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 本名许顺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杭州半山。曾在《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江南》《十月》《北京文学》《天涯》《清明》等刊发表作品。
1
住在楼上的过正刚,深夜又“咚咚咚”地滚下来砸我门。我们住在一幢“7”字形的集体宿舍楼里,楼梯设在“7”字那个角上,他住六楼西头,我住二楼南头,他半夜里发神经,就“咚咚咚”地滚下来,把门砸得山响。“哐!哐!”整栋楼都要被他砸塌了。我说过他多少回了:“你个鸟人拆屋哪!现在都几点了,你有没有道德呢?”他却比我还狠,大着个嗓门吼:“你个鸟人,当我拳头不痛吗?轻点敲你肯开吗?”
我和老钱住一屋。老钱五十岁左右,矮我一个头,一米六五的样子,他除了睡觉,其他时候都穿得人模狗样。尖头黑皮鞋油光锃亮,大背头也油光锃亮。一头一尾永远油光锃亮。但凡见得到水的地方,他都要先打湿双手,轻轻甩一下,然后用湿漉漉的手掌心,将头发使劲往后捋,捋了一遍又捋一遍,直到根根头发都顺溜了为止。瞧他那头挺括的乌发,我怀疑染过,在他这个年纪,一根白头发都没有,你说可能吗?更可笑的是有次单位搞活动,去浙西爬座什么山,半天找不到厕所,汗是出了不少,但抹在手上还是不够多,他居然就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液,搓了搓双手,一下下捋他那略显凌乱的头发。这个有口臭的中年男人,顶着一头五味杂陈的头发,又信心满满地挤到女同事堆里,和那个端庄的下属有说有笑的。他是背着大家这么干的。但还是被我发现了,我想到猫洗脸,也是用舌头先舔湿了爪子,再用爪子捋毛发的,就偷笑。老钱是城里人,从周日至周四他都睡集体宿舍,不像其他城里职工天天回家,而是周五下班回城里,周日下午就回来了。他那张单人床上搭着四四方方的老式蚊帐,那种浆过的蚊帐,厚实挺括,帐顶上还铺了一层从办公室拿来的报纸。无论他在不在床上,蚊帐永远严丝合缝地罩着,床里侧挂满了行头,一尘不染。他从不洗行头,今天穿这套,明天穿那套,每日一新。他每天早睡,如果没人来找他的话。我睡得比较晚,但也晚不过过正刚。过正刚连砸三下,停了停,又砸第二遍,老钱就突然在黑暗中大吼:“寻死呀!”
我不敢再装睡了,赶紧滚出去,拦截他的铁拳头。
“‘塑料也会发火呀?”这鸟人嗓门也不晓得低一点的。
“你轻点。”我小声到只有自己听见。
我们朝楼梯口走,过正刚皱眉道:“‘塑料住什么宿舍!”
我说:“你不是也住宿舍。”
他说:“他有家。”
“你没家吗?”我说,“他家比你家远呢。”
我知道他是指老钱有老婆孩子,有自己的家,而他光棍一条。他扭头瞪我,楼梯的灯光昏暗,我没去看他的脸。他摇头:“你跟‘塑料待一屋,早晚废了。”我提醒他:“别老是‘塑料、塑料的,让人听到了多不好。”他就偏吼:“‘塑料!从头假到腳的‘塑料!”我用胳膊肘捅他的腰,结果捅在他髋骨上,又硬,又痛。老钱是厂全质办副主任,主持工作,就是务虚,但当时大行“管理出效益”。我讨厌他成天笑眯眯的,话里话外暗示我,他能提携我,就看我怎么做了。呵呵,多大的官呀!不就是个正科嘛。焦化厂那个相貌端庄的女职工,叫什么我就不提了,年纪也就四十岁,傍晚来过两三次,我转身就走。我倒不是知趣地避让,而是从心底瞧不起他们。果然,还没到年底呢,她就成了他的兵,调来全质办上班了。
我们下到二楼时,过正刚没有邀我去他宿舍,而是拉了我一下,去吃夜宵。他刚换下班来,饿得肚子造反了。他是炉前工,负责往加热炉里喂钢坯,环境温度在70℃以上,是份烧脂的活儿,也难怪他瘦成排骨,油脂都被熊熊炉火熬干了;他又是高个子,一米八九,我矮他不止一个头,就显得他越发精瘦。他的丝瓜脸上有对句号般的小眼睛,又圆又小,中间还经常是白的。厂里很多人不喜欢他,就是从不喜欢他的“句号”开始的。我开始也觉得丑,看多了倒是越看越顺眼,因为“句号”能看到我所看不到的东西。我们走出厂区,来到半山路时,冬风凛冽,我才刚从热被窝里钻出来,浑身抖索,赶紧缩进头。他却突然激动了,兴奋地对我说:“我找到你写作的症结了。”
“什么?”我问。
他撩起右手,箍住我的头颈,我简直透不出气来,咳了两声,他才松开,但细长的手臂依旧圈着我的头颈。他说:“你个鸟人脱光了写,连底裤都扒了,肯定能写出好东西来。”
“去!”我当他开玩笑。
他是认真的。他说我写东西躲躲闪闪,掩掩藏藏,没有骨头和刺,不痛不痒的。“你要写出血性来,你个鸟人顾忌什么呢?你写你的,管别人什么事!”他说我哪天敢脱光了,像林大师那样赤条条地去写作,心无旁骛,东西肯定到门。我笑笑。我没有提“社会人”这个概念,我说不过他。
2
“小施,你听。”老钱埋没在密不透风的老式蚊帐里问我,“什么声音?”
我没有搭蚊帐。就连新式蚊帐都没有。我就躺在赤膊床上,脑袋缩进被头里,听到老钱问,才把头探到被外,侧耳细听。窗外,冬风缠绕“7”字形楼前一排冬青树和法国梧桐树的哭喊声,犹如上头年坟的小寡妇。我就是没长耳朵,满头短发也能感觉到风力的强劲,头皮像罩上冰蚕丝的网帽一般,感觉脑袋在一点点缩小,最后缩成风干的阴冷的冬枣。可他自己倒好,整个人缩在密不透风的老式蚊帐里,非得白天夜里都开着窗不可,说房间小,气味重。什么气味?他的口臭吗?做人做到一点气味都没有,那还能叫人吗?
我也是无语,但我还是问了:“风大,要关窗吗?”
“你说什么呢?”他不悦道,“我问屋子里的声音。”
“没。”我脱口而出,又把头悄悄地缩回被头里。
大约过了半小时,老钱又问:“这回总听到了吧?”
窸窸窣窣的,我听到了。但他一开口,窸窣的声音就中断了。跟刚才一样,我们睡了,声音出来了;我们一说话,声音就消失了。我说是老鼠。老钱大惊:“老鼠?”他活这么久,还没有和老鼠零距离接触过。“奇了怪了,宿舍怎么会有老鼠呢?”他问。我也奇了怪了,宿舍里就不能有老鼠了吗?我在农村长大,老家都是与鼠共存的。即便家里养猫,老鼠也照样无法无天。有次它们黑灯瞎火地在屋梁上流窜,一只大老鼠不知怎么的就坠落到我棉被上,从我脸上爬过,跳上床头,还若有所思地回头,看我抹了一把脸,才迅速逃走。我翻了个身继续睡。我知道自己又不是猫,徒手是捉不住老鼠的。老钱说听声音像是从他床底下发出来的,而我听着却像在我床底下。
就因为我说有老鼠,老钱啪地打开屋内唯一一盏电灯。灯就悬挂在天花板中央,光线昏暗。他摘掉帐门上的铁夹子,撩开半边,下床就揭我的被头,让我一起找。他说:“老鼠什么都咬,要真是老鼠那麻烦就大了。”我知道他的麻烦塞满了床底,光是鞋盒就有四五个,还有换季衣服的纸箱,分门别类,总共有十七八个吧,搞得他像个离异的男人。而我床底下只有三个装书的纸箱和两个装底稿的纸箱,一个是小说稿,一个是诗歌稿。我没有多余的衣物,都是一件衣服或一双鞋子穿到破得不能再穿了,才买新的换上。
老钱是人老皮厚,只穿了月白背心和裤衩,就跪在地上忙碌开了。我是出了被窝就跟落汤鸡似的浑身抖个不停,连忙套上单薄的棉毛裤和仿真皮夹克,但它们是冰冷的,瞬间吸走我身上不多的热量。皮夹克上的黄皮已经一小块一小块地碎裂,一小块一小块地掉落,越来越像患了严重白癫疯。我没有在里面穿上毛衣和厂里发的棉背心是个错误,皮夹克与身体之间空隙太大,冬风却是无孔不入,但我决定咬牙忍一忍。我和老钱高撅屁股,趴在两张床之间狭窄的过道上,屁股对屁股地忙着把床底下的纸盒纸箱扒出来。就在我冻得瑟瑟发抖时,我的屁股碰到热乎乎的东西。当我意识到那是老钱的屁股,赶紧移开。两个男人的屁股碰在一起,怎么说都让我感到恶心。我退到靠近窗口的床头边,离他尽可能地远,匆匆扒出五只纸箱,打开,瞄上一眼,匆匆塞回去。我准备上床,发现双手都是灰,床底下哪来这么多灰呀!我跑去公共卫生间,又跑回来,进门就连打三个喷嚏。我只脱了皮夹克,连棉毛裤都不敢脱,就钻进还有点热的被窝,舒服呀!
老钱磨蹭了个把小时,他东西多,一只只纸箱扒出来,打开,仔细检查,嘴里还“去!去!”地赶老鼠。他是希望每只纸箱里都跳出老鼠来吗?直到全部檢查完了,他才一一按照老位置把纸箱推进床底下排好,这样不会乱了次序,以后取起来方便。我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听他问我是不是搞错了,宿舍哪来老鼠?我不知有没有“嗯”一声,我没有听到他熄灯的声音。
第二天我头有点发沉,喉咙隐隐作痛,上班就拼命地灌开水,跑厕所。煎熬了两天,总算没有感冒。而老钱没有这样的运气,他没有早起,赖在床上呻吟,齆着鼻头让我给他请假,全质办既直属于厂部,也由质量管理处托管,实质上我们是同单位的。他等职工医院开门了,先去配药,再去上班。也不知是我睡性太重,还是老钱病了,眼也睁不开,鼻涕塞住鼻孔,喉咙疼痛,声音沙哑,都说五官是相通的,耳朵估计也不灵了,他挂了三天盐水,休息了三天才上班。之后又有几天,我们都没有听到怪声。噢,也有可能是老钱咳嗽了,夜里时不时地咳上一阵,才没有的吧。
半个月后,这天早上,老钱发疯了。他从刚穿的西装口袋里,摸出几粒半颗黑米大的小颗粒,他问我是什么?我一看,这不就是老鼠屎嘛。“还真有老鼠?”他掀起西装右边下摆,闻了闻,又举给我闻。哇!一股又酸又腥的臭味儿扑鼻而来。老鼠在他西装袋里做窝了,和他共享一床,又拉屎又拉尿的,他是死人吗?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还真是“塑料”。
这下还了得呀!老钱扒了身上的西装,冲到窗前,先把窗关实了,又跑回来关实了门,要我一起抓老鼠。老钱第一时间彻查他挂在床里侧的衣服,掏过每只口袋,像警犬般地嗅一遍,发现有三套西服被糟蹋过了。继而又发现垫被边上的蚊帐被咬了个拳头大的洞。他第一次把蚊帐全部撩起来,把棉被、垫被统统取下来抖过,嘴上用方言不停地骂短命的老鼠。他又把床底下的箱子全部扒出来。他指导我也这么做。当我检查存放诗歌稿的纸箱时,从箱里窜出一只老鼠,贴着我的脸窜出去,吓得我一个激灵。我尖叫,老钱也尖叫,他取来扫帚,砰砰嘭嘭地追打。老鼠惊慌不已,跑过我的床,又钻进他的床底,又钻跳到床上……经过无数次死里逃生,老鼠有经验了,它习惯在床底歇个力,当你逼近时,它又逃到另一个隐蔽的角落。总之,不多会儿,老鼠就学会了游击战,而且对付我们俩,显得游刃有余。老钱气喘吁吁地宣告,原本他要弄死它的,现在赶出去就算数。他开门我开窗,他举扫帚,我握畚箕,紧跟在老鼠身后,乒乒乓乓地搞出很大的动静来,直到它跳窗离去。
我们累瘫在各自的床上,大冬天的,挥汗如雨,气喘吁吁。
之后,窗就一直关上了,哪怕开,也是即开即关的。
老钱有没有洁癖我不清楚,但他把所有挂床上的西服都送去干妈洗衣店了,床单和被头,也在周五带回家清洗了。总之,一只老鼠让他出了不少血。而我则坐享其成,夜里睡觉头露在外面,也不会有凛冽的寒风如死神之吻,直接亲吻我的脑袋。只是老鼠把我所有诗歌底稿都咬得粉碎,着实令我痛苦了两个月,多年心血化为乌有。
3
过正刚大我五岁,家在城西,他高中毕业就被招进了钢厂。那会儿钢厂是这座省会城市里收入最高、福利最好的企业,而且还是国营的,特牛。对他而言,还有几分神秘。触动他一门心思要进钢厂的两件事:一是他刚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钢铁令他激情澎湃;二是有天傍晚他放学回家,走进鼓满弄堂风的小巷,煎带鱼特有的油香令他透不过气来,猛咽口水,肚子咕咕直叫。他知道钢厂又发带鱼了,而且都是一筐筐发的。小巷里有几户人家是钢厂职工,只要发了东西,就整条巷子弥漫着所发东西的香味。那会儿很少人家有冰箱,钢厂发东西又财大气粗,都是一筐筐、一麻袋一麻袋发的,来不及吃,就送东家送西家送亲戚。
我中专毕业,包分配去宝钢,写信征求父母意见。父母不允遂与同学互换,他去宝钢,我回杭州,进了钢厂。钢厂在郊区,人称杭城的“西伯利亚”,即便如此,骑自行车回家也就两小时路程。多年后,单位疗养去严子陵钓台游玩,有个不知真假的老道称我离家越远越发达,想到家里诸事,我确实后悔当初。我进钢厂时,过正刚已是有五年工龄的老师傅。他是炉前工,我是厂部管理人员,同住“7”字形楼,但无交集。半年后有天傍晚,一个陌生的高个子突然闯入我的宿舍,问我是施林珲吗?我答是。他哈哈大笑,笑声响亮,但只“哈哈”两声就完事,突兀,让人不舒服,感觉带有嘲笑的成分。他说我这个名字取得真妙极了,他就因为这个盯上我的,以后我发表作品,就用这个笔名,编辑一眼就能记住。我恼了,但他还笑嘻嘻的,在我面前摇晃着瘦高个,说看过我发在企业报上的几首诗——那都不叫诗,不过有写诗的潜质。
他特意跑来是来羞辱我的吗?我沉下脸来问他是谁。
他说他叫过正刚。他说他们有个正儿八经的诗社,叫“十三路诗社”。我差点笑喷了饭,只是当时还没吃晚饭,正饿着呢。他说明天是诗社聚会日,让我挑两首诗作,他带我去。他说召集者是位著名诗人,早年在新疆兵团插过队,就有诗名了,后调来钢厂,现在省城某杂志社当编辑。见我一脸蒙,他吃惊地问:“你不知道?”我才来半年,知道个啥呀。我顶替刚退休的蒋师傅,那是个固执的老太,一份质量统计表格都要连做三遍,头两遍用铅笔,第三遍才用水笔誊清后复印、下发。她做事都自己一手落的,碰都不让我碰一下。我每天上班,就呆鼓鼓地坐在她对面发傻,领导还不让我看文学书,等到她退休那一天,领导问我有问题吗?我说没问题。她瞪大了双眼,眼里都是问号。其实,这半年来,等到她下班回家,我就溜去办公室,把她做的表格拿出来反复核算。
过正刚吩咐我不用多,就两首。
他出门时又响亮地“哈哈”了两声说:“‘死灵魂,有点意思!”
我在江苏冶金经济管理学校读书那两年,就曾任校刊《冶校青年》主编,写了不少自以为是的诗歌和散文。我从床底下扒出一只纸箱,把这些年的诗歌底稿翻了又翻,竟没有一首是满意的。千挑万选,最后在稿纸上誊了两首,一首是《难得今夜风静》,另一首忘了。第二天下午四点多,匆匆扒了口饭,我就怀里揣着诗稿,顶着寒风,跟着陌生而讨厌的过正刚乘十三路公交车进城。到了环城北路,又转乘环线,来到城西南角,在吴山脚下一排排七高八低的“贫民窟”里,找到召集者家。
召集者何老师早就把老婆女儿打发到丈母家去了。这个周末之夜就交给诗社了。我和过正刚赶到时,六点还不到,已经有三位诗人在了,两位也是钢厂的,和何老师、过正刚一样,他们都是诗社的发起人。他们在卧室里席地而坐,背靠床沿斜叼香烟,侃侃而谈。卧室是何老师家最大的空间,房前客厅只是条狭长的走廊,我学样在屋外脱鞋,穿袜进去。站着脚底冰冷,找个角落像和尚般打坐,就屁股冰冷,但人很快就燥热起来,倒不是因为诗歌,而是室内的空气。每人一支烟囱,那个烟雾腾腾的。过正刚把我介绍给他们,却没有把他们介绍给我,好像我早就该认识他们,或者用不着认识。我尴尬地笑了笑,过正刚让我把诗稿拿出来,让大家传阅。他们看稿的速度快得惊人,一目十行。很快我的诗作就落在地上,他们朝我笑,都没有说话。之后,诗人一个个地进来,来人都把自己的近作放在地上,供大家传阅。我一一认真地阅读了人家的近作,就恨不能钻到地下去。之后,何老师和过正刚交谈激烈,其他人也时不时地插话,唯独我沉默地坐在那儿,竖起的双耳都忙不过来。他们都是夜猫子,只愁天亮不愁夜,据说每次都搞通宵的,我也忘了时间,直到过正刚提醒我该回去了,我才反应过来。再不走,城里末班车就要没了。当然,回郊区的十三路公交,因为钢厂有夜班职工,要午夜十二点才停。我起身看着过正刚,他说他今天不回厂里。我忘了他家在城里,赶紧告辞,独自在陌生而又黑暗的城市中奔跑,生恐自己找不到车站,找到了又错过末班车。
从此,我与过正刚在厂里来往就多了。钢厂还有三位诗人:一个姓刘,成家后不玩诗了;田民和陈明雷都是城里人,不住集体宿舍,我们在厂里很少见面,倒是在诗社聚会上常见他们俩。唯独过正刚,我们常在一起喝酒、游荡和聊天。他不写诗,但擅长写各种评论,文学、书法、绘画……几乎是个文艺评论上的全才。厂里要他搞宣传,他不去,他就只做炉前工,上班时候也带着青砖厚的书。班长老李说他不听,有次把他的书掷进加热炉里,他火大了,拎起一把自己焊的小钢椅,就猛地砸在老李背上,把人砸进了职工医院。老李有半年直不起腰来。那是在我来之前,厂里人都当过正刚疯子看的。的确,他疯起来好像没有底的。
4
宿舍闹过鼠患后的下周三,过正刚家里逼他晚上回城相亲,他都二十八了,自己一点不上心,就只有父母上心了。三点才多一点,白班和小夜班正在交接时,浴室还没有到开放时间,他就偷偷地溜了进去。那天下午,老钱在车间转悠了半天,想洗个澡再回办公室,就去了浴室,门竟然开着。他俩是在泡澡池边上赤条条相遇的。当时池里只有半池水,水流在无痕的褶皱中生出缕缕白烟,热气腾腾的。过正刚见是老钱,冤家路窄,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就简短而有力地“哈哈”了两声。他可能想到有趣的鼠患,也可能想到塑料的白色,就朝老钱夸张地扭动尖屁股。老钱顿时勃然大怒,他就怀疑那只杀千刀的老鼠,就是过正刚故意放进来的,害得他又伤身体又损钱财。
我记得刚过去的周日那晚,过正刚用热水瓶打了一瓶散装黄酒,来找我一起喝。我提到鼠患,他就“哈哈”,問:“怎么样?‘塑料原形毕露了?”听他这么问,就连我都怀疑是他干的。我问是不是他?他将杯中酒一口闷了,高喊:“顺幸!”他又搬出一套套高深的理论,阐述老鼠出现在我们宿舍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谁知老钱从城里回来了,推门而入,大喝一声:“好你个臭小子!”我们都傻了,过正刚拎起热水瓶就走。
在澡室里,老钱面对他雪白的尖屁股,嫌烦地挥挥手,让他滚开。两人离得很近,过正刚屁股又撅得老高,老钱的手指毫无意外地碰到他敏感的地方。过正刚转身,猛地拍开他的手。手痛。老钱火大了,也猛地出手用力推他,意外就这么发生了。
当天晚上,老钱疯了,他在宿舍里,在两张单人床之间又短又狭窄的过道上,来来回回地奔,奔了不下三百趟。他边奔边吼,吼着吼着就低头去看自己那只推人的手,然后用这只手一捋听话的满头乌发,完全没有以往的爱惜与温柔。“倒霉死了!”他愤愤不平道,“竟然会碰到这么个倒霉鬼!”他告诉我,在热水池边,是过正刚用肢体语言羞辱他的,是他先挑起是非的。我能想象过正刚的动作。老钱是伸手想去推他,但还没有碰到过正刚的身体,他就自个儿往后一闪,跳进热水池里的。“他自己要跳的,关我什么事!”老钱说责任不在他,在过正刚和浴室管理员。尤其是那个管理员,只往池里放开水,却没有同时放冷水,这是浴室还是杀猪场?过正刚跳进浴池,就整个人向后倒入一片热气腾腾的水域中,发出惊恐的惨叫声。等到老钱回过神来,过正刚挣扎着趴到池边,他双手撑住池岸,想整个人撑出水面,但是不能够,双腿像是被锯走了,矮了一大截。
是老钱把他拉上来的。
“我的个娘呀!”老钱见到过正刚原先雪白的身体就像一截正在输血的塑料管。
过正刚被职工医院的急救车直接送去位于哑巴弄6号的省消防总队医院。
我把整条过道都让给了老钱,坐在床上听他怒吼,起初还有精神,后来就犯困了。我是个平庸的年轻人,上了床,身上暖和了,就会犯困。我什么时候和衣睡着的,老钱又是何时上床睡的,我一概不知。我醒来时,屋里黑了,我摸黑脱下皮夹克,就听到老钱翻身的声音。
事实证明,老钱的悔恨是正确的。全质办主任是厂长兼的,实际工作都是老钱在做,这么多年有功劳也有苦劳,提干就在他眼前的事情,但结果等到他退休都没有提成。之后三年里,我就常听他唉声叹息,似乎是这次工伤事故,断送了前途;但或许仅仅是他的借口,职场上谁说得清呀。
周六上午,我赶去哑巴弄6号探望。过正刚被白纱布缠得像个古埃及长老,但截然不同的是,木乃伊是从头到脚都缠在一起的,缠满了白纱布,像一截白木头;而他的双臂和双腿却是分别缠的,头部的眼睛、鼻孔和嘴巴三处地方也露在外面,四肢被蓝布带悬空吊着,虽说他躺在病房床上,但怎么看,都像是在接受某种特殊的肉刑。我站到床脚边他能看得到我的地方,胆战心惊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两个“句号”毫无反应。难道脑袋烫坏了?我小心翼翼地说:“我是‘活灵魂。”
“句号”里有了内容,他想笑来着,但我没有听到“哈哈”声。
不知是他不能笑,咧嘴就痛得不行;还是他头部缠了太多纱布,无法启唇。
“谁?”有人在门口问,声音低沉。我转过头去,见到一位中年妇女右手拎着热水瓶,左手握着几只塑料碗,就站在病房门里面一点点,警惕地盯着我看,好像我就是老钱,就是那个罪魁祸首。看衣着我就知道是个资深的城里人,头上箍只虹形发夹,额头亮堂。我说我是同事,来看看他。她就让我出去。我又说我是朋友,十三路诗社的。她才和善了一些。我后来又去探望过两次,都是她在陪护,她是过正刚的小姨。过正刚出院后,我就没有去过他家。我不知道他家的地址,但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诗社聚会上,何老师说过正刚不愿意有人去打扰,我也只能作罢。
他没有再来上班,也不用再来上班,工资照发。
第二年初夏,职工医院把他接走了。我听说后,就赶去医院看他。他不在医院,听说被接去防空洞里了。我再找到防空洞,他也不在。我又听说他被送回家了。厂里给他家里安装了空调。过正刚出不了汗,也不能出汗,入夏就得成天待在空调房里,不然会被汗憋死的。我是深秋才见到他的,在何老师家里,在诗社聚会上。这是他出事后,第一次出来见文友,他披着一件死神才穿的黑色斗篷,入屋也不脱下,依旧裹得严严实实。
他自嘲这是件隐身衣,他现在就是个隐身人。
5
我在集体宿舍待了五年,就去钢厂附近的金星大队租农民房子住了。我结婚了。妻子是外省的学妹,跨省难调就懒得去找门路,她就索性辞职过来了。她找不到合适的单位,做临时工最长半年,最短一天,后来索性就不做了。逼于生计,我不再写诗,转身开起了“豆腐店”,和妻子一道,一门心思炮制报刊上的“豆腐干”,全国乱投,只为了多挣几块稿费补贴家用。不写诗歌后,我也就离开了诗社,重又回到认识过正刚之前,单打独斗的创作境地,孤独而又寂寞。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怀念与过正刚同住“7”字形楼的时光。他是夜猫子,我跟着他也成了夜猫子。因为老钱夜不读书、早睡早起的习惯,我们不得不经常游荡在外面。或是去厂部前的车站小饭店,这地方老早是崇光寺旧址,他特喜欢,我们炒碗螺蛳和花生米,要两瓶啤酒慢饮,听他滔滔不绝地说话。或是半宿半宿地在崇光路上漫步,从雨花弄到樱桃弄,穿过半山公园门口,拐到山前直街,穿行在北苑家属宿舍间。只有和他同室的阿毛上夜班,我才会去他宿舍喝酒聊天。他这个人,我跟他谈论诗歌时,他就大讲特讲小说;我跟他谈论小说时,他就大讲特讲书画;我跟他谈论书画时,他就大讲特讲艺术理论……他说艺术是相通的,重点是如何借鉴,当一个人能触类旁通时,作品才通透。
我记得有一次午夜,大冬天,他穿着军大衣,我裹着破皮夹克,在崇光路上散步,他跟我讲卡夫卡,讲《变形记》,讲《城堡》等。他建议我潜心读一读卡夫卡的作品。他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精神病,而任何一个优秀的作家,绝对是严重的精神病,只是他的疯,注重于精神层面,在病态时创作的作品,往往都是精品。他批评我的生活太过正常,我的诗歌或小说都是在正常状态下写出来的,就太过“正常”了,触及不到读者的心灵。他又提到脱光写作或隐身衣,要不是我们在山前直街突然被三柱强烈的电筒光锁住,听到有人吆喝“站住!”,他还会大讲特讲下去呢。
三个戴红袖章的年轻联防队员,封住直街两头,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我都蒙了,什么情况?电筒光直射到脸上,睁不开眼,用手罩在额头。过正刚将烟夹在手上,质问对方没长眼睛吗?走个路都不行吗?年长点的联防队员凶巴巴的,吆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是哪儿的?”我说我们是钢厂的,我是谁,他是谁,我们住在集体宿舍,出来走走。年长的就责令我们赶紧回宿舍睡觉,半夜三更的。过正刚突然尖叫:“要死了!要死了!我透不过气来了。”他顿时倒在地上。我吓坏了,跪地去扶他,他说喘不上气了。三个联防队员哈哈大笑,来了句国骂,就把我们扭去了派出所,等到过正刚的车间主任赶来半山派出所,天都亮了。
我也怀念参加诗社聚会的时光,当我独自回到环城北路的公交车站,确信自己能够安全抵达厂里时,一股莫名的喜悦就涌上心头,我会在一个戴雷锋帽的老头小摊上,买上一个烤红薯。那个香是真的香,我远远走来就闻到了,在冬天的午夜,在强劲的寒风中。尽管我很饿,每次参加完聚会我都很饿,但我并不急于吃它,而是双手捧着红薯取暖,但红薯烫手,我不得不耍杂一般来回轻抛。那是有着特别记忆的温暖。一路摇摇晃晃地坐车回半山路上,我会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吃红薯。先剥下一块皮,把皮里侧舔干净;再剥下一块皮……
我一直关注着过正刚。但凡遇到过去的诗友,或者遇到知道过正刚的熟人,总能零零碎碎地听到一些他的近况。他和一个中国美院毕业的女画家结婚了。他成了杭城的文化掮客。他的评论文章又在哪儿发表了。他出现在电视台一档访谈节目中……总之,他走出来了,成了一方大家。老钱退休了。三个月后,他来单位办什么事,我见他时大吃一惊,满头白发,人也瘦得厉害,退休就像一场如期而来的强台风,将一棵叫老钱的树连根拔起。我听说过正刚出了一本画集,朋友们的评价很高。有次我碰到田民,他说我不写诗可惜了,我的诗很不错。我苦笑,我不觉得我的诗写得有多好。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到中年,早就没了写诗的激情。就连骗稿费的散文我也懒得写了。我现在只对小说感兴趣。田民应该看过我的小说,但他只字不提,想来也是平庸之作。
我问他最近碰到过老师吗?
他说他不常来聚会,但大家都在城里,还是经常能碰到的。
我搬了新家,想请过正刚帮我画张画,挂在书房里。田民说好的,一定转告。
这是三月的事,到了十月,我都忘了这件事,有天田民突然联系我,说他在半山,过老师有东西要交给我。田民合同期满就回城里了,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也有十多年了,跟我们厂的宣传部有业务来往。我去宣传部,部长姓刘,是我老乡,也是十三路诗社发起人之一。只不过我加入诗社时,他已经不玩诗了。十年前,我在全国报刊批发“豆腐干”时曾经找过他,想調去宣传部辖下的报社当个副刊编辑。他说“庙小菩萨大”,婉拒了。我知羞而退。我们没有撕破脸皮,他的办公室我也是去过的。田民交给我一个大信封,没有封口。我从信封中抽出一张折了数折的宣纸,我激动地摊开来,整张宣纸上只有寥寥几笔,勾划出一件黑斗篷,像风筝般在纸上飘舞,有题、有章、有落款。
我愣了一下,见他们笑,只道了声谢谢,就出了办公室。
我知道过正刚给我的是什么。我去城里找了家店裱起来,挂上书房南墙。妻子极不喜欢,说是像个隐身死神,凡人只能看到他披着的斗篷,非要我取下来。我取下来了,藏入书柜,但它一直挂在我的心墙上,每每坐到书桌前,我就告诫自己。
(编辑 吴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