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独白”中的觉醒

2023-05-30 00:44王艺宸
雨露风 2023年3期
关键词:存在主义萨特恶心

《恶心》作为萨特阐释其存在主义哲学基本内容的重要作品,通过主人公罗冈丹日记的讲述,展现了“人”与外在世界接触时所产生的“恶心”的心理反应。整部小说不注重整体的情节构建,甚至没有塑造一个典型人物形象,加缪也曾评论说“它不像是小说,更像是一席滔滔不绝的独白”。而罗冈丹的这种“独白”式讲述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更为重要的内容——“我”的不断彰显。

自文艺复兴时期开始,伴随着神权统治的逐步瓦解,对“人”及“人性”的彰显成了作家自觉的创作主题。从《神曲》中但丁不自觉地对于爱情的歌颂到拉伯雷《巨人传》中对人的身体欲望和精神欲望的双重高歌,对“人”的书写的演变也正是每一时期的作者对“人”的认识的深化。到了20世纪,萨特的《恶心》以独白的方式,绵延不绝地向读者讲述着“我”对于外界的认识,这种对于人主观感觉的极度放大实际上突出了个体感觉的重要,使得文艺作品中对于“人”的关注转向对人的内在本身的关注。无论是“存在先于本质”“自由和自由选择”……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正是从人对于“自在的自我”的再发现,为在现代语境中的“人”提供了一种超越困境的可能。

一、自觉之下的“人”的沉沦——感知荒谬与恶心

进入现代以来,对“人”的书写发生的巨大变化在于曾经高昂的人开始逐步沉沦。当“人”的需求和情感在文艺复兴、启蒙时代的推进下被发现后不久,伴随着生产力的飞速提升和社会的迅速的工业化,“人”就开始逐渐堕落:希腊神话英雄的奥德修斯到《尤利西斯》中则成为懦弱无能的布鲁姆,巴尔扎克笔下精力旺盛、坚韧的高老头等“人”到了福楼拜笔下则多是平庸的无能形象;而等到自然主义崛起之时,更多的“人”索性表现出病态和丑恶……20世纪以来的现代主义文学信徒们自觉普遍选择书写“人”的沉沦,萨特的《恶心》也依然遵循着这条线索。

阅读《恶心》,读者所能进入文本的视角是非常有限的,“我”始终是引领读者的重要向导。这也就意味着,小说中的世界是在一种个体的“意识”中展开的。追溯文学史,不难发现的是人在现代社会所感受的“异化”在《恶心》之前,已经进入了文学作品的表现范围之中,在卡夫卡的《变形记》里人变成了甲虫,格里高利和社会环境、他人、自己之间都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异化。《恶心》中同样表现了罗冈丹和世界的格格不入,而有所不同的是,格里高利感受到的痛苦以一种极其具象的形式被作家所书写:即格里高利变成了一只甲虫。罗冈丹则不然,如果我们跳出“我”的视角,客观审视《恶心》中主人公遭遇的场景,我们可能无法感受到直观的“荒诞”“异化”。因为罗冈丹的“恶心”源于一种自我感觉:

那天我在海边拿着石子的感觉,现在记得更清楚了。那是一种淡淡的恶心。

同样是面对世界外部的压力和荒诞,人物的感受指向是不同的:格里高利变形成了甲虫,是将自我的压抑通过外在的变形展现给世界。而罗冈丹却觉得和自己握手的另一只手“……像一条肥大的白蠕虫放在我手里”。也就是说,罗冈丹是通过自己內心的主观体验来展现外界环境的“荒诞”,让外界环境发生变形。从《变形记》到《恶心》,无论是从作者的表达角度还是主人公的体验,《恶心》中人所感受到的“异化”“荒谬”证明了人表现的烦躁和焦虑显然已经转换了角度——从表述外在的压迫转向了对内在我的体验的独白,从而构成了一种自觉的“恶心”、自觉的沉沦。

二、独白中的高昂的人——认知的觉醒

人的“沉沦”这一主题在现代小说中屡见不鲜,然而作家们书写堕落的人并非一味地沉溺于现代文明所带来的痛苦,究其内核,在沉沦的人的背后其实是写作者们对于“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的关注。萨特在《恶心》中所实践的,也正是他的存在主义哲学观念。他曾指出存在主义哲学中所表达的痛苦并不是一种无作为哲学论,因为存在主义哲学“是用行动说明人的性质”,并且“它也不是一种对人类悲观主义的描绘,因为把人类的命运交在他自己手里,所以没有一种学说比它更乐观的”。这也正如《恶心》中,主人公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杂乱无序的生活体验,这种独白式的自白一方面使个体的感觉被放大,即个体的主观认知成了他理解世界的核心,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个体对自我本身的关注达到了峰值,与其说罗冈丹在以第一人称视角观察自己的生存环境,不如说此时的罗冈丹对外界世界的全部认知都只是靠绝对的自我感觉完成的。

与此同时,这种“独白”的形式也给主人公罗冈丹营造了能够认知自我的环境,使他逐渐在杂乱无序的生活与外界格格不入的生存体验中,获得了“自在”自我的觉醒。如果说书写人的沉沦是对于人本身的生存体验的聚焦,那么《恶心》则从主人公自我的独白中,使“人”被再次发现:人已经从与神对抗中慢慢超越出去,不断地认识到人本身与外在“自在”事物的区别,从而在自我的生存状态中,觉察出创造“自为的自我”的可能性。

正是在“独白”的自我拷问中,罗冈丹慢慢从日常中分离出了“存在”和“本质”,他的“恶心”源于也正是源于长久以来,他并没有认识到“存在先于本质”,而是将自我视为日常生活和他人说教的傀儡。在小说中,罗冈丹写在日记中记录了大量生活片段,并且他也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这些记录是破碎而无逻辑的——“我不习惯向自己讲述我身上发生的事,记不清先后顺序,因此也分不清哪些是重要的”。萨特有意安排的这些有关生活客观事件的讲述,是为了证明,不经过人内在自我谨慎考察的日常本身就是空洞而虚无的。而与此相对应的是,作品中罗冈丹所体验到的个人感觉以及他所感受到的“恶心”。正是这些个体化的感觉,让罗冈丹认识到如果人作为自在的存在是毫无意义的,那么“我”和物体的区别在于“我”能够在自己连绵不绝的意识体验中感受到“恶心”,感受到自己对自己的不断否定和超出:无论是写作传记及再次出现的女友、咖啡馆的老板娘……外部的事物和行动都无法打断始终在罗冈丹自我意识中流淌的“恶心”,也正是因为如此,罗冈丹才能逐渐认识到所谓的书写罗尔邦伯爵的传记这件被外界定义为神圣使命的事业也只是使他为别人而活而已:因为写作传记本身并不是从他自为的自我中生长出来的想法:

……德·罗尔邦先生曾是我的合伙人,他需要我是为了他的存在,我需要他是为了不感觉我的存在……我为他而进餐,为他而呼吸,我的每个动作的意义都在外面,在那里,在我对面,在他身上……我只是使他存在的手段,他是我存在的目的。他使我摆脱了自己。这些都过去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至此,罗冈丹在独白式的自白中所产生的觉醒已然达到了一种彻底的“自我化”,他已经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在自己目前的生存状态中,有哪些是自为的存在,哪些是自在的存在。因此,无论是人的沉沦还是人的觉醒,在小说《恶心》中萨特都将这种判定交给了“我”,所有的荒诞体验和自觉意识,都不再通过外部世界的客观事件加以展现,比起卡夫卡式的自我变形来彰显外部世界对人心灵的挤压,萨特则用“恶心”使得折磨主人公的外部现实发生变形。当“我”的痛苦源于“我”的感知和“我”的分析而非外界突发的一场由人向物的变形时,这一变化本身就是对作为主体的个人做出了存在与认知意义上的肯定。也正是在此基础上,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核心之一——人对于自我生存状态的感知,通过《恶心》中主人公在独白中对恶心这一系列体验的叙说,得到了有效的阐释。并且,伴随着“恶心”这一生存状态同时被发现的,还有一个不同于被动地遭受变形的格里高利,而是主动去讲述自我的感受的“自为的自我”罗冈丹。

三、人的再发现之后——自由与自由选择

当主人公罗冈丹从“恶心”的体验中认识到自为的自我时,关于“人”的再发现就已经达成了。萨特在小说中所希望读者发现的,不仅仅是此前漫长的西方人文精神传统中已经反复出现的“人的力量”“人的欲望”,他还要借由罗冈丹的自白展示人的认识能力与人的创造自我的权利与可能,而这也是在认识能力和行动能力上对人做出的最大肯定。正如同主人公罗冈丹的发问“这些都过去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一样,萨特在《恶心》中对于人的再发现没有止步于只认识到人的“自为”,他还要通过主人公内在的觉醒去追问人在世界上行动的可能。在发现“自在”和“自为”的区别之后,作为人,选择的可能性也随之产生,这也使得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又一个关键点浮出水面。通过体验“恶心”,我们从自己的主观感受中发现了现实世界的荒谬、偶然、无意义,而在萨特看来,如果要摆脱这种无意义,我们也只能从人的自我本身出发。

因此,外部世界的一切意义便源于每一个自我去赋予它意义,这同样也是人类自由来源的真相。面对外部世界的荒谬,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直面它,一切所谓的意义,是从自我本身出发的自由选择。因此,《恶心》中的罗冈丹是在萨特存在主义哲学思想中诞生的,他感知世界的方式和处理现实生活的立场也就是对存在主义哲学的具体实践。此前现代小说中的人基本经历了这样的蜕变:首先我们承認人在脱离了上帝的掌控之后,迅速得到了对世界的掌控权;紧接着,理性的力量不断遭到外部现实的挑战和质疑,“异化感”“荒谬感”等非理性情绪使人感受到自己的沉沦。到了《恶心》,存在主义对于人的沉沦、世界的荒谬做出了肯定的指认,在对于世界无意义的肯定中,又为人类发现了能够超越荒谬的可能。

所以说,《恶心》完成的是在人的沉沦中,对人存在的意义以及人的自主性动力做出了解答。尽管人的沉沦是令人失望的,但是人作为“自为”的自我,就是在失望之中,才得到了更高昂的注解,才区别于路边“自在”存在的石子。小说结尾处,罗冈丹也重新思考了自己的写作,这也使得他摆脱了罗尔邦的“诅咒”,将注意力放到了小说上:

写一本书,首先当然会是令人厌烦的、劳累的工作,它不会阻止我存在,也不会阻止我感觉我存在。但是,到了一定的时间,书将会写成,它将在我后面,它的些微光亮会照着我的过去。那时,通过它,我也会回忆自己的生活而不感到厌恶。

在这里,一本书的存在就是“自在”的存在,即萨特所认为的“现象学”意义上的存在。这种存在就是物的本身,即它就是它所是的物本身。这本书正如此前出现的石头一样,它们都让“我”感到恶心,而正是因为恶心的出现,“我”的意识才开始察觉到“我”与石子和书本都不同。但不同于一开始面对自在的存在的“我”只觉得恶心,经过“独白”的内在追问,此时的主人公罗冈丹已经明确自己不再被同样作为“自在存在”的书所困住,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与充满着“自在自我”的外部世界的相处方式。罗冈丹通过自己的自由选择——写作,确认了“自为的自我”,用写作为自己注入了意义,于是通过书本的回忆使得它不再对生活感到厌恶。至此,人经历了与神的抗争、自我权利的获得、社会变幻中的沉沦、沉沦中独白下的觉醒,又在萨特存在主义的探索中,从沉沦和颓丧的“恶心”中,发现了自我可能获得的意义。

四、结语

《恶心》以独白式的叙述模式,再现了人类日常生活所面对的破碎感和消沉感,以主人公罗冈丹的主观认知呈现了个体感觉的价值,用“恶心”这一生理体验指认了个体认知自我的过程,明确了人的存在是通过“我”的体验得以感知。

而要面对觉醒后这荒原一般的世界,意味着先承认世界丧失意义后的荒凉。《恶心》中对于“人”的再发现,从强调个人体验的表达开始,逐步推进,伴随着主人公“恶心”的产生,自我的自为存在被不断地强化,当主人公罗冈丹开始思考为自己的存在赋予意义的时候,我们便能够从“恶心”中发现人在经历荒诞时能够选择的一条新出路——那就是通过自己去赋予属于自己的意义。这也正是萨特由小说对存在主义哲学观念的实践所在。

作者简介:王艺宸(1996—),女,汉族,甘肃兰州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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