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景图(六首)

2023-05-30 10:48:04薛松爽
江南诗 2023年2期
关键词:面容雪景字迹

薛松爽

凿冰者

我凿取湖心巨大的冰块。

大地上它坚固,并不透明;

它涵纳无数身影,而照不出我的影子。

我将它移到马车上运走

车轮在冻土上擦出辙印。

如果冰块升起得足够高,在阳光下

它聚集的光,足以将我化为灰烬。

雪景图

从王维《江山雪霁图》,范宽《雪景寒林图》,

到黄公望《九峰雪霁图》,石涛《雪景山水图》

历代之心建立起一种古老完整的秩序

那由冷冽清寒统治的山水,蜿蜒挺立的

寒枝,融雪冻结的深色江水,积雪

山头,仿佛无数鹤羽与蓑衣的俯伏

以至那混茫难以参透的太空……

种粒般的人物,如何于深雪中扎根吐芽?

当你沿着逼仄的小径,走进白雪覆盖的茅屋

风声四起的破壁,穿隙而入的雪子,如铁的

旧衾,冷锅残羹,面黄肌瘦的老妇,嗷嗷

待哺的婴儿……瘟疫中仆倒的身躯,白肺中

投映的面影……这秩序裂缝中的歌吟

与哀悼,皆如清晰的斧劈、披麻皴线

它们构成了雪景中另一种的混乱秩序

也許就是迷濛的雪之本身。如此,关仝

《关山行旅图》,陈洪绶《行吟图》,蒋兆和

《流民图》,皆是另一重的雪景山水:

永恒之书的黑色字迹,人世的重重阴影

搅乱天宇的暮雪和匍匐行迹与沉闷呼吸

冰 块

一个人俯身冰面书写

整个上半身几乎与冰凝结在一起

他的笔尽力在青色冰面刻出字迹

他的手必须不停移动,才不会被冻住

起初他打算撰写一部编年史,后来

他开始写一本有着明亮结尾的童话

这些字迹也许迎着太阳能够看到

但阳光也会给它们带来灭顶之灾

冬天在持续。冰在迅速凝结

冰块会竖起,带着刻写的痕迹

他的整个人都嵌入冰块,透过

光线,能看到他依然俯身书写

而从另一个角度,他似乎是在冰块中飞翔

清 雪

女儿执意回到住了十三年的三十平方的老房子去看 一看

其实什么也没有了。你走进去只会发现它的

窄小,寒伧。

而女儿脸上的焦虑显示有另一种东西

她不说出来。当她刚开始学会说话时

用彩笔在卧室门的低处画过一头类似麋鹿的事物

也许它早已长大

它吃我们剩余的食物长大

吃女儿的橡皮和废纸长大

现在它卡在狭小的房间里动弹不得

呼吸稀薄的寒冷空气。

当我们住着时,它小小的身体走来走去

在隔壁房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无数的冬天夜晚,我们从窗户

能看到外面楼顶坠落的白雪

它站在阴影里

在清微的反光里

沉默着一点点长大

自画像

一个诗人无法像梵高和伦勃朗

用一生描绘出自己热烈或沉郁的画像

将一颗头颅,一张面容固定在永恒的

画布之上;他们只用零乱的残墨写下

属于自己的一些光,与浓重的阴影

稍纵即逝的思絮,肉体的摩擦,白骨

的闪电,组成一幅貌似面容的乱麻

你无法从线头中扯出一根完整的细线

每一道笔触皆是缓慢的哀悼

自画像最终会成为永不褪色的遗像

诗人不能拼凑出阴影中受光的一面

脸庞;不能竖起一颗大理石上的

坚韧头颅,或一双摩挲的汉白玉之手

诗人写下的每一笔,都来自那个

坚固的基座,和一团乱麻般的血茧

诗人以自身的黑暗,让面容重新成为

一丝丝光线,一声声不绝如缕的歌哭……

尺 书

隔了两个新冠之年

街头枯枝

灰喜鹊跳跃

继续读《魏晋南北朝诗》,感到

一个大陆逐渐变冷的征兆。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

兄嫂难与久居”

陶潜呢?为什么惟有他一人

穿越桃林来到那莫测的幽明洞口?

“阴阳割昏晓”,三百年后

大唐的诗人立于众山之巅高吟

他经历了帝国钢板一般的断裂

嗅闻到各处月色的不同气息

他不知道,在他漂泊的生涯结束后

他的朽败的身体仍要经过

四十三年的停厝,才能

到达中原的那孔土窑

那洞眸依然看到

月色如白纸漫卷

刀子在深处隐藏

熏黑的家书在火焰的路途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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