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一
我始终记得发现父亲老去的那一瞬间。
父亲退休前,在政府部门工作,经常要跟人打交道,所以很在意自己的形象。遗传缘故,他是“少白头”,年轻的时候就有许多白头发,所以多年来,他一直坚持染发,每次染完,头发乌黑油亮,整个人都显得精神十足。
他的身材较胖,用现在的话讲,就是脸上“胶原蛋白满满”,因此一直比同龄人看起来年轻,父亲多年来为此颇为自得。
大概从四五年前開始,父亲过上了悠闲的退休生活。出于健康考虑,他不再染发。当时我在外地工作,一年到头也就回家一两次。那年十一假期,我带着老公孩子回老家,车刚拐进熟悉的小院子,就看到父亲在楼下等待的身影。
看到我们的车,父亲兴奋地边挥手边走过来,看清他样子的瞬间,我的心真实地痛了一下:不再染发的父亲,头发全白了,虽然脸上还是胖乎乎的,没有皱纹,但整个人已经是个小老头的样子。以前我从来不知道,头发对人的精神面貌影响这么大,那一刻,我只有一个感觉,父亲老了。
当时的情绪有点儿复杂,惊讶、心酸,还有些难以接受。父亲没察觉,一直忙不迭的帮我们拿行李,问我们一路累不累,反倒是赶过来的母亲发现了异样,她朝父亲指了指,问我,“是不是成小老头了?”我点了点头,勉强笑了一下。
这一瞬间的复杂感受,在后来我发现母亲老去的时候,再次重现了。
母亲前些年头部做手术,需要全麻。手术当天,我等在医院的手术室外,当麻醉消退,她被推出来的时候,我迎了上去。母亲无力地躺在床上,她看着我,眼里都是泪水,整个人瘦瘦小小的,比手术前好像瘦了一圈。
母亲的身体一直不算强健,这场手术对她来讲是一场硬仗,她经受住了考验,手术成功,但身体还需要长久的恢复。我握住母亲的手,冰凉,她很虚弱,也很脆弱,她也轻轻抓住了我的手。那一瞬间,我猛然察觉到,母亲老了,而我从此以后要成为她的依靠了。
一场手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母亲的一些神经受到损伤,听力明显下降——这种损伤是不可逆的,戴助听器也无济于事。背也日渐驼了。但母亲其实还很年轻,当时她不到60岁,就开始耳背、驼背,我在很长时间内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有时在家里,我跟母亲说话,说了半天,发现她根本没听清的时候;在一些场合,我想跟母亲说句悄悄话,提醒她些事情,她听不清,反而大着嗓门问我“你说什么”的时候;我正开着视频会脱不开身,快递在门口敲了半天她却听不到的时候;我有急事给她打电话,她却完全无视手机铃声的时候……我总会忍不住生气。
有时是生闷气,有时会指责几句,“你怎么又没听清?”说完又后悔,听不清又不是母亲的错,指责她有什么用呢?最后还是只能自己难受。
我和朋友聊过这件事,我之所以如此难以接受母亲老去,一个原因是母亲确实还不算老;另一个原因是,曾经的母亲,太过耀眼了。她年轻时风姿绰约,不仅漂亮,还时髦。一张当年的照片上,母亲烫着大波浪,穿了一件肥肥大大的紫色羽绒服和一条紧身裤,脚踩高跟小皮靴,即便现在看来,也是时尚先锋。
另一张照片里,母亲过肩长发,戴着墨镜,一袭纯白色的真丝连衣裙,在河边漫步,样子温婉可人,标准的美人照。母亲以前是老师,教音乐和美术,气质也过人。她教过许多我的同学,他们后来告诉我,母亲曾是他们最喜欢的老师。长久以来,母亲都是我的骄傲。
可现在的母亲,虽然还不算老,但已经肉眼可见的虚弱,当初的光彩荡然无存,驼背、耳朵还听不清,让我如何能心态平和的接受这一切呢?
对于父亲也是一样。年轻时的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幽默、豪爽、讲义气,典型的北方汉子,他朋友众多,总是人群中的焦点。父亲办事能力强,我和母亲都被他照顾得很好,在我上大学前,从来没有操心过生活方面的问题。
这样的父亲,因为要帮我带孩子,离开家乡来到北京,没有了原来的朋友圈,现在成了一个最喜欢逛菜场比价的小老头。他没有什么兴趣爱好,退休后也没有再赚钱的本事,就和众多的老年“北漂”一样,普普通通的老去。
或许,这就是人生的必经之路。不管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从衰老的那一瞬间起,他们就已经开启了人生新的阶段。而作为子女,更是别无选择,只能接受眼前的这一切。
其实,对于父母而言,他们又何尝没走过这样一段人生路呢?十多年前,我和父母回老家看望姥姥姥爷,一拉家常,就发现姥爷的反应变得很迟钝,别人问句话,他大概要过上几秒才缓缓作答,口齿也有些不清晰。
后来姥爷被确诊为脑血栓,瘫痪在床几年后去世了。去世前,姥爷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们和他说话,他只能含糊地挤出点儿呜呜声,完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姥爷年轻时潇洒英俊,当过老师,他和姥姥度过许多艰难的岁月,养大了四个儿女。当他突然倒下时,他的女儿——我的母亲,难道就能接受吗?可我当时并没有想过这些,直到我自己和岁月怦然相遇。
谁的父母曾经不是儿女心中的那棵大树、那个无所不能的超人呢?可超人也会老去,儿女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成新的超人,握住老去的父母的手,温柔地说,接下来交给我吧。
(摘自微信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