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 朱昱璇
摘 要:以韩愈、柳宗元等人为代表推动的“古文运动”是古代一次重要的文学改革运动,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韩、柳二人在文学上是好友,政治上却是敌人,因而他们倡扬的古文运动也是有差异的。柳宗元精致的散文,却未能照亮社会,而韩愈《进学解》《师说》等文以及他的反佛斗争,却颇具家国情怀。
关键词:政治理念差异;维护传统;以文载道;殊途同归
一、社会道德溃崩下的“古文运动”之兴
古文运动之兴,在于以文章传扬道德,制止社会崩坏。这种模式在初唐发生过,颇同陈子昂矫拔流俗以风骨兴寄反对六朝陈词滥调的宫体余风。所以不能把古文运动直接地视为反对时行文体,而应将它看作负有改造社会的政治使命的一场波及深远的运动。古文家们远溯秦汉,从典籍中寻找到承载传统道德的散文,与陈子昂越过六朝直追汉魏的做法并无二致。赓续正宗华夏传统文化之根脉,以偏激坚决之态度矫俗厉化的韩愈是古文运动的中流砥柱;后来五四时期的陈独秀倡导白话文运动“绝不容许有讨论之余地”的决绝亦有韩愈之概。当然那时韩愈们的态度行为若有暧昧,古文运动也难为声势,会被各种势力剿灭于萌芽之中。没有过激行为、激烈冲撞,社會不会改良,堕落会加剧。实际上这场运动是牛李党争的前奏。看韩愈们的政治立场即知,唐前后期是不同性质的社会:盛唐之前是贵族社会;中唐以后由于科举兴盛,安史之乱沉重打击了传统社会,价值观溃崩,社会由治而乱,平民新贵取代传统贵族,但道德底蕴不足,伦理废弛,社会失坠,甚至出现了永贞之乱。安史之鉴不远,韩愈看到这种现象,站在维护传统社会立场作了坚决反击。他为了宣扬传统道德观、价值观,巧妙地找到古文的形式即“文以载道”。在这场平民新贵与传统贵族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争斗中,高潮即是牛李党争。这场改变世道人心、改变社会性质的斗争,以平民的狂欢而结束;同时以古文来匡矫时弊、改造社会的古文运动也走向式微。
其实古文运动还是一场辨“雅”辨“俗”的运动。安史之乱后平民崛起,传统贵族式微,社会加速世俗化,韩愈的尊古实为“雅”“俗”之辨。钱穆《雅与俗》云:“最先辨雅俗者,起于《诗》,凡中国传统论及音乐艺术文学,皆必辨雅俗。”韩愈以文学为武器,倡导文以贯道,这个“道”即是“雅”,是传统道德与传统价值,故古文运动之目的到了韩愈那里便成了试图恢复传统社会的极其重要的手段。中唐以后,社会面目与初盛唐单纯的传统社会相比已发生了根本变化,文弊训薄——以妇女服饰、发髻、妆容而论,标新立异,三两年一变,风行一时。所谓流风,在于投人所好,大众趋附,随俗从流,久之生厌,则花样又变。这样的社会显然是不行的,白居易《时世妆》诗云:“元和妆梳君记取,髻堆面赭非华风”,视其为是一种乖风俗的“非华风”的梳妆。诗人警示“儆戎也”,诗题也作“儆将变也”。在士人眼里,这种风潮俚俗鄙陋,不能登大雅之堂。在晚唐世风日下的形势下,更有必要扫除这些歪风邪气。顺便说一下,大唐这种“非华风”妆容还传到日本,至今艺伎中仍有保留,即鹅翅眉,樱桃小口,如玉肌肤。这或可反观中唐流行的妆容。所以说古文运动之兴具有深广的社会背景。
二、政治理念差异下的韩柳之辨
韩愈与柳宗元同为古文运动双璧。他们在文学上是好友,政治上却是敌人,就因为道不同,所以他们倡扬的古文运动是有差异的。柳宗元是纯粹于文学形式上的需要;韩愈则是政治目的上的,“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有中兴传统社会之意。首先韩柳政治理念不同:永贞之乱柳宗元站在平民新贵阵营,韩愈则是站在传统贵族立场。虽然政治上韩愈在《永贞行》诗里严厉谴责永贞分子,但并未影响二人的文学情谊。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称柳宗元“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常率屈其座人”,对后者的才华给予很高评价。在文学为政治服务、为社会服务方面,“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的韩愈显然更胜一筹。他抵排异端、激浊扬清的目的更为明确,对违背传统道德之人事,即使是皇帝唐宪宗,他也敢于反对。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唐宪宗大迎佛骨,他上书谏阻,作《谏迎佛骨表》,触怒皇帝,被贬潮州。这说明其推扬古文运动,就是针对安史之乱后社会急遽堕落的现实之作为;所以他倡扬的古文运动之核心不在文体而在政治,在“挽狂澜于既倒”。韩愈之前的杜甫已看到这种社会崩坏的乱象。他在慈恩塔上,俯视乌烟瘴气的长安城,忧心忡忡,写下“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的沉重诗句。
其次韩柳政治观不同,也反映在对待生活的态度上。柳宗元到了柳州,入乡随俗吃起了青蛙肉,还劝韩愈也吃。韩愈便写了一首《答柳柳州食虾蟆》,说“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但他笔锋一转:“常惧染蛮夷,失平生好乐”。什么意思?就是食用青蛙是蛮夷之习,他怕失去“平生好乐”。由此解读,韩愈是维护传统价值观的,说明他对儒家传统文化习俗十分重视,这又从侧面反映出他倡导古文运动矫拔时弊、拨乱反正的初衷。他实际是靠古文运动恢复被科举取士、安史之乱冲击破坏的唐前期社会价值观。他以春秋笔法批评柳宗元:“而君复何为,甘食比豢豹”,意思是你竟然当作豹胎这种美食来食用。豢豹,指高级美食,一般为贵族享用。春秋笔法暗示二人趣味不同。虾蟆与豢豹乃为雅俗之喻,反映出在社会理想上实有贵族社会与平民社会之别。据此看来,二人的政治观是南辕北辙的。若与今日社会相比,韩柳之辨,柳宗元如某些媚洋的知识分子却不自知,而韩愈则代表国家恢复优秀传统文化的立场,颇具家国情怀。
韩愈维护传统,希望回到贵族社会;而柳宗元顺应历史巨变,欢迎平民社会到来,以平民新贵取代传统贵族。若不了解二人政治站位,这种春秋笔法则读不懂。所以韩柳不同立场几可视为未来牛李党争之先。中晚唐社会堕落,道德崩溃,价值观失落均是平民战胜贵族的结果。其中看见弊端,力挽狂澜,试图恢复纯良社会的诗人主要有杜甫、韩愈、孟郊、李贺与李商隐。
三、“离经叛道”的古文运动家
柳宗元出身名门望族,父母婚姻门当户对,其母是范阳卢氏。可是柳宗元却不走正常道路,而是与平民新贵合流,以实现个人政治抱负。《旧唐书》给他定评为“僻涂自噬”,意思是自走邪路,自取灭亡。
柳宗元自己的婚姻,也是名门杨氏,可以说他既是科举进士,又有父族、母族、妻族政治资源的加持。永贞元年(公元805年),柳宗元在政治上达到人生高峰,参与了“永贞革新”。不过在唐人看来,这是一场颠覆传统秩序的政治动乱;安史之乱对贵族社会的破坏余波未息,殷鉴不远,因此这场革新遭到传统势力的反对打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柳宗元参与的古文运动与韩愈绝不相同。柳宗元是文体建设;韩愈是借古文传扬传统文化精神,挽救即将崩溃的传统社会。
韩愈以古文传扬儒道。他说“读书以为学,缵言以为文,非以夸多而斗靡也;盖学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耳。苟行事得其宜,出言适其要,虽不吾面,吾将信其富于文学也。”(《送陈秀才彤序》)“学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耳”,他说的“道”与“理”就是儒道义理。他在《题哀辞后》中又说“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古之道,不苟誉毁于人。”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达到“古之道,不苟誉毁于人”。对于儒道价值观,他推崇孟子与民同乐的思想。他的作文之法发展了孟子养气说,提出“气盛言宜”。他在《答李翊书》中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所谓“气盛言宜”是指个人道德修养高,则发言著述,无论用词长短或声调高下,均能得宜,显然这是针对骈文的。孟子提倡养气,“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配义与道”(《公孙丑上》),所以韩愈会批评柳宗元的饮食习惯,斥责他没有儒家浩然正气而离经叛道。确实,柳宗元很现实很圆融,顺应自然,急于事功,强调辅时及物。他说诗是用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解决现实问题的。韩愈的“道”纯粹,在《原道》中他说:“轲之死,不得其传焉”,他要昌明的是最纯粹的“古道”。柳宗元的“道”宽泛。他的“道”与“古道”不同,兼取诸子百家,偏好佛老。这对于儒家的韩愈来说不可接受。在韩愈看来,社会之乱就是缺乏统一的思想,就是传统价值观、道德观失落,所以他要攘斥佛老,补苴罅漏,旁搜远绍,张皇幽眇。某种意义上,韩愈所做的,亦正是当下中国社会正本清源所亟需的。这种不能“定于一”的人越多,社会越乱,所以《永贞行》言辞激切地谴责“小人乘时偷国柄”“一朝夺印付私党,懔懔朝士何能为。狐鸣枭噪争署置,睗睒跳踉相妩媚。夜作诏书朝拜官,超资越序曾无难”。他为永贞乱党覆灭欢呼:“吾尝同僚情可胜,具书目见非妄征,嗟尔既往宜为惩。”不过,像永贞之乱这样扰乱人心,破坏社会秩序的政治事件,却在某些今人那里得到大肆揄扬,这颇令人奇怪。因为我们知道:长治久安才是国之根本,根本是不容动摇的。
韩愈以古文载道,宣扬儒家道德观、价值观,试图给堕落的社会注入正能量,挽回失落的贵族世界;柳宗元则以散文记录永州、柳州见闻,传记小人物事迹,记录被侮辱被伤害的悲哀女人,记录自己的病痛,其寓言论说词锋犀利,讽刺辛辣。可他那些精敏绝伦的哲思趣味、卓伟精致的散文,却未能照亮社会,只照亮了他贬谪痛苦的后半生。从这个意义上看,柳宗元的散文是无法与韩愈的《进学解》《师说》等文比肩的。柳宗元不能像韩愈那样,为了政治理想而宣扬古文运动,四处引战树敌,甚至为了社会清明,不惜招惹杀身之祸——反对皇帝迎佛骨入京。对韩愈而言,古文是“表”是壳,以儒家统一思想,復还贵族社会才是“里”。柳宗元的散文也有与韩愈倡导的相同之处,那就是他后来认识到自身政治站位的错误,认识到做这种事有悖于其家风家训。他的战友刘禹锡有一首《望夫石》“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似可概括他二人政治放逐后晚年的愧耻。而在某种意义上,柳宗元的悔与恨,与古文运动的正能量又殊途同归,所以把他归入古文运动大家也是得当的。
作者 张 起:成都大学三级教授,杜甫研究学会理事
朱昱璇:西华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20级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