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棵柳,我记不清自己准确的树龄了。在岁月的更迭中,我一直站立在福山村南面的土坝上。坝上只有我一棵树,注定了我独享一方水土的优越与孤独。
福山村的四周是一片平原,看不到山的影子,至于人们为什么把它叫作福山,连我这棵被当地人誉为有灵识的吉祥老树也不知晓。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怎么在土坝上生了根,存活下来一样。身为一棵柳,我只管站成柳的姿态,在经年时光里轻轻吟唱。
很多年前,我风华正茂,在微风中,常常对着坝下那条清亮亮的小河婀娜起舞。河边绿色的蒲草和鲜艳的野花连成一片,伸出密密匝匝的小手,招呼着围绕着它们飞来飞去的蝴蝶、蜻蜓,热热闹闹地欢度夏天。我居高守着一份别人认为的孤傲,目光越过花草,看见小河中成群结队的鱼儿正在我倒影的微波里闲游,像一幅流动的水彩画。鱼儿只是在我树影的枝叶间穿梭,却依然有一种痒痒的惬意化作涟漪,在我的心湖中一层层扩散。
我把根扎牢,枝叶向着河的方向伸展,在半梦半醒中观望,等着那个竖起两条羊角小辫儿,叫凤儿的小姑娘。
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是凤儿赶着她的鹅如约而至了。鹅纷纷下了河,像一大片白云,漂浮在河面上。凤儿就跑到我的树荫里,把顺手摘下的野花和蒲草混在一起,手编花环,嘴唱歌谣,她的红衣衫比遍地野花都明艳。
花环编好了,凤儿戴在头上,跑向河边,低下头,看着河水里花枝招展的自己,笑得灿烂。笑够了,她又回到树下,花仙子一样,倚靠着我小睡。直到太阳从我头顶慢慢滑落,她才站起身,向着河面吹一声长长的口哨,那群鹅就像白云又从远处飘过来,拥挤着上了岸,跟在她身后向着福山村的方向飘去。
有凤儿的时光总是欢快,她让我不再独自发呆,她会在我的树荫里陪着我共舞。于是,我每天都盼着凤儿的到来,心甘情愿为她撑起一把绿色的大伞,表达我作为朋友的关爱,也彰显我柳的伟岸。
没过几天,凤儿又带来了她的新伙伴——虎头虎脑的小强。他们一起把鹅放牧到河里,然后在岸边编花环、捉蝴蝶,再跳到水里捕鱼抓虾,忙个不停。玩累了,就都跑到我的树荫里,靠着我休息。
有时,他们也玩过家家。小强会把花环戴在凤儿头上,郑重其事地说:“长大了,我要娶你做我的新娘。”
凤儿仰脸笑:“好呀,就让柳树作证。”他们手拉着手,开始围着我转,转得我有点发晕,转得我满心欢喜。我当然愿意见证这对青梅竹马的未来,两小无猜的感情总是让人在期许中感受到美好的纯粹。我舒展开柔软的枝条,想抚摸他们的小脑袋瓜,可他们太小了,我只好在心里唱着他们听不到的祝福的歌谣。
他们走后,土坝重回静寂。我望向小河对岸,田野中有一条蜿蜒的小路,路两边的新柳连成两道绿色的屏障,那是诱人的青葱。此刻,我突然羡慕起能飞的鸟,能游的鱼,能走的人,羡慕一切能动的生物。如果我有脚,我定然会越过小河,奔向田野,走到同伴那儿去,把坝上充足的阳光一并带过去与它们分享。若不是造化弄人,谁又生来就愿意孤独守望呢?身为一棵柳,我动不得,不能奢望。
时间总是在玩闹中变得匆忙,在静寂中又变得缓慢。凤儿和小强上学了,他们来到坝上与我相聚的次数在减少。到了周末,天气好的时候,他们还会来。只是围着他们的那群白鹅不见了,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条叫大黄的狗。
云一样的白鹅哪去了呢?我望着小河,有些怅然,却发现小河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消瘦成窄窄的一条。那曾经荡漾着的随时都要漫延到我身边的河水跑到哪去了呢?它变成了水蒸气,又飞到了天空中变成云了吗?河水瘦了,承载不了鹅的重量,鹅自然不会再来。
变化是悄然进行的,在慢慢流逝的时光里,我不曾留意,等发觉,周围的景物已经变了模样。我感到了一丝丝的干渴,禁不住浮想联翩,如果有一天,我体内的水分也像小河里的水一样蒸发了,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敢想象。
凤儿和小强长高了,他们不再玩过家家,从背包里拿出书,坐在我的树荫里读我听不懂的新奇故事。耐不住寂寞的大黄跑出去一段路,找不到玩伴,又折回来,趴在他们身边,和我一样,静静地听他们读书。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这首诗就是写柳树的,你看,现在柳树长得好高,它的枝条又长了。”凤儿仰头看我,眼里的光泛着崇敬与怜爱。在她炽热的目光中,我要被一种叫温暖的情感融化。
“多好的大柳树!我要像它一样,长得高高的,就站在这儿,当守护神。”小强跷起脚,已经能触碰到我最底层的枝条了。
“你想要做一棵树呀?可我想做一只鸟,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看看老师说的世界有多大。”凤儿望着天空,大眼睛里藏着亮晶晶的光。
“你要是变成鸟,飞走了,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回来,我的家在这儿呀,你和大黄就在柳树下等我。”
“说话算数,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少年初心的约定总是向着永恒期许。作为相伴多年的老朋友,我把他们的秘密刻于树干的纹理,深藏。
身为一棵柳被人喜欢,是一种幸福。当人类把他们的情感写成诗,转接到柳的身上,我无法不为他们寄托的情思而欣喜、感动或憂伤。我已沾染上人类的情绪,就不再只是一根无动于衷的呆木,而是摇身变成了文化柳,欣欣然与他们共存共生。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千百年前,柳就成了年轻人约会时的温馨背景,凤儿和小强长大后的第一次柳下约会,空气里却充满着淡淡的忧伤。凤儿背靠着我,瀑布似的披肩长发和我柔韧的柳条交织着在晚风中轻拂。她望着月亮,小强望着她。
“凤儿,你也做一棵树,不走,行吗?”
“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年,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我不喜欢。我还是想做一只飞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怎么会一眼就望到头?这里会发生变化的,相信我,我们的生活也会变得越来越好。”
“能变化到哪去?这田还是田,这坝还是坝,福山村还是没有山的福山村。村民们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躬耕,还不一直都是原来的样子?”
凤儿折下一根柳枝,送给小强,转身走了。之后很多年,我再沒有见到凤儿。要做一棵树的小强,在凤儿走后的第三年,也不见了踪影。坝上又只剩下我,日出而醒,日落而眠,继续成为田野深处单调的一道风景。
长久地在一个环境中生长,的确会产生视觉疲劳。无人叨扰的日子,空旷静寂中,我昏昏然嗜睡入梦。梦中,每年春天都来报到的燕子飞回来了,丰盈的小河上飘着白云一样的鹅,戴着花环的凤儿和小强在我的树荫里说笑,他们的身边跟着大黄……
一阵轰鸣声惊醒了我悠长的梦,揉揉惺忪的睡眼,我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那条被我当作镜子的小河不见了,黄褐色的泥沙裸露在阳光下,被灼伤成大大小小的洞。田野中那两条绿色的屏障,正在一群人的大刀阔斧下,一片片轰然倒塌。那可是曾让我羡慕不已的同族啊,随着它们的一个个倒下,我心灵的设防也在一点点坍塌。
不远处,红的、蓝的、灰的、白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建筑不知什么时候占据了本属于植物生长的田间乐园。如同被整容了的田野呈现出一种怪异复杂的表情。原来是最有智慧的人类在研发改建,农村工业化建设须要牺牲我的同族做代价。可为什么偏偏还要把我留下呢?只是因为我的树龄大到能够被认定为吉祥,可以作为地域标志性的符号吗?他们不晓得,我了无生趣地活着,等于煎熬,形同枯木。置身此情此景,我宁愿长睡不醒。身为一棵柳,我也是有情绪的,谁又能懂?
凤儿回来时,人已中年。长着络腮胡子的小强指着恢宏的建筑,让她看一眼望不到头的变化。凤儿却没有欣喜,而是抱着寂寞的我哭了。
“改变了村庄原有的模样,真的好吗?人说来很奇怪,曾经一直想改变的,但真的变了模样,却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好怀念从前这里的草长莺飞,碧波荡漾。”
凤儿落寞地走了,她把一条红丝带系在了我的树干上。长着络腮胡子的小强呆愣愣地望着远方,不知道是在憧憬未来,还是在回味从前。他们的故事也变成了云,像很多年前的那群鹅,飘走了。
身为一棵柳,我永远跟不上人类的思想,我比他们都困惑迷茫。自然界中的万物生灵,怎样才是活着的最好模样?我以一种姿态活了许多年,活成了现在一道标本似的风景,却终究逃不出孤独的包围,在年轮上积满沧桑。
冬去春来,当我再次从漫长的梦中醒来时,恍如隔世。
消失的小河竟唱着歌回来了,河边是成片的蒲草和野花。水草中栖息的野鸭时不时飞起,像跃动的黑色音符,配合着小河清亮亮的水一起欢唱。河里成群的鱼儿又变成了流动的水彩画。
我抖了抖柳枝,想知道自己是否还在梦中,却听到树下有人在说话。
“孩子们,我们先休息一会儿,再继续植树,不久的将来,这土坝就会变成一片柳林。”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指挥,她让我想起了好多年前的凤儿。
一群孩童围着我席地而坐,他们像叽叽喳喳嬉闹的麻雀。
“老师,为什么要栽柳啊?是因为柳树好活?还是因为它漂亮?”
“两者都有,最主要的是柳树能给我们带来新鲜的空气,为我们营造美丽的环境,那可是世上最珍贵的礼物。你们看这棵老柳树,孤零零地站在这很多年了,它和我们一样,需要伙伴。”
“老师,那我们就多栽种柳树,老柳树就不孤单了。”
我忽地想流泪,环视四周,才发现自己已被一棵棵嫩柳层层围住,它们正仰望着我,充满好奇。我看到了一种被叫作希望的绿,顿觉眼前明亮起来,精神为之一振。
身为一棵柳,许多年后,我终于活成了我想要的样子。我庆幸自己是一棵幸运柳,在风云变幻的岁月里,最终迎来了和谐共生的崭新时代。
作者简介:邵锦平,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北京文学》十月少年文学》《中国铁路文艺》《中国散文家》《散文选刊》等报刊及网络平台。
(责任编辑 刘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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