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云
阅读阿毛的诗歌,惊羡于她饱满充沛的诗情。天地万物都是她的素材:社会、人生的哲思等宏大题材她关注;各种物什,如石头、枯叶、玻璃、肋骨都在她奇异的诗眼注目下成为陌生超验之物,还有白鹭、杜鹃、鸢尾花以及峡谷、火车等寻常之物,就连一些医治头疼和疾病的药名,都可以出现在她的诗歌中。不能不说,阿毛是个泛神论者,她对万物有着执拗的图腾崇拜、谢恩和祈祷。她遵循诗歌创作中及物性的悲悯与高贵的原则,这是她诗歌创作给予我的深刻印象。
里尔克说,对无名无相之物的召唤,唯一的办法是歌唱。
在阿毛,她有意无意与里尔克关于及物性表达的理念吻合。她说出她的具体唱法:
先是用目光,然后用指
我也加入这合唱
它们唱的是:绿色的树上,结着金色的果子
我唱的是:白色的纸上,长着黑色的钻石。
——《唱法》
阿毛希望这呼唤和唱法可以让白纸上长出一粒粒璀璨的钻石,这可以看出她对及物性修辞的要求嚴格而苛刻、虔诚而热忱、矜持而尊贵。自然万物,它兀自裸裎,若是没有用眼眸抚摸,没有用指尖亲吻,它仍然是空无一物、不被记忆的。万物的生命恒久及生长性,正在于经历了诗人的诗性关照与爱抚。阿毛对万物有着惊讶和探寻底奥的迫切。她调动起自己的每一个感官,用听觉、视觉、嗅觉和触觉去谛听、感应和领悟。她聪睿透彻,透过万物的肌理、纹路、脉络和神经,去写万物的美妙与生长。她在隐喻的洞穴、描摹的星空、呈示的原野展开纵情的想象之翼,耳畔有风,吹拂着每一根毛孔如花蕾般绽放,万物皆在虚渺,却要去状其形其相,寻其蕴其质,物性获以神性,在无尽天幕得以复活。
阿毛对万物的呼唤与唱法,让她有着奇异的执拗,每天都能沉浸在诗意的发现之中。要知道,现实日常有利于书写的因素太少,不利于书写的因素又太多,她想破了这个魔阵。在左突右撞中,她沉思、冥想、祷告,在雾岚一片的虚白之中,起兴、即刻、訇然,抓住一切,让随时转瞬即逝的感受性成为立体的雕塑,立于风中、湖畔、焰边、夜间。她几乎每天都在构思、成型,诗作翩飞,如午夜的蝴蝶,如白昼的柳絮。我深以为,像阿毛这样热爱诗歌、召唤万物精灵出奥秘之穴的姿态,坚定、纯粹、美好。她表达着自己对诗歌的痴迷,那是多么地爱:
白天我写诗,是替不能再爱之人,
还原夜晚的盛宴,
是用骨中之磷,点燃星星和露珠;
夜晚我写诗,是用滴血之皮,
替不能倒流的时光,
还原青春的天空和大地。
——《多么爱》
她常常会在午夜醒来,于是她写作《午夜的诗人》,写她“在午夜遇到的露珠很快就掉了,一转身,就被水草困在睡眠的海底”。
她尽量不让自己昏睡,要“诗人在劳作中把痛心的眼泪,变成珍珠放进诗句里”。
我在阿毛《午夜的诗人》这首较长的诗歌中,仿佛看到她的诗歌理想和创作情态。她的诗歌字句,要的是钻石、珍珠、星星,她没有怎么出现黄金的字句。她希望诗是当下的,又是超验的。或者,她往往在白天构思,却在午夜完成。午夜,是神秘临界的时空。万物在隐隐绰绰的暗影,蠢蠢欲动。诗人醒着,“夜半的私语,半生的光阴都在纸上”。白纸黑字上写着,“笔尖会痛”。
白天目之所及,她都想拥揽入怀。她贪婪的想象力是想为一切之物二次命名。她登西山,观峡谷、看瀑布,她为之而诗;她面对一尊玻璃器皿,会写下“它的美必须空着,必须干脆而脆弱”。物相之本,被她捕捉,格物致知。她到了河南,游览开封城,也为之赋诗《开封》。她看到这座宋代世界第一都会,想象当年东京绮华旧梦,却在黄河水灾之后城市被淹,“城撂城”是开封的痛楚记忆。她感慨如今的仿古建筑。我是开封人,看到她将我们开封城付诸笔端,感觉亲切,她的遗憾也是我们的无奈。
阿毛敏感、勤奋,绝不浪费自己的任何所见所闻,她总是毫不犹豫地穿透物的介质,让内核如花瓣层层叠叠绽放。她的及物与歌唱,是克服懈怠的一剂灵药。她总能在不停的书写中被推着走向自己的内宇宙。
及物之诗总是连着心脏。鸟儿与巢穴,礁石与大海,葵花与太阳,总有依偎。及物性是阿毛起兴的遄飞,视线所及,想把它们都拥揽入怀,她宽广的胸襟像怀抱。她为诗集题名便是《像怀抱》。
我在阿毛的《女人辞典》这首比较长的诗作里,看到了一个女人为女人画像,用丝绸般的手指为女人的一生命运摹状。
诗一开笔便是发问:
暗夜里的种子怎样变成一个花骨朵?
或者说女人的命运怎样由女孩开始!
接着,她以叙事性描述一个女孩到女人的一生。她开始身体成熟了,有了弯的眉、红的嘴、长的头发,也有了浅的笑、淡的忧、轻轻的叹息。女孩此刻还如一枚青涩的果子,还如同一朵不测的花,她尚且不知自己有多美,也不知蛇正蹲伏在草丛充当引诱的先知。女人是夏娃的后裔,她终将因为原罪衍生出无穷无尽的苦与乐。偷吃禁果,吃这个芳香的名词,包涵错误,“错在太爱便是伤害”。伤害自己的肯定是异性,却又不能不与异性发生关联。但是,谁承想“尖尖的刀片割开生活的脉”,枯萎了,破碎了。仍在叹息与沉迷中走进婚姻。女人如果聪明,她不排斥婚姻,而是一定走进婚姻。婚姻之于女人的成长是一所学校,也是她命运的连续性。希望是因为爱而走入婚姻,爱如果是奇遇,住在婚姻里,但这只是愿望。大量的爱在婚姻中会褪色,但只是附丽也是好的。许多灵敏的女人肉体活着,责任与灵魂更痛地活着。但她自我救赎。那是柔曼的诗句围绕在深深的洞穴。然后,若干年以后,女人老了,她让灵魂最终生长成肉体里的一朵花、一只鸟,栖息在时间里。
《女人辞典》写在2001年3月8日,三八妇女节,一个关于女人的节日。她写一首彻心彻肺的诗献给自己,是献给女人的诗作,也是馈赠和礼物。她想在有限的诗行中,将女人的一生写尽。她的这首诗,在女性价值的讨论和女性诗歌史上都应占有重要位置。
阿毛涉及女性题材,不选女权主义角度,她平静、隐忍、客观、公允地写出女人这一生的成熟与不易。
而女人又不全是一味地忍辱负重,那样她就太老派,灵魂太迟滞了。隐忍的女人,也会富于奇想:
午夜,玫瑰展开它的花瓣,爱与不爱的人,
打开他或她的身体。
——《午夜的诗人》
女人若是想入非非,那是她自己的决定,她从来不会把诱拐的责任推诿给男人。在《情书引火者》一诗中,阿毛写道:“是我,是我自己点的火,灼伤了我自己!”女人从不后悔自己爱过,“我如果爱过,那就是晚霞和朝露落进了怀里”。
不羁与大胆,逾越和跨界,是女性写作者某种天生敏感的气质,能够自我审视而超拔,是为了语言,一切都是为了语言。阿毛的诗中有不多不少的叛逆与僭越,这一切都是为创造诗性语言而架设的彩虹和道路。当年,茨维塔耶娃飞蛾扑火般痴情而绝望的爱与欲,在潜意识里,她是为了寻找躲匿在神秘洞穴中的诗歌语言。为诗歌而生的女人,打开身体,是想要通过和穿透身体而抵达神圣。越是这个午夜无可自禁地昏迷,次日越是要捧起大书,更加关心严肃事物。阿毛是个非常懂得在冲突过后创造平衡的人。平衡才有张力,才有辽远幽旷的空间可供自己纵横言说。
她内里拥有秩序,良好的哲学训练使她冷静而清醒。这明显的气质体现在她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上。比如对大家以为时髦前卫的后现代理论,她诗中这么写道:
重感官的后现代,
抛弃优雅,稀释高贵的天鹅绒血脉。
她在《反秩序》《批评之道》等诗中,诗风清冽,智性之语遍布纸上。
也因此,阿毛終究会对古典主义原则和美德给予充分的保留。她在《女神传》一诗中,注意到女性的解放与独立正在把她们推往一条丧失女性特质的路,没有人再去绣花做女红,人们信奉丁克和中性。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很高级、很矫情的女人是女神吗?她在诗的最后仍然坚定地写下:
那些善良、勤劳,默默活过的女人才是女神。
吐哺诗句、沉思冥想都需要一间房子,这正是伍尔夫所说的,女人都需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在房间里会想大事件还是小事件,想起的这件事是大还是小呢?一个女孩比较矫情,她为了考验一个男孩对她的爱,对他说,这里有个湖,你跳下去,游过这个湖,就可以证明你爱我。结果,不谙水性的男孩溺水而亡。这个情节被阿毛写在《爱情教育诗》里。这对年轻男女的幼稚,令人可怜又可恨。女孩思维专横而无知,男孩个性荏苒软弱。女孩男孩终了也没有弄清爱与死有无关连,他们在“拿生命为脆弱的爱情打赌和冒险”。谁能给沉溺欺骗之爱的人以中肯的教育,“除非你在年轻的爱中就得了不治之症,否则没人能靠爱情过一辈子”。
爱的教育应该是什么?读阿毛的这首诗,我心情久久难以平静。所有人,无论男女,爱的教育应该与宽容、体恤、厚道、理性有关。尤其作为阴柔美德的女性,更应该把这些作为自己品行的底色。
我读阿毛的诗,不时为她机警、独到的语言和日益纯净理智的思考所吸引,为她精神生长空间的开阔所折服。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用不着别人赘言,她早已想透了。她说她是天空一样包容星星的女人,是星星一样缀满天空的女人。她是通感的,她的每一个眼神都高远神秘,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充满语言。
她生而为诗歌、为语言。她为自己应该达到的语言定义:
智慧,是要保证语言简洁而恰到好处。
说到这里,我想起阿毛写下的《女眷》一诗。
到灯塔去,她说。
爱同性,爱画画的姐姐,
顺便爱一下出版家的丈夫。
那些阴性的
浪漫的房间里住着女眷。
谁都知道她写的是英国女作家伍尔夫。阿毛写来却是角度别致,却又恰到好处。
阿毛诗歌语言成熟,有时珠圆玉润,有时锋芒闪亮。她低下头来长久沉浸于书写,表面静谧内起狂澜。她的写作往往让人看到悖论中的沉思,对有限性个人的匮乏与限定的沉思。她深知人生的脆弱,《伤鸟》一诗何尝不是人的无常:
我一直在飞翔
冬天里的一支猎枪与一场车祸
同样让我招架不住。
正是有限与无常,人怕辜负这一次性生命而犯上作乱。但聪明智慧的人懂得反思与追问,因此,冲突后的平衡、激情后的敛聚,是一个写作者汲汲不断富有创造性活力的底蕴。阿毛的诗,有时质朴有时绮华,有时淡然有时浓艳,她敏感机警却又落落大方。她在后来更多地贯彻古典主义原则,并将这原则实现在外形上。短发、飒气的阿毛,已是古典美人装束,她眼神迷离,跳跃地走在田塍、堤岸和石路。“她行走的脚步,成为星星,一路鲜花绽放、芳香追随。”香艳脂粉,却又击打木鱼,红尘寂寞,阿毛清晰地定位自己将在沧桑的真实和古老的优雅中过活。
阿毛感应世界、体味人生,欲将万物拥揽入怀。她是个很通灵的女人,动与静恰到好处。若弹奏,抚弄于弦;若击打,推澜于岸。写作,在这个多事之秋,正可以是我们自我救赎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