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博物馆

2023-05-30 11:25:58李达伟
清明 2023年2期
关键词:刻度壁画叶子

李达伟

1

近在咫尺的,还有藏有绘画的卢浮宫博物馆和人群川流不息的林荫大道。我终于住进了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地方,几个世纪以来搏动法国热烈而有节奏的心跳的地方,在巴黎的心脏。

——【奥地利】茨威格《昨日的世界》

一个灰色的空间,木质的世界。从木门进来,用目光触摸肌肤般缓慢地在空间内移动,从一个角落到另外一个角落,从一丝尘埃到另外一丝尘埃,从一个物到另外一个物,在确定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后,我发现了与木质不一样的钟表。钟表的刻度停在“12”之上,交叠在一起,时间开始停止,开始沉睡。那个刻度可能是中午阅读的时间,也可能是晚上写作的时间,无论是中午还是晚上,都有可能是睡觉休憩的时间。当发现那个空间里并没有摆放着一张床后,我确定那就是工作的时间。

这样的工作时间,与我所习惯的时间完全不同。我想把刻度拨弄到“4”或者“5”。当刻度是“4”时,小说家开始醒来,用冷水洗完脸,进入那个空间,开始写作,继续写一个不断进入陌生空间的故事。小说家出现在原先金矿所在的那个乡镇,一个因金矿发展起来的世界。当金矿开始没落,当那个世界的山变得破败不堪时,一个世界再次回到了它的原点。小说家再次来到那里时,与他曾经熟悉的喧闹繁华完全不同,人影稀少,破败感让世界释放出荒凉的气息,不禁有种繁华一梦的感觉。小说家只能想象着过往的喧闹与繁华。他要在那个世界里捕捉与当下完全不同的过往的气息,需要长住一段时间。有些东西,需要被那个世界不断唤醒,破败的东西往往更能唤醒一些东西。一个外地口音的人出现,他在那里经营着一个旅馆,已经经营了多年,一直只是卖床位。小说家买了三个床位,一张床睡觉,一张床空着,还有一张床放简单的行李和一些书。他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每天与外地人聊天,聊金矿与乡镇的过往。外地人还来不及从那个世界中退出,尽管许多人已经离开,包括本地人和外地人。本地人和外地人一样,都想逃离这个世界,他们害怕这个世界里散发出来的没落气息。他们曾经因为这个世界的另外一种气息而来,本地人也曾因为那些气息感到自豪和倨傲。时间不长,远没有大家想象和希望的那般长,世界又滑向了另外一个極端。小说家想描述的就是那样的极端。世界将在寂静与荒凉中慢慢恢复,一些植物会在被人们忽略的时间里重新把那个残破的世界覆盖。经历多年之后,一切似乎并不曾发生过。真能恢复如初吗?小说家多次说出了内心的存疑。他说自己要呈现的是耳闻目睹的世界,是一个真实与虚构的世界,小说的主题将是庞杂的,但小说的主角依然是人,小说最重要的主题依然是人性。

当刻度是“5”时,诗人开始起床,洗个冷水澡,诵经,然后开始写作,写关于寻找岩石藏身之处的诗歌,写自己在世界中感受的作品。诗人写着记忆,还翻开了一本叫《说吧!记忆》的书。那是诗人最喜欢的书,记忆似乎很容易捕捉又很难阐释。诗人善良而敏感,他在一座山中拜谒另外一个逝去多年的伟大诗人。那个诗人一生落魄,不断被贬谪,并最终在那座边远的山中逝世。一个现代诗人为一个古代诗人而哭泣。当现代诗人跪拜在地时,阳光穿过厚厚的栎树枝打在诗人身上,他面前是一座毫不起眼的荒冢,只有诗人知道另外一个诗人穿过厚厚的时间在那里等待着自己。繁密的森林,厚厚的腐殖层,历史的厚度,一些人行走过的足迹被覆盖,被自然覆盖。

当刻度是“6”时,我也开始苏醒,同样用冷水洗脸,然后看到了这样一个灰色的空间。我在灰色的空间里抽出一本书,开始阅读,灯光幽暗。我的写作已经长时间处于停滞状态,生活的庸碌不断消解着对于写作的热情,我在这个灰色的空间里苦熬着。我意识到自己应该走出暗室,目的地是苍山,是苍山中的村落与河流。

当刻度到“7”时,很多人也将醒来。妈妈起床,就着热开水喝治疗慢性疾病的药;女儿也将醒来,她说自己做了一个美梦。我们成了相对熟识又拥有自己相对固定刻度的人。

木质的世界,似乎注定了安静。门是敞开的,敞开的书房空无一人,却有两张书桌。这也意味着至少有两个人,一对热爱文学的夫妻,一对热爱文学的父女,或者是同一个人的两种状态——阅读时的桌子与写作时的桌子。两张书桌,已经很久没人用了,书桌的主人去向不明,只给人留下一些疑问。当我以自己的方式进入这个空间时,不禁唏嘘慨叹,那个空间把我的感觉和思想扯到了另外一端。时间的另一端,记忆的另一端。

刻度继续往前,有人出现在博物馆里,面对着各种时间,面对着时间的可逆性。博物馆里人影稀少,面对这样的情景,他的内心是矛盾的,既喜又悲。人影的稀少意味着不会那样喧闹,人影的稀少又说明很多人已经不再进入博物馆。在博物馆里,我多次有过这样的感觉,与稀少的参观者擦肩而过。我们在某些方面是很相似的,我们在博物馆里即便不能大声喧哗,至少可以轻声谈论与博物馆相关的艺术,但现实是我们不曾交谈过,往往是一副相互视而不见的样子。女儿从博物馆里跑了出来,她兴奋地讲述着在这之前我不曾见过的世界。她的神情里闪烁着光芒。

当时间的刻度停在“15”上时,女儿不在我身边,我与另外几个人进入了一个关于建筑的博物馆。那是有着好几座院落的建筑,每座院子里的建筑风格驳杂多样,有着美学上的意义。建筑师出现在我们面前,诉说着自己的过去,二三十年来他一直把自己的心血都倾注在眼前的建筑之上。我们都觉得时间过去越久,建筑存在的价值就会越发突显,毕竟一些建筑必然会消失。在那座城里,许多相对古老的建筑都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建筑。在博物馆中,时间被切割成过去、现在和未来,生活同样也被切割成碎片。博物馆让我们看到了时间。

2

我信步走过数个世纪,就像是一位千年老人,在回忆中沉思。这是我本人的回忆吗?不,当然不是,可博物馆若不能带来一段集体的回忆,让你融入其中,则要博物馆何用?

——【荷兰】诺特博姆《流浪者旅店》

我再次出现在那个空间,以梦境的方式。那是一座古老的建筑,怀旧的忧伤色调把你引向另外一个情境。我们把注意力放在那些色彩之上,多少梦境已经遗忘,我们只记住了梦境的色彩。如果我们还生活在那个住着释梦者的村落里,这样的梦不知道会被解读成什么样子。只是那些释梦者已经老去,他们已经无力再去解释任何一个梦了。

从梦中回到现实,你以为再次近距离走入那个空间之内,一切将变得清晰,一切也将在原来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一种所谓认识论的进一步,真是这样吗?我与那座建筑的纽带,是那些壁画。如果没有那些壁画,我能肯定自己不会对那个空间念念不忘,并一次又一次在回忆中找寻那些从墙体上剥落的气息。当我们面对其中一幅壁画时,首先要确定的是一种审美上的联系。我们要在壁画上找寻让心灵为之颤抖,甚至为之狂热,为之激荡不安的东西。时间同样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时间感让我对那些壁画的认识变得清晰,也变得相对准确。把特殊的时间放进去,再把特殊时期背后关于壁画的用色、线条与内容放进去,我们貌似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时间与空间,还看到了一些无名的画者。

我再次出现在那个空间之内,依然是古老的建筑,土夯的墙体,时间在上面刷了一层斑驳的乳黄色调。如果不是先入为主的话,可能匆匆进入其中,就会匆匆离开。毕竟里面的那些壁画已经被时间侵蚀得很严重,即便没有雨侵风蚀,时间的作用也很明显。我们一眼就看到有几处壁画只剩下了一个框的样子,框内是空白,没有壁画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时间的力甚至会让人失去对美的判断。那些被临摹下来的壁画,色彩斑斓绮丽,线条勾画精美,你会被那些美所震动,你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抚触着那些美的纹理,那将是一个无比缓慢的过程。只是临摹下来的只有不多的几幅,我告诉自己不能看得太快,在那个空间里,需要的就是缓慢。那个空间里的时间如尘埃一样无比缓慢,悬浮于空中,在光中闪烁。一切都是缓慢的,缓慢到只剩下我一个人。

面对那些相对清晰的壁画,会让人产生错觉,它们将不会被时间改变,它们将在时间面前一直释放出斑斓而绚丽的美感,让我们相信艺术的恒久力量。我在脑海中重新组构着那些壁画,把落在时间里的尘土捡起来,仔细凝视着。那些壁画慢慢掉落,色彩离开墙体,最绚丽的部分成为尘埃。那些色彩感到厌倦了,它们开始奔逃,从那个艺术家离开人世,或者已经无力再次对壁画进行修补后,那些色彩开始逃离。我们安慰自己,那些残缺同样也是一种美,是美的残片。幸好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如果有人粗暴介入的话,我们在面对它们时,内心会变得更为复杂。

3

从那里你总是能走进卢森堡博物馆,如果你腹内空空、饿得发慌,那些名画就全都显得更加鲜明,更加清晰,也更加美了。

——【美国】海明威《流动的盛宴》

我在某个村落中的博物馆里,见到了一些残缺的文物。面对那些碎片时,会让人感傷和唏嘘。我想象着真有那么一个主题是“残缺”的博物馆。我们进入其中,那些艺术品将以原始的意义对我们产生影响,至少会让我们有一些思考,关于时间与美学的思考。

它们成了废弃的物,以那样的方式暂时被放在了那个空间之内。那片有着“囚徒”二字的碎瓦,本身就是碎片,不是被挖掘它的人不小心弄碎的,另外一些古物同样如此。

把注意力集中在门上,一个已经紧闭多时的门,上面的色彩已经黯淡,一些图案被抹去,留下了一些粗暴的口号式文字。门虽然紧闭着,用力一推,阻力却很小,竟轻易地推开了一个新的空间与世界。在那之前,你从未发现它们,也从未以那样的姿态面对过它们。

你再次提醒自己,那些东西,最适合的就是被放入一个主题为“残缺”的博物馆里。

残缺博物馆。现实中似乎并无这样的博物馆。只是在一些博物馆里,经常见到残缺的东西。

我们可以看到一些物在对抗时间时的坚毅与无奈。那里都是一些沉默的静物,可我们分明又感觉到一些声音在那个空间里回荡。

一些对话开始发生,如果有另外一个人,或者一些人进入那个空间,我们将在那里谈论我们的感受。我没有把注意力放在那些物品存在的时长上,时间的长,暗示着一些恒久与延续的意味,但它们的残缺又分明在说明一些东西的破碎与无法恒久。我们在那个空间里,在两种情绪与感觉中往返游移。当离开博物馆后,我总想再次回到博物馆。有时我们会沉浸于那些文物本身,有时我们又会从那些文物开始,让思想在那个空间里攀升游荡。有时,我们的脑海又将是一片空白,至少是残缺的,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填充。

荒草萋萋,一座被遗弃的冢。考古学者出现在那里,他说有那么一刻,自己恍若盗墓者,那种无法抑制的兴奋感冲破了时间与荒草。荒草被铲除,背后有着太多不可知的东西:一个人的命运,一些时代背景,后人——似乎没有后人。在这之前,荒草把那个世界疯狂地填充起来,如果没有一把意外的山火,坟墓将不会显现出来。那场大火之后,坟墓被人发现。荒草再次以让人吃惊的速度生长着,再次把坟墓淹没。

我曾孤身一人进入那片苍莽的群山。我像极了那些考古者。

我爬到那棵树王之上,安全地度过了很长时间。在那里,我不停地拾取树王掉落的叶子,并在上面写下我的灵魂不停抖动的状态。我感受到灵魂在世界的稠密中被撕扯得心烦意乱。我在那里叹息,在很长时间里,我的灵魂一直处于飘忽不定的状态。我发现灵魂并不是那般无足轻重。我不是在写,而是在刻,刻刀需要经过精挑细选,毕竟这是一把记录灵魂的刀,它要足够锋利。我从树底下拾起一片叶子,没有成功,许多叶子就这样被我毁掉。开始的那些记录更像是一些飘忽不定的情绪,慢慢地,我开始掌握了在树叶上雕刻一行又一行细细的文字的能力。在放大镜下,我看到了一小片叶子上面的大世界,灵魂就在那片叶子上变得开阔。

我打开其中一片叶子,那上面记录着我与一些野兽的相遇。但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冲突,那些野兽只是朝我看了几眼后就离开了,我们没有第二次相遇。然后是第二片叶子,上面记录着一些人的命运。多舛的命运在叶子上以混乱不堪的姿态游走着,看到那些弯曲不定的线条,我们马上就能想到一些人命运的波动。命运的不确定感,困扰着很多人。然后是第三片叶子,上面记录的是我在那片山野之中灵魂的变化。我变得日渐宁静,开始真正感受到寂静的深度……面对厚厚的一堆叶子,我拥有了雕刻文字与思想的能力。绿色的血液流淌,文字与思想慢慢变得浑圆丰满起来。我是在什么时候离开那棵古树那片群山的?我要想想,我记起那棵古树被人们伐倒,群山变得空旷,我的内心再次因为眼前废墟般的现实而变得慌乱不堪。我意识到自己必然要离开这里,必须重新找一个去处,一个可以安放灵魂的角落——回到现实之内。我一直把那些树叶带在身边,当内心变得慌乱,我就把它们拿出来,一页一页慢慢地读。我拿出了代表虚空与真实的叶子,一本正经地翻着,看到了真实的自己,被情欲所困扰的自己。

我们都希望艺术有永恒性,我们也肯定艺术所具有的艺术性。艺术性总会被时间所淘洗。我们无法肯定艺术必将是永恒的,只能肯定某些艺术应该是永恒的。在那些残存的碎片上,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那是一群默默无闻寂寂无声的艺术家,甚至在他们存活的那个时代里,他们可能只是一些匠人,一些没有人重视的匠人。在面对那些残片时,我能肯定的是,自己面对的艺术形式,是由真正的艺术家用时间与生命所创造的。回到博物馆之内,回到艺术之上,艺术的内涵可以被我无限解读,但在面对这些在博物馆中聚集的残片时,我放弃了解读。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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