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鹰
我上初中的学校是市女一中,坐落在海河畔的那座灰色的修道院式的建筑,校园里的合欢花树,操场上的大秋千,留下我十二岁到十五岁的人生足迹。
在这段学习生活中,对我影响最大的要数教文学的穆嘉珍老师了。穆老师性格活泼,好打篮球,脸上总是堆着灿烂的笑容。我用“灿烂”这个词形容她的笑容,是因为她很爱笑,每当她眯起眼睛笑得开心时,真像灿烂的阳光照耀到我的心里。
她喜欢我有两个原因,一是我的作文好,出现了明显的偏科倾向;二是我母亲和她是中学同班同学,而她又没有孩子,所以待我如自己的后辈。有了这两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我在文学课上出尽了风头。
同学们都知道穆老师偏爱我,但她们又不得不服气,因为我的作文成绩一直在班上遥遥领先,三年当中竟没有得过“乙”,得分都是“甲”或“甲上”。几乎每篇作文之后都有穆老师用红墨水写的热情洋溢的批语,“文字流畅,词汇丰富”啦,“富于想象力”啦,“切勿骄傲,加倍努力”啦,有时这种红字批语会有一大篇。受到老师的鼓励我更来劲儿了,每当接到作文题目,都要开动脑筋挖空心思写出好文章。那种看重作文的心态,真有些像现在运动会上冠军卫冕的拼搏了。看来,中学老师的引导,往往会激发学生对某一功课的学习兴趣,甚至会影响他一生的事业。
初二以后,我的偏科倾向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代数常常不及格。有一次上代数课,我把小说藏在代数课本里面,公然在课桌桌面上看小说入了迷。教代数的熊老师从背后走过来,没收了我借来的小说。后来,我去她办公室好几次承认错误,她都不肯还给我那本小说。她伤心地问我:“听说你的文科功课很好,为什么代数总是不及格?你对我有什么意见?是不是我讲得不好……”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真的對她没意见,但直到中学毕业考试时,物理代数化学仍然不及格。眼看不能毕业了,我真的害怕了,不得不在暑假补习功课,补考时竟然都得了4分,这才勉强地拿到了毕业文凭。
记得还是穆老师帮我找熊老师要回了那本小说,并再三告诫我注意学习数理化功课。不过,她的批评总是很温和的。
有一次熊老师病了,同学们到她的宿舍去看望她。她是个老处女南方人,说话声音又尖又高,有些驼背,大约已有三十多岁了,住在学校后面一间单身宿舍里。她的房间干净得出奇,雪白的床单平平整整一尘不染。她坐在椅子上笑着让我们坐,我们都不敢坐在那张雪白的床单上,于是从别的屋里搬了几张椅子来。我一直感到对不起熊老师,毕业时靠补考得了4分以后,我想让她知道我的进步。但那时已放暑假,我去她的宿舍时只见一把锁头替她看守那间空寂的宿舍,踮脚朝窗子里望去,雪白的床单仍然平整无瑕,一尘不染。
长大成人以后,我不善理财不识数,还是个电器盲,电子盲,这才追悔莫及,经常怀念那些教数理化的老师们。熊老师的雪白床单,至今留在我的心室,或许它成了我生活中某种缺憾,某种空白和象征。我也曾做过几次考场梦,梦中终是因为答不出那些深奥的数理化考题,惊醒以后总是追悔莫及,少年时不该过分偏科了。
穆老师在“文革”中被抄了家,受了很多罪,只因为她是一位归国华侨。华侨,同时又是老师者,首当其冲地受到红卫兵的迫害。浩劫过后,她仍然热爱教育工作,仍然坚守讲台直到退休。后来,我见到她时,她的头发全白了,老夫妇二人没有孩子,但她的一生教出了无数的孩子。
在我的纪念册里,有一张穆老师中年时的照片,她笑得真挚,笑得灿烂,真挚如赤子,灿烂如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