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山
在博孜墩草原听见马鸣
有一次在博孜墩的草原上
我们在酒后排着队伍
晃晃悠悠地向远山进发
幽暗的山谷里,几颗星星
高挂在雪山之上
我们肆意喧哗,说着酒话
(其中包含真理和谎言)
扶着白杨树,穿过一条沟渠
有的人醉倒在格桑花地
有的人跌落在溪水里
忽然,远处传来马群的嘶鸣
一声接着一声,一浪高过一浪
像是被点燃的花朵的炸药
要合力将雪山推倒
我们先是惶恐,又兴奋地跺着脚
也跟着一起尖叫,长啸
整个草原顿时沸腾了
我们四处摸索,想找到这些骏马
却徒劳地陷落在黑暗里
它们来自草原腹地还是雪山深处
让我们感到困惑
这雄浑而悠长的鸣啸
将长久地隐藏于我们的胸腔
多年后,我们还会回忆起
那个博孜墩草原的夜晚
马群的长啸如一声声惊雷
响彻在我们看不见的天地间
雪山的慰藉
飞跃雪山的时候,我手里捧着
诗人飞廉的《捕风与雕龙》
江南的清风和翠竹,被我带到云层之上
钱塘江与颍河,曹植和苏东坡
在万米高空相遇。他们陪我远征
在这新的一年,继续被气流携裹
被轰鸣惊醒,手里握不稳一本
轻如蝉翼的诗集。读书是日常
有时喉咙里卡着几个滚烫的词语
本想学习诗中的雄鸡激越长鸣
内心的长啸却瞬间被冻结在云端
我说兄台呀,捕风与雕龙过于虚妄
我愿在云层和雪原的跋涉里
找到一个理想主义的词根
从中年的昏睡中醒来,仿佛翻越了
一个新大陆。在口罩里练习呼吸
我想起海子的诗句——
“面对大河 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此刻,在祖国的高空,我空空荡荡
窗外白云朵朵,像是雪山的慰藉
命运的弹指一挥
女儿恶作剧地,用一根小棍子
轻轻一戳,就把蜘蛛的白日梦捅了个窟窿
它惊慌失措,仿佛是月亮掉进了蛛网
我一生的努力,不及命运的弹指一挥
归乡记
春风把我安顿在这里。背靠青山
门前溪水哗哗,是游子归乡的欢喜
终于可以读几页书。为蛙鸣作序
白云之下,群山脉脉,埋着我的祖辈
当黄昏降临,在温暖的光线中
母亲一遍一遍地唤我的乳名
昆仑山落日
抓着一朵白云攀援而上
将策勒县丢在山脚
与地心引力对抗
云层之上,我们身披霞光
马群踢踏一轮落日
相机的吞吐声中
草地上的一只土拨鼠
忽然关闭黄昏的开关
此刻,河流熄灭了
云朵不见了踪影
这时候唯一亮着的
是我身旁的昆仑山
昆仑歌
面向昆仑,我独坐山冈
那静默的力量,让我浑身战栗
天高地阔。在衰草的复活中
黑暗生吞活剥了我
请借给我一条明亮的河流
在水上建起一座寺庙
此生我所有的修行,如果能
成为一块昆仑山的石头
麻扎所见
托克逊乡酷热的午后
三棵高大的白杨树下
我被一丛丛坟墓挡住去路
他们的额头上爬着甜瓜
更多生长的是苦瓜
三棵白杨树,将枝叶连在一起
这仅存的阴凉佑护着他们
不远处,一片枯黄的戈壁
几座雪山奄奄一息
像是塔里木困倦的诸神
黄昏降临塔里木
黄昏漫过天山,降临塔里木
牧羊人在戈壁上升起炊烟
塔里木河畔的青草湮沒膝盖
冬天死掉的野马得到安息
几只野骆驼与我四目相对
像是遗失多年的远方亲人
脚下的骆驼刺推开砂砾
向我打听雪山和落日的地址
我指向远处的白杨树
肉身里住着一个精绝
天山早春
黄昏的光线里,土拨鼠家族
偷偷啃食去冬的草根
三匹野马占领早春的河流
用雪水洗掉昨夜的困顿
石头的裂缝中,野花成群结队
推开雪山的封印
毡房前,老人走向黄昏之门
脱落身体里的层层黄金
沙尘暴有感
狂风翻滚着天山的石头
沙尘如密集的子弹
我独立河滩,如一棵白杨树
呵斥塔克拉玛干
虫鸣起伏,野草飘摇
万里之外,我的命运
像七月的塔里木河
浑浊不堪,浩荡无边
人间的菩萨
一个年轻的士兵中弹倒下时
一只羊羔被屠戮剥皮时
都会从带血的喉咙里
叫出一声——妈妈
不分种族,没有国界
我们喊疼的时候
我们绝望的时候
妈妈,就是人间的菩萨
塔里木河畔的九棵树
——赠老点
塔里木河畔的九棵树
九座直指天穹的山峰
九盏不会熄灭的万古之灯
上帝遗失在人间的九把椅子
是什么让我们相遇于此?
風沙推动塔克拉玛干的石头
河水吐出浑浊的旋涡
都是我们在浪尖上交谈的背景
让天山扶我坐下
邀请落日列席旁听
博孜墩的石头
我们一路沿着河滩追随落日
捕捉博孜墩的石头
天黑时,口袋和背包里挤满
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
都将被带回城市的阳台
诗人的书桌和小商贩的批发市场
被时光打磨,被寂静覆盖
被雪山与河流彻底遗忘
干杯 兄弟
干杯 兄弟
趁双手还能端起
云朵和月亮的酒杯
干杯 兄弟
吼出胸腔里的雷霆
吞下这昆仑的雪水
一杯敬故乡
一杯敬命运
一杯敬自己
塔里木河为我们奏乐
天山撑住泪水的眼窝
落日颂
这一枚盛大庄严的落日
是华北平原古老的神
此刻,它佩戴金色的冠冕
乘着暮晚群山的车辇
高高在上,沿着河畔巡游
注视河平村的一举一动
它检阅万物,又接受众生膜拜
当穷人的屋顶铺满霞光
渔民和屠夫放下渔网与尖刀
在落日的余晖中
相拥而泣,完成一日的救赎
复仇的雪豹
黄昏下,一头忧伤的雪豹
四爪嵌入岩石,拖着殷红的躯体
一步步攀上雪山之巅
它独立于一块凌空的巨石上
眼神射出闪电,巡视天地之苍茫
用咆哮逼出体内的淤血和寒气
雪山战栗。这是能抵达的极限了
它在极速的寒风中咬紧牙关
纵身扑向一朵朵从天而降的大雪
劝君更尽一杯酒
——致吉利力、老点诸兄
岁末的告别显得不够正式
没来得及喝一杯理想主义的老酒
就已经匆忙踏上东去的云层
我像是心怀鬼胎的薄情人
不敢直视塔里木的一棵白杨
趁着夜色尚未吐出命运的胆汁
我在塔里木河的呼吸声中逃遁
带上几本旧诗集和博孜墩的石头
拖着行李箱,在西部的戈壁滩
剧烈的摩擦声惊醒王昌龄的月亮
朋友们,不说再见,但请原谅我吧
这一颗轻薄的沙粒被时间磨损
被塔里木的气流挟裹和放逐
如今又被江南的一场雨水
击中额头,围困在命运的车辙里
新年即将来临,我会给你们写信
在南方举起祝福的酒杯
饱含热泪地在大地上画满新绿
春风会揭开天山冰川的封条
河水纵横奔向塔里木的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