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依
从我家院子往外走几步,有一条通往大路的小巷子,这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巷子,仅仅是高楼间狭小的过道。人站在巷子里面的一端,视线一下子就穿越过去,再带着汽车掠过的剪影回返。
大人们是无暇关注小巷子的,但对于尚且穿着开裆裤的孩子们来说,它着实意义非凡。记忆中小小的我站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抬头看着高高大大的楼房、两侧崇墉百雉的墙,在脖子后知后觉感到酸痛时,我只好低低头、踢踢腿,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清楚从哪里掉下了委屈的糖果——微风往往是这时候吹起来的,从小巷子中相携着舞过,落下一串银铃般的轻笑。
大概是突然被吓到了吧?现在的我这么回忆着。那些过分生长的高楼可一点也不通人情世故,短短的小巷成了最后的围栏,将我家这几间自己造的民房与外界全然隔开。于是,老灶头的油烟柴火气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回荡,保留着它悠闲又爽朗的淳朴气息。一不留神,哪天有租客想换换口味,将切碎的红辣椒往滚烫的油锅里一倒,接连不断的“阿嚏”声便随之响起,伴着那滋滋的油滚声,突然炸响在昏昏欲睡的午间。
孩童总是想要冒险的,小巷既是净土的分界,也是我通往万千世界唯一的出口。但我还无法一个人跑到大路上——那有着发光眼睛、刺耳叫声、庞大身躯且总是在突然间呼啸而过的“巨怪”,常常使胆小的孩童望而却步。我最多只敢走到小巷子的那端,在它的怀抱中好奇地向外张望。精神却比肉体要大胆许多,早就探头探脑,抓了阵风当翅膀,于外面的世界遨游去了。这种遨游往往会忘乎所以,将留守的自己置之脑后,直到哪辆车贴着路边惊雷般乍现,紧急赶回的魂狠狠扑回身体上,直激得人后撤一步。可即便如此,我也依旧觉得自己不再是水洼中打转的鱼,而是被一双手托着,送向潜入大海的密道口,只消鼓起点勇气,就能跃入那大世界的怀抱了。
可惜我并不是独具慧眼,只好和他人分享我的宝藏小巷。这一片的孩子们,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不论是老住户,还是新租客,个个都是一有空就赖在这小巷子里,直到家人呼喚半天才拍拍屁股离开的。男孩们会去小巷口拾些形状奇异的石块,再折些枯枝,把自己装扮成勇者或魔王的样子,你来我往,手脚并用,双方皆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战事焦灼,热火朝天。女孩们则相对文气些。小巷子的地是由一种质地很软又有些黏性的土构成的,虽然每日被人反反复复地踩过,但没什么污物和垃圾,也无异味,捏着玩也不会嫌它脏,比花钱购买的太空沙都略胜一筹。女孩们不需多费力,便能从地上挖起一把土,加一点自己带来的水,双手灵巧地一压一捏,一拍一刮,幻想中的城堡就被偷偷搬运到这条小巷子里了。
小巷子的土不仅仅胜在质地,还在于它所藏的无尽的秘密。大路边有很多纺织厂,机器工作的轰隆声自我有记忆起,就成了日常生活的背景音乐。这也意味着,在附近的地上总能找到零散的边角布料或掉落的亮片,这条小巷更是独得恩宠。当午后的太阳划过一个转角,温柔的日光从高楼间狭短天空的一角斜斜地射入,在散开前便会被小巷捕捉,化为地上星点的闪光,那些被遗忘的亮片变成了世界给女孩们最好的馈赠。我们不厌其烦地挑拣着最美丽的色泽,又精心地将它装饰到城堡之上,于是我们的幻想也因此得以短暂地闪耀。
老人们也爱来小巷子,但只限于夏天。开空调对于他们来说,到底是件太奢侈的事,远不如搬把木椅坐到小巷里令人安心。风从窄窄的过道里穿过时,总是特别着急,连带着不小心牵拉走几分炎热。那偶尔晃几下的蒲扇,与其说有什么降温的功效,倒不如说是驱赶蚊子和供孩子娱乐的工具。老人们悠闲地嚼着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家长里短,目光跟随着玩耍的孩子,吝啬的岁月也一下子柔和了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群闹腾的孩子长大了,外面的世界不再显得稀奇古怪却又充满诱惑,做不完的作业纷至沓来,在巷子里消磨整整一个午后变成了天方夜谭。新的孩子更不留恋小巷子,他们有更好、更精巧的玩具。
小巷子也悄然改变了。先是扰民的纺织厂一家家搬走,日光温柔依旧,却在终点处无力地消散,再也不见了亮片。那别处未有的沃土,渐渐地干涸、变硬,那些晃着蒲扇的老人也不再出现了。高楼的污水顺着腐蚀的管道流了出来,时而弥漫出的恶臭将小巷变得神憎鬼厌,人们不得不在进出时捂着鼻子,疾走而过。
我本以为弄丢了童年的小巷,我本以为那承载着记忆的景象已如剥落的丹漆般碎裂,在岁月的冲击下疲弱不堪。长大来得太过匆忙,孩童还未来得及将那些四散在地的宝物拣进篮子,便被赋予了名为“沧桑”的视野,只留下满地狼狈的黑白。
在我的哀伤中,却有轻柔的呼吸声从裂缝中传出——小巷又一次拥抱了它的孩子,光怪陆离的色彩一下子涌入,将黑白晕染,我看见了小巷子的愈合与复苏。水泥浇灌平整了地面,污水顺着重修的管道流向该去的地方,松软的泥土和闪亮的星点固然消失不见,但夏日的蒲扇揽过闷热空气的声响,又聚起了孩童们的欢声笑语。
此刻的小巷子对我来说已然变得过于狭窄了,它轻轻地将我推向外面的世界。走出巷口的那刻,我不再踟蹰,缺乏准备的长大也不再让人手忙脚乱。
在我自以为长大了的时候,总有些旧景会留下来。
只因旧景尚在,童年未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