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多杰
穿云摘尽社前春,一两平分半与君。
遇客不须容易点,点茶须是吃茶人。
—〔宋〕释了元《题茶诗与东坡》
纵观苏轼的一生,与佛门有着不解之缘。他的父亲苏洵就喜欢与名僧交游,也常给寺庙捐款塑造佛像。他的母亲程氏老夫人更是仁慈宽厚,每天都要摆设贡品,虔诚礼佛。在原生家庭的熏陶之下,苏轼少年时就读过一些佛学书籍,对佛教有着初步了解。
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十一月至熙宁七年(1074)九月,苏轼出任杭州通判,与佛教的接触也就更多了。这是为什么呢?原来五代时期吴越王钱氏大力兴建佛寺,杭州这座城市也因此成为了当时最重要的佛学圣地。净土宗、天台宗、律宗、禅宗、华严宗云集于西湖周围的佛寺之中,晨钟暮鼓此起彼伏。苏轼任职通判,只是一个二把手,公务不算特别繁忙。所以在工作之余,他便拜访佛寺,结交高僧,留下了许多诗文。后来随着生活阅历的不断丰富,官场的挫折磨难,亲人的生老病死,情感的悲欢离合,使得苏轼对佛学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交往的高僧大德也越来越多。
在苏轼朋友圈里的僧人中,故事最多的就是这首《题茶诗与东坡》的作者佛印禅师。这位大和尚俗姓林,法号了元,字觉老,饶州浮梁(今属江西浮梁县)人。佛印比苏轼稍长四五岁,仍可算作是同龄人。他自幼先学习儒家经典,后又拜宝积寺日用和尚为师学习禅法。以至于身为僧人的佛印,与士大夫阶层沟通起来毫不违和。
关于佛印和尚的身世,有一个几近于传奇的说法,即佛印与李定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您可能会问,李定是何许人也?这位李大人,曾任神宗朝的御史中丞。在乌台诗案时,李定给苏轼罗列四大该杀之罪,必要将其置之死地才肯罢休。说白了吧,李定是苏轼最大的仇人。如果佛印真是李定的兄弟,还成了苏轼的好友,那只能说真是一段友谊的美谈了。顺带说一句,传说佛印的母亲先后嫁过三个男人,并生下两男一女。两男,就是李定和佛印。至于那个女孩,名叫郜六,后来成为了京城教坊司中的当红头牌。如果这些传说都属实的话,那佛印的母亲也真是奇女子了。
抛开佛印家族的八卦,我们接着聊佛印与苏轼的八卦。相传有一次苏轼与佛印和尚同游寺院,二人看见两尊巨大金刚像矗立在寺门前,东坡问佛印:“这两尊佛,哪一个更重要?”佛印答道:“拳头大的那一个。”大殿内有一尊观音像,手持一串念珠,东坡故意刁难:“观音自己就是菩萨,还向谁祷告?”佛印回答:“向自己祷告。”东坡追问:“为什么向自己祷告?”佛印答道:“求人不如求己!”苏东坡无言以对。
还有一个故事就更逗了。话说有一次,苏轼写了一则示法的偈子给佛印看,以表示自己佛法参悟的透彻,最后两句为:“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所谓八风,就是八种影响情绪的原因。八风吹不动,就是说什么事都不能影响到自己心情,这当然是很高的修为了。佛印看完之后,一句话没说,只评了两个字:放屁。苏轼闻听大怒,坐船过江找佛印理论。佛印呵呵一笑,说了一句:“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是佛印和尚这屁劲儿大吗?当然不是,这是说苏轼并未破执呀。
林语堂先生曾怀疑,这些故事都是佛印编出来的,借着贬低苏轼而抬高自己。我想如果真是如此,那佛印和尚的世俗心也太重了。这样的“伪高僧”,苏轼会和他交往吗?其实在笔者看来,这些小故事中捉弄苏轼的不是佛印和尚,而是奥义无尽的佛法。苏轼只是芸芸众生的代表,佛印则是佛法的符号。这些故事的本意,当然不是让苏轼丢人现眼,而是说明任何人在庄严广大的佛法面前,都还是未觉悟者,都还是准备走向自觉境界的迷茫之人。
苏轼与佛印的故事,确实可能是后世为了宣扬佛法而杜撰的。但这首《题茶诗与东坡》,确实是两人交往的重要见证。这一僧一俗间,发生了什么样的茶事?佛印又通过这首茶诗,对苏轼传达了什么样的佛法呢?我们来看正文。
在前两句诗中,佛印只用了三个词,就精准地点明了这款茶的珍贵之处。第一个词是“穿云”,即穿越云雾。您想想看,需要“穿云”才能到达的地方,那得是多原生态的环境呀。佛印告诉苏轼,这次给你寄的茶,不是大田茶,而是生长在深山老林的荒野茶。得天地之精华,无污染纯天然,您说珍贵不珍贵?第二个词是“摘尽”。这描述的是采茶的过程。荒野茶,都散落在林间,远没有大田茶好采。所以采茶人搜罗遍了整个山头,也不见得能采到多少茶青。等把本就有限的茶青做完后再看,剩下的成品茶就更少了,您说珍贵不珍贵?第三个词是“社前”,即社火前。其时间大致相当于清明前。古时的社前春,即类似于今天的明前茶了,您说珍贵不珍贵?
穿云,说的是产地好。摘尽,说的是工匠巧。社前,说的是时节早。佛印和尚说:这样珍贵的茶,我也只有一两,但是我仍然愿意分给你苏轼,而且还是平分。咱俩的情谊如何,也就不言而喻了吧?
您可能会问,佛印为何这么用力地强调这茶的珍贵呢?这会不会有炫耀之嫌?的确,我们送茶给不太熟的朋友时一般要说:茶不好,您凑合喝。没办法,咱中国人讲究个谦虚低调嘛。但关系亲密到一定程度,这句话就会变成:这茶棒着呢,你留着自己喝,可别送人啊。佛印在诗中猛夸自己送来的茶,恰恰证明他与苏轼是无话不说的好友。佛印知道苏轼朋友多,人又大方,估计也怕苏轼把这样的好茶转赠他人。
后面的两句,就是佛印对苏轼的叮嘱。容易,即随意、轻意之义。佛印送去好茶,不忘追着说道,这样的好茶是给你蘇轼喝的,当然你招待客人也行,但想喝这样的好茶,得是“吃茶人”才行。
那么问题来了。现代汉语都说喝茶,怎么佛印却说吃茶呢?要想解答这个问题,我们要还要从一个字聊起。那就是—喫。喫与吃,发音相同,但用法却不一样。吃这个字,在古代一般不当“吃东西”讲,而是解释为行动迟缓的样子。例如唐代诗人孟郊《冬日》中,就有“冻马四蹄吃”一句。现代汉语中“口吃”一词,沿用的就还是这个意思。古人表示“吃东西”的意思时,一般都用这个“喫”字。还有一点与今人不同,那就是古代“饮”和“食”都可以说“喫”。例如,“喝酒”即写作“喫酒”,“喝茶”即写作“喫茶”。唐代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中,就有“七碗喫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的名句。现代汉语里不怎么用“喫”字了,倒是南方还仍有吃酒、吃茶的说法,这其实是颇有古人遗风的了。倒是邻国日本,一直保留了古代汉语中的“喫”字。例如日本第一部茶学专著,即是镰仓时期荣西禅师的《喫茶养生记》。至今日本城市里,还常常能见到喫茶店的招牌。当然这种店不只可以喝茶,也可提供咖啡和简餐。
解释清楚了吃茶,咱们再来聊吃茶人,这里就要引出一段禅宗著名的公案了。
话说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8),年已八十高龄的从谂禅师行脚到赵州古城,受邀驻赵州东观音院。从谂禅师,是六祖惠能的四世法孙。观音院的监寺一琢磨,遇高人不能交臂失之。于是诚邀禅师为当地的僧侣信众讲课指点。
八十高龄的从谂禅师,笑呵呵地答应了监寺的邀请。他走到一位学生面前,和蔼可亲地问道:这位同学,你以前到过我们寺院吗?
学生诚惶诚恐,双手合十认真回答:弟子来过。
从谂禅师说:好,好,好,吃茶去。
这位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老和尚又转脸问下一位了:同学,你以前来过我们寺院吗?
第二位学生,也赶紧回答:弟子是第一次来。
从谂禅师说:好,好,好,吃茶去。
这两位学生,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头雾水。
合着甭管来过没来过,都是吃茶去。
简而言之,整个一堂课,从谂禅师就是这三个字:吃茶去。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课,观音院的负责人忍不住去问:从谂禅师,您这一不讲经二不说法,让所有人都吃茶去。我们这个观音院岂不是要改茶馆了?
从谂禅师突然圆睁二目,大声叫道:院主!
院主下意识地答道:在!
从谂禅师说:吃茶去!
您瞧,还是吃茶去。难不成,从谂禅师收了大茶商的广告费?要不然,怎么会如此坚决地让大家吃茶去呢?从谂禅师怪异的言行,确实让当时的僧众不解。关于“吃茶去”三个字,后世更是众说纷纭。
从谂禅师反复强调“吃茶去”三个字,自然不是在做广告。对于中国人来讲,茶是生活的一部分。中国有不产茶的省,却没有不喝茶的人。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平民百姓,谁的生活都离不开茶。对于中国人来讲,用紫砂壶可以喝茶,用保温杯也可以喝茶。有条件,喝茶讲究些。没条件,喝茶将就些。总之,茶必须要喝。
茶,就是生活。
吃茶去,就是回归生活。
认真吃茶,就是认真生活。
认真对待生活,积极对待生活,乐观对待生活,就是真正的得道。
吃茶去的奥秘,算是解读清楚了,最后不妨再说几句题外话。赵州从谂的师父,法号上普下愿,是马祖道一的法嗣。由于他在安徽贵池的南泉寺出家,所以世人称其为南泉普愿。
从谂曾问老师:如何是道?
南泉普愿答:平常心是道。
我也想追问一句:如何是茶道?
以平常之心喝茶,可能就是中國茶道的宗旨。
以茶护佑平常心,可能就是中国茶道的意义。
自此之后,吃茶成了禅宗最为推崇的修道方式。如唐代僧人慧寂,在《示法诗》中写道:
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禅。
酽茶三两碗,意在?头边。
这首涉茶之诗,实则讲的也是参禅之法。慧寂告诫世人,如果您的杂念滔滔不绝,即使持戒也如同没持戒。如果您的精神昏昏沉沉,即使坐禅也等于没坐禅。持戒也好,坐禅也罢,都只是一种形式,不能真的解决什么问题。每天喝茶,看似不是参禅悟道,但其实那一碗酽茶,就如同放在心里边的一把锄头,时时刻刻为我们除去尘烦杂念。什么茶能有这么大的功效?其实什么茶都行。只要好好喝茶就行。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一杯茶接着一杯茶。认真对待每一杯茶,认真享受每一杯茶,生活也就自然顺遂喜乐。
佛印嘱咐苏东坡,这样的好茶,只能与吃茶人分享。
那么谁能算是吃茶人呢?
吃茶人,不是非天价茶不喝的人。
吃茶人,不是非百年老茶不饮的人。
吃茶人,更不是没有名家茶器具就喝不了茶的人。
懂得平常心是道,才是合格的吃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