他的情况下,他决定按期回国。
“要说对留美一点没动心,那是假话。有几天我彻夜难眠,思来想去。美国各方面条件优裕,可说到底,我们不过是高级打工仔,永远进入不了主流社会。作为一个外国人,我也不可能进入美国的科研核心领域。”
上世纪70年代,白春礼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当卡车司机。
白春礼一次次想起内蒙古戈壁滩上的漫漫黄沙,扪心自问:出国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国家需要科技人才,花了这么多钱培养我,没有理由不回去。为中国的科技事业尽一份力,是我的责任。”
还有一件事让白春礼更加坚定了回国决心。在1987年的国际扫描隧道显微镜学术会议上,他与美国同事合作的论文被列为大会报告,许多国家的代表都参加了此次会议。但在大会收到的一大堆论文中,白春礼发现没有一篇来自中国。他默默地想,一定要为祖国争口气。
回国前,白春礼自费购买了一批工作必需的小型仪器和关键零配件,花费了几千美元。这在当时是一笔大数目,为此他卖掉了小汽车。回国途经香港时,随身行李超重,为了多带一些科研资料和元器件,他又扔掉了许多衣物。
几年后,中国在扫描隧道显微学领域的突破性进展,受到了国外同行的关注。美国的公司主动联系,希望与白春礼团队合作开发。1993年,第七届国际扫描隧道显微学会议在北京举行,这是该领域首次在中国召开会议。白春礼作为大会秘书长,面对来自世界各地的400余位科学家宣布会议开幕。
“那一刻,我心中涌起作为中国人的自豪感。多少年的艰辛付出,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1992年,白春礼被评为中国十大杰出青年;1993年,当选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1997年,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
“回国时,我没有想到国家和人民会给我这么多荣誉。我赶上了好的时代机遇。”白春礼说。自从1996年当选中科院副院长,他先后参与实施了一些人才工程,为国家培养了大批科研人才。
“万木成林,万涓成河。祖国需要千千万万的人才,尤其是顶尖的科研人员。现在我们仍然处于引进人才的黄金期,希望有更多科学家回国做贡献。”
走上领导岗位后,白春礼的工作更加繁忙,但他最重视的还是科技创新,国内各领域每一次取得突破性成果,他都兴奋不已。2018年,“一带一路”国际科学组织联盟(ANSO)成立,这是由中科院牵头发起的国际科技组织,白春礼担任了ANSO主席。
2021年2月8日,又是一个春节前夕,白春礼搭乘中国自主研发的“深海勇士”号载人潜水器,在南海下潜到1391米的深度,完成了世界首次载人潜器和无人潜器交互作业的实验任务。在海底,他还通过水声通信系统与母船交流,向ANSO成员发去了祝贺新春的邮件。
“那一年我68岁,能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下潜这么深,实在为祖国的科技创新感到深深的自豪。”白春礼说。更关键的是,“深海勇士”号载人潜水器的国产化率已经达到95%,其核心关键部件全部实现国产化。
中国的科技发展也为世界很多国家带去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位于中亚地区的吉尔吉斯斯坦,地表水污染严重,污水处理能力不足,直到2019年还有超过一半的人没有清洁饮用水。在ANSO的支持下,中科院采用我国自主研发的低成本智能净水技术,为吉尔吉斯斯坦建设了30个集中供水站,解决了近10万农村居民的清洁饮用水问题。
“2018年,吉尔吉斯斯坦科学院的院长来北京开会时,随身带着一封感謝信,落款全是该国农民的签名,他们对中国科学家的帮助致以深深的谢意。”看到这封信时,白春礼也被深深地打动了。
过去10年间,白春礼走访了约30个“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代表ANSO与当地科研机构和同行进行交流,促进和深化彼此的合作。疫情期间,ANSO大力推动中科院下属科研单位的疫苗研发工作,并在乌兹别克斯坦开展临床试验合作。在该国抗疫过程中,中国疫苗成为主力军,并实现了联合生产。
近年来,随着国际格局的变化,中美之间的科技较量越来越突出。高端芯片、光刻机等被美国“卡脖子”的技术,成为中国人全力以赴要攻克的目标。很多人在反思:我们在最艰苦的时期取得了许多重大科研成果,后来经济发展了,为什么一些领域的科研创新反而停滞了呢?
在白春礼看来,原因主要是两方面的。一是基础积累不够,二是在创新体制、创新政策、科技评价和创新人才培养方面,依然存在很多问题。
“2015年以前,我国基础研究经费占全社会总研发经费的比例长期不到5%,2022年这一比例提升至6.32%,但还是与发达国家有很大的差距。美国的这一数据是18%,英国是17%,日本是12%,法国则超过了20%。”白春礼说。
更重要的是,中国要为原始创新营造一个良好的生态环境。白春礼举了光刻机的例子:早在1965年,中科院就研制出65型接触式光刻机;70年代,中科院开始研制计算机辅助光刻掩模工艺;1980年,清华大学成功研制出第四代分步式投影光刻机,光刻精度达到3微米,接近国际主流水平,而现在的光刻机巨头阿斯麦公司当时还没诞生。
2003年10月,白春礼(中)在神舟五号发射现场。
“我们起步虽然比美国稍晚,但与日本差不多同时,比韩国、台湾地区早10年。很可惜的是,从80年代起我们放弃了电子工业的自主研发,导致之前20年的技术积累付诸东流。很多相关工厂破产改制,甚至改卖副食品去了……”白春礼说。
同时,发达国家也在盯着中国同行。成都光电所每做出一台光刻机产品,达到或接近国际主流标准时,国外同类产品就开始降价,刻意打压中国科技发展。内外因素共同作用之下,中国的光刻机创新生态始终未能建立起来。
“目前,我们主要是被西方的高端产品‘卡脖子。像航空发动机,它的工艺、加工精度等,需要长期的技术积累才能做到高端品质。”白春礼说,“由于国外的产品很贵,之前每当我们的研发有了突破,但还没形成真正的产品时,国外产品就马上降价,导致我们的东西没有优势、无法与国外成熟产品竞争。这样差距越来越大,最后就被‘卡脖子了,这也促进我们下决心自己做,倒逼中国研发产品,也会让我们改革机制,把人才潜能激发出来。”
白春礼始终坚信,科技创新没有捷径可走,脚踏实地、不怕吃苦、持之以恒才是不再被“卡脖子”的正道。
“中国的科技进步归根到底只能依靠我们自己的不懈努力,怕艰苦还怎么奋斗?科技创新是日积月累的结果,现在我国一些科研人员参与科研活动的时间减少了,把精力花在争取项目、申请资金、应对绩效考核上,无法全身心投入科研工作。这个问题需要国家相关部门统一协调、合力解决,克服急功近利、心浮气躁的心态。”
白春礼
1953年出生于辽宁丹东,从中科院化学所博士毕业后赴美国加州理工学院做博士后,1987年回国,1997年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曾任中国科学院院长、发展中国家科学院院长,第十五、十六、十七届中央候补委员,十八届、十九届中央委员,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和民族委员会主任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