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君
内容摘要:延寿命菩萨是唐宋时期新出現的题材,图式简单,主要分布于甘肃、四川、新疆等地,流行于9—11世纪。该菩萨产生过程漫长而复杂,严格意义上的延寿命菩萨出自大本《佛说延寿命经》,主要功能是延长信众现世寿命。延寿命菩萨是顺应佛教本土化的延寿信仰需求而产生的,形成过程反映出佛教中国化、世俗化的繁杂脉络之一象。
关键词:延寿命菩萨;特征;来源;背景
中图分类号:K879.2;B9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3)02-0041-11
Statues of the Life-Extending Bodhisattva from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WANG Lijun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China West Normal University, Nanchong 637002, Sichuan)
Abstract:Statues of the Life-Extending Bodhisattva (yanshoumingpusa延寿命菩萨) is a theme of Chinese Buddhism that first appeared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that was mainly prominent in Gansu(Dunhuang), Sichuan and Xinjiang from the 9th to the 11th centuries. The historical process that led to the emergence of this Bodhisattva was very long and complicated. In the canonical origins of the Life-ExtendingBodhisattva, which can be found in its earliest form in the Sutra on Prolonging Life (foshuoyanshoumingjing佛说延寿命经), this Bodhisattva was born with the ability to extend the life spans of Buddhist believers and was depicted in highly simplistic pictures. The powers of the Life-Extending Bodhisattva were catered to concepts in local Chinese Buddhism related to prolonging life, and reflect the complex process of sinicization and secularization that Buddhism underwent in China.
Keywords:Life-Extending Bodhisattva;image features; origin; background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延寿命菩萨在佛教典籍中罕见,就已知论著看,多数学者是基于对甘肃敦煌藏经洞出土的唐宋时期名号中含有“延寿命”或“延受命”的部分菩萨像的探讨,而将其归为延寿命菩萨。较早关注此类题材的有英国学者斯坦因,他认为敦煌SP63中的延寿命菩萨是观音三十二相之一[1];日本学者松本荣一以敦煌出土的10余件延寿命菩萨像为据,阐述此类菩萨就是观音或是一个统称,并非特指,意在祈求益寿延年等[2]。此后国内学者彭金章[3]、胡文和[4]、阮荣春[5]等曾在文中零星提及,另有相关辞典、图册偶有敦煌、新疆所出此类菩萨的著录{1},而云南大理出土写经中的延寿命菩萨,黄璜认为是普贤延命菩萨[6],此外尚无系统研究。2018年,四川大学考古学系石窟调查队在四川省仁寿县珠嘉镇发现晚唐延寿命菩萨一龛{2},加之近年敦煌出土资料不断刊布,相关网站亦全面开放,目前已搜集到的名号中含有“延寿命”或“延受命”的唐宋时期菩萨像已达20余例,主要分布于甘肃、四川、新疆三地。那么“延寿命”菩萨与“延受命”菩萨之间有何联系,延寿命菩萨图像、名号及来源、信仰背景又是怎样,笔者欲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就以上问题进行初步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一 “延寿命”菩萨与“延受命”菩萨
前人将名号中含有“延寿命”或“延受命”的菩萨均归为延寿命菩萨。如日本学者松本荣一认为延寿命菩萨“尊号分‘延寿命与‘延受命两种,但所指应当一样”[2]208。其实,目前所见此类菩萨按名号可分为三类:A.延寿命+菩萨名号(如延寿命观世音菩萨),B.延寿命菩萨,C.延受命菩萨。此三类菩萨在佛经中均罕见,属新创题材,A、B类间的关系容后讨论,前两者与后者的主要区别在于“延寿命”与“延受命”。
细究“受命”与“寿命”,在古代汉语中是两个独立的词,排除异体、简化的可能,两者在佛经中具有不同内涵。受命,在佛教典籍中并无确切解释,结合相关佛经要旨,受,可取“领纳之意”[7];命,命根之义,即有情之寿命[7]3127;“受命”可理解为“领纳之寿命”,一般多用数值表示,其长短主要是由六道之形前世所修业果所决定,临终转入现世前仅能领而接受却不可改变,因此涉及前世。如《增壹阿含经》卷七,佛祖有云“若有人意好杀生,便堕地狱、饿鬼、畜生。若生人中,受命极短,所以然者,以断他命故”[8]。同经卷十八有偈语“与时极和悦,常念于平均,惠施无吝惜,不逆于人心。彼人受命决,不造诸非法,当知彼之人,临欲命终时,必生好善处”[8]637a。
寿命,《佛光大辞典》有这样的解释:“寿,梵语āyus。与命(梵jīvita)、命根同义,故又称寿命。即指由先前所作之行为而生于此世直至死亡之持续期间,具有执持我人身体之暖与识之作用……寿命具有实体,经多时而住,故有情生存。”[7]5770可见“寿命”是指受前世行为的影响而在现世生存的时间,即由“受命”影响,就本文而言,其前提是现世受生为人,其实体是人,涉及现世。也就是说“受命”在有情受生为人时,才能成为现世有实体的“寿命”。如《中阿含经》卷42云“则知受命最后觉,身坏命终,寿命已讫”[9]。又有“劫初时人寿无量。尔时佛未出世。后受命渐短,人寿六万岁”[10]等。
可见“受命”与“寿命”之间有一定的因果,关系密切,但对于现世来说却又并非一意。前者是转世前的该受之命,理论上在现世不可改变,后者是现世实际寿命,既然是现世,又受业力影响,则在现世改变业力并“延寿命”成为可能,后文所引长寿延命陀罗尼“能消灭定业延寿命”即表明,前世定业与寿命相关,在今世诵此陀罗尼则能消除定业从而延长寿命,与延寿命菩萨的相关内涵相合。可是,“延寿命”一词在佛经中出现频繁,而“延受命”则少见,诸多具有延寿命功能的尊神名号中,诸如延寿命观音菩萨之类,则未出现“延受命”。约成于北宋初的伪经《佛说受生经》,经名却有“寿生经”之类的写法,目前已知该经最早的金写本俄藏黑水城A-32中[11],经名就是《佛说寿生经》,但经文中却只见“受生”而不见“寿生”,可见最初应是受生,二者文意不同,但在此时已有“受”“寿”混用现象。该经还说,受生钱是受生来时所欠本生钱,若还此钱,今生便可得长寿等众多利益,可知受生为人是还钱、长寿的前提。由此可见,在这一时期,受生、寿生、长寿的信仰是较为流行的,在图像榜题中出现少量“延受命”的情况,最大可能是“受”“寿”偶然混用的结果。为行文方便,下面的讨论将C类归入B类中。
二 延寿命菩萨概况
目前已搜集到尊号中含“延寿命”的菩萨共24例{1}。敦煌藏经洞出土21例,四川石窟摩崖造像1例,新疆吐峪沟出土1例,时代集中在9—11世纪的晚唐至北宋初,依榜题名号不同分别归于A、B类。
A类菩萨共9例(表1),藏经洞8例{2},吐峪沟1例,时代约在晚唐五代时期。菩萨皆立姿,均有圆形头光,戴冠,多着络腋、长裙,披帔帛,项圈、耳环、臂钏、腕钏等较齐备。其中白描绢幡5例{3},均局部残损,皆为红绢底白描单尊菩萨,画幅宽度相近,在54—61cm之间,长度多在100—200cm。EO.3657/1榜题“南无寿命观音菩萨”{4},戴化佛冠,左手拇、食指相捻举肩前,右手置身侧,菩萨上方有整齐的装饰图案,可能是幡的顶端。EO.3657/2中部及右侧残,左侧可见足部以上,榜題“延寿命观音菩萨”,戴化佛冠,双手合十于胸前(图1);EO.3657/3榜题“南无延寿命息灾菩萨”,戴花宝冠,左手五指微屈向下倾掌置腹前,右手拇、食指相捻置肩前[12,13];EO.3657/3bis和吐峪沟绢画[14]均榜题“南无延寿命长寿王菩萨”,前者存膝部以上,右下角残,戴花宝冠,双手掌心向外置胸前,左手拇、食指相捻,右手五指微屈向下倾掌(图2);后者存腹部以上,左侧有三孔洞,上下缘残,戴化佛冠,左上臂垂体侧,右手拇、食指相捻举肩前。
彩绘纸画3例,绘于两幅画中。SP71绘一佛二菩萨,药师佛居中,二菩萨分立两侧,戴花宝冠;左侧菩萨左手提瓶置腿前,右手微握,拇、食指捻右胸前花饰,右侧榜题“南无延寿命而意轮菩萨”;右侧菩萨左手拇、食指相捻置胸前,右手微舒掌,食指、无名指夹腹前璎珞,左侧榜题“南无延寿命金刚藏菩萨”(图3)。SP554彩绘单尊十一面六臂观音,左侧榜题“南无延寿命十一面观世□萨”,右侧榜题“清信弟子行婆得女一心”[15,16]。
彩绘麻布画1例,SP201绘菩萨立莲座上,戴花宝冠,左手握净瓶垂体侧,右手捻莲枝置肩侧,右侧榜题“南无延寿命救苦观世音菩萨”(图4)
B类共15例(表2),时代在晚唐五代北宋初,其中四川仁寿石窟资料尚未刊布,在此先作介绍。
仁寿县珠嘉镇千佛岩第17龛(以下简称千17),雕于881年,位于崖面中部偏东,方形龛,平面近新月形,宽70、高94、深35cm。龛底、右壁外侧残,造像及壁面风化较严重。正壁中央雕一菩萨倚坐于仰莲圆座上,面部、左臂、左腿及台座残,像高56、座高36cm,有尖桃形头光及椭圆形身光,头光上方雕圆形华盖。菩萨桃形髻,戴束发冠,发辫垂覆双肩,缯带垂胸前;内着僧祇支,腹前束带,下着长裙,披帔帛,跣足,戴项圈,上缀流苏、璎珞,饰腕钏。左手置腹前,右手似托近乎圆形物置于胸侧。华盖左右各雕三佛结跏趺坐于祥云上,双手于腹前结禅定印。菩萨台座两侧各雕一供养像,均双手托物,一腿内盘,一腿屈起面向菩萨而坐(图5)。造像记刻于菩萨两侧壁面,左侧2行(图6):
敬造延寿命菩萨/一龛永为供养
右侧4行:
桐林乡崇贤里□有□杜维/靖弟子为男女□□进禄命/延长造□斋庆过毕(?)/广明二年三月廿八日弟子杜维靖供养
余14例均出自敦煌藏经洞,装扮同A类菩萨,但较A类简洁。除EO.1143跪坐、双手托盘外,余均正立或侧立。榜题名号除MG.17787为“延寿命菩萨”外,余均为“南无延寿(受)命菩萨”。其中EO.3643为彩绘纸幡,时代为晚唐五代初,多处残,菩萨存膝部以上部位,戴花宝冠,左手握瓶置腹前,右手握左手腕。EO.1139为彩绘麻布画,时代为五代宋初,存腹部以上部位,绘二菩萨相向而立。左侧观音菩萨戴花宝冠,左手执杨枝,右手托宝瓶;右侧菩萨戴化佛冠,左手托化佛置于胸前,右手拇、食指相捻举胸前,头前榜题“南无延寿命菩萨”(图7)。SP63为彩绘绢画,时代为五代宋初,绘十一面八臂观音及胁侍,中排左起第一身胁侍仅露腹部以上部位,戴花宝冠,双手置胸前,左手拇、食指相捻,右手五指微屈向下倾掌,右侧竖写榜题(图8)。EO.1143为彩绘绢画,绘一主尊二供养菩萨,右侧供养菩萨头右侧榜题“南无延受命菩萨一心供养”。
彩绘绢、麻布幡10例,时代为五代、宋初。幡多窄长,宽15—35cm,高30.47—111.76cm,比例悬殊。SP479中部残失,为彩绘绢幡,余为彩绘麻布幡,均有幡头、幡身, 部分有装饰带,幡头多绘花卉或小坐佛[15]590[16]132。菩萨多戴花宝冠,除Дх.123存膝部以上部位{1}、SP.303残损严重外,余均跣足立于莲台上。这些幡中,仅SP303左手置身侧,右手拇、食指相捻举肩前[15]588[16]119,其余均双手合十胸前,如SP149(图9)、SP155(图10)。
三 菩萨特征
A类菩萨各尊手势或标识物各不相同,几乎一例一式以示各菩萨的身份,同时还包括显、密二教尊神。前者尤其以三件延寿命观音菩萨最为典型,EO.3657/1、EO.3657/2饰有此期观音菩萨特有的化佛冠,SP201虽未戴化佛冠,两手分执净瓶和杨枝以标明观音菩萨的身份,后者如延寿命十一面观音菩萨,其密教特征毋庸质疑。形式以红绢底白描为主。
B类菩萨特征随时代早晚呈现渐变趋势,无显著密教特征。晚唐五代时,菩萨数量极少,仅摩崖造像和彩绘纸幡两种形式,身姿、执物等并不统一固定,也无明显特征,如延寿命菩萨有立、坐姿之别,手中托物或握瓶。图像均为单尊,但摩崖造像则出现六佛、供养像等,相对复杂。五代宋初时,菩萨数量骤增,形象逐渐固定,趋于简洁,绝大部分以戴花宝冠、双手合十的立姿出现,个别戴化佛冠,双手或施印或托佛。组合简单灵活,以单体主尊为主,二主尊并立1例,胁侍2例,SP63是十一面八臂观音的胁侍,仍具密教色彩。形式以带三角形幡头的彩绘麻布幡为主。虽然这种双手合十的立姿菩萨和麻布长幡的载体或受当时粉本流传和制作流程等时代因素影响,并非延寿命菩萨独有,但就延寿命菩萨图像本身而言却是变化规律的一种体现,即由图像本身的多样不确定性渐至统一固化,组合由多元素渐至简单灵活。
四 来源与性质
带有“延寿命”尊号的菩萨来源,篇幅所限,主要从佛经和图像两个方面探讨。
延寿命菩萨未见于佛典,而“延寿命”一词却在《大正藏》中出现70余次,较早见于南北朝时期,涉及经文不多,至唐宋时期,佛经数量激增。这些经文中,“延寿命”代表某种延长现世寿命的作用或功能,并涉及具有此类功能的尊神,以及获得这一作用或功能的方法。在传入初期,这一作用或功能往往通过修行积善等方便法门得以实现,延寿观念随之流传,具有延寿命功能的尊神不多。唐宋流行之时,以密教经典为最,甚至出现了专门宣扬如何延寿命的佛经,相应的尊神层出不穷,获得方法各不相同,渐呈纷繁复杂之势。
南北朝时期译出的相关经典主要有《太子须大拏经》、《杂宝藏经》、《决定藏经》等5部。经中具有延长现世寿命功能的尊神有佛、菩萨、罗汉[17]以及天王释[18]等。《杂宝藏经》中还提到某种鬼神亦有此功能,同时宣扬如何让信众获得这一功能的方法,卷四就列举因行善报缘或谦忍恭敬而起到延寿命的作用,如“长子见佛求长命”条:
时有一鬼神,化作婆罗门身,欲来入城,小儿向礼,鬼咒愿言:“使汝长寿。”此鬼乃是杀小儿鬼,但鬼神之法,不得二语,以许长寿,更不得杀。以其如是谦忍恭敬,得延寿命。[19]
至唐代,相关佛经近20部,涉及面广,以密教部最多,唐译本缘、华严、经集、史传、大小乘释论等部的部分经典偶有提及延寿命,多是以修行为前提的果报作用。如《药师琉璃光七佛本愿功德经》中说“燃灯造幡,修诸福业,以修福故,得延寿命”[20],是说通过燃灯、造幡、修福业的方法可达到延寿命的作用,药师佛则是具有此功能的尊神。密教部相关佛经10余部,主要尊神有帝释天[21]、观自在菩萨[22]、大孔雀王菩萨、摩诃摩瑜利天神、金刚手神王[23]等等。获得方法则有念诵神名、诵真言、造塔、画像、诵陀罗尼等,甚至在《金刚顶瑜珈护摩仪轨》中出现了专门延寿的方法,如延命炉、延命契、延命真言等[24]。《佛说大孔雀咒王经》卷下还提到挂持索线能延寿命:
若复有人称此大孔雀咒王名字,拥护他人或复自护,或结索綎身上带持……此人亦无王贼水火,恶毒刀杖之所侵害,睡觉安隐常见善梦,行住坐卧无违害事得延寿命。[23]475b
宋初所譯经典近10部,获得方法亦有涉及诵经、陀罗尼等,新出延寿命斋法,尊神则新出金刚手菩萨,如《佛说持明藏瑜珈大教尊那菩萨大明成就仪轨经》[25]。另有两部经整篇阐述延寿命之法,其中《佛说一切如来乌瑟腻沙最胜总持经》可谓方法多样、尊神众多。经文开篇明言“长寿安乐”“能延寿命消除罪业速得清净”[26],之后罗列如写经供养、最上塔庙法、帧像法等十数种延寿命之法。帧像法还可将像画于帛上,置于寂静之处供养、诵神名等。新出的尊神有天人和忿怒金刚不动尊、咤枳、四大明王等。还描述了乌瑟腻沙最胜总持功德的形像为面如满月、像有三面三目八臂等等[26]409a-c。
如此众多的尊神,虽然都具有延寿命的功能,但也只是每位尊神所具诸多功能的一种,尚未出现专职功能的尊神。而各种获得方法中,专门延寿的方法已初见端倪。反观唐宋时期出现的伪经《延寿命经》,则借鉴了南北朝以来入藏佛典的方法和内容,出现了专职尊神,获得方法简单易行。
敦煌遗存有两种《延寿命经》文本,称为大、小本《延寿命经》,二者无承袭关系。
小本《延寿命经》出于8世纪中叶,10世纪仍流通[27]。经文讲述一位寿命将尽的比丘向佛询问延命之法,佛为其说十七神名和结黄缕法,常书并随身携带诸神名以延寿除病[28]。该经借用了前述“长子见佛求长命”的形式,并且神名信仰和结缕术与《大灌顶经》中的相关内容[27]376以及《佛说大孔雀咒王经》有相似之处,具有密教性质。同时经中17位神名虽与延寿命菩萨名号并无多大关联,但已是专职延寿命的尊神,似着意对这一作用和功能进行概括和强调,但仍非一尊独有。
大本《延寿命经》完成年代不详,应略晚于小本,下限在1237年[27]374,376。经文讲述延寿菩萨知道佛欲涅槃,便问众生如何解脱众苦,佛曰造延寿经并诵读,之后以延寿菩萨与普净菩萨问答的形式宣扬佛灭后抄写转读此经,能“短命众生令得长寿”[29]。“延寿菩萨”在入藏经典中仅见于天息灾于北宋太平兴国七年(982)至雍熙三年(986)间所译《大方广菩萨藏文殊师利根本仪轨经》,该菩萨作为众佛侍从出现而未做过多阐释,但经文以“无病寿命”、“皆得长寿”为要旨[30]。可见至少在10世纪晚期,已有延寿菩萨出现,具有密教性质,仅看名号,延寿菩萨与延寿命的功能息息相关,并且在大本《延寿命经》中,延寿菩萨肩负着传达延寿法之重任,若遵循神名与经名对应的普遍规律,延寿即延寿命,因此认为延寿菩萨或为延寿命菩萨。至此,延寿菩萨成为仅有的专职延寿命的尊神,具有了独立的神格,是延寿命观念和信仰的终极表现之一。
图像的表现方式往往与经文不同。经文可以明确阐述尊神的特定作用和功能。对于图像来说,如无特定的标识区别身份,又需附加或强调某种功能,就只能以榜题的形式加在名号前,如A类SP.554中的“南无延寿命十一面观世音菩萨”,“延寿命”就是附加或强调功能,而十一面观音原本就有诸多功能。因此推测,A类菩萨榜题中的“延寿命”当是特意在既有菩萨名号前附加或强调,而非既有菩萨的唯一功能。虽没有经文出现此类名号,但其凸显出的创作意图与同期经文内容呈现出高度对应性,就是将延寿功能赋予多位尊神。另外,A类菩萨图像具备既有菩萨的相似特征,而一例一式的特点更加确定了这一推测,同时也应和了南北朝以来相关经文显、密兼备的属性。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A类菩萨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延寿命菩萨,而是强调了延寿命功能的诸菩萨的集合,是专职尊神尚未出现之前的权宜之计。
B类菩萨的图像创作,虽以伪经为源,但由于经中未涉及尊神的具体形象,致使新创之初图像形式不固定且无明显标识,经多种尝试之后,最终固定为简单形式,如SP.149,这种图式虽非延寿命菩萨独有,但从榜题来看,则是形式简单唯重功能的表现,虽偶受密教因素影响,但最终具备了明确的功能指向和相对固定的图像形式,是真正意义上的延寿命菩萨。
无论A类还是B类,其功能的实质均是延长寿命,无关前世、来世。如大本《延寿命经》受末法思想影响,讲述佛陀解决众生之苦的方法时,并未从脱离六道的角度出发,而仅强调“得长寿”之法,其主旨终在延长现世寿命,这一点,仁寿千17造像记中“禄命延长”句表达得最为明确。
五 流行背景
延寿命菩萨出现之时,亦是延寿信仰盛行之际。唐宋时期,中国社会发生巨大变革,信仰体系随之变化,儒、释、道和传统信仰相互交融,信众由盲目笃信渐趋理性务实,就佛教信仰而言,多能以关照今生之现实利益为主旨,根据自身需求选择信仰对象,另一方面,为顺应社会信仰需求,原有信仰或被强调,或被不断衍生,新的信仰创造出来大行其道。就普通信众而言,延命长寿本就是尤为重要的现实利益,因此大量相关佛典、伪经、尊神不断涌现,各种功德施于寺院,延寿信仰流行开来。
除前文所列,唐宋时期有关延命长寿的经文还有很多,近年出土文献也近一步表明延寿信仰的普遍性。前者如《佛说延命地藏菩萨经》[31]、《金刚寿命陀罗尼经法》[32]等。后者如20世纪50年代发现的云南大理凤仪北汤天村法藏寺写本《佛说长寿命经》,时代为大理时期(937—1094年,1096—1253年),经文旨在增益寿命,卷末题有“资为幼男延寿”、“求禄命以延长”等语[33];保天八年(1136)的大理国写经《诸佛菩萨金刚等启请》中的残文“灯请十王斋掷延寿命火食次第”,其中延寿命菩萨已作为十王斋内为生人延寿命的祈请尊神[6]154-160。
同期的相关伪经还有不少,除《延寿命经》外,还有《续命经》、《佛说寿生经》等,在已知唐宋敦煌文书中,前两者常被合抄一处,以示周备。如P.2805有天福六年(941)抄写《延寿命经》、《续命经》的题记[34],类似的还有Pel.chin.2374.135[35]、S.567936[36]、甘博016F37等。《续命经》问世于唐前期,至天宝中期或稍前则有《金刚经》之称,诵之可延寿命,在8—10世纪间甚为流行,该经晚出的一类卷子中明确提到“延年益寿”的功能[37]。《金刚般若经灵验传》引《广异记》言,唐天宝年间张御史延寿十载主要得益于“具言千遍续命经足得延寿命”[38]。《佛说寿生经》约出于10世纪前后,受当时预修思潮、道教筹算说、星命信仰等影响,其主旨也是以劝说如何富贵长寿为主旨。
佛教文献中与延命相关或有延寿功能的尊神有很多{1},除经文所及,另有伪经中新创菩萨,如《佛说寿生经》中的十地菩萨,从字面直观多数有延寿的功能,如长寿王菩萨、延寿王菩萨、增福寿菩萨、福寿王菩萨、延寿长菩萨[39]。这些新创菩萨,虽不知其形象特征,但都不厌其烦地表达着延命长寿的观念。
延寿功德,就实物资料来看往往以画像、挂幡、造像等形式进行,多见于石窟寺中,以前两种形式最为普遍。前表所列敦煌出土延寿命菩萨,多为画像形式。其中,窄长菩萨像幡在敦煌有大量出土,甚至还有许多此类带挂纽的幡头。敦煌唐宋时期的部分石窟中亦存有挂钩,表明这一时期在敦煌较为流行悬挂菩萨像幡,有些晚唐时期的幡则是集多身菩萨像为一体的数十尺长幡,敦煌文书《唐咸通十四年正月四日少州某寺交割常住物等检点检历》中就多处罗列长幡数口,如“四十九尺大绢幡三口”、“红绢大幡额一长四十四尺五寸”、“菩萨幡二十二口各长九尺”等[40],可见菩萨长幡是敦煌寺庙常备之物,其中的红绢大幡和长九尺的菩萨幡分别与本文所涉绢幡颇相似。另外,类似于SP.149的麻布幡画,面积不大,挂取方便,适合帧像法所说置于静处供养。敦煌出土大量唐宋时期的菩萨绢、麻布画多有挂纽或幡头,这或许是最为便捷的修功德方式。
在川渝地区晚唐至宋初的石窟造像记中,诉求长寿、延寿的愿望反复、频繁地表达。造像涉及佛、道等多种信仰,有的甚至忽略了造像本身所代表的信仰内涵,敦煌此期亦多出此类发愿文,足见此期延寿需求的泛滥,川渝地区以安岳、大足为例,就有“寿延百岁”、“寿命延长”、“福寿延长”、“福寿长远”、“禄寿光永”、“寿比松筠”、“寿算遐昌”、“增寿算”等。众多佛教造像发愿文显示,释迦牟尼、文殊,普贤、观音、大势至、白衣观音、药师经变、阿弥陀佛、观音、地藏、阿弥陀佛、观音、大势至等造像和组合,此時亦被视作延寿、长寿祈愿的表达,甚至出现了长寿王菩萨。敦煌出土SP.217发愿文也有“寿命延长”等[16]101。
结合前文可知,印度早就有这种佛教延寿思想,经典传译至中国后,唐宋时期形成具有本土特色的佛教延寿信仰。同期受密教、末法思想、预修思潮、三宝崇拜、道教筹算说、道教长寿等本土思潮的影响,出现并流行大量与延命长寿相关的伪经,在本阶段信众强烈的延寿信仰需求下,与此诉求相关之伪经得到格外重视,并从中选取名号与此相关之菩萨创作为图像,赋予其延寿功能而被绘制、雕凿、流传的过程可以想见。
结 语
延寿命菩萨多出现于9—11世纪的甘、川、新地区,通过对图像、菩萨名号、相关经典的分析以及三者间相互关系的探讨可初步明确,榜题“延寿命+既有菩萨名号”的菩萨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延寿命菩萨,而是诸菩萨的集合,涉及显、密二教,“延寿命”仅是既有菩萨被赋予并强调的一种功能,与同期相关佛经和小本《延寿命经》相关。榜题“延寿命菩萨”者,是真正意义上的延寿命菩萨,源于大本《延寿命经》,具有延长信众现世寿命的专门职能和独立的神格,兼具显教尊神的特征,但仍未完全脱离密教影响。“延寿命”作为一种作用或功能,源于南北朝而盛于唐宋,经历了从最初多类多尊尊神具有的诸功能之一而至一类多尊尊神具有的诸功能之一,到最后唯一专职功能的尊神,这一历程简单勾勒出延寿命菩萨的产生过程。究其原因,当是南北朝时由印度传入的佛教延寿命思想的不断延续,以及唐宋以来本土延寿信仰的流行。从图像发展变化的角度来看,此期佛教信仰已呈现出务实、直接与针对性强的趋势。综上,也得以管窥佛教中国化、世俗化的纷繁过程之一斑。
附记: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四川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白彬教授给予多方指导,该院张亮副教授提供照片,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考古学博士研究生周静帮助查阅相关资料,贵刊提出宝贵审稿建议,在此一并表示诚挚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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