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在加速(短篇小说)

2023-05-30 10:48李文山
中国铁路文艺 2023年2期
关键词:石头

作者简介:李文山,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1980年开始创作,发表文学作品300余万字,中短篇小说《最后一次烧氧》获《人民文学》第二届风流杯二等奖,《天使之爱》获团中央、中国作协首届志愿文学三等奖,《我和你》获《民族文学》《人民文学》象山杯“我与奥运”征文三等奖等,并有80多篇(首)作品入选多种权威选本及年度排行榜。

蒿子口的变化太大了。太阳出来灰溜溜的,大雨一来遍地流的柳叶湖,从前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肉案子,杀一头猪有时要卖一两天,现在居然成了繁华城市环抱的水上天堂和国家级旅游度假区。当年坐落在常德古城东北最高的邮电大楼已湮没在现代化的建筑群中,坐拥欢乐水世界、沙滩公园、环湖风光带、白鹤旅游小镇、体育生态园、太阳山森林公园、大小河街、德国小镇、柳毅传书、柳叶诗韵等景区景点,让五万年前形成的那个天然湖泊都难以辨认了。难怪石头哥总劝她没事常到城里来逛一逛,说是多年梦想的常益长高铁都修到家门口了,不要总是在那桃花源里好耕田的诗意中流连。

覃九妹说:“这还用你石头哥说呀,我们常德综合实力位居湖南前列,经济总量常年保持在前三甲,目前正致力于打造成为省域副中心城市,并将全面发挥湘西北地区中心城市、综合交通枢纽城市和生态宜居城市的职能,没有高铁怎么能行?”石头哥说:“常益长高铁处在长株潭城市群的产业聚合带内。自这柳叶湖引出沿石长铁路并行,连续跨越J44县道、二广高速与沅江,取直至汉寿南,再穿越S215、长常高速、国道G319向东南取直,跨资水、石长铁路,经谢林港镇于益阳南,横跨益娄线、南线高速,沿石长线经沧水铺、衡龙桥至宁乡西。最后并石长铁路向东,跨长常高速、岳临高速,于古冲水库北侧进入望城境内引入长沙西。九妹,你晓不晓得?”覃九妹头一歪,露出一脸不屑,说:“这十年来你不住地在我耳边念经,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啦,我能不晓得呀?”石头哥听了覃九妹的数落也不在乎,依然在念他的高铁经。“好事多磨嘛,常益长高铁现在的设计时速是350公里,听说常德至长沙全长157公里只需半个小时左右,让我们山里人都觉得脚下的路好走多了呢。”覃九妹朝他直翻白眼,说:“就你石头哥显得能,成天在我耳边胡咧咧啥子哟,自己脚下的路变得好走了我都不晓得呀?再说,我才懒得在那些地方闲逛呢,如今山里人哪个都不缺油盐钱,还要背着山货赶转转场呀?长沙大老板把猕猴桃深加工线都摆在家门口了,我们只需按合同向工厂提供鲜果就得了。”

常益长高铁是渝厦高铁通道的重要组成部分,与黔张常铁路贯通,其中常益段与呼南通道共线,让湖南所有地级行政区域都开通高铁,并将形成长沙西枢纽站和常德、益阳两个小枢纽,通过高铁把湘北地区连成一片。那天,石头哥正在覃九妹家里帮她安装数据传输线,覃九妹懒得跟他磨嘴皮,独自一个人上了街。“哼,有跟他啰嗦那工夫,人家动车早就翻山越岭到了常德、重庆,或者长沙、深圳。”

转过密密匝匝的私人住宅楼区,新建的仿古吊脚楼文化中心映入眼帘。门口聚集着许多衣着时尚的年轻人,覃九妹挤上前去,只见海报上龙飞凤舞地写着:

常德武陵戏《榨油坊风情》

农历七月十二晚八时整

这日期写得与往常不同,不用公历,且把日期写得特别醒目。“哦,明晚有女儿会采茶戏专场演出。”良宵好戏,应该来耍耍,她觉得特别是要让石头哥熏陶熏陶。

女儿会是澧水流域土家族特有的风俗习惯,长期以来被誉为东方情人节,它保存着古代巴人原始婚俗的遗风,是土家族青年在追求自由婚姻的过程中,自发形成的以集体择偶为主要目的的节日盛会,主要特征是以歌为媒,自主择偶。通过对唱的形式寻找对象或与情人约会,畅诉衷情。每年农历七月十二这天,男崽女娃都会不约而同,借乡场赶会谈情说爱,挑选意中人。女儿会上,女娃面前摆着各种土特山货,等待意中人的到来,男崽则假装买东西四处打量,一旦看中则上前问价购物,双方相约到附近僻静处互表衷情,最后以对唱山歌、情歌的形式,缘定终身。如男崽未被看中,价格会越来越贵,则知趣走开,另觅意中人。

说起女儿会,作为土家崽的石头哥还讲得出它的来历呢。说是明朝万历年间,在石灰窑、板桥乡的大山顶一带,男崽女娃常在劳动中唱歌跳舞、倾吐爱情、私订终身,过着自由自在的田园牧歌式生活。后来,张、薛、李、滕、杨、田、覃、曹、黄、王十姓人从山外攀藤越崖,登上海拔1700多米的石灰窑,分割居地,挽草为界,搭棚建屋,立户创业,号称十个棚。到了明朝末年,薛姓中有一人因学识广博被推举为乡士,薛乡士膝下有九女,薛姓教女严守闺门,平时不许外游。当时,儿女婚姻多由父母包办,发八字庚帖,无见面之机,只等适龄婚娶,拜堂后方能相见。有一年,薛乡士到山外远游归来,全棚为乡士大办筵席庆贺,薛乡士蛮高兴,一边饮酒,一边畅谈沿途见闻,介绍山外男婚女嫁的自由幸福婚姻。酒酣兴尽之时,把他最钟爱的幺女珍妹唤至身旁,吩咐说明天是七月十二,她和姐姐们都可以穿上新衣服,上街玩一天,观赏秋景,只能一天,平时不得离棚。九姐妹感到喜从天降,三更起身,五更打扮,头缠印花折叠帕,身着红绿花边衣,腰围黑色金线绣花巾,脚穿镶花鞋,手戴亮闪闪的玉镯,打扮得花儿一样。出得门来,山寨的男崽远观近望,不离左右,以山歌相追,以眉目传情,九姐妹均在这天相中了如意郎君,直至月上东山才归。从此以后,每到七月十二这天,女娃们就梳妆打扮,穿着一新,偷偷溜出家门,与邻里姐妹相邀上街,连续数年,积之成习,人们便称农历七月十二为女儿会。

旧时女儿会由于特殊的历史环境而蓬勃发展。随着时代的进步,婚姻自由,封建礼法制度被打破,男崽女娃交往已不再受到诸多限制,交往的方式和途径也变得多种多样。但澧水流域的女儿会这么多年来规模非但没有缩小,反而一年比一年扩大,究其原因,除了女儿会传情的主题外,与时俱进是其长盛不衰的一个重要原因。

土家儿女的温饱问题解决后,熏腊肉、苞谷酒不再使山民陶醉,赶场看戏成了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这女儿会采茶戏的专场演出更是一票難求。在家里看彩电、刷手机是一回事,在外面进影剧院看演出又是一回事。石头哥说:“虽然传统女儿会的氛围不浓了,但男崽女娃对自由恋爱、美好爱情的向往依旧,他们对歌时的甜美音色与热情依旧。女儿会上,他们以音乐、舞蹈等艺术手段将土家妹的秀美、土家崽的粗犷、女儿会的风情万种一一表现了出来。这就是澧水流域现代女儿会的魅力所在。”站在买票的长蛇阵里,九妹又犹豫起来,石头哥上午就同薇菜大王向明财来蒿子口交卖给韩国的出口货,说不定也买了票。管他呢,先买两张再说。

买了票,坐电麻木沿着崎岖的山路返回灯笼坝山寨,不时可以看到一座座墓碑,覃九妹仿佛感受到筑路英雄们的热血在她体内澎湃。

石头哥先前是澧水流域武陵山深处的一个背脚仔,每次背起满篓山货下山都要爬那段板壁崖,脚踩在棒槌宽的凹凸石道上,手扣着峭壁上那道石坎坎,一步一握,泪水和汗水一起在脸颊上流淌。那五千米长的板壁崖宛若横亘在他生命中的夺命虎,活生生将山里与山外隔阻成两重天地。五年前的早春,石头哥做了一个梦,梦见这里有一条大路,狗儿车沿着这条路推到了山外,寨子里的人都乐开了花。梦在晨光中散去,灯笼坝依然被大山围困着,七尺男儿的眼角便挂满了冰凉的泪。这就是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们对生活最原始的渴望。路是人走出来的,可是壁峭谷深的深山村落,千百年却无法踏出一条像样的路来。

“伢儿,你们这一代人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候,算是享尽了天寿天福咯。八十年前我听说贺龙的部队打游击时用的骡子曾摔下沙道沟的悬崖,四十年前我又亲眼看见澧水河滩堆积如山的磷矿全部变成了泥土,这都是因为没有路呀!”幺叔公扯下后腰杆上的棒棒烟,装上一锅子叶子烟说。

因为没有路,灯笼坝有不少人一生没有赶过场,没见过机动车是个啥子模样。因为没有路,蛮多被背篓背上山的猪仔,长大后只有客死山林。蛰居在澧水流域山地的人盼路啊,盼得眼蓝!

积雪刚刚融化,杜鹃花尚未绽开。精准扶贫、乡村振兴好政策如同一缕春风,吹绿了大地。在驻村第一书记的带领下,石头哥、向明财等上千名精壮男儿上了山,硬是把路修到了家门口。覃九妹看到了宛如银练缠绵不见首尾的盘山路十分惊讶。石头哥说:“我们的目标是山山有路,山有多高,路有多长。咱山里人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鞭炮响了,小伙子跳起了摆手舞。唢呐吹起来,妹娃们唱起了五句子情歌:

郎在高坡放旱牛,

妹在园中梳早头。

郎在高坡一招手,

妹在园中点点头,

戴顶草帽跟郎走……

通车的头一年,覃九妹家里的四亩魔芋就赚了万把块,三十亩板栗山也成了一只下蛋的鸡。鸡下蛋,蛋孵鸡,贫苦与富裕就开始了嬗变,银杏、柚子、玉露茶都成了摇钱树,连向明财承包的两千亩野生薇菜也开始顺着九曲回肠的回头线漂洋过海了。

可是路通了,山寨却空了,因为困在大山沟沟里太久太久了,一晓得外面还有一个精彩的世界,人们就拼尽力气往外面跑,说是孔雀东南飞,一去不回头,剩下的只有六七十岁跑不动的老倌子老太婆。出去的人就把责任田免费让给留守老人代种代耕。

石头哥从城里辞工回来了,要竞选村主任,他的想法得到了上级的肯定,那就是以村组为单位,创建土地股份合作社、劳务合作社、资本合作社。也就是让像他这样的农二哥以土地入股、企业以资金入股、村集体适当参股,通过股权界定、分红保底,实现农户、村集体、企业共赢。

在上级的帮助下,很快,寨子里有了新变化。

“流转土地挣租金,外出务工赚薪金,入股分红得股金,参与劳务拿现金。”石头哥的创举真正做到了科学种田。如今人们一念起这段顺口溜,没有不朝石头哥竖大拇指的。

然而,啥子事情都有个例外,覃九妹的妈就不领这个情。这不,一回到家,弟弟告诉她:“妈让姑婆接过去耍啦。”覃九妹心里一喜,妈是个典型的“老封建”,只要她跟她的石头哥在一起,哪怕只是待上一会儿,妈就会念念叨叨。“造孽呀造孽,自古都是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哟?妈不是不满意石头哥做女婿,而是怕自己的乖妹娃贱嫁了呢。”

覃九妹顾不得这些小九九,连忙换上一身西兰卡普新衣裙,趁寨子里的人正在歇晌,一下子闪进石头哥的家。

推开门,一股浓浓的箬叶味扑鼻而来。石头哥不在家,偌大吊脚楼成了这种野生植物的天下,一匝匝的箬叶堆得比山高。过去山民用来包粽子编斗笠的东西,如今成了人们上山弯弯腰就能捡到的黄金。听说日本开发出了以箬叶为主的香料,石头哥的生意早就做到了东瀛,每年经他手卖出去的速冻保鲜箬叶就有几百万片,日进斗金过起了老板瘾。只是这房间里乱七八糟的,几把歪歪斜斜的椅子上的灰尘和地板上的灰尘一样厚,惟有桌上的几十本书还算码得整齐。俗话说,没爹没妈,不像人家。覃九妹想帮他打扫打扫,整理整理,然后躲起来,让他回来猜猜这位田螺妹娃是谁。对,最好还把一张戏票放在桌上,那才有意思哩!

她累得满头大汗,擦了丽花丝宝润肤霜的脸上沾满了灰尘。

“吱呀”一声,一股泥水掺和着汗臭的气味冲了进来——石头哥回来了。

“九妹,真劳慰你啦!”石头哥有些难为情地咂咂舌。

“就这么一句没油盐的话,真是一块石头啊?”她调皮地反讥道。跟他在一起,妹娃不怕羞。

“嘿嘿,嘿!”石头哥的脸涨得通红,像熟虾米。

覃九妹说:“我本想躲起來,让你五两的米饭来两碗,大吃一惊(斤)哩。”

“你呀你,你还以为山里人还是穷得喝苞谷糊糊呀,见着大米饭就撑破肚皮不要命?啥子人参燕窝我也不稀罕哩。”石头哥竟像大哥哥责备小妹妹一样,责备起覃九妹来,“现在又不是围着火塘烤肚皮火,气冲冲地问干部为啥子还不送救济粮的日子,哪个还有闲工夫跟你嬉嬉闹闹?苦熬苦等不如苦干。如今栽一亩板栗,至少也要收千把块,种一亩茶则赚七八千元。八山半水半分田的山旮旯,有的是门路开发呢,像啥子白肋烟叶、坝漆、金丝桐油、党参、当归呀,鸡爪黄连、紫油厚朴、葛仙米呀,还有重晶石、菊花石、百鹤玉、腾龙玉呀,山上伸手就是钱。”本来是一大堆味同嚼蜡的山货物产,可他却如数家珍,说得人脑壳发晕。末了,他沉着脸说:“你们家里收了几个钱,混个肚儿圆就满足了。我们灯笼坝的东边有常德,西边有重庆,在这承东接西的方位该有多少钱可赚哟。”

“这话真让人受不了,当了几天村主任就癞蛤蟆打哈欠,学得大口大气。”不过,妹娃还是忍着。她和石头哥是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自然了解他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的脾气。她想,接下来他该说些热乎话儿了吧。

“劳驾你等一等,九妹。我去堰塘里洗一洗就回来,顶多一刻钟。”说罢,石头哥不等她发话,拿起香皂就跑了出去。

等就等吧,她又继续收拾着屋子。“屋里连牛栏狗窝都不如。唉!”

摆顺了桌椅,妹娃又来到他的铺前。蚊帐的破窟窿也不缝缝,就用纸片裱着,那邋遢劲儿就像十年没见过一口水。他的嘴巴也太金贵,说一声怕哪个割了他的舌头?翻翻桌头的针钱包,里面装的几枚针都生满了锈,又掉了鼻子,覃九妹只好作罢。

一刻钟早过去了,还不见他回来。这个人也真是的,人家想跟他说几句贴心话儿,要得了几分钟?他却抛下别人,让人家守空房。

半个钟头过去了,还不见人影儿。妹娃有些慌了,去堰塘洗个澡,哪用得着这么长的时间,该不是被“水鬼女妖”缠住脚难得脱身了吧?

窗外,一对对衣着漂亮的情侣骑着摩托车或电动车,在高入云端的山路上朝蒿子口镇那边奔去,给白云深处若隐若现的人家洒下一路欢歌笑语:

斑鸠无窝满天飞,

好久没有在一堆。

说不尽的知心话,

流不完的眼泪水,

快请王婆做大媒……

妹娃命好苦!你看人家卿卿我我,情深意笃,就像刚出笼的荞麦糖包子,热乎乎甜滋滋的,眼下肯定又是给明天的女儿会提前热身去了。再看自己身边的石头哥,你跟他念发家致富经,他倒能一条条一道道,念得条条是理头头是道,可你要跟他说几句悄悄话,他就卡壳成了八棒槌也打不出个响屁来的闷罐子,不是挠后脑勺就是搓衣角,脸憋得像关公。相好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他还从来没有把他和她用一个桥梁词来联系一下,就是坐在一起,他也总是朝外挪,像人家大妹娃身上有刺稞子。人家都说,谈恋爱,男方要主动些。如今他俩却换了个位,她主动了,他却呆愣愣的,像块劈不开暖不热的石头。照这股傲劲,将来结了婚,脖子不昂得像长颈鹿才怪呢。

庭前屋后静悄悄的,遮阳网下尽是茶树。从茶树上剪下的小枝密匝匝地扦插在苗圃里,这叫无性系繁殖茶,由于采用大棚作业,一年四季都产茶。石头哥说,缺钱花的时候,掐几斤茶叶尖尖就行了。今年他家炒第一锅茶,春妹娃还没有上山,两斤茶叶就卖了一千多块哩。澧水流域是有名的世界硒都,粮食、油料、中草药、饲草饲料、畜禽产品及矿泉水中,硒含量都是全球之最,种出来的茶叶也是富硒茶,所以值钱着呢!

石英钟嘀嗒嘀嗒地不晓得走了多久,还不见他回来。石头哥是不是变心了,在有意回避?哼,瞧不起就拉倒。他瞧不起覃九妹,覃九妹还瞧不起他呢,个头那么矮,第一次赶场给苞谷苗买地膜,妹娃穿了高跟鞋,在他身后偷偷一比,竟还比他高出一丁点儿。她虽不是花容月貌的王昭君,可比他强得多,寨里的向明财那帮愣头青开玩笑,都叫她是头道茶,正月十五运到北京城里都俏着呢。不是吹牛皮,要不是他死心眼帮大伙儿,又救过自己一命,鬼才跟他谈恋爱。

妹娃受不了这份窝囊气,气鼓了腮,噔噔地踏得堂屋响,啷啷地扯得房门叫。

太阳挣脱了拴着它的垂柳,掉在山峁上撂着了。覃九妹一口气跑回家。寨子里有人瞪着眼珠子看覃九妹,妹娃不管!一进闺房,她就像受了莫大委屈似的伏在床上抽泣起来,越想越气,气得狠狠地捶打着,仿佛在捶打可恨的石头哥,可石头哥手把手帮她、救她的情形却钻入了记忆里……

三年前,她赶转转场听说猕猴桃蛮走俏,就买来技术书籍依葫芦画瓢,把家门口的一棵多年野生猕猴桃进行了修剪,没想到当年结果卖了几百块钱。于是覃九妹大彻大悟——种城里人稀罕的东西,但她又不晓得怎样才能使猕猴桃漫山遍野都挂果,是石头哥帮她从常德请来专家传授管理技术,引进三峡一号良种桃种。在六十亩山地上,秋后不到两米长的小指粗细的藤蔓便像挂珍珠一样缀满毛茸茸金灿灿甜蜜蜜的果子,漫山漫坡简直结疯了。惹得她一个妹娃家家的伏暑正午都忙着杀虫,结果中暑晕倒在一丛芭芒旁,幸亏石头哥及时赶到,背起她坐进东风牌汽车的驾驶室,一口气赶到蒿子口卫生院。据医生后来说,覃九妹当时已到了阴阳界,要不是修了这路有了这车,再晚去几分钟,可就要进阎王殿了。打这事后,她就和石头哥接触多了,慢慢地还恋上了。说真的,要跟他吹,妹娃还有些舍不得呢。

可他太傲气了,非整治服贴不可。用筆记本电脑登录QQ给他发指令,可人家不在网上冲浪聊天;用手机给他打电话,可服务台回答“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想搞视频连线更是没门。覃九妹只好把弟弟喊来,吩咐道:“去跟我把石头找来。”

弟弟才十三岁,比较听话,还懂得保守秘密,是个蛮出色的交通员,一阵风跑了出去。

“滴滴”,汽笛声从窗口传来,石头哥鸟枪换大炮,比亚迪新能源替代了东风车。

弟弟风风火火跑进屋,说:“姐,石头——哥来了。”

弟弟见覃九妹用眼珠子瞪着他,赶紧补了个哥字。她一听他上门来了,心里真像煮翻了饺子,先拿起镜子,揩净眼角上的泪水,随后绷起了脸壳子——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谁叫他傲气得像王子!

石头哥下了车,跨进堂屋。他那矮小的身材,清瘦的面容好像并不怎么难看了,倒显出几分精神来。

“几个刻钟了?”覃九妹抛给他一个冷冰冰的嗔怪。

“哩哩,都怪我多事,让你久等了。还哭了鼻子?”

“我哭了?哪个说我哭了?”

“九妹,我早就在你窗外站着呢,只是不敢进来,我怕……”

“怕老虎吃了你?脱贫致富的村干部,眼里哪还有人喽,干啥子去了?”妹娃的口气缓和了一些。

石头哥说:“其实,我也是准备洗了脸就回来的,可刚到堰塘边就想起了幺叔公的二十几亩板栗山。”

幺叔公的板栗山是石头哥的一块心病,覃九妹晓得。幺叔公住在粮紧钱也紧的双井(紧)村,离这儿不过七八里路,美丽的澧水穿村而过流淌千百年,这里的老百姓从前却过着衣无袖,灯无油,一双赤脚天下游的日子。在政府的帮扶下,这个村很快有了起色。前年石头哥掏钱收了他家自留山上的板栗,去年幺叔公就头一回有了六千多元的收入,头一回杀了年猪,头一回看上了电视。

幺叔公山上的板栗是野生的小栗子,也可卖几个钱,但买的人少,收入不多,树也自生自灭。石头哥就从常德大圣公司请了技术员,用四个罗田板栗嫁接芽头,现在已嫁接成功了一百多个枝条。石头哥说:“乡亲们说要是全部能嫁接就更好了,拦着我的车不让走,好不容易才抽身赶回来,真对不起我的‘头道茶哟。”

还有啥子可说的呢?妹娃的满腹怨气早跑到了腾龙洞。那里有一方酷似大船的巨石,当地民谣说,头顶船头山,脚踩乱泥滩,若君能识破,石头变金砖。别看她开口闭口恨死了石头哥,其实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点石成金的小伙子哩。

“你真坏——!”覃九妹故意把坏字说得特别重,拖得格外长。

石头哥嘿嘿一笑,又开始挠后脑勺了。看着他发窘的憨样,妹娃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我上午去赶转转场,顺便买了两张戏票,我俩去看吧?”石头哥仍然不大方,说话时连眼皮都不敢抬。

“九妹,我想今后让咱大山里的人,家家都富裕人人都能到城里去耍一下,到时候,我们两个……”

“哼,你心里根本就不——”妹娃故意把爱咬在舌尖尖上。

“我,我爱,爱……”

“爱啥子呀?”妹娃的心在怦怦直跳,却故意轻轻地问。

石头哥低下脑壳,搔起后脑勺来。

“我偏要你说,我偏要你说!”她扯着他的衣角,撒起嬌来。

“蒿子口巨川食品公司将咱本地价格低廉的魔芋收购上来,生产速食魔芋方便粉,以发展当地经济。而这家即将开张的公司,就是以我和你的名义联合登记注册的。你说,我爱的还会是哪个呢?”

一席话,说得妹娃心里俨然喝了一缸蜂蜜水。覃九妹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说:“椽角是椽角,檩子是檩子,两者不能混为一谈。不过,不看僧面看佛面,今个儿饶你这一回,票你拿着吧,吃完晚饭我们一起走。”

扭开沼气脉冲点火灶,灯笼坝山寨吊脚楼飘起袅袅炊烟。

是百鸟归林的时候了。武陵山深处,常德武陵戏的锣鼓响了,有歌在唱:

栀子花儿栽呀伙计,

牡丹花儿开呀伙计,

吊钟花开得怪呀,

开在深山陡山岩……

覃九妹低下头羞涩地问:“石头哥,你晓得明天是个啥子日子吗?”

石头哥憨憨地说:“明天啥子日子?”“好日子呗!现在我们不天天都是好日子吗?”“九妹,我跟你说,再过几天,政府给我们这里兴建的水电站就该并网发电啦。”

望着他一本正经的冥思苦索样,妹娃又是爱又是怨,禁不住喊了一声:

“——石头哥吔!”

澧水林海,群山回应。全线贯通的常益长高铁上,一列高速火车轰隆隆地向他们疾驰驶来,转过家门口的弯道鸣响了汽笛。

“乖妹娃,看看周边的土苗山寨吧,我们的幸福在加速哩!”

覃九妹这回真的蛮乖,竟然没有嫌他在耳边胡咧咧啥子,蛮认真地点了点头,说:“真的咧,我们桃花源的幸福是在加速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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