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捧大海的人

2023-05-30 10:48代梵
含笑花 2023年2期
关键词:汪洋丽莎指导员

又是一个夜晚,播放广告的大屏幕仿佛不知疲倦,灿灿的白光不时地从两片紧闭的窗帘之间一闪而过。地板上,一个拉长的人影粼粼而动。丽莎走到卧室门口,怨怼地看着沉睡中的汪洋。丽莎的目光停留在汪洋如两个黑洞般的鼻孔上,那鼻孔微微褶皱,一呼一吸,仿佛黑洞的引力扭曲了周围的空间。一股熱气从丽莎的肝和脾升了上来。丽莎往前挪了一步,伸出脆藕般白皙的手,在汪洋的上方一阵挥舞,挠了汪洋满脸花,一条条通红的抓痕在汪洋脸上冒了出来。随着想象的完成,丽莎翻腾的内心逐渐平复下来。

汪洋一次次地拒绝丽莎。他很少有时间回家。最近回来,他就会一刻不停地收拾家里,从沙发上堆放的脏衣服开始,卧室的床单被罩,桌上凌乱的外卖餐盒,一片狼藉的厨房……他一样接一样认真地整理,直到家里的一切物品井然有序,焕然一新。打扫屋子的时候,汪洋会问起丽莎最近的生活,丽莎一边对着手机直播,一边喜笑颜开地回答网友们的问题。偶尔前言不搭后语地回答汪洋一两句,汪洋也不恼怒,他只是轻声地嘀咕,这哪像个家嘛。

以前的丽莎不是这样的。

她与汪洋相识于一场酒吧的大火。那是几个月前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吧台墙上的电子荧幕显示,十一点五十分。丽莎和朋友们的桌子底下放满了空酒瓶,桌上摆着酒杯和几碟吃剩的毛豆角、酸辣土豆、卤鸡脚……他们正忘情地划拳,跟随动感的音乐摇摆着身体。突然,酒吧的后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响声震耳欲聋,丽莎感到整栋建筑摇晃了几下,恍惚中又发现一团团白烟从四面八方袭来,人群像没头的马蜂到处乱窜,喊声哭声尖叫声声声入耳,欢快无比的音乐还在播放,璀璨无比的闪光灯像无数把疯魔的箭矢一般“嗖嗖”乱射。推搡中有人倒在地上,有人的钱包不翼而飞。那些醉的不省人事的男人迷迷糊糊,摇摇晃晃,希望现场再来一次爆炸。丽莎被吓傻了,她竟然没有往安全出口的方向跑,而是跑去卫生间躲了起来。

液化气罐爆炸过后,燃烧中的油锅翻腾在空中,在厨房狭小的空间中,它不再固守自由落体规律,它对着桶装食用油、餐桌、菜篮子、纸巾等进行了无差别冲击,甚至连洁白的墙壁都遭到了它凶狠泼辣的冲击。

毫无疑问的是大火从厨房烧到了酒吧大厅,火势如一条暴虐的毒龙席卷一切可燃物,它不断喷出黑色浓烟遮蔽人们眼睛,堵塞人们的喉咙。

面对这样的火势,谁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酒吧的工作人员大多都懵圈了,机灵的那几个早就逃之夭夭了,只见酒吧老板和他的妻子拿着灭火器在酒吧大厅一阵乱喷。

几分钟后,警笛声如一把锋利的剑划破长空,酒吧老板立即跑到路边使劲地挥手,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消防员同志,快救人!里面还有人!

指导员一声令下,攻坚组消防员冲到酒吧内部,干掉最猛烈的火点,战斗组从四面将酒吧团团围住,四只水枪对准冒头的猛火一阵狂喷。搜救组的汪洋从隔壁建筑进入,砸碎通气窗,一个箭步攀越到卫生间。汪洋看到第一个格子的马桶边趴着一个昏迷的女子,他立即将她背起,从窗户沿着六米拉梯快速落地,接着和战友一起把女子送到救护车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不过当他再次进去搜救人员时,他莫名地觉得今天的救援有点不一样,但具体为什么他也来不及多想。

直到任务结束,回到队上洗了澡,躺在床上时,汪洋忽然想起,今天救出的那个女子跟他的妈妈长得很像。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汪洋心里泛起一丝隐隐的担忧。

一向执着于高质量完成任务,追求训练成绩,以冷酷形象示人的汪洋,难得有这么柔软的时刻。队里大多数人对他没什么好感,普遍认为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训练机器。

他一米八几的庞大身躯里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呢?这是丽莎一直想要搞清楚的谜题。

丽莎从医院苏醒后,闺蜜告诉她,她只是吸入了过多的烟气,暂时性昏厥。幸好一位消防员及时地把她从酒吧里救了出来,不然就危险了。

回到家后,丽莎拿出手机刷着朋友圈,一则新闻映入丽莎的眼帘“文城一酒吧发生爆炸事故,消防队员迅速扑灭火情,成功救出被困群众”。新闻所配的图片,第一张正是汪洋背着丽莎下楼的场景。汪洋身着黑绿相间的灭火战斗服,戴着头盔,整个身子悬在二楼的墙上,丽莎被安全绳牢牢地绑在汪洋的背上。这一幕好似一口沉重的钟,狠狠地撞击着丽莎的心门。

丽莎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在丽莎的记忆中,被父亲举得高高的,抛向蓝莹莹的天空,再安稳地落到父亲的手臂上,这样的事情她无数次想象过,但七岁那年过后,她永远失去了机会。父亲在一场混乱激烈的街巷斗殴中被人捅死了。她从小跟着母亲生活,母亲的性格只能用沉郁这个词来形容。她拼命赚钱,供丽莎读书。只要丽莎稍有不从,就会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中学时,丽莎与班上一个男生暗生情愫,有一天他们在路上手牵着手,嬉笑打闹,恰好被下班回来的母亲看到,母亲阴冷地瞥了一眼,丽莎呆若木鸡,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她立即撇下男生,跑着赶回家去。

丽莎回到家,大气都不敢出,轻轻关好房门就径直往自己房间走去。待她推开门,看到的是母亲的背影,她一脸惊愕,母亲正在偷看她的日记。书柜最底层的锁已经被撬开,小卡片洒落了一地。母亲猛然回过头来,盯着丽莎,她的目光如尖刀一般锋利。“我倒是要问问你,这笔记里写的老巫婆是谁?”丽莎低下头,不敢迎接她的目光。

母亲接续发难,在你高中入学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男人就是狗屎,今天看来,原来我说的话都成了耳旁风,那我就让你长点记性!话音刚落,母亲冲过来,拖拽着丽莎的手往厨房走去。进去后,母亲猛力一砸关上了门,将墙上挂着的菜板取下来放到餐桌上,当丽莎看到母亲伸手拿刀的动作,她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眼神由害怕变成愤怒。

母亲恨恨地问,你知道错了不?

丽莎冷冷地抛出一句,我没错。

母亲一把抄起丽莎的左手,死死地按在菜板上,同时举起菜刀。老娘又重复了一遍,你知错了不?丽莎咬紧牙关,愤愤地瞪着母亲。丽莎看见,母亲把菜刀举得高高的,突然猛地挥刀砍了下去。丽莎闭上双眼,滚圆的泪珠从眼角蹦了出来。

几秒后,丽莎睁开眼,没有感觉任何疼痛,母亲已经不在眼前,但菜板上留下了鸡蛋大小的一摊血迹和一截断指。丽莎害怕地发抖,母亲砍下了她自己的小拇指。这次事件过后,母亲还是老样子,只关心丽莎的学习,平日里小的磕碰和争吵也有一些,但都因为丽莎的妥协而化解。就这样,母女俩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两年的时光。

直到高考的前夕,一天吃饭时,母亲突然神叨叨地对丽莎说,老娘的命运能不能改写就看这次了,考上了,我就带你回你姥姥家去,让他们看看,我的女儿是多么优秀。但如果没考上,你就不用回来了。丽莎知道,其实母亲曾多次有过回外婆家的念头,但她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可惜丽莎不愿意成为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人,她受够了母亲的阴冷和苛刻,受够了这座北方小城灰蒙蒙的天空,她想去远方,想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生长,哪怕历经世间最严厉的磨难。

第二天,丽莎摔碎了自己的储钱罐,慌忙地逃去车站,坐上了南下的列车。悄然离去,丽莎觉得这是对母亲最好的报复,丽莎要让她感受一下什么叫痛彻心扉。母亲绝不可能知道,丽莎一直乖乖学习就是为了离开她,但到了即将高考的前夕,一向成绩稳定的她,在几次模拟考中,总是突然紧张地满头冒汗,晚上她总是梦到自己在考场里,头脑一片空白,无法下笔,最后交了白卷。丽莎一直紧绷的神经就快要承受不住了。那天早晨,走在校园里那条熟悉的林荫小道上,丽莎突然无比厌恶去上课,她下定决心,去一个全新的地方吧,这样就能摆脱这座城市里痛苦的生活和布满雾霾的天空。就这样,丽莎开始了她的逃离之旅。

丽莎在网上搜索了一通,惊讶地发现,救他的那个消防员叫汪洋,在很多救援新闻中都有他的身影,他刀锋般的脸庞,深邃似海的眼神像一套威力无比的组合拳,瞬时把丽莎迷得神魂颠倒。丽莎去商场买了些吃的,打车到消防队,她要当面感谢汪洋。在营门值班的小兄弟给汪洋打了个电话,洋哥,有个美女说要当面感谢你,还提了些礼物。汪洋犹豫了一下,回复道,你就说我不在,替我跟她说声感谢,礼物叫她拿回去。值班的小兄弟听汪洋这么说,连忙对丽莎解释,班长去支队训练了,谢谢她的好意,队伍有纪律不能拿群众的东西。丽莎一脸愠怒地说,这不是拿,这是我感谢汪洋的一点心意,难道你们连我感谢救命恩人的这点权利都要剥夺吗?值班的小兄弟不知道说什么,一脸尴尬地站在原地。

警铃突然急促地响起,值班室里,接警员立即派发出警单。丽莎看到一群男人从楼梯上飞奔下来,跑去车库,迅速穿上战斗服登上消防车。警报声异常刺耳,但又能把人的神经一下启动,闭上眼仿佛置身于一个个危险的场景,体会那些充满眼泪的悲欢离合。消防车驶出营区的刹那,丽莎认出了坐在窗边的汪洋,汪洋故作冷漠地看着前方。丽莎看了看时间,刚好一分钟,从警铃响起到队伍出动刚好一分钟。

几天后,丽莎吃完晚饭,去龙湖公园闲逛。路灯亮了起来,橘黄色的光芒下,公园里树影斑驳,凉风习习,几个老太太正围着一个帅老头学习弹吉他,年轻的情侣在路上嬉笑打闹,小金鱼在浅水区的嶙峋乱石之间畅游。远处的湖岸有一群穿着蓝色消防作训服的人,正往丽莎这边跑来。

丽莎看到为首的那个正是汪洋,每天十公里,对于消防员们来说,就是小菜一碟,而且这只能叫作基础体能训练。丽莎赶快去旁边跟小贩买了一瓶脉动,倚着湖边的围栏等汪洋过来。没想到汪洋看都不看丽莎一眼,径直地从她面前跑过去了。丽莎追上去说,喂,等一下,说着把水递到汪洋的手上。汪洋立马拧开瓶盖“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干完了一瓶。丽莎笑着说,喝了我的水,你以后就是我男朋友了。说罢,丽莎一把抱住汪洋的手臂。

汪洋哪里见过这样的豪放女,连忙把自己的手臂从丽莎的怀里拔了出来。丽莎不满地说,你就忘记我了?汪洋皱着眉说,我们……认识吗?丽莎气得在原地跺脚。汪洋继续笑着说,谢谢你的水,你不再欠我什么了。丽莎说,不行,你救过我的命,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在古代,那是要以身相许的。汪洋说,小姐,这可是二十一世纪!丽莎略带愠怒地说,别叫我小姐,我最烦这两个字。汪洋只觉得丽莎奇怪,转身跑上前跟上队友的步伐。一会儿后,丽莎像只小兔子又跟了上来。指导员打趣地说,妹子,要是喜欢汪洋就把他娶回家去!丽莎说,我倒是想娶,就看他同不同意了!战友们被丽莎的话逗得哈哈大笑,其中就数小伟哥笑的最大声。汪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喃喃自语道,你们喜欢傻笑就笑个够吧,等大比武的时候,看我不虐死你们。说罢,大步地往前跑去。

这时的丽莎已经离家三年了,她出走后,母亲先是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后来干脆闹到学校,誓死要让他们找回自己的女儿。由于丽莎没有手机,学校也无从联系,但好在从监控里发现,她是早晨六点十分出去的,这个时间正是早自习的时间。后来在警方的帮助下,查到了丽莎坐的列车班次,知道丽莎去了几百公里外的邻市。可当母亲风尘仆仆地赶到那里时,即使警方与铁路部门联手合作,也没有发现丽莎的任何踪迹。事已至此,母亲只能先回家再做打算,她不认为丽莎会去干什么傻事,女儿那点心思她早就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丽莎会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母亲气愤极了,很久之后的一天,她算是想明白了,丽莎长大了,她终究是要走的。但她还是咽不下那口气,自己费心培养的女儿,竟然背叛了自己。为此,她常常在怒火中将自己焚烧一遍,又用悔恨的泪水将自己从头到脚的浇熄。

一周后,轮到汪洋休假了,他刚进家门没多久就听到敲门声响起,不用说,肯定又是丽莎。汪洋心里想起指导员的话,你小子,要是对人家有意思,就好好把握机会。要是没有想法,就趁早给人家说清楚,不然像她这种天天来大队门口,也不太像话,我们毕竟是准军事化队伍,就算我不说什么,但要是给大队长看见了,你小子就等着挨一顿臭骂吧!戏剧性的是,丽莎长得像汪洋的妈妈。在敲门声第三次响起时,汪洋开了门,进来吧,真是怕了你了!

屋里漆黑一片,两片窗帘紧紧地合在一起,丽莎满眼黑色,像是掉入了煤堆之中。卧室的门缝里透出些光亮来,像一缕燃烧的火苗。“哒哒”两声,汪洋把客厅的顶灯和照明灯都打开了,顿时光线有些刺目。汪洋倒了杯水,放在麗莎的面前。接下来,丽莎滔滔不绝地对着汪洋讲了四五个小时,讲她悲惨的童年,讲她酷爱施虐的母亲,讲她勇敢的出走,讲她初到家乡旁边那个城市的彷徨无助,那是一个和家乡差不多的城市,她只待了两个月,赚够了路费后,她又继续走,后来辗转来到了北回归线穿过的文城。丽莎兴致勃勃地讲她一路走来的摸爬滚打,讲她做过的工作,酒店服务员,商场销售,超市收银员,小公司的会计……上个月她刚从那个小公司辞职,公司老板对她很殷勤,又是送礼物,又是请吃饭。她很清楚老板的那点想法,于是她在老板的咸猪手第一次伸过来时,及时地用一个响亮的耳光结束了这份较为体面的工作。汪洋表现得很有耐心,他看着丽莎,他的目光温暖如炬。

汪洋越来越觉得丽莎像他的妈妈,清脆的笑声,微卷的头发,机关枪式的说话方式。关键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女性的魅力,丽莎直爽多言的性格,让汪洋冰冷的内心升起了一束火苗。那段时间,汪洋感觉到了幸福。他觉得是老天爷重新给他的一次机会,让他有机会去弥补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过。

除夕夜,漫天飞舞着鹅毛大雪,城市的上空五彩斑斓,簇簇烟花争相竞放,连续不断的爆竹声向市民,也向农民工宣告:人们啊,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准备睡觉的父亲把敞炉子提到门口放着,这种炉子烧的是蜂窝煤,晚上放家里,如果不通风就容易闷死人。父亲躺下去后,母亲还在那里数钱,数一数今天父亲在外面载客的收入。母亲兴高采烈地说,两百二十块钱,是平时的好几倍了。这两天你坚持一下,年关正是苦钱的时候。哦,差点忘记了,汽油你加了没?赶紧起来加满,明天出去早一点。紧接着,母亲就在疲惫中进入了梦乡。

这是汪洋听到母亲讲的最后一句话。汪洋看到,父亲从里间的床底下拖出那桶五十公斤的汽油,搬到外面去给三轮摩托加油,加满油之后,父亲还没盖上盖子,就去了厕所撒尿。汪洋也觉得有点尿涨,于是就下床大跨步地向厕所跑去。跑到门口时,汪洋感到有个东西跘了自己一下。他回头看,是火炉边垂下的木提手,但炉子已经倒在地上,火红的煤炭散成了几大块,火星子溅到了油箱里面。汪洋看到一束火光蹿了起来,整个车头都被点燃。汪洋两步并作一步赶快退回屋里,顺手将盆架上的一锅水泼向车头。那团火焰瞬间像星球爆炸一般向四面八方冲击。汪洋害怕地連连后退,赶快把门关上。火势像无数条巨蟒那样伸向各个角落,堵住所有出口,黑色的烟雾比夜色更黑,且带有剧毒。火势沿着木质楼梯攀爬到二楼,它要摧毁一切物品,烤焦所有眼泪,两家总共六口人被围困在火海之中。这火已经疯魔了,汪洋倒在地上,四肢无力,还有少许意识,他看到头上的篷布中有无数只老鼠在慌忙逃窜,有的老鼠扑了空,掉到了汪洋的脸上。篷布被火舌一点点吞噬,烧化了的塑胶大滴大滴掉落下来,少许掉在了昏迷的汪洋的胸口和手臂上,大多数把汪洋的下半身浇了个透。

汪洋在倒下之前,大声喊着妈妈,他摸索着走到母亲床前,抓着母亲的手臂,摇了好几下,没有一丝反应。然后他想把窗户撞破,将昏迷的母亲送出去,但烟雾越来越浓,他感到四肢变得疲软,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拍了窗户几下就晕倒了。

等汪洋再次醒来,他已经躺在省人民医院了。从过来探视的堂叔口中得知,自己已经昏迷五天,是父亲的好友将他救出来的,他当时已经口吐白沫,幸亏送医及时。堂叔没有主动说起汪洋父母的下落,却不知汪洋恍惚中早就听到堂叔与他人的谈话,知道父亲被警察带走了。至于母亲,他们说得含糊没有听清。汪洋问起母亲时,堂叔神情怪异,装作没听到,继续与旁人讲话。汪洋挣扎着起来,呆呆地伫立了几秒,然后不顾在场的人的目光,拿了个杯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他在水房的龙头下接热水,热水刚接满,就听到玻璃杯“嘭”的一声掉在水槽里,摔的七零八落。他再也抑制不住情绪,跪在地上抱头痛哭,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

那个夜晚,医院的走廊上回荡着一个少年的痛苦呼喊。第二天早上,一位警察叔叔提了饭菜来看望汪洋,他对汪洋说,小弟你不要害怕,这几天叔叔负责照顾你,过几天再叫人送你回家。汪洋心里顿时多了些安全感,这位不知姓名的警察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他一般都是饭点过来带汪洋出去吃饭。汪洋一见到他就问个不停,警察叔叔,我爸爸呢,你能把他带出来吗?那个警察回答,你爸……还在处理一些事情,暂时不能出来。汪洋失落地“哦”了一声。警察带着汪洋走出医院去,在萧瑟的街道上,冷风呼呼地迎面吹来,汪洋缩了缩肩膀。太阳隐没在云层之中,几缕阳光像金剑一样从天空中射出来,一张三轮脚踏车从身边缓缓驶过,车上的废品和纸板耸成了一座小山。汪洋看着警察坚定有力的步伐,亦步亦趋地学了起来,走了一段,他调皮地去踩警察走过的每一个脚印,警察不时转过头来看一眼汪洋。在一个天桥上,一溜都是卖吃的小贩,有蒸小笼包的,炸洋芋的,卖豆浆油条的,炒饭煮米线的,烧红薯和煮花生的,沸腾的热气白茫茫一片。偶尔阳光闪过,远处看上去云蒸霞蔚的,仿佛一个温暖的天堂。警察任由汪洋的喜好,买了吃的提回去,两人在医院前面的石凳上坐下来,边聊边吃。有一天,警察带着汪洋坐电梯上去医院的二十四楼,去看望他的一个朋友,汪洋在走廊上踮起脚尖往楼下看,他发现街上的车辆和行人渺小得像一只只蚂蚁,都是黑乎乎的一个小点。后来汪洋等得无聊了,他想自己先下去,于是就按了电梯的开关。当电梯门再次打开,汪洋发现到了一处阴暗的楼梯口,一道红漆铁门大敞着,风“嘶嘶”地吹着。汪洋从铁门出去,外面明晃晃的光线很刺眼,汪洋在宽阔的楼顶上奔跑着,全然不顾那些凌乱的电线和太阳能,黑褐色的青苔之间,仔细看还有红红绿绿的塑料纸和皱成一团的塑料套子。汪洋准备下楼时才发现,墙角的荒草已长得没腰深了。

后来汪洋被堂叔接走送回了老家,父亲被判刑七年。汪洋一直生活在罪过与悔恨的阴影之中,爷爷觉得他是一个不祥的人,他觉得自己是死了没埋的人。

汪洋回老家的那年,村里也发生了一起火灾,死了人。就在汪洋常去玩耍的河边,一片竹林的后面,里面经常都是雾茫茫的,只觉得一股凉意袭来,大人小孩都不敢进去。汪洋去过一次,他发现在竹林后面有一座破旧的房子,有一个老妇人住在里面,有一次她拿出一块饼干向汪洋招手,汪洋害怕地逃走了。这老妇人每天晚饭后,也不出去串门,就坐在自家火炉边,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喝的脸红脖子粗,喝的仿佛又回到了青春时代,有人听到她唱几十年前的经典歌曲。

有一天夜晚,她醉的不省人事,眼睛里是朦胧的世界和多年杳无音信的子女,一个踉跄,酒杯坠入火炉,“轰”的一声,大火窜了上来,引燃了火炉上的炕架,继而引燃了炕架上的干辣椒,引燃房梁、竹塌和屋顶上的茅草。村里人迅速赶来救火,房顶被烧塌了,正当人们手忙脚乱时,一场暴雨倾盆而下,浇熄了大火。人们用锄头在残垣烂瓦中探寻生命的迹象,汪洋鲁莽地一锄头挖下去,正好挖在老妇人的肚子上。霎时,一股夹杂着热气的气味窜了出来,许多血水流了出来。汪洋赶忙捂住口鼻,一个村民一把将汪洋推开,汪洋一个踉跄,差点摔进还未完全熄灭的火堆中去。

竹叶在雨水的冲刷中簌簌作响,村民们嘴上不说,但都认为汪洋的命太硬,不让自家小孩跟他玩。这让汪洋在村庄里抬不起头来,屡次受人欺辱,直到有一次他咬烂了对方的耳朵,他用铁锹打在了另一个人脊背上。从此大人们都说,汪洋这小子不仅命硬,还黑心。同龄人也觉得他性格古怪,出手毒辣,再也不愿跟他玩。

汪洋倒是独来独往惯了,也不在乎。直到七年后的那个冬夜,父亲突然从白茫茫的雪地里出现,手里提着一个黑色旅行包。父亲迎面走来,汪洋在不远处呆若木鸡地站着,直到擦肩而过,汪洋一句话也没有说。奶奶本想弄点猪头肉来下酒,被父亲拦下,煮碗酸汤面条吧,一路赶车,心烧得慌。

汪洋高考落榜了,这在汪洋看来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父亲却勃然大怒,你妈当年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考上大学。你现在这个结果,如何跟你妈交代,老子问你?汪洋血气上涌,眼里满是怒火,你少提我妈,你没资格提她。如果不是你,我妈不会死,火燃起来的时候,你在哪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被大火吓怕了,吓得躲到了别人家的床底下去了。汪洋话音刚落,父亲的大耳刮子就“啪”地扇在了他的脸上,留下一道吓人的血印。汪洋跳起来,猛地抱住父亲的腰,一直往外推去,父子两人掉下一人多高的土埂,在雪地里翻滚了几圈,汪洋抡起拳头,正要往父亲脸庞揍去,看到父亲满脸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时,汪洋缓缓放下了攥紧的拳头。

他无奈地翻了个身,平躺在雪地上,对着阴沉的天空大哭起来,尖厉的呐喊声在群山之间回荡着,由强变弱,由近及远,直到淹没在大风里,像一群黑色的蝙蝠飛出了山谷。

尽管父亲一再地劝汪洋复读,考个大学,光宗耀祖。但汪洋还是悄悄地报考了消防员,但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资料审、面试、体检这些关卡,汪洋都过了,偏偏到了政审这一关,被一票否了。汪洋明白,肯定是父亲坐过牢的事被查出来了,于是他又在心里将父亲埋怨了一遍。汪洋找到负责招录的指导员说情,我爷爷是老兵,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说着汪洋掏出手机,指导员你看,这是他戴大红花的照片。再说指导员你看我这个身体不当消防员不是可惜了吗?说的同时,汪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指导员略带惋惜地说。小兄弟,这是制度,真的没办法。汪洋只能悻悻地离开,正当他走出门去,突然指导员喊住了他。汪洋你回来。汪洋一个激灵跑到指导员跟前立正站好。指导员说,我们这里还差一个政府专职消防员,如果愿意干的话,你明天过来报到,工资会稍微低一点,两年签一次合同,但同样是干灭火救援工作,我觉得这个工作适合你。汪洋对着指导员“啪”的一声立正,然后非常郑重地敬了个礼,谢谢指导员!

刚进入消防队的时候,汪洋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的身板,内心根本不把那个瘦猴一样的指导员放在眼里,但没多久他就尝到了苦果。艳阳高照的一天,队上组织负重攀登训练塔项目训练。指导员先做示范。他两手各握一盘水带,背着空气呼吸器,哨声一响,他就冲向楼梯口,一口气跑到训练塔楼顶,再跑下来,就这样跑上五个来回。汪洋给指导员卸装备时,发现他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大喘气,而且他的整套动作毫不停滞,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接着指导员指定汪洋第一个开始,汪洋换上沉甸甸的装备,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但他走了几步就开始后悔了。哨音一响他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身后传来老曹的提醒,小伙子,刚开始不要冲得太猛。汪洋置若罔闻,但当第一圈下来时,汪洋的腰身立马就弯下去了十厘米,等到了第三圈时,汪洋已经成了一个佝偻的老头。指导员见状说道,不行就算了,来日方长。汪洋不听,继续冲完第四圈。第五圈时,汪洋咬紧牙关,颤颤巍巍地往台阶上跑,提着水带的两只手像是被烫熟的鸡翅膀,无力地挥舞着。终于跑完了,汪洋像头老黄牛趴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指导员这时走过来,面带讥讽地说道,照你这个速度去救火,还不如等着别人来救你呢!汪洋一时火起,但技不如人又不好发作,只能在心里想,指导员,我跟你有仇啊?你要这么损我。

指导员喊下一个准备时,警铃恰好响了,战友们飞奔着跑去换战斗服,消防车响着警铃开到汪洋身边。指导员说,走,新兵蛋子,一起去!车内一阵哄笑,汪洋脸唰地一下红了,汪洋很好奇真正的灭火战斗是什么样,他两步就跳上了车。一路风驰电掣,很快到达火灾现场。

着火的是一个老旧商场,建筑面积不大,共四层楼,起火原因是一楼商铺电路故障引燃了堆放在旁边的货物。现在火势正逐渐像旁边的商铺蔓延,商家们有的正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家的东西,有的不停地抬水灭火。一个老奶奶见消防队来了,她立马冲过来,跪在汪洋的面前,同志,求求你们,快上去救人啊,我儿媳妇和孙子都在上面!面对突如其来的大礼,汪洋一下慌了神,立马把老奶奶扶起来。他血气上涌,大踏步往前冲去,突然被指导员拦住,你小子乖乖待着,别给我添乱。说完指导员立即下达命令,郭飞和老曹出两只水枪分别从两面堵住火势,老毕和强子负责警戒和疏散群众,小马哥协助架拉梯救人。

小马哥刚架好拉梯,指导员脚步如飞,“蹬蹬蹬”如猛虎上山,当他到达二楼窗台时,拉梯“咔嚓”一声断了,指导员重重地摔在地上。汪洋正想冲上去,却看到指导员翻身起来,若无其事地叫小马哥立即换一个拉梯。指导员再次爬了上去,敏捷的像只猴子,汪洋在心里想。眼看指导员到三楼窗户了,不曾想,“嘭”的一声,四楼的玻璃碎裂了,好几块碎玻璃正往指导员头上砸去。指导员迅速侧身躲闪,不料碎玻璃通通砸到左臂上。指导员忍痛往上再攀两步,一个纵身翻进四楼。几分钟后,当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着少妇出现在窗口时,楼下掌声雷动,群众都为他鼓掌叫好。汪洋也使劲地拍,直到双手拍成了红烧猪蹄,看着指导员救出那对母子时,汪洋想起了母亲和小时候的自己,他红着眼眶鼓掌,比谁都卖力地鼓掌。

回去的路上,汪洋明白了消防工作的荣耀与危险。如果时间真的能倒回,他想回到妈妈遇难的那天,手捧大海,将所有的火都浇灭。

进入队伍一年后,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汪洋一个人站在楼顶,再三犹豫后,他拨通了父亲的电话,他告诉父亲,自己当了消防员。父亲那边半天没有声响,接着就是冷冷地一句,随便你,以后你的死活与我无关。

汪洋顿时觉得自己成了孤儿,他本来还想对父亲说他有女朋友了,没想到他那么冷漠,不就是没有听他的话,去复读吗?汪洋咬牙切齿地对父亲说,读大学有什么好的,能救活我妈吗?要不是你,我妈就不会死,都是你弄回来的什么鬼汽油。我就是要当消防员,我一定会做出一番名堂来给你看。汪洋在屋顶肆意地发泄着自己情绪,电话那头的父亲听着汪洋的那些抱怨。这次他并没有教训汪洋。他只是默默地听着,直到头颅越来越低,小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父亲觉得,可能汪洋心里怪他当年没有回去火场救他们母子两个,但实际上,除此以外,汪洋对自己小时候受尽村人的冷落和欺负,也一直耿耿于怀,因为在他最无助的时候,父亲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次。哎,这世界上谁不是一座孤岛呢?即使是父子之间也不一定了解对方心里的想法,人,就是一个复杂而矛盾的综合体。

自从上次来过以后,丽莎就把汪洋这里当成自己家了。她也顺理成章地成了汪洋的女朋友。汪洋一个月可以休假六天,可以分三次休,通常在他回来之前,丽莎就会提前去买菜,把饭菜烧好,把房间打扫的一尘不染。当汪洋出现在家门口,看着明晃晃的地板,像一汪清澈的湖水,倒映在中间的顶灯像一座岛屿,他常会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恍惚间他会想起母亲,每次遇到那些温暖的事,汪洋脑海中都会浮现出母亲的笑容,就好像母亲从不曾离去,母亲依然和自己分享着每一次的幸福快乐。

看汪洋站在门口发呆,丽莎走过来,一把将他拉到餐桌旁坐着。丽莎揭开锅盖,满心欢喜地说,你看,这是你爱吃的酸木瓜炖猪脚,还有这个,随后汪洋看到了几个精致的小炒,居然还有凉拌折耳根。汪洋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丽莎说,你们云南人不是都喜欢吗?饭后,丽莎几分钟就把碗筷洗了放进碗柜。看汪洋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电视,丽莎紧挨着汪洋坐下,挽着他的手臂。正当丽莎看得津津有味,想跟汪洋讨论剧情时,一转眼发现他已经靠着沙发睡着了。丽莎轻轻地将他扶到沙发上躺着,再拿来毛毯给他盖上。丽莎摇了摇头,用搞怪的口气说了句,这孩子,看来真是累坏了。

第二天早晨,汪洋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厨具轻微碰撞的声音,过了一会他闻到一股香味,那是鸡蛋饼的味道。汪洋揉了揉眼睛,丽莎说,你醒啦,快起来洗把脸再吃。吃早点时,汪洋看到丽莎穿了件白色的无袖衫,露出的手臂圆润如玉,他不敢再往下看。他提议换换衣服,出去散步。

龙湖公园,微风轻拂着湖岸浅水区的青草,爽朗的空气中有一股桂花的香味,沾着露珠的草地上掉了一些松果。汪洋显得很放松,丽莎跟在他身旁,像一个录音机那样,讲自己刚来文城时的种种艰辛。说着说着她情绪激动起来,你说我一个高中文凭都没有的人能做些什么啊,还不是只能从社会的最底层做起,跑去其他地方,人家一听你是初中文凭,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被打发走了。可惜我没有把高中读完,不然的话,其实我是考得起大学的。

汪洋问,那你为什么不读完。

丽莎接着说,屁话,我也想读完,可是我妈那个人就奇怪得很,每天给我那么多压力,搞得好像考不起我就应该去捡垃圾,应该去大桥上跳河一样。所以,在高考之前,我决定再也不要受我妈的摆布了,我就跑出来了,更关键的是,我觉得如果考不起,我可能会被我妈杀掉。

汪洋惊愕地问,不会吧,你可是她的女儿?

丽莎冷笑,不会?她是连自己的手指都敢砍下去的人。算了算了,还是不说她了,说起她我就心烦。

那跟我说说你做过的工作吧。汪洋接着说道。

丽莎又重新绽开笑脸说,最难过的是刚来的时候,我找了个超市收银员的工作,住着老旧小区破旧狭窄的房子,每天只能捡超市不要的小菜回家做饭,捡人家不要的水果吃,我拿回去把坏掉的部分削掉,照样可以吃。

丽莎突然问,烂梨子你吃过没,酸甜酸甜的,其实我觉得比好梨子更好吃。就像男人一样,并不是穿西装打领带的就是君子,有些受过更多苦難的人,反而更加知冷知热。这是我的一个经验,就拿我工作过的那家酒店的经理来说,他当时来超市买东西时,穿着一身优雅的衣物,举止稳重。他开出比超市更高的价钱,让我去酒店工作,我也没多想,听说还可以供吃住,我马上答应下来。刚过去时,我就负责打扫楼层和房间的卫生,过了段时间,经理提我去做前台。有一天经理摆了一大桌酒席,有我们的几个姐妹,还有几个老板,都是老男人。经理将我们安排在男人的身边坐下,吃饭时经理不停地给他们赔笑脸,拍马屁。我身边的那个老男人,喝一口酒就盯着我的胸看半天,我想着看就看吧,也不会掉块肉。但他后来看着看着,竟然动手动脚,你说气人不气人,我马上给他一个大耳刮子。经理立马站起来对我破口大骂,我也跟他对骂,他跳起来想动手打我,被那几个老板拉住了。我气愤地走了,再也没有回去,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我也懒得回去要,我怕见到经理会忍不住冲上去打他。

说到这儿,丽莎哈哈大笑起来,汪洋看到她的眼里蓄着泪水。汪洋看到公园的木椅子,就说,我们去那边坐一下吧。坐下后,汪洋情不自禁地搂着丽莎的肩膀,丽莎回眸一笑,将头轻靠在他的肩上,然后轻声问道,你爸爸妈妈还好吧?

汪洋停顿了下说,我妈,死了,因为火灾。我爸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丽莎抿了抿嘴唇,表示不敢相信,但看到汪洋脸色铁青,情绪不对,她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丽莎请求道,你可以抱抱我吗?像父亲举起他的小公主那样,举到头顶上去,举到最接近蓝天的地方。

汪洋站起来,两手轻轻抱住丽莎的腰肢,手臂一使劲,很轻松就将她举了起来。丽莎发出欢快的笑声,闭着眼面向蔚蓝的天空,双手像鸟儿的翅膀那样自由伸展,身体毫不畏惧地后倾。汪洋急忙说,丽莎别闹,在公园呢!

两人耳鬓厮磨到中午时分,饿欲开始撕咬肠胃了。汪洋带丽莎去新开的西餐厅吃了饭,两人开了瓶红酒。回到家里,丽莎进了卫生间,一会儿,里面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流声,紧接着从门缝里飘出了甜美的歌声。

过了一会儿,丽莎裹着浴巾出来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汪洋,汪洋的心都快融化了。但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的那场火,一股火辣辣的疼痛充斥着他的心脏,每当他异常开心,隐藏的那个自我快要走出来时,他都会想起母亲被活活烧死的惨状。他一个激灵站起来,迅速地整理了下衣物,仿佛一位从兵荒马乱中逃出来的士兵,表情从慌乱变得僵硬,直至冷漠,他转身离开,丢下一脸落寞的丽莎。

那天夜里,汪洋休假还没结束就归队了。指导员在指挥中心门口遇到他,问道,怎么就回来了。他回答,报告指导员,回来训练,家里没有器材。指导员欣慰地笑了笑,接着说道,臭小子,不会是跟女朋友吵架了吧。汪洋黑着个脸,往二楼训练室走去,对指导员的话直接不买账。

汪洋去到健身房,看到战友们都在。老蔡抡起一百多公斤的杠铃压在自己的熊腰上,不断地挺起又下去,连做十多个回合才歇口气。汪洋摇摇头走开了。老曹还在练他的麒麟臂。小马哥正在做深蹲。汪洋决定先跑个十公里,他要用滚烫的心和汗水,把那团生铁一样的挫败感熔化。隔着透明的玻璃,那颗暗淡的星辰像无处不在的幽灵,从头顶的透气窗那里凝视着一切。汪洋将跑步机调到最快速度,双腿像汽车轮子一样疯转。跑了几公里后,汪洋早已满身大汗,他的肚子隐隐有些疼痛,于是去了卫生间。他才刚蹲下两分钟,警铃一下子像狂风暴雨般响了起来。汪洋没想太多,直接提上裤子就冲了出去。

乌蒙山区深处发生强烈地震,汪洋他们连夜赶去救援。这次任务真的艰巨啊。后来的汪洋常常会提起这次救援,有一次,一个新消防员露出一副怀疑态度时,平时沉默寡言的汪洋当场就发火了,哪个哄你,不信你去问老曹嘛。

当时有一个村子叫母猪冲村,山高而险,曾摔死过很多母猪。村寨全部坐落于半山腰,门前即是百米悬崖。地震发生时,有两名村民正在崖顶放羊,灾难突然降临,两名牧羊人与塌方落石一起跌落三百米深的谷底。指导员与老曹一人牵了一条搜救犬下去查看情况,汪洋和其他队友顺山势降下去准备救人。他们刚下去几十米,余震就来了,之前刚下过暴雨,一些松动的石块泥土开始向下滑落。指导员提醒道,所有人注意隐蔽!但马上更多的石块和泥土,像炮弹一样向下砸去。人们在悬崖的凹面躲藏着。突然“啊”的一声惨叫传来,指导员一声嘶吼,老曹被砸到肩膀了,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接着十多分钟大家都没有动静,汪洋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指导员下命令,汪洋下来把老曹护送上去,其他人继续救援。汪洋在夜色中攀着崖往下沉,来到老曹身边,帮老曹看了看伤势,又加固了他的安全绳。汪洋安慰老曹,你忍住痛啊,我们马上把你弄上去。老曹艰难地往上爬,汪洋只能在旁边护着他。汪洋大声地对上面喊,使劲拉,使劲!接着就快多了,应该是上面增加人手了。指导员带了将近二十人迂回至谷底,沿堰塞湖向东南进行地毯式搜索。崖上偶尔还会有滚石落下,湖水也在不断上涨。他们咬紧牙关,下定决心与时间赛跑,与死神斗争。一个多小时后,最终在崖底堰塞湖边发现了牧民的遗体,指导员他们将牧民的遗体运到山上,交给了他们的家人。如果再晚些时间,两名遇难者的遗体将会被湖水淹没或被滚石掩埋。

第二天,震区的天空还是雾蒙蒙的一片,汪洋他们就接到了新的命令:到寨子里,把一名重伤员运送到转运点。汪洋他们赶过去才知道,原来重伤员是一名小女孩。她躺在简易担架上,发出阵阵呻吟声,“叔叔,我疼。”一旁的医护人员说,小女孩的头部被泥土埋压过,胸部一根肋骨断裂,手脚也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伤情紧急,必须立刻送往县城医院进行救治。从母猪冲村到转运点有六公里,全部是崎岖的下山路,抬头望去一眼看不到边。当地人平时徒步走都需要两个小时,地震后到处是塌方,山路狭窄,山石不断滚落,路上多是湿滑的泥泞山路和陡峭的山坡。指导员在前面带路,汪洋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实在累了就换人。随行的家属一直感慨地说,你们真是钢铁的意志啊!经过近三个小时的徒步行军,最终成功将重伤的女孩送到了转运点。在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下,指导员把人交给了急救车,由他们转送到县城医院治疗。

回到震区,指导员带着汪洋他们继续搜救,一名泣不成聲的年轻姑娘突然跑过来死死拽着指导员的衣服。声嘶力竭地说:我妹妹还在里面,求你们快点救救她,她的眼眶通红,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滴。面对摇摇欲坠的危墙、高悬于头顶的预制板,偶尔来偷袭的余震。指导员转过身来面对大家,大声问道,告诉我,你们有没有信心?汪洋和所有人一起怒吼三声,有!有!有!喊声响彻天际,那是在与死神宣战,一股圣洁的力量注入人们的体内。汪洋和队友们不知疲倦地奋力搬运着混凝土和石块,手指被划出了血、衣服被钢筋戳了洞,脚掌被暗藏的钢筋和铁钉戳穿,汗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橘红的抢险救援服上到处是这场灾难留下的印记。中途发生过两次余震,每次指导员都反应得比较快,提前组织队员撤离现场,等余震走了,所有人又立刻投入救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两个小时,逐渐地,头发、小手、小脚慢慢呈现在眼前,小女孩被厚厚的泥土和沙石完全掩埋。由于时间较长,小女孩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为了小女孩的遗体不再受到丝毫的伤害,汪洋和队员们放弃了用挖掘器材进行作业,选择用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地扣,一块一块地刨,大约半小时后,小女孩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她的姐姐看到这一幕哭成了泪人。

任务结束后,一路上所有人的情绪都低落至极,除了关心受伤的队员,很少有人讲话。大家沉浸在疲惫的海洋中,那些刺痛人心的场景,时不时地还会自己漂浮上来。

母猪冲村,还在汪洋的脑海里盘旋,他想起队友们从山顶降落到山谷时的凶险,暴雨从头上浇下来,余震引发的滚石泥土,从头顶上砸下来。汪洋完全能记住队友们当时紧张的眼神和表情,同时也看到他们迅速地紧贴在岩壁上,躲过了身旁擦肩而过的石块。

一起抬担架的兄弟,大家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不知疲倦地走着,中间没有一点迟疑,没有一次休息,双手和肩膀像钢铁一样焊住担架,死神在身后狂追,他们抱着一个信念,向前,向着希望而去,不抛弃不放弃。

搬运的时候,每一个来回都隐藏着无限的危险,他们每一次弯下的身躯,都是对生命的坚守。

灾害无情,在大自然面前无力抵抗的人啊,直面生离死别,如同一只被抽筋剥髓的动物,呆立在废墟之中,那些回荡在震区上空的哭喊和悲伤,早已成了一首安魂曲。

见过了别人的苦难,走过了别人的山外山,可以说有了一双坚强的脚,但自己的万重山还得继续走下去。

汪洋给丽莎发了一条信息,任务结束了,想你。

丽莎看到了消息,心里闪过一丝喜悦,但旋即又被一盆冷水浇熄。她抬头看了一眼母亲的遗像,还是那张惨淡的黑白照片,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容,香的烟雾一缕缕往门口飘去,蜡烛的火光在黑暗中闪烁、跳动,丽莎听到香灯师说,祝母亲早登仙界。一连几天,丽莎都跪在母亲的灵前,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丽莎没有了报答母亲养育之恩的机会。这是母亲对她一去不回,杳无音讯的最大的惩罚,不如此,母亲在她心里就难以留下永恒的印记,不如此,好像母亲便称不上伟大。在丽莎看来,自己不过是父母野合的产物,他们之间很难说有爱,自出生伊始,丽莎的记忆里就是他们无穷无尽的争吵和打斗,当然每次都是以母亲伤痕累累而结束。父亲成天在外面鬼混,幼小的丽莎躲在墙角,有时会看到父亲提着刀从街上跑过。后来在一个霞光漫天的傍晚,父亲经过时,看见了丽莎,他把丽莎轻轻地抱起来,快步地走到家里。把丽莎放到门背后。他再三叮嘱,躲在家里不要出去。随着一声剧烈的关门声,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的脾气变得暴躁易怒,争吵的对象变成了丽莎。丽莎一开始经常与她针尖对麦芒地吵个痛快,因为她觉得父亲的死是母亲逼的,是她逼的父亲在这个家待不下去。后来丽莎懒得与母亲争了,反正她不就是要证明自己是对的,别人都得听她的。那不如直接听她的,省去了吵架的时间。

丽莎在高考前夕的那次出走是预谋已久的,她早已厌倦了母亲的压迫,她不想反抗,更不想打倒母亲,她只是想永远地离开这一切,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宛如一个新生儿那般,重新地为自己活一次。

舅舅从外边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丽莎抬头看到他双手捧着个碗。舅舅走了过来说,丽莎,夜深了,起来活动活动,将就吃点东西。丽莎看着舅舅离开的背影,生出了一丝温暖。丽莎这是第一次见舅舅,他已经是一个小老头了。当年母亲执意远嫁,与姥爷他们彻底闹僵了,姥爷曾扬言,母亲从此不要再踏进这个家门。由于那些年通讯和交通的阻塞,后来姥爷和姥姥去世都没能联系上母亲。要说有气,舅舅最气的是这点,但母亲终归是他的妹妹,他一直想要完成一个心愿,把孤零零的妹妹接回来,这次他实现了愿望。

丽莎走到院坝里,晚上又降温了,风呼呼地吹,几个老头围着篝火,絮叨个没完。他们都转过头,盯着丽莎看,仿佛她是一个天外来物。当丽莎的身影隐没在黑夜中时,几个老头才回过神来,端起酒碗碰了一下。

丽莎拿出手机给汪洋回了消息。那边的汪洋只知道她在老家办事,具体情况不知。这让汪洋有些忐忑,同时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和父亲通过电话了。父亲上次说的话是那么冰冷绝情,那句话就像一把刀,刺进了汪洋的身体。汪洋原以为血缘关系也是不可靠的,像一根连接彼此的繩索,说断就断,像一个瘪了的皮球,再也不能跳起来。但时间一长,心里长出的莫名其妙的想念,竟然让两截断了的绳索又连接起来,那个皮球又变得圆鼓鼓的,在空地上蹦来蹦去。想必是因为母亲早早就走了的缘故,经历牢狱生活的父亲,脾气越来越差。表哥曾给汪洋打来电话说,父亲在工地上醉酒,与人发生争执,打伤了人。为此,作为帮手的表哥与父亲一齐被送进了派出所。这种事,父亲自然不会告诉汪洋。也就是从表哥的口中,汪洋才知道,父亲其实还是会关心人的,只是不擅表达罢了。父亲曾拿出汪洋的照片给工友们看,略带夸耀地说,这是我儿子,帅吧。然后直勾勾地盯着工友,直到工友说,这是你家的小子?个头怕是有一米八了吧!父亲带着满意的神情,缓缓地说,那当然是了,我儿子现在是消防员。说完,父亲一脸平静地看着工友惊愕的表情,工友连连发出赞叹,消防员了不得啊!并接着问道,有女朋友了吗?父亲迟疑了两秒,这个,改天我问问他。

汪洋像往常一样在队上训练与出警,他给丽莎发消息,丽莎过了一会儿回复,明天回来。丽莎母亲的葬礼已接近尾声,上山的时候下起了毛毛雨,天色雾沉沉的,中午时分就好像黄昏即将天黑的样子,地皮变得湿滑,抬棺木的男人们脚步慢了下来,一路走走停停,显得非常吃力。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子,一路上哭哭啼啼,丽莎本就烦乱的心绪长成了满山的野草。唢呐声时远时近,送葬的队伍稀稀疏疏,人们低着头行走,各自怀揣着心事。太压抑了,丽莎回头看了看,她想找个人说话,但身后只有几个村里的老妇人,她们不时抬头看一眼丽莎,表情略微复杂。直到看见人们提前给母亲挖好的那个墓穴,丽莎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颗颗滴落在松软的黄土上。站在墓穴旁的舅舅安慰道,闺女,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别怪舅舅多嘴,你不该那样对你妈的。舅舅的话像一口撞到胸口的沉钟,让丽莎喘不过气来。

丽莎不顾舅舅的挽留,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其实舅舅也并不想丽莎真的留下。去年丽莎母亲曾给他打给电话,要他帮忙找丽莎,但中国那么大,他一个老头子又不懂网络,出去也只能是瞎摸。他只能安慰丽莎母亲,原本他想着过一久就去接丽莎母亲来过年。后来因为长孙回来老家摔伤了手臂,就没法抽身了。但谁想到,一念之差,丽莎母亲就这样无声地走了,若不是有人赶信,可能连自家妹子的尸骨都找不到了。舅舅望着丽莎远去的背影,独自喟叹,真是造孽呀!

从清晨到日暮,火车在巍峨山岭之间穿行,在无数个黑漆漆的洞口里轰隆隆地鸣响,没过多久,又跃然于江河之上,带着奔赴天涯的孤绝,带着一个燃烧的希望。这希望是美好的。丽莎从黑夜中沉沉睡去,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麋鹿,在荆棘丛生的森林中找寻出口,她抬头想看见星辰,却只见到树梢上挂着的银色的剑。她往上蹦跳,那东西掉落下来,直直地插进她的眼眶。她一低头,血流如注,漫山遍野的落叶在空中飞舞,一轮落日沉沦到金黄的枯草原上,她不知身在何方,只求迅速地融化。

丽莎到达文城时,没打通汪洋的电话,不用说,那家伙肯定是出警去了。丽莎回了住处,踮起脚从门框顶上拿钥匙打开房门,一股久未住人的味道扑面而来,室内的地板和家具上落了许多灰尘。在暖阳的照射之下,丽莎休息片刻后站起身来,眺望着窗外人行道两旁的树木。她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兴奋搞起了大扫除,拖地、擦玻璃和家具,舆洗衣物,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偶尔休息的间隙,她掏出手机看看有无新的信息,但多半是购物平台的营销和当天的热点新闻。

这时的汪洋,正和战友往火灾现场赶去。连片的坝子一望无际,由于受喀斯特地貌影响,不时会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小山挡住视线,汪洋心里焦急如焚,他多想一眼看穿火场的情形。十多分钟后,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天空,远远地展现在汪洋的面前,巨大的火浪在翻滚、升腾,黑烟不断地向四周弥漫。强子一看就傻眼了,进入消防队不到一年的他,何时见过这样的阵势。小马哥故作镇定地扬起头,对远处的大火说道,别嚣张,你火神爷爷还有五秒到达战场。

指导员对火场进行常规观察后,确定了中心起火点为木材厂中心部位的操作间。火势向周边散开,又引燃了旁边的遮阳网厂,火势正逐渐向村民聚居的方向蔓延过去。

汪洋和小马哥接到命令,他俩负责击退往村庄蔓延的火势。他们铺设好干线,爬到厂房外面一处废弃的砖墙上,然后对准向外乱窜的火焰,开启猛烈进攻模式。

突然,一个秃头的男人惊慌失措地跑过来说,快!我老婆睡在里面仓库了,快去救她啊!在那里,快去啊!指导员马上用对讲机向上级请示,老曹见状,过来拉那个男人,说,他们内攻组已经进去搜救了,这里危险,你跟我到警戒线外面去吧。那男人却挣扎着挤开叽叽喳喳的人群要向火场里面跑。火场内火焰升腾,浓烟滚滚,他往前跑了几步就被老曹拉了回来,受阻的他,对着正在铺水带的消防员强子怒吼,这么大的火,你还在这儿磨蹭什么?你看看你们这个样子,我老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

指导员知道老百姓不懂消防队伍的分工协作:谁找水源,谁铺水带负责供水,谁侦查火情进行搜救转移,谁拿工具破拆,谁持水枪灭火,谁负责安全警戒等,消防队员必须在第一时间都明确自己的任务,并尽最大努力完成好,对于非专业人员不必跟他一般见识。老曹在旁边好言好语劝了半天,男人的情绪才平复了下来。他说他是木材厂负责销售工作的,媳妇平时在厨房里帮忙,昨晚他出去和客户谈单子,因为结束得太晚,就在城里宾馆休息了,他没想到媳妇昨晚也没回去,就睡在仓库里……说到这,他的神色再次忧戚起来,泪珠簌簌地往下掉。

指导员面色凝重地观察着现场情况,不时地指挥着各组人员。指导员握着水枪,对准火焰中心扫射,强劲的水柱向火魔不断地发起进攻,掩护内攻人员进去救人。不多会儿,就看见老毕从浓烟中出来了,他的背上还背着一个人——那名男子的老婆。郭飞和老毕将这名已经昏迷的女人,轻轻放上担架,和医务人员合力将其抬到急救车上,那名男子哆哆嗦嗦地爬上车,忧心忡忡地看着不省人事的女人。

夜幕像是世间的主宰,缓缓地降临,火光逐渐黯淡下去,巨大的烟雾团笼罩在消防员们的头顶。丽莎并不感到饥饿,实际上菜市场就在楼下的不远处,她听到鼎沸的人声逐渐减弱,有人收摊了,一辆辆三轮车和货架进进出出,没有人会在意头顶上的那一方风景。丽莎在阳台上晾晒的衣物,随着晚风阵阵翕动,室内每一个角落都焕发出夺目的光彩,经过几个小时的通风,窗外的桂花香灌进宽敞的客厅,幽幽的芳香在暗处涌动。丽莎上一秒还在满意地舒展着四肢,下一秒就一身疲惫地走进浴室。她用温热的清水不断冲洗着自己的胴体,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失去母亲的痛苦,远程的奔袭,心情的剧烈起伏,极致地挥洒精力过后,一连串漫无边际的绝望和恐惧袭来。这样的生活让丽莎感到倦怠又虚无,但她常对别人说,自己是没心没肺的,她常安慰自己,睡一觉就好了。

几小时后,汪洋和小马哥还坚守在阵地上,在他们的努力下,火魔愣是一步也没有跨过防线。而且南侧这一区域的明火已熄灭。他俩只需要看住那些零星复燃的小火苗,及时将其灭掉就行了。汪洋打算歇会儿,他刚坐下来,先是感觉累,然后困意涌了上来,接下来感到口渴,极度的疲惫。人被火长久地烤过以后,身上会软得像面条一样,体力透支,失水过多又会让人感到困倦。此时的汪洋真切地感到了度日如年,他甚至想到自己要是长出一双翅膀多好,可以飞出骇人的火场,到有清水有草地的地方休息一小会儿。但这只是想一想而已,如果顶不住,火浪就会越过防线,而对面就是村庄。过了一会儿汪洋发现,远处有几束光柱,待走近后才发现是周边的大爹大妈们蒸了馒头包子送过来,一番推辞后,汪洋只能接受这真心的馈赠,他眼眶湿润,嘴里不停地说感谢,然后含着泪花吃完了手里的四个馒头。当他抬起头看小马哥,发现他正举起水瓶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水,一口气喝完后,小马哥抬起手去抹嘴角。这一抹,他那被烟尘熏过的黑脸成了一只花猫,汪洋指着他的脸,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小马哥那小暴脾气也不是好惹的,他怼了句,笑个锤子,再笑给你两皮坨。

没过多久,增援队伍到来,先头的这批消防员,终于可以回去休息了。经过几小时的奋战,现场大火已被扑灭,只是大量余烬还有复燃的可能,这一切交给其他队的战友们,大可放心。汪洋踉踉跄跄地走过火场,头顶的探照灯没电了,一片漆黑中,他被脚下的土坑绊了一跤,摔了一身稀泥。坐在消防车的副驾驶位上,汪洋从车窗里放眼望去,觉得这里跟被轰炸过的战场没什么两样,浓烟伴随着大量的水汽还在滚滚上升,残破的厂棚东倒西歪,焦土上面覆盖着一层泡沫,房梁的钢筋烧弯了,操作间的机器烧瘪了……原本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欢乐之地突然就成了触目惊心的人间地狱。

出警回来,打开手机后,汪洋看到丽莎的无数条信息弹了出来,他皱了皱眉头,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给丽莎打电话道歉。丽莎听他讲了一大长篇,但就是不发一言,全程只回复了一个“哦”。汪洋心想,她肯定還在生气。于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是谁说的女人的记忆像鱼一样只有七秒,我看,即便我化成灰你也能把我扒出来,哈哈!丽莎心一软,问道,你今晚能回来吗?汪洋想了想答道,应该可以,等我去跟指导员请个假。汪洋立即到队站办公室找指导员,听说他要请假,指导员的好奇心顿时被勾引出来,想女朋友啦?想人家,还不对人家好点。汪洋不置可否。指导员再次发难,这次请假有什么计划?汪洋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最终憋出一句,不告诉你。指导员一脸正色地说,臭小子翅膀硬了,先写个恋爱报告才能走!汪洋闻言,只得赶紧求放过。

一路小跑着回到住处,汪洋在门前停了下来,他整理了下头发和衣领,才抬手敲门。丽莎刚打开门,就一个纵步跳上汪洋的身体,抱住汪洋的脖子,两只脚死死匝在汪洋的腰间。嘴里喃喃道,你太坏了,这么久都不理人家!折腾了一番,丽莎跳下来站定,全神贯注地看着汪洋,然后说道,你们的工作太危险了,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丽莎围着汪洋转了一圈,每一处都仔细端详。突然她“啊”的一声尖叫出来,你这里还在流血!汪洋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手腕内侧刮破了块皮。汪洋淡定地说,不碍事,这是昨天天太黑,头灯又没电,不小心摔了一跤。丽莎转头走到电视柜面前,从抽屉里拿来云南白药和创可贴,半蹲着给汪洋包扎。

女性的温柔和贴心,让汪洋内心五味杂陈,愧疚像一股电流在体内反复击打。恋爱这么久,汪洋没有给丽莎送过花,没有陪她去看过一场电影,哪怕盛世电影院就在自己家的斜对面。没有带她去见过朋友,哦不!除了自己的战友,汪洋其实没有一个朋友,因为他总是隐藏着自己真实的情感,他害怕与别人的距离太近,让人发现他心里的伤疤。他始终觉得自己是有罪的,活在世间,太阳热烈,水波温柔。这句话好像是哪位诗人说的,汪洋中学时在《读者》杂志上看见过。汪洋一直记着那种感觉,如秋叶掉落,静美如画,如夕阳坠入漆黑的深渊,在最热烈的青春与奋斗之中死去。

汪洋一次次地来到丽莎身边,但他始终无法正视自己的内心,他总是想起童年的那场梦魇,他总是梦见自己身处熊熊烈火之中,远处就是无垠的大海,但每次伸手,都够不到海面,有时费尽全身力气,勉强触碰到海面,大海就会迅速缩小成一个透明的水晶,再碰一次就会突然破裂成碎片。在一次又一次的灭火战斗中,他总是想象自己的后方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拥有源源不断的水流,握着水枪,让水柱像翻滚的浪潮席卷火焰,淹没所有飞腾的火星,那一刻,他找到了真正的快感,一种喷薄而出的力量感。

汪洋胡思乱想的当儿,丽莎已经做好了三菜一汤,速度简直快得惊人。汪洋抬起头来说,丽莎你对我太好了。丽莎略带愠怒地说,你就不问问,这些天我去哪儿了?汪洋一愣,遇到什么事儿了吗?丽莎翻了个白眼,我妈走了。汪洋惊讶地张着嘴,半天才把饭菜咽下去,然后夹了一块肉给丽莎,早知道我应该陪你回去的,别怕,待会儿我带你出去散散心。丽莎不满地嘟着嘴。

从高处的雁翅塔看下去,夜幕下的文城相比平时,反而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灯火阑珊之下,闹市区的街道上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的人群隐没在夜色中,从极远极高的距离看下去,一切都有了一种朦胧的美感。汪洋自言自语,看轿车和玩具车,看人群和蚁群,看山和水。这其中的不同,难道仅仅是因为距离?丽莎像背诵课文般,一字一句像泉水从唇齿间流了出来:

你,

一会儿看我,

一会儿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丽莎继续说道,走了那么多的路,从老家回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世界上最遥远的路有多远,是天涯海角,从北到南,从东到西,还是一颗心向另一颗心慢慢靠近。无论怎样的答案,距离都让人感到向往,你与我近在咫尺,却远若浮云,你与云远若天涯,却近在眼前。这世间,你我云,简简单单,像一副留白的画,看人们如何去描摹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汪洋打趣道,丽莎,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诗意盎然了?丽莎辩驳道,谁叫你突然变成了哲学家,在哪儿思考起了人与蚂蚁的问题?丽莎说完不忘做出一个轻蔑的眼神。

丽莎的心情可以这么形容,那大概是一种从火山口掉下去,穿越无尽深渊,又躺在冰川之上的感觉。第二天汪洋异常后悔自己的鲁莽,临走之际,还不忘关切丽莎,如果感觉无聊,可以在最近新出来的软件上唱歌,也就是后来人们所热衷的直播。汪洋一走,虽说不至于音讯渺茫,但长期的孤独如荒草长满心中的园地,人生破败衰落之感就随之而来。一条条信息在手机荧幕上亮起来,但那光束太微弱了,别说照不进人的内心,就连眼前和脚下的这点空间也是无法照亮的。原本心灰意冷的丽莎,有一天真的试着注册了一个账号。很快丽莎凭借着自己出色的外表和悦耳的声线,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新星,每天都有几千人等着听她唱歌,唱得累了,还可以和观众聊一下家长里短,有时观众也会刷礼物。丽莎过了几天才知道,原来礼物是可以兑换成钱的。于是丽莎兴奋地差点跳起来,她的热度越来越高,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排练歌曲和舞蹈,直播前还得化一个美美的妆。直播中被男人话语骚扰挑逗时,丽莎也根本不怯场,心情好的时候,她会让男人们明智地闭嘴,遇到心情不好时,她会怼到对方怀疑人生,落荒而逃。慢慢地,她的人气开始往下掉,她急得骂对方卑鄙,那些藏在暗处的小人也在攻击她。不过这就是一张有漏洞的过滤网,将旧的渣滓祛除,还会出现新的渣滓。丽莎历来都是既然玩,就奉陪到底。又过了一段时间,丽莎的人气有了回升,许多人开始对这个活泼开朗,有锋芒的美妞儿心服口服。有几个经纪公司已经准备好了签约,就等丽莎的一句话。

一天汪洋刷到了丽莎的直播,他特意要求丽莎录了几首歌发给自己,这样每天他都会在丽莎清亮悠扬的歌声中醒来。不过时间一长,他也担心丽莎的身体,每天这样忙碌,虽说收入不错,但实在太劳累了。汪洋时不时地叮嘱丽莎几句,丽莎的回复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不久后,汪洋好不容易请了假,到家的一瞬间,眼前的一幕让他有些不敢相信,之前整洁干净的家里变得一片混乱,丽莎见他回来,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他知道丽莎这是在惩罚自己,她每天那么辛苦的直播,其实是一种宣泄。汪洋知道,丽莎的怨气很大,也許等她发泄完这股气,他们之间的缘分也就结束了吧。

汪洋平静地收拾这场残局,像一个屈辱的士兵在打扫惨败的战场。晚上汪洋一个人躺在床上,尽管心里如万马奔腾,但终究架不住高强度训练带来的疲乏。汪洋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不知道,丽莎悄悄走到卧室门口,怨怼地看了他一会。丽莎越想越气,特别想过去给汪洋挠个大花脸。

最终丽莎还是于心不忍,但她实在受不了一个男人对她的无视和侮辱。她的行为确实有一些报复的意味。丽莎又想起被困酒吧的那天,汪洋将她背出去的情形,不由得泪水潸然。也就几个月的时间,事情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呢?难道自己真的看错了人?也许这个男人根本不爱她,他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是一个深似大海的人。

很平常的一个夜晚,丽莎还没有下播,汪洋在直播间给丽莎送了十朵小红花,并留言,记得按时吃饭!

秋风蹂躏着河岸的柳条,猩红的霞光往上空收缩,慢慢变成一把尖刀,向成团的乌云捅去。城市的街灯同时睁开双眼,温暖的灯盏中莫名出现了许多血丝。山脚下的消防楼里,指挥中心的铃声响个不停,警笛声一路呼啸,消防员们正向火灾事故现场飞驰而去。

这个架势,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汪洋从指导员手里接过出警单瞄了一眼,西街路口盛世电影院发生火灾,有人员被困。西街路口这几个字映入汪洋的眼帘,这不是自己家的对面吗?他不由得担心起丽莎来,出警途中他向指导员打了报告后,才拿出手机给丽莎发了条消息:电影院着火了,注意安全!

五分钟后消防车到达现场,这座老电影院早就应该重建了,听说前不久由于火灾隐患,被大队长勒令整改,但他们一直拖着,本来马上就要下达行政处罚行政书了,谁承想,火灾已经不给他们改正的机会了,可关键是那些看电影的观众正面临着生命危险。火灾形势比预估的严重得多,此时那像碉堡似的电影院已然成了一座巨大的火炉,滚滚浓烟从建筑上面冒出来,部分窗户可以看到火苗直往外窜。电影院门口的小摊贩们推着车,出来逛街的大人们抱着孩子沿着街道的另一个方向逃跑,人群中传来男人的嘶吼和女人小孩的哭声。

指导员跳下车,到达现场,抓住刚跑出来的一个穿蓝衣服的工作人员问:里面情况怎么样,有多少人没出来?那人回道,大概一两百人吧。指导员再问,有几个安全出口。那人回答,六个,不过有四道门是锁着的,钥匙在我们经理那里,但他的弟弟结婚,他回老家去了。

指导员下达作战命令,指导员和汪洋在正面强攻,阻断火势蔓延;老曹、郭飞、老毕、强子、小伟哥、渣渣辉你们六个作为疏散和搜救组,一定要全力救出被困人员;电影院的吊顶是木板混合钢结构,火势蔓延的快,容易坍塌,一定要特别注意,指导员补充道。

老曹他们兵分两路,一是立马用消防斧劈开锁住的安全门,疏散群众,二是爬上电影院的通风窗安装排风机,尽快把毒烟排出去。安全门一打开,群众争先恐后地往外跑,由于烟雾弥漫,室内一片漆黑。老曹赶快提醒并组织疏散,注意脚下,老人和妇女儿童先走。几分钟后大部分人都出来了,但有几位老人刚走出来就晕倒在地,老曹他们赶快将其送上救护车,又转身冲进火场。这时的烟雾更加浓厚了,伸手不见五指,老曹弓着腰在一排排凳子之间摸索,突然他摸到一只脚,往上摸去发现是一名女同胞,立即蹲下来背对着她,抓住她的手臂将其背了出去。一段二三十米的路途,老曹感觉像走在茂密的森林之中,像这样进出三个来回后,即便是带着空气呼吸器,也觉得晕头转向,大脑一片空白。当老曹还想进去时,指导员拉住他,你去消防车上休息会儿。老毕和小伟哥你们俩再跑一趟,注意卫生间和各个死角。老毕在一号厅搜索,小伟哥在二号厅。老毕发现卫生间是反锁着的,所以断定里面有人,他大声呼喊了好几声,但没有一丝回音。于是老毕从腰间取下消防斧,“嘭嘭”几声脆响,门锁被劈开了。老毕看见有个蜷缩的人影,说道,哥们,我是消防员,我来救你了。对方毫无反应,老毕将他翻过身来,他的脸被熏黑了,看上去已经没了气息。老毕一鼓作气将其背到背上,在黑暗中穿行,该男子的头颅无力地垂到老毕的胸前,像个铅锤不停地敲打着老毕的胸口。当这名年轻男子被救出去后,一位阿姨跑上前来看了一眼,突然扑到年轻男子的身上痛哭流涕。

在强大的供水之下,正面的火势早就被汪洋他们浇熄了,现在只有一些木板底下的火星可能死灰复燃。汪洋用直流水继续冲击。过了一会儿,指导员说,你歇会儿,我来。汪洋刚靠着消防车歇了两分钟,就听到指导员问,我们的人都出来了吧?老毕站了出来,报告指导员,人员集合完毕,火场已清理,增援力量已全部到达!就在大家都松了口气时,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拉住指导员的衣襟说,叔叔,妈妈还没出来,求你们救救她!

指导员抱起孩子,大声地问警戒线外的群众,这是谁家的孩子?没有人回答。

指导员扭头往火场走去,当他走到半路发现后面有人,定睛一看是汪洋。他大骂道,你来干什么,回去,我一个人进去。汪洋愣在原地,指导员重复道,回去,这是命令!

外面的人们心提到了嗓子眼,大家都在默数,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当他们看到汪洋走出来时,都耸了耸肩膀,有一名群众还向汪洋敬礼,汪洋停下脚步,身子挺直还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突然人们听到轰的一聲,强烈的震动冲击着耳膜,指导员大喊一声,卧倒!汪洋已经来不及跨出去,门口巨大的广告牌掉下来砸在了汪洋的腿上。之前累得趴在消防车上睡觉的老曹被震醒,全体消防员冲到火场门外,正要进去救指导员,被老曹拦住,同志们,大家冷静一下,火场可能还有危险。他们先用担架把汪洋送上急救车,待安全员侦查完毕后,确认安全后才进入火场。他们在混乱的砖石,烧焦的木板和座椅之间疯狂地寻找指导员的身影,最终在二号安全门那里发现指导员,当把他抬出去时,人们看到他的身体被砖石砸的血肉模糊,看到此情此景,全体消防员都号啕大哭起来,不停地嘶吼着,指导员、指导员、指导员……就连围观的群众也不由得伤心落泪。

汪洋在医院昏迷了一天一夜,由于失血过多,他的腿差点就保不住了,幸亏送医及时。省二院的闻教授听说是消防英雄受伤,刚放下手里的手术,就立马赶了过来。

丽莎一直都关注着火灾的情况,第二天醒来,她的手机跳出一条新闻:昨晚八时三十四分,我市一名消防员在灭火救援战斗中壮烈牺牲。丽莎的内心异常忐忑,她特别渴望听到汪洋的消息,但又感到害怕,她上网搜索后发现牺牲的消防员是汪洋的指导员。网上说当时人员已经全部救出来了,后来因为一个小女孩找不到她的妈妈求救消防员,他们才又进去的,但实际上那个小女孩的妈妈早就被救出来,送去医院了。汪洋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丽莎跑到队上询问后,才知道汪洋已经被送去市医院。她立即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那一刻,所有的不快与隔阂都烟消云散。

丽莎从老曹他们那里问到了汪洋父亲的号码。得知消息后,汪洋父亲连夜赶到文城,看到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的儿子,他脚步一颤,差点摔倒在地,丽莎赶忙上前搀扶。从汪洋父亲的口中,丽莎知道了汪洋小时候的遭遇,知道了那场火灾让汪洋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明媚的青春时光。第二天中午丽莎出去卫生间回来时,发现汪洋父亲不见了,紧接着她接到一个电话,是汪洋父亲打来的。他说道,丽莎,知道汪洋没有大碍,我就放心了,我在枕头底下放了点钱,你拿去交手术费,等汪洋好起来以后,请医生帮他把小时候那场火灾落下的毛病解决了,这个问题你们迟早是要面对的,当面我也不好说,也只能这样,你千万莫怪。丽莎琢磨着汪洋父亲说的每一句话。

前一天,汪洋父亲找主治医生问过汪洋的伤势。医生说,汪洋的小腿存在骨折,跟腱断裂以及软组织严重损伤的问题,恢复周期较长,只要精心照顾,好好休息,不会影响以后的生活,但是按照他们消防员的职业要求,恐怕不太适宜继续进行高强度的训练和救援了。汪洋父亲听完心里很不是滋味,同时在心里思索着汪洋伤愈以后的出路。

在汪洋的再三追问下,丽莎将指导员壮烈牺牲,被应急管理部评为烈士的新闻告诉了他。知道市委市政府三天后将在北回归线广场召开指导员的追悼会,汪洋不顾丽莎的劝慰,不顾腿伤将要面临的风险,执意要去参加追悼会。老曹他们来医院看望汪洋,知道他的心愿后,对丽莎说道,放心,我们会安排妥当的,保证不影响他的腿伤。汪洋背靠床头刷着手机上的新闻,他看到全国各大媒体都在悼念指导员,人们都称呼指导员为英雄。他一次次地回想,为什么那天进去的不是自己,如果指导员不勒令自己出去火场,结果显而易见。指导员明知危险,却还要进去,因为消防员是不会置老百姓的安危不顾的,消防员必须背负起保护人民的使命,即使他们只有一车水,他们也宁愿那是一片能浇熄火魔的海洋,即使他们只有一双手,他们也要竭力地托举着那份如山的责任。

那是一个阴雨天,在护送烈士途径的主干道上挤满了送行的群众,他们举着“赤胆铸英魂,浩气留人间”的横幅,他们望着载着烈士英魂的车队往广场驶去,雨点更加密集,某位戴眼镜的大姐口中呼出的热气凝结在镜片上,她掏出眼睛帕擦拭,模糊的视野里,车队逐渐远去。当车队到达广场时,各单位的工作人员以及自发前来的群众早已整齐列队,肃穆地站好。老曹他们提前把汪洋安排在广场边上的运兵车里,由丽莎陪着,为了不影响腿伤,只能以这种方式送别指导员。汪洋呆呆地倚靠着车窗。透过一丝丝雨痕,他看到台前的那些花圈和挽联上写着“消防英雄永垂不朽”,看到乌压压的戴着白花的人群,他实在难以接受指导员就这样走了。汪洋透过沾着雨痕的车窗,看到展板上指导员的黑白遗像。估计领导的发言快结束了,广场上的人们统一做出敬礼的动作,汪洋看到老曹擦了擦眼睛,又重新抬起手臂,迅速地举到肩上。过了一会儿,身旁的丽莎说,刚刚市领导提到你的名字了,市里决定给你三等功荣誉。这一消息并没有让汪洋的内心泛起一丝波澜。随着时间的流逝,天色更加阴沉,汪洋和丽莎在关着的车窗里也能听到雷声隆隆,一阵阵地好似城市深处的哀恸,觉得异常气闷的汪洋打开车窗,忽然看见一排排树木在狂风中颤抖,漫天的雨滴席卷而来……

【作者简介】代梵,原名劉剑,云南省作协会员,文山州作协常务理事。在《含笑花》《滇池》《边疆文学》《诗歌月刊》《散文诗世界》《昭通作家》《赤水源》等刊物发表大量诗歌,散文,翻译作品以及中短篇小说,作品入选《2021年中国行吟诗选》《云南2021年度诗歌选》等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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