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

2023-05-30 10:48叶梅玉
南方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分厂厂长小龙

叶梅玉 湖南岳阳临湘人,现居湘西。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散文百家》、《边疆文学》、《微型小说选刊》、《中外童话故事》等,多次获奖,有作品收入多种文学选本。

石小龙的丧事在他生前居住的职工宿舍楼前一块狭长的空白地带操办。

宿舍楼建于20世纪80年代初,共六层,楼梯房,每个套间为两室一厅一厨一厕。楼房被周围鳞次栉比的几十层高楼大厦包围,就像侏儒夹在巨人之间。楼房外墙破旧斑驳,爬满蜘蛛网一样的电缆线,我们谑称它“贫民窟”。

石小龙一家六口挤在56平方米的两居室内。他们夫妻睡次卧,主卧设上下铺,双胞胎儿子睡上铺,年迈的老娘和女儿睡下铺。

石小龙是半边户,老婆没有工作,在街边摆了个小摊卖水果,赚点小钱补贴家用。按照当年计划生育政策,他们生了两胎,头胎女孩,二胎是一对双胞胎男孩。三个孩子,像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迫于巨大的生活压力,他同时在两家工厂做工。从这家厂子下班后,工作服都来不及换,骑着摩托,呜地飙到另一家厂子,赶下一个班。白天黑夜,三班倒,一天工作16个小时。

宿舍楼前临时搭建了一个硕大的天蓝色塑料棚。塑料棚靠墙壁一侧竖着两个花圈,墙壁上挂着两场单位工会送的踏花被。塑料棚里摆放着两排长长的四方桌,桌上一片狼藉,有人在收拾碗筷,抹净桌面,打扫地下。还有一桌人在喝酒,他们时高时低的喧闹声已经盖过低沉忧伤的哀乐。我们这边的丧席是流水席,从下午两点半一直开到天黑。

我来时,天已经黑了,大约是晚上七点多。棚子里坐满了前来吊唁守夜的亲友。我见到了一些多年未见的面孔。他们大多数是国企工人,我曾经的同事。买断工龄后,我们各奔东西。年轻的,大多选择出远门到沿海地区打工;年纪大的,散布在城里的各个行业——有跑摩的,有到超市做服务员,有卖水果做小生意的……他们中多半相貌有了改变,发福了,沧桑了,头上的银丝已经隐隐遮不住了。

我送了奠礼,找了个地方坐下。就在刚刚坐下,抬起头的那一刹那,我的目光与他的无意间对接上了,我们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同时相视一笑。对面的他也是我曾经的同事,确切地说,是曾经的厂长。他和我一样是来守夜的。我们面对面坐在条凳上,相互打着招呼。尽管我早就听说过他的事,但见了面,看到他右手空荡荡的袖管,仍感到难过。

他的右手是他被撤掉厂长职务,当维修工后,在一次维修作业中,被机器生生地切去了半只手臂。那次事故责任完全在于他自己。出事那天,他心情糟糕透顶,上班前喝了点酒。出事前一晚,老婆和他大吵了一架,和他闹离婚。那天,真是鬼使神差,他竟然忘记关掉电源开关,竟然带电作业。他干维修工的时间并不短,所有的操作规程都了然于心。然而,那一次……多年以后,有人问起那天的情况,他依然痛心疾首,不愿提起。虽然他得到了厂方五十万元赔偿,但他年轻漂亮的妻子还是迅速而坚决地与他离婚了。

他妻子,我见过几次。他担任分厂厂长那几年,他妻子经常来厂里找他。我从化验室楼上走廊眺望时,看见过他妻子,个头比他还高出一截,身材苗条,脸庞秀气,走起路来腰肢一扭一摆,风姿绰约,很是撩人。所有见过他妻子的人都说,可惜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啦。

他妻子十五六岁就和他好上了。那个时候他是混社会的,手下有一帮两肋插刀的弟兄,他们一起吃吃喝喝,一起打架斗殴。到他二十来岁时,他忽然懂事了,变了一个人,与江湖彻底决别了。后来,招进了這个工厂。

进厂后,他工作出奇地积极肯干,加上他那张嘴十分讨人欢喜,能把天上的麻雀哄得下地,上至管理层、下至车间工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这个人的。不到三年,他从一名普普通通的车间操作工,升职到车间主任管理层,后来担任分厂厂长。在他春风得意的那几年,他把厂当作了家,白天晚上泡在车间,把一个几百号人的分厂管理得井井有条,生产效益好得让其他分厂的职工羡慕嫉妒。

就在他事业蒸蒸日上时,他妻子在外面有人了,一直和他闹离婚。闹了几年,他坚决不肯离,他要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他们有一个三岁的儿子,他不想让儿子走他的老路。他从小就生活在单亲家庭,父亲是小城有名的酒鬼,喝醉了就用拳头找他母亲出气。在他五岁那年,他父亲把母亲打跑了。这件事,对他一生产生了深远影响。他几次三番与人说,他从小就逃学,东游西荡,混社会,打架闹事,父亲从不管他,任他野蛮生长。

老婆和他闹离婚那几年,是他最消沉的几年。从那时起,他和父亲一样,迷上了酒。每天上班,酒气熏天。单位食堂极少见到他人影,他经常一个人溜到附近的饭馆吃酒。他管理的分厂,效益越来越差,最后他被撤去了厂长职务,干起了维修工。那个时候,国企开始改制了。买断工龄后,一无所长的他继续待在工厂,继续干维修工。他妻子在他出事后,没去医院服侍过他一天。他一出院,他妻子就逼他去了民政局,结束了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那一次,他倒是二话不说,痛痛快快地离了。

“喝,喝!”从酒桌那边,传来闹哄哄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

我和他不约而同循声望去,那一桌是我们曾经的同事。改制后,大家拿着买断工龄的钱,各奔东西,各找出路,难得有机会凑到一起。

我故意开他玩笑:“你不去和他们喝一杯?”

他掉过头来,冲我一笑说:“我早已戒酒了。不过今天破戒了,来之前,一个人在家喝了一点闷酒。心里难过。”

我看着他发红的眼睛,心里也难过起来。我没想到,石小龙突然就死了。他太年轻了,才四十八岁。听说他死的前一天,胸口痛,不肯去医院,怕花钱,硬是挨着。第二天,挨不住,去了医院,还在门诊室外排队等着叫号,突然就心梗死了。

我认识石小龙近二十年了。我们同在一家国企上班,我从事化验工作,他是电工。生产正常,闲着无事时,他就来化验室坐上一阵,和我天南地北地聊天。遇上我忙时,他就一言不发地坐在化验室的条椅上,默默地看我化验样品,生怕打扰了我工作。

石小龙皮肤黝黑,一双细眼睛眯着,总是一副笑的模样。每次遇见,隔老远他就眯起眼睛,笑着和我打招呼。说实话,我对他印象不错。他不是那种粗俗的男人,不像其他工人爱讲粗痞话。

国企改制后,我拿着买断工龄的两万多块钱,应聘到了一家行政事业单位从事文字工作,几乎与工厂的同事断绝了往来。那年我母亲去世,他来了,还随了一份奠礼。对于他的到来,我很意外,也很感动。之前,我与他从没有搭过礼。他是我工厂同事中屈指可数来赴丧的一个。那次也是国企改制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十多年不见,他依然是从前的穿着习惯,永远穿一身泥巴色工作服,干干净净的,给人一种很爽朗的感觉。人倒是比十年前显得消瘦、憔悴,才四十出头,两鬂就染霜了。那天,我和他只匆匆寒暄了几句。未料到,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见我半天没有说话,对面的他长叹一声说:“多好的一个兄弟!当年我当厂长时,小龙在我手下干活,有事随叫随到,没有半句怨言,多好的一个兄弟。”他停顿片刻,又说:“我抽支烟,你不介意吧?”

我笑着摇了摇头。

此时,哀乐声时高时低,在嘈嘈杂杂的人语声中缭绕,淡淡的忧伤弥漫在我心头。压抑郁闷心痛难过,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一时难以释怀。

他歪着身子,用幸存的左手从裤袋里摸出一包烟,放在大腿上,从烟盒里夹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再把烟盒塞进裤袋,掏出一个打火机,“砰”地打燃,点上。深深地吸一口,又缓缓地吐出一串淡蓝色烟雾。很快,烟雾笼罩了他。

我望着烟雾缭绕的他,很好奇他现在的生活。尽管他得到了一笔赔偿,但他会不会像传闻中的那样,过着足不出户的自闭生活?他们都说,自从断了一只手臂后,他过得很颓废,拿着一笔赔款,不再去工厂上班,也不与外界接触;每天窝在家里,上网打游戏,沉溺于虚拟世界,用酒精麻醉自己。那几年,关于他的种种负面消息,总是通过不同渠道传进我耳朵。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笑问他在哪里发财。

他无声地笑了笑,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吐出,依然是笑着说,他现在跑保险,纯粹是为了混口饭吃。他总不能像以前那样游手好闲,坐吃山空,混吃等死了。他儿子在读高中,他要盘他读大学,盘他结婚,给他买房,还要一大坨钱。

他果真是个话痨,一打开话匣,就停不住了。他说:“我给自己买了两份保险。像我这种永远不知道死亡和明天哪个先到的人,指不定哪天说走就走了,那样,我儿子能有一笔补偿金,我就不用为他的未来过于担忧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孩子的妈妈来看他吗?

他脸上立刻变了颜色,一脸的不屑与鄙夷:“她跟大老板过快活日子去了,又生了一个儿子,哪里还记得我这个儿子,一年难得看一回,我这个儿子以后不会靠她。”

他狠狠地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掷到地上,用脚踩熄,说:“我断了一只手,还有一只好手,还有两条好腿,我还能做事。你说是不是?”

我不时点点头,听他絮絮地说着,完全插不上话。

“我还有一张嘴,可以凭一张嘴吃饭。不瞒你说,每做成一单,我就有种成就感,觉得自己还不是一个废物。虽然我跑保险的时间不长,但我的客户都信任我,有的还帮我拉保单。不瞒你说,我打算一直做下去。哪怕以后领到退休金了,我也会继续跑保险,让更多的人受益,让更多的人有安全感。”

他侃侃而谈,昔日的自信又回到了他臉上,他的脸也因此显得格外生动。

“吴宗,吴宗。”酒桌那边有人在高声喊他。

他抬起左手,朝那边摆了摆。

那人又朝他不断地招手。

“不好意思,我还是过去和兄弟们喝一杯,难得见一次。”他冲我淡淡一笑,站起了身,身体失去平衡一样地晃动了两下。

他朝酒桌那边走去,走得一晃一晃的,右手空荡荡的袖筒也一晃一晃的。

我把目光移向灵堂那边,一眼触到被花圈包围的灵柩。灵柩里躺着一个曾经笑眯眯的年轻人,一个努力生活的中年人。遗像上的他于我有几分陌生感,我的记忆仍停留在他三十出头时的模样。灵柩旁,坐着他满脸悲戚的妻子,她的头发凌乱,像一把枯草,眼眶浮肿,目光呆滞地盯着一个地方。那天,得到丈夫猝死的消息,她当场昏厥在地,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石小龙七十多岁的老娘承受不住丧子之痛,一病不起,住进了医院还未出院。

道场做起来了。麻将桌已摆上。有人上桌了。

我坐在热闹的人群中,为石小龙守夜。在这个寂寞如水的夜晚,敲铙打钹声,道士诵经的声音,麻将洗牌的哗哗声,与嘈嘈杂杂的人语声一齐灌入我耳膜,却有着说不尽的苍凉。

石小龙的双胞胎儿子手执一炷香,身穿孝服,头戴孝帕,跪在灵堂前。他们的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像一尊雕塑。

有人说,他们的女儿正在赶回来的路上。一年前,她考上了武汉一家银行,在武汉工作。所幸的是,石小龙的三个儿女读书都攒劲,一对双胞胎儿子都在县重点中学读高中。石小龙这样辛苦也是值得的,只可惜死得太年轻了。

“来了,来了,石小龙他女儿赶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人们齐齐地仰头观望,只见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从夜色中走进来,在棚子里昏黄的灯光照射下,她面色惨白,脚步凌乱,走到灵堂前,踉跄两步,扑到棺材前,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有人急忙走过去,把女子拉开,怕眼泪滴到死者身上不吉祥。女子轻轻拨开搀扶人的手,缓缓走到母亲面前,把母亲拥进怀里,和母亲说着什么。两个双胞胎儿子也围过来,站在母亲身后,像两座大山,给母亲以依靠。

我望着他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守了一个晚上,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夜风起了,带着薄薄的凉意,吹开了我心头压抑已久的郁闷。

(编辑 黄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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