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抗抗
摘 要:列斐伏尔从社会生产实践的角度来理解空间问题,开启了空间理解的新范式,完成了对传统本体论哲学的超越。列斐伏尔通过将空间三元辩证法应用到社会空间变迁的分析中,开创了对社会生产方式的空间三元辩证理解范式,建构了一般意义上的社会空间学。列斐伏尔将空间社会学、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等相关理论融合在一起,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空间问题,将一般社会学转化为资本主义社会空间学。
关键词:本体论变革;列斐伏尔;空间三元辩证法;资本主义社会空间;生产关系
中图分类号:B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23)02-0039-05
由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而形成的传统本体论哲学思维,把本体或存在(英语中的“being”,希腊语中的“on”)理解为孤立的物或者先在的抽象逻辑,这构成了西方传统哲学的主流。近代的认识论哲学从总体上也未脱离本体论哲学的运思方式。到了现代社会,有些哲学家开始把本体或存在理解为一种生成过程,从而实现了本体论的变革。作为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列斐伏尔把本体不仅理解为一种生成过程,还借鉴了马克思的思想,把本体理解为一种社会生成过程。在他的空间思想中,他不再把本体或存在理解为孤立的物或者先在的抽象逻辑,而是理解为一种感性活动过程,就空间而言,它是一种社会生产实践过程,这就开启了空间理解的新范式,同时也开拓了资本主义社会空间的相关论题。
一、列斐伏尔关于传统空间哲学的反思
传统本体论哲学把主体与客体割裂开来,用(先验的)意识或者(与人的活动相分离的)抽象的客体来解释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或者来弥补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裂痕。这种传统哲学思维表现在空间问题上,就会把空间归结为意识(空间),或者抽象的与人相分离的物(空间)。在这样一种主体与客体分立的框架中,空间是一种容器,一种虚空,空间与其中的物或者人相分离。如果把空间只是归结为一种精神空间,这种空间论实际上就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观点,而如果把空间只是看成一种物理空间,这实际上是一种直观的空间观、机械的空间观。精神空间论把空间看成抽象存在的精神形式,而物理空间论则把空间看成物的堆积。
列斐伏尔认为,在传统哲学视域中,“空间被分为两部分:一方面是可理解的空间(精神绝对的本质和透明度),另一方面是不可理解的空间(精神的退化,外在于精神领域的绝对自然)。结果,他们现在有时选择一个,有时选择另一个——一个是作为形式的空间,一个是作为物质的空间,有时候是宇宙的光明的空间,有时候是世界的充满阴影的空间。”[1]也就是说在传统形而上学哲学中,空间要么是一种精神(神、上帝)的产物,要么是一种外在的绝对自然。列斐伏尔称这是空间的两种幻象。第一种空间理论,列斐伏尔称之为空间的透明幻象论;第二种空间理论,列斐伏尔称之为真实幻象论。
空间透明幻象論,把空间理解为思维空间、逻辑空间,空间是一种抽象的纯粹的思维形式。它“给予了思想以奇迹般的性质”[1],它认为思想可以把所有它所沉思的东西完全解释清楚,思想所营造的精神空间与社会空间是基本对等的,思想是普照的光,它可以照亮整个社会空间,“在透明的统治下,任何事情都可通过心灵之眼的简单一瞥来领会,这种心灵之眼照亮了它沉思的所有东西。它假定社会空间与精神空间(思想的与陈述的,拓扑学空间)之间有大致的一致性。”[1]思想所营造的精神空间,通过语言或者书写的中介来揭示社会空间(实践)。这种透明的幻象认为,“被加密的现实只要有言说、书写的介入,就很容易被解读。”[1]“言说和书写文字被认为是(社会)实践本身。它假定无须相应客体的消失,荒谬性和隐晦性都会被驱散。”[1]“书写改变语言,书写改变社会,书写就是一种意指实践。”[1]列斐伏尔批判这种透明幻象论,把书写或语言文字与社会实践完全等同起来,他认为这种透明幻象,实际上就是一种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过分强调书写文字,从而损坏了社会实践”[1],也掩盖屏蔽了社会实践。总之,这种空间透明幻象论,认为可以用一种先验的抽象意识,来收摄所有的空间存在,社会空间只是一种意识中的(空间)存在,社会空间等同于抽象思维空间,等同于语言空间。显然这种空间理论,把人类社会丰富的社会实践空间,简化成语言的和精神的空间。这是一种形而上学唯心主义空间观。
列斐伏尔批判的第二种空间幻象,是真实幻象。这种幻象把空间理解为一种自然空间、物质空间,空间是一种与人无关的自然(空间)。所谓真实幻象“是一种关于自然的清晰性的幻象”[1],它“诉求一种自然性和一种实在性”[1]。这种真实的幻象,认为空间就是一种与人无关的抽象的自然,抽象的实在性。具有这种思想倾向的语言学家,认为文本是具有真实性的,“意指形式与它的象征内容一样多”[1]。“语言,不是被它的形式所界定,而是拥有一种物质性的真实。”[1]“语言就是将一袋子用来描述每一个事物和对象的词语,串起来。”[1]也就是说词语代表着一个个真实的物,而将它们串联起来的语言,就直接对应着真实的现实,而人在这里是缺位的。应该说,这种空间理论坚持了自然物质的第一性,是一种唯物主义的空间观。但是这种自然物质是一种静态的,孤立于人的物质,所以它只是一种机械唯物主义空间观。这种空间理论,将空间仅仅局限于自然性、实在性上,忽视了人类主体性在物质生产实践中的作用。这种真实空间实际上就是一种脱离人的自然空间,它与人类的感性实践活动是脱离的。这种抽象的自然、抽象的实在、与人类活动脱离的空间,因为没有进入人类世界,对于人来说暂时处于无意义状态。正如马克思所说:“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2]
二、列斐伏尔建构新空间哲学的基点:空间与社会生产过程的直接同一性
在列斐伏尔看来,传统本体论的空间哲学观的缺陷在于它切断了空间与人类社会实践的关系,因此他认为要从人类实践活动的意义上来理解空间,这也是他建构新的空间哲学观的基点。
“(社会)空间是一个(社会)产品。”[1]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用一种加括号的表达,来强调空间与社会活动过程的一致性。“社会空间并非被社会化了的空间”[1],空间与社会是直接同一的,而不是空间在前,社会化在后,社会活动的展开伴随着社会空间的产生。列斐伏尔不再像传统哲学那样,把空间看成是先验的思想(概念、语言),或者是先验的与人(社会活动)相分离的事物或自然,“人们并不把空间看成是思想的先验性材料(康德),或者世界的先验性材料(实证主义)。人们在空间中看到了社会活动的展开。”[3]“社会空间与社会行为结合在一起,这种社会行为是个人或集体的主体行为。”[1]空间是人的活动的过程,是一种感性活动过程,是一种社会生产过程。列斐伏尔把传统哲学二元论中的抽象某物和抽象意识,置于一种感性活动过程中来理解。“在空间之中局部的产品(事物),以及关于空间的话语,只是为生产过程提供线索和证据,这一生产过程包括意指过程,但不能简化为意指过程。它不再是空间的这样那样的一个内容,它是总体性或整体的空间”[1]。处于生产过程中的空间是一种把物与话语联系起来的,总体性的或整体性的空间,而不是孤立的静止的空间的堆积或者话语形式的抽象存在。列斐伏尔并未完全否定传统形而上学空间观,他只是把静态化和永恒化的物和话语置于生产过程中,赋予它们一种生产过程情境。列斐伏尔认识到,空间中的物和关于空间的话语有助于把握空间生产过程,赋予空间生产过程一种认识论意义,可以避免让空间生产走向一种完全的相对主义。列斐伏尔既继承又发展了传统本体论的空间观。
空间理论与空间实践的统一。把空间看成是社会生产过程,这实际上仍然是一种对空间的认识,仍然是一种意识,仍然要使用语言、文字来表述,这种认识与传统本体论哲学空间观有什么不同呢?列斐伏尔在谈到空间是一种生产过程时,是这样说的,“一个新的概念,即空间的生产,开始出现;它必须以这样的方式‘运作或者‘工作,它要照亮历史进程,而这一历史进程‘空间的生产不能从中分离。因为它是他们的(历史进程)的产物。”[1]也就是说,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生产)作为概念与作为人类历史的过程是统一的,空间(生产)概念是对这一历史进程的反映。这种反映当然不同于传统哲学中的反映,这种反映不是把空间作为静态的某物来反映,不是把空间作为与人相分离的某物来反映,也不是用一种既定的关于空间的意识来推论空间,这种反映是把空间作为一种与人紧密联系的动态生成过程来反映,这种反映本身就是动态历史进程的产物,或者说空间的生产概念与动态的历史进程本来就是统一的。正如列斐伏尔所说:“在没有事实,没有社会存在或者主体的话语的情况下,能说谁生产了概念呢?”[1]这句话揭示了概念的产生离不开主体的话语离不开感性活动,离不开社会存在,主体、话语也离不开人的感性活动。概念只是对感性活动的概念,是具体的、有情境的概念,而不是传统哲学中孤立的抽象概念。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列斐伏尔称自己的空间生产理论为空间的科学,即揭示社会生产过程的科学,这是不同于传统本体论意义上的科学。
当列斐伏尔把空间看成是社会空间、社会活动空间、社会实践的空间、社会生产过程时,就实现了与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对接。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也正是通过对人类社会生产规律的揭示,实现了对传统本体论的变革。
三、从哲学到社会学:开创了对社会生产方式的空间三元辩证理解范式
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列斐伏尔用空间的“三元”理解范式来特别标示与传统本体论哲学的不同,他用空间三元辩证法,来解释不同生产方式下空间的发展过程,从而将自己的空间哲学转换为空间社会学。
(一)空间三元辩证法与传统二元论的关联
列斐伏尔运用“感知的-构想的-生活的三重”(分别对应于“空间实践”“空间的再现”和“再现的空间”)[1]这三个术语,来阐述不同社会生产方式中,空间的生产过程。“有理由假定空间实践、空间的再现和再现的空间在空间的生产中以不同的方式起着作用——依照它们的质与属性,依照社会和生产方式,依照历史时期。”[1]列斐伏尔认为这种空间三元,是对传统本体论哲学二元论的超越,因为传统的二元论哲学“剥离了由生活、思想和社会(即来自物理的、精神的和社会的,正如来自生活的、感知的與构想的一样)构成的生命活动的所有东西。”[1]列斐伏尔所提出的空间三元,与传统本体论哲学中的相关术语有着密切的关联。空间三元中的“构想的”(空间的再现)大致对应于先在的“抽象逻辑”,“感知的”(空间的实践)大致对应于“静态的感性存在”(人的直观对象),而空间三元中的“生活的”(再现的空间,直接生活的空间)则体现了对传统二元论哲学的超越。当然,因为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理论已经实现了对传统本体论哲学的变革,所以他把传统哲学中的“抽象逻辑”和“静态的感性存在”置于空间三元辩证法中,必然会具有新的含义。比如说“感知的”(空间的实践),它就不再是孤立的物的感性存在,而是一种感性活动,所以列斐伏尔说,“空间实践,它包括生产和再生产,以及特殊的场所与具有每一社会自身形构特征的空间布局”[1]。比如说“构想的”(空间的再现),它不再是先在的某种抽象,而是以人的感性活动(生产再生产过程)为基础的理性抽象,它是对感知的某种理性提升。空间的再现,是有实践支撑的,这就引发了“空间再现”的实践性问题。“空间的再现具有一种实践的影响,它们介入并修正空间的构造。”[1]“空间的再现在空间的生产过程之中必然具有一种物质性的作用及具体的影响。”[1]显然,空间再现的实践影响力,不是来自抽象的“构想”和再现本身,而是来自背后的社会生产实践。换句话说,如果这种再现是一种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那么这种意识形态之所以能够发挥作用,是因为它背后的异化的资本主义社会实践。
(二)空间三元辩证法的实践指向
关于空间实践。空间实践(感知的)作为一种生产和再生产过程,作为人的感性活动过程,它“不仅包含对概念的应用,也包含着误解、盲目性和生活经验的尝试。”[1]感知活动,可能会以两种方式来进行,一种是概念的方式、构想的方式、理性的方式,一种是直接生活的方式(可能是误解的,盲目的,非理性的)。如果用空间术语来表达,空间实践就可以划分为两个维度,一个是空间的再现,对空间实践的抽象化、再现化、概念化、语词化,掩盖空间实践内在的矛盾,这种方式往往是主导性的空间实践方式;另一维度是再现的空间,这是一种质性化、具体化、非语词化、直接生活化的空间实践方式或者一种在空间再现中孕育的(被压抑的)可能性实践。
关于空间的再现。在列斐伏尔看来,对空间的再现或者构想,受到实践(生产和再生产)状况的影响,受到生产关系的影响,也受到由生产关系所建立的经济、政治、社会秩序的影响。空间的再现,“关联于生产关系,也关联于那些关系施加的秩序”[1]。空间的再现,实际上也就是受到社会生活中,占统治地位的生产关系及其建立的秩序的影响,所以它所再现出来的,往往是主导性秩序想要表达的,而处于非统治地位的社会关系往往被压抑。空间再现是“任何社会(或生产方式中)支配性的空间”[1]。空间的再现“关联于正面关系”[1]。此外,对空间的再现或构想,也会用到一定的符号、语言,或理论体系,所以空间的再现,“也关联于知识、符号、符码。”[1]空间的再现就是要建立一种概念化的空间,空间的概念化趋向于“当然也有些例外,一种词语符号系统(因此可以理智地被解决)”[1]。空间的再现是“科学家、规划者、城市规划专家、技术专家和社会工程师的空间,具有科学倾向的某种类型的艺术家的空间——所有这些人都将生活的空间和被感知的空间等同于构想空间。”[1]也就是说空间的再现趋向于让整个社会生活都趋于同质性,都按照占统治地位的生产关系及其建立的秩序来运行。
关于再现的空间。再现的空间是空间实践的另一维度,再现的空间是身体直接生活的空间,是“活生生的情境及行动的处所,并直接意味着时间”[1],它是“定性的,流动的,有活力的和动态的”[1],它是感性活动的原初状态,是未受概念化影响的空间。再现的空间受到占统治地位生产关系及其建立秩序的压制,它是“被支配的空间——因此是被动经验的。”[1]它与“社会生产的隐蔽层面相联系,同时也与艺术相联系”[1],这是一种未受理性浸染的艺术空间,是“‘居住者和‘使用者的空间,也是一些艺术家的空间,或许是那些,诸如一些作家和哲学家的空间,他们描述并致力于不溢出描述。”[1]再現的空间,通过“意象和象征(symbol)直接生活着”[1],它“趋向于朝向非-语词象征(symbol)和非语词符号的,或多或少一致性的系统”[1],它寻求一种差异性的统一。在列斐伏尔看来,再现的空间是被统治的空间、被压抑的空间,是非正面的空间,是艺术的空间,但是正是在再现的空间中,也孕育着反抗的力量,所以它也是一个反抗的空间。如果说,空间的再现是具有现实性的,占据支配地位的,那么,再现空间作为被压制的空间,在现实性上,则面临两种可能命运。一种是摆脱空间再现的束缚,产生一种新的空间实践;另外一种是始终处于被空间再现压抑的状态,只是预示着一种新的空间实践的可能性。列斐伏尔认为在新资本主义社会(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统治重心从生产领域扩展到消费领域,扩展到大众的日常生活领域。列斐伏尔称之为“新资本主义社会”)空间实践中,出现了空间再现对再现空间的完全的压抑,“再现的空间消失在空间的再现中——后者吞噬了前者;并且空间实践与作为整体的社会实践被悬置起来,它现在被作为思想的未曾想到的方面,而思想宣布自己为至高的统治者。”[1]但是列斐伏尔认为这也使新资本主义社会的空间矛盾达到最广的层面上,新的空间实践即将到来。
如果运用传统二元论哲学话语来解析的话,“空间的再现”,就是对社会生产过程的锚定,它将社会生产过程静止化、封闭化,它将社会生产过程构想为物(空间)和形式(空间)。这样一来,社会生产过程变成了可视物、理性知识、话语、符号和语词。而在列斐伏尔的三元辩证法中,在“空间的再现”之外,始终存在着差异性的力量,在理性之外始终存在着非理性,在语词、符号之外始终存在着非语词的人的直接生活,存在着非语词的人的情感,存在着非语词的象征。这是被压制的代表着新的可能性的“再现的空间”。空间的再现并无法完全压制再现的空间,两者的矛盾运动,决定了空间只能是不断生成的过程,而不可能是一种静止化、封闭化的物(空间)和形式(空间),两者的矛盾运动也促成了新空间的产生。空间的再现与再现的空间之间矛盾的解决方式不是一方归并为另一方的二元对立的方式,而是双方的此消彼长,构成一种不断发展变化的空间实践过程。空间再现过程中所构想的物(空间)和形式(空间),只是为空间实践过程或者空间生产过程提供线索和提示,它们只是理解空间实践过程的中介,而不是空间实践过程本身。
列斐伏尔通过赋予空间实践、空间的再现和再现的空间一种社会生成论意义,实现了对传统哲学“孤立的某物”和“先在的抽象意识”的超越,也就是通过对空间实践、空间再现和再现空间这三个概念的内在连接(基于生产过程的连接),从一般意义上揭示了整个人类社会空间生产过程。“理论复制生产过程(整个过程),通过概念的连接,但是在一种特别的意义上的连接,即是从内部(而不是从外部描述性的),从整体上进行连接,也就是通过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来回往返。”[1]列斐伏尔建构的这种空间三元辩证法理论因为它所复制的生产过程的开放性,也保持了开放性。这种空间三元辩证法,是一种具有实践指向的辩证法,它不是要建构一种封闭的理论体系。“感知的-构想的-生活的三重(用空间性的术语来说就是:空间实践、空间的再现,再现的空间),如果将其作为一种抽象的模式,它会丧失所有的力量。如果它不能被把握为具体(与“直接”区别开来),那么它的意义会严重地被限制,只是成为一种意识形态中介中的一种而已。”[1]空间三元辩证法要避免沦为意识形态,就必须置身于具体的历史情境中,置身于具体的社会生产过程中。基于这种实践指向,列斐伏尔具体分析了人类社会(空间)的生产过程。
(三)空间三元辩证法在人类社会生产过程中的具体体现
列斐伏尔认为,在古希腊的空间实践(城市生活)中,空间再现和再现空间是和谐统一的,“这种统一不是均质的统一,而是组合的统一,比例的统一,一种包含和预设了差异和等级的统一”[1]。也就是说在古希腊,空间再现和再现空间并没有出现分裂,生产和生活是统一的。而到了中世纪,随着宗教空间向商业空间的转换,“空间的再现和再现的空间分离了,然而整体的统一性还没有动摇”[1]。而在资本主义社会空间(实践)中,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占据主导地位,以及维护生产关系的权力体系的建立,占统治地位的生产关系,不断拓展自身的空间,并力图实现自身空间的永恒化和封闭化。与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相关的空间再现开始支配压制再现的空间,商品的生产开始压制质性的生活,空间再现与再现空间之间出现了巨大的裂痕,空间再现开始逐渐占据绝对主导地位。
四、从一般社会学到资本主义社会学:关于新资本主义社会空间的批判
列斐伏尔通过将空间三元辩证法应用到社会空间变迁的分析中,建构了一般意义上的社会空间学,而从列斐伏尔对传统本体论变革的精神实质上看,这种社会空间理论必然要回应社会实践的变化。因此这种一般社会学一定要转化为资本主义社会学,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理论,必然要回应他所处的新资本主义社会空间问题,否则它就可能变成一种纯粹抽象的理论。
列斐伏尔将空间社会学、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等相关理论融合在一起,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空间问题。列斐伏尔认为在新资本主义社会,“空间整体地进入了现代化的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在那里用于剩余价值生产”[1]。“因此我们可以合理地谈论一种在空间中对象的生产方式与空间生产方式之间的转换。”[1]也就是说,在新资本主义社会,整个社会空间实践都服务于剩余价值的生产与实现,这是一个完全商品化的世界。“资本主义和新资本主义产生了一种抽象的空间,它包括‘商品的世界,它的‘逻辑和它的‘世界战略,也包括货币的权力和政治国家。”[1]如果从空间三元之间的关系来看,在新资本主义社会,空间的再现基本上完全压制了再现的空间,“空间的再现从属于知识和权力,仅仅给再现空间很小的余地,即仅被限制为作品、图像和记忆,它们的内容,不管是感觉的、感官的还是性的内容,被如此替代以至于几乎无法获得象征的(symbolic)力量。”[1]这种高度压制的原因在于,资本主义整个社会空间都服务于剩余价值的生产和实现,服务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重复性再生产。也就是说在整个社会实践中,社会关系的再生产占有绝对支配地位,它力图形成一个完全可量化的均质化的商品空间,这个商品空间就是抽象空间,它是一种“简化了各种可能性的空间,以虚幻的一致性和透明性遮蔽了斗争和差异的空间”[1]。但实际上,矛盾并不会消失,再现的空间虽然只有很小的空间,但是它仍然抵制着空间的再现,预示着未来可能性新空间的产生。
列斐伏尔认为,随着生产关系向整个世界市场的扩展,随着生产关系再生产实践的发展,整个社会的生产力水平在不断提高,这种发展必然会对生产关系提出新的要求,而如果资本主义仍然维持自身生产关系不进行变革,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就会发生矛盾,这是一种空间性的矛盾。“通过抽象空间的操纵,资产阶级开导的暴政和资本主义系统已经成功地建立了对于商品市场的部分控制。他们发现很难——通过他们的‘货币问题——去建立一种对资本市场自身的控制。”[1]当整个空间都进入生产关系再生产时,资产阶级已经无法控制这个世界范围内的市场了,整个社会空间层面上的混乱即将发生。这样一来,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实践就会呈现两种趋势,“一方面是旧的关系的消解,另一方面是新的关系的产生。……抽象空间自身之内包含着新类型空间的种子。我将称它为差异空间”[1],这是一种可能性的未来空间。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列斐伏尔实际上仍然坚持了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思想,坚持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基本思想。他认为,在新资本主义社会,出现了一种新的生产方式——空间生产方式。列斐伏尔认為在新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不仅仅在剩余价值的生产过程中实现,整个社会实践都在服务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这就是整个空间的生产。显然这种生产包括物质生产方式,但并不限于物质生产方式。列斐伏尔把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生产社会化这一资本主义社会实践,称之为整个空间的生产。同时,列斐伏尔不再像马克思那样强调物质生产的基础性作用,当然更不会像经济决定论那样,强调经济关系的决定性作用,他把物质生产与其他生产置于平行的位置上,它们都在实现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这样一来,马克思的生产力的社会化问题,就转换为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力问题。在生产关系这一问题上,列斐伏尔认为,在新资本主义社会,围绕剩余价值的创造与占有的雇佣劳动与资本关系仍然占据主导地位。所以在空间生产力水平提高的情况下,生产关系不发生变革,两者必然会发生矛盾。列斐伏尔坚持了马克思的生产关系批判思想,但在批判路径上有些不同,马克思是以物质生产方式中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为基础,展开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矛盾的分析,进而展开对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批判的核心是资本主义物质生产中的生产关系(当然也树立了整体性的社会批判视野)。而列斐伏尔认为,无论是经济实践、政治实践还是城市空间实践、日常生活实践、教育实践等,它们都服务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狭隘性会与空间生产力水平的不断提高产生矛盾。列斐伏尔批判的核心也是生产关系,但因为生产关系已经扩展到整个社会空间,所以被马克思置于基础地位的物质生产领域中的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在列斐伏尔这里已经失去了基础性的位置。列斐伏尔无疑把握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发展的重要特点:不断全球化,不断渗透人的日常生活中,不断社会化。当然生产关系的社会化趋势,马克思也注意到了,并进行了批判。
新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再生产,力图把空间(实践)变成一个完全量化的抽象空间,力图去遮蔽生产关系,力图去掩盖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这实际上只是一种意识形态。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空间再现与再现空间的矛盾运动,会冲破这种意识形态。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推动着资本主义社会(空间)的发展与变迁,这是一种(空间)实践批判论,是一种资本主义社会空间存在论。列斐伏尔把空间哲学、一般意义上的空间社会学转化成了具体的资本主义社会空间学。
列斐伏尔从社会生产实践的角度来理解空间的类型和空间变迁的动力,开启了空间理解的新范式,完成了对传统本体论哲学的超越,列斐伏尔的空间哲学不再是传统的思辨性哲学,也不再是传统的机械唯物主义哲学,而是在社会实践发展过程中不断更新的新哲学,这种新空间哲学与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在精神实质上具有根本一致性。列斐伏尔关于新资本主义社会空间问题的论析,在马克思思想的基础上,推进了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性理解。如果说马克思在时间、历史的层面上,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走向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必然性,而列斐伏尔则在空间的层面上,揭示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基本矛盾依然存在,并不断扩大化,人类历史并不会终结在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依然是人类社会的美好未来。
参考文献:
[1]Henri Lefebvre,Donald Nicholson-Smith(Translated by).The Production of Space[M].Oxford:Blackwell Ltd,1991.
[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20.
[3][法]亨利·勒菲弗.空间与政治[M].李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