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连源
解放大道的钉子户余家堡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这事迅速在西京城传开了。余家堡其实就是两间二层小楼,之所以被市民称作“余家堡”,是因为它临西京城形象大街解放大道三十余年,历经城市低洼棚户区改造、城市形象提升、解放大道拓宽等重点工程而岿然不倒,以西京城第一钉子户而著称。人们在谈论这件大事时,不知是出于庆祝还是同情心理,声情并茂,有鼻子有眼,就像说自家的事一样,眉飞色舞,津津乐道。
奇怪的是,这次拆迁不是拆迁办干的,是余家自己主动拆的。
说来话长,这事还得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说起。
一
那几年,国家提倡改革开放,一夜之间古城东西南北大街、解放大道沿街门脸洞开,不论大小房子,大家都想下海做生意。在社办蜡烛厂当搬运工的余长顺看着别人破墙开店,心里痒痒得很,也想把自家靠路边的一间房打开。
余家的房背靠解放大道,但却临着崇仁路,把着一条南北死巷子的巷口,门冲东。它的背后,临解放大道有一栋两层商业小楼,是社办企业秀华百货商店。老余看着街上开的卖服装、小百货、油茶麻花、修理钢笔、修锁、修鞋等小店,就想着在自家南墙上开个门,修理自行车、三轮车。
老余在蜡烛厂送货,常年与一辆破烂三轮车打交道,这辆破车不拉不走,不用不坏,因此修车占据了他工作的一大部分时间,也练就了娴熟的修车手艺。平时亲戚、邻居和工友,不论谁的车子耍了麻达都爱让老余给摆弄。老余想,蜡烛厂如今每况愈下,每月发那么屁大点工资,连一家人都养活不了,还不如自己单干。思想了很久,斗争了很久,老余终于在老宅山墙上扒了个大口子,有了属于自己的门脸了。
那段时间,自行车是每个家庭的主要交通工具,崇仁路一条街又是居民住区,早晚高峰期解放大道、崇仁路的自行车潮就像袭来的洪峰一般蔚为壮观,所以,余长顺这个修车摊就显得恰逢其时,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老余每天打气、补胎、紧螺丝、修铃铛忙得不亦乐乎。
老余大号余长顺,膝下有二儿一女。大儿子余大平二十四岁,相貌端庄,据说随了其母,说话略有口吃,但出手很麻利;女儿余小娟行二,二十二岁,因痛恨家贫,早早嫁人离开余家;小儿子余小平二十岁,高个子,嘴欠爱冲动,常常惹是生非,因此名声在外。老余中年丧偶,余大余二因家境贫寒没有人愿意和他们处对象,加之家里没有人拾掇,显得很邋遢。这次,老余破墙开店就是想着,只要赚钱把房子盖起来,还愁儿子娶不上媳妇。
老余起早贪黑,不知疲倦地辛勤劳作,两个儿子从不好意思到不顾一切,把修车和批零车子配件的事干得风生水起。一年工夫,余家就成为崇仁路上远近闻名的万元户。老余四处打听盖房手续和施工队,准备把老房拆了翻建成二楼。
1985年以后,西京城城三区挣了钱的居民翻建房屋成风,几乎每条街道的人行道上堆的都是建材,但崇仁路上却还没有人家盖房,这条街上多是下苦出身,老余起步较早,在这波盖房潮中抢了个头彩。
从他递交盖房申请,到区建委工作人员现场勘察、测量、批准,全套手续走下来,不到半个月时间。老余拿着住宅翻建批示,心里五味杂陈。他心里清楚,房子是老父亲和老叔父当年建的土坯房,五十年光景这里走出十多口人,如今上一辈人均已作古,自己的弟妹和侄子也都树大分叉住往别处。自己作为长子长孙,年过半百承继余家家产,本来也就将就着过了,却赶上改革开发的大好春光,做了一年小生意就攒到盖房的钱,出乎自己意料。想到这里,余长顺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他为自己感到自豪,心想盖了房子我就做甩手掌柜,享几天清福。
仅仅一瞬间,他又想到两个儿子的婚姻大事,想到父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遗训,又觉着自己没有完成父母遗命,还不能泄劲,还要像蚂蚁一样不能停下来,要领着他们挣钱,挣多多的钱,让他们成家立业,有所作为。想到这里,就觉得有种力量推着他,竟莫名地落下泪来。
施工队很快找好,是长宁县的。说是施工队,其实是一个长宁县人牵头临时组成的游击队。余家两间房,占地30平方米,建成二层就是60平方米。房子东侧是强大巷通道,北边与邻家挨着,西边与秀华百货之间有个过道,南侧临崇仁路,房子四界清晰,没有人提出异议。老余反复揣摩着施工批示,挖空心思地发掘着可拓展的空间,批示上写着:皇城区崇仁路强大巷1号余长顺,5*6米房屋两间,原址翻建,不得外扩,高不得超过5.6米。“怎样在不招惹别人的前提下,把房子盖得大一点呢?”老余苦思冥想起来。
那边,拆除房子、运渣土、进料,这边老余在搜肠刮肚。几日后,老余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叫“占空不占地”。他让施工队在二层没有和任何人家接壤的西、南、东三面做上牛腿,外伸1.5米,这样6+5+6*1.5,二楼可直接增加25.5平方米。他咋样交代,施工队就咋样施工,上下楼的楼梯建在西侧和秀华百货之间的通道上,绝不占自家面积。
一番精打细算,老余的想法得到不折不扣的执行。三个月后,主体竣工后区建委组织验收。只要取得验收报告,就能顺利地去办房产证。
验收时,老余遇到了麻烦。
这个麻烦就来自他的“占空不占地”。
那天,区建委测量员马有德和小胡二人来到余家验收,实地测量长、宽、高,这三点倒没有问题,问题就出在二楼建的三面的挑檐上。老测量员马有德在建委干了一辈子,从未见过余家这样的阵势。一般人家的挑檐宽八十公分,过分点充其量1米,余长顺整了1米5!别人家的挑檐开在门前,为遮风挡雨,余长顺整了三面,他感觉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迟疑了半天,半对老余自言自语道:“老余啊,你这哪里是翻建,简直是房地产开发啊!”
马有德一辈子胆小怕事,从未说过硬气的话,他今天的这番话不软不硬,也不得不发,反倒衬出了点喜剧效果。
老余见多识广,狡辩道:“你的施工证上让我原址翻建,我就原址翻建;你不讓我外扩,我没有外扩;你说总高不超过5.6米,我也没有超过,都是按照你们批示办的,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小胡插话道:“批示上没说让你三面出挑檐,就是不能出。”
老余瞪了小胡一眼:“去你妈的,这儿轮不到你说话,滚一边去!”便蹲在路边抽烟。
老马见状:“说事归说事,你别骂人,这也是我们的工作嘛。”
老余头一拧,很不服气。心里想,你他妈就是个办事的,给个鸡毛当令箭,凭着手中的一点权力跟老子过不去。但别他妈太过分,老子在解放大道住了一辈子,啥人没见过,你胡拧呲惹躁我,别怪老子不客气。
老马也是崇仁路上的老住户,虽然和老余不很熟,但半斤八两彼此都相互知道,他并不想为难老余,也不敢给余家担沉,看着一时难以调和,他撂下“给领导汇报下再说”后,和小胡悻悻而去。
二
皇城区建委副主任张谦,负责居民住宅翻建审批,此人好大喜功,爱跟风运动,做事上纲上线,但却从不吃拿卡要,因此不论办公室的人,还是前来办事的人对他都畏惧三分。
马有德把余长顺的事汇报给了张谦。张谦一脸严肃地说:“国家提倡改革开放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翻建房子虽然是具体体现,但绝不是任由个人胡整!如果大家都这么胡搭乱建,还不把房子盖到钟楼上去,还要建委干啥,不全都乱套了嘛!”
为此,张谦决定去会一会余长顺。
马有德下午下班骑着自行车路过余家时,支起车子给后轮补了点气,顺便告诉老余,明天张副主任来现场办公,让他有话好好说。老余两只手占着,嘴里又噙着烟,爱答不理地“嗯”了一声,老马习以为常,又强调了一句:“到时候,有话好好说啊!”
第二天上午,张谦、老马、小胡三人三辆自行车来到余家,老余在临时棚前忙着给别人编车条,余二放下手中的活计过来招呼。张谦背着双手,表情严肃地注视着余家的房子。
从现场目测,两层四间主体在原基,层高也符合规范,就是围绕房屋三面伸出累计长17米,宽1米5的挑檐格外扎眼。挑檐目前还没有封闭,封闭后室内瞬间便可多出20多平方米。
皇城区近两年居民翻建房屋的纠纷很多,原先和睦的邻里,为一砖半瓦撕破脸面吵架,反目成仇。许多没条件外拓的居民,先按批示建好二层,验收后再加盖三层,让建委无从下手,这个势头还在蔓延。张谦觉得,老余没有封阳台打的也是这主意。他看着面似忠厚的老余,觉得他不愧是个老油条,盖房钻政策、法规的空子,给行政执法带来一定的难度。
他结合近期皇城区居民盖房纠纷突出现象,决定找个突破口,依法制止这种损害国家和群众利益、不利于安定团结的乱象。他决定从余长顺这里开始,先给他紧紧螺丝,让他提高下认识,最好能把东西两侧的挑檐主动拆了。
余二笑脸来迎,张谦视而不见,一直盯着新盖的房子。马有德冲他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打扰,让领导先看。领导看后让老马叫老余过来议事。老余只得把手中的活交给余大,闷闷不乐地走过来。
老余边走边嘟囔道:“老百姓盖个房子真难!以前盖房申请要批示,建材要划拨,现在不划拨了,又要这要那,还不好好给人验收,尽瞎折腾。”张副主任充耳不闻,他冲着老余伸出手来:“你好!”
老余随意握了下手,“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在他内心,政府给老百姓办事天经地义,是应该的,屁大一点事反过来倒过去,无非是想玩弄权力,欺负余家没有靠山。
老余的不屑与张谦的谦卑形同水火。作为公职人员,张谦心里清楚,必须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但面对老余这样的老油条,他必须在政策上占据绝对主动才能压倒对方,他思考着咋样开口。
“还是先听听余长顺怎么说吧。”他指着房子,“余长顺同志,说说盖房子的初衷吧!”
余长顺:“原来的土坯房一下雨墙皮就掉,住不成人,不盖不行么。”余长顺避重就轻只说了盖房缘由,没有说为什么盖成这样。
张谦关切道:“盖房子花了不少钱吧?”
“一万出头。”老余接着道,“目前主体完工,达到验收标准,但后续安装门窗、粉刷外墙、封阳台还得花三四千元。”
“噢,我明白了,你这是着急退押金。”张谦点着头说:“只要通过验收,押金全部退还。”
老余笑了笑:“就等你这句话呢。”
张谦话题一转,“你把房子盖成这样,感觉合适不?”
老余一愣:“我按批示要求盖,没伸出来一砖,没超过高度,没有不合适吧?”
“挑檐就不太合适!”张谦胜券在握。
“咋不合适了?”老余一脸疑惑。
“一般门前挑檐为遮风挡雨,即便宽点我们得过且过,但你三面出挑檐就不是为遮风挡雨了。”
老余感觉张谦开始说话蛮讲道理,但讲着讲着就跑到茄子地里了,还把他往茄子地里带,不觉窜出火苗。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提高了声调:“我在自家土地上盖房不能四面砌墙?我又不是把房盖到别人的墙上,都在自家的范围里么!”
老余说的“自家的范围里”是指三面挑檐架在自家的墙上,不妨碍别人,况“民不告官不究”。在公职人员心里,那是国家资源,虽然没有人出面干涉,但维护国家资源被挤占是他们分内的事。
所以,当听到老余“我在自家土地上盖房”这句话后,张谦灵机一动,反问:“你意思是说,土地是你自家的?”
“不是我家的难不成还是你家的!”老余的这几句话让张谦找到了突破口。他提高语调:“余长顺同志,我得给你讲讲了,你脚下的土地是国家的,土地上的建筑物才是你个人的。”他瞥了一眼,看老余在听,继续道:“既然土地是国家的,那么在国家的土地上盖房,就要遵守国家的法规。你以为占空不占地就合法了,你占的空间也是国家的!”
不得不说,在政策上余长顺显然不是张谦的对手,张谦的话让他大吃一惊,同时让他哑口无言。
看到老余迟疑,张谦再进一步:“就算挑檐国家没有明确尺寸,区上都以建筑散水为准,建议修建80公分,也是有规范的……”张副主任后边的話老余没有听进去,但他感觉到了对手难缠,他想如果任由他们讲政策,自己绝对不是个儿,于是使出了解放大道上的套路。
张谦讲了一通大道理后想看老余怎样反应,老余听来听去都是自己的不是,索性脸一抹指着张谦:“你别给我扯这扯那,我爸我叔当年盖房子时,一帮此地人横加干涉,打了三场架房子还是盖起来了。当时区上干部说我们是刁民,刁民咋了?刁民不吃饭住房,不睡觉啊?到最后不是还给我们发证办户口!”说到这里,他扫视了眼前三个人后,又降了声调诚恳地说道:“我现在已经盖成这样了,如果说违规了,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不知者不怪么!不过,既然你说我违规,我愿意为违规接受你们处罚,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下贵手,我不就通过了。”
张谦大义凛然道:“政策法规岂能儿戏!”一旁老马接话:“我说老余啊,你家这地方这么显眼,别说没有先例,就是有谁也不敢这么干。”
余长顺本来想软硬兼施,黑大糊涂把事弄成,一看张谦一脸的不解风情,老馬又敲着边鼓,心一紧撂下狠话:“咋,横竖都不行,你们想干啥?难道还能把我的房子拆了?来、来,拆拆看……”余长顺边说边往张谦面前扑,做出一副拼命的架势。
一旁忙着的余大余二看到父亲被人欺负,抓着扳手骂着脏口,叫嚷着冲了过来。
老马一看无法谈下去,赶紧挡在张谦前边,对着余家父子说:“大侄子,有理讲理,不要无理取闹。”
他转身哀劝张谦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还压低声音说:“余家这三个光棍难缠得很,一条街的人都惧怕他们三分……”张谦本想义正词严地斥责余家父子,却看见阻挡的小胡被余大掀翻在地,也就顺坡滚驴、半推半就地和手下离开了余家。
不管咋说,作为基层建设局为官一方的堂堂建委副主任,被余家父子当街羞辱,这事在张谦工作史上绝无仅有,是极大的耻辱,他说啥也咽不下这口气。
余家和区建委从此结下了梁子。
三
回到办公室,张谦的肺都气炸了。自他上任以来,遇到的泼皮无赖滚刀肉无数,都被他用强硬的政策瓦解了,还没有遇到余长顺父子这样让他丢尽颜面的。他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怒火。老马也一个劲地给他端茶倒水,说着宽慰的话,小胡在一旁极力附和着。即便如此,这个气无论如何也消不了,而且令他坐卧难宁。
他想,一定要把余长顺违建一事整成典型,要刹住这股违建歪风,他必须找到一个可以攻破这股违建歪风的突破口。他想起前不久的一份关于整顿市容市貌的文件,便在文件框里翻动。
这是一份《关于贯彻执行市政府整顿市容市貌杜绝乱搭乱建通告》的通知,他把它抽出来认真阅读起来。《通知》中余家的情况符合第三条第五款条件:在翻建过程中扩大面积,引起四邻异议;不符合安全规范……可责令停工整改,主体完工可责任整改、拆除,并给予罚款……余家的盖阳台有两点可对上号,一是楼梯占了秀华百货过道,二是阳台存在安全隐患,尤其是东面,一条巷子的人都要从下面经过,一旦发生坍塌将会造成人员伤亡事故。
张谦对余家纠违有了信心。
马有德住在崇仁路上,每天上下班都会路过余家的自行车摊。自从上次为验收的事闹僵后,他发现老余也不再粉刷外墙,不包阳台,安装门窗后就把修车摊搬回了家,好像啥事没发生一样。这样的状况令他不安,毕竟没有完工,老百姓盖个房子也不容易。他想慢慢去接近老余,至少恢复下往日的邻里关系。
这天下班前,张谦叫住他,让他口头通知老余,余家放楼梯的地方被秀华百货商店投诉,他家三面挑檐也不符合建筑安全规范,限期整改,至于怎么整改,他没有说,老马也只能当个传声筒。他将张谦原话传给老余,本想安慰几句缓解下关系,没承想老余听了他的口头通告后出言不逊:“你说了个锤子!回去告诉那个姓张的孬孙,让他放马过来,我随时等着。”
老余的话让老马的心悬了起来,他最怕因为工作和别人结梁子,于是极力说和。阅人无数的老余拿准了老马的痛处,一个劲大放厥词,吓得老马不敢接话,心脏病都差点犯了。他一边摆着手,一边往后退着:“算了算了,该通知的我通知到,别的我啥也没听到。”转身推着自行车离去。
又过了几天,张谦拿着加盖了建委办公室公章的《告知书》递给马有德,让他送达余家。有了前次的际遇,老马也多了个心眼,叫上小胡一同前往。
两个人战战兢兢地来到余家,郑重其事地说明自己按程序送达《告知书》,至于内容,白纸黑字写得很明白,自己领会,然后转身离开。马有德看过《告知书》,知道这事已进入程序,担心越闹越僵,最后不好收拾。他有心将严重性告诉老余,可老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说急了就耍横,所以他送达就是尽心了。《告知书》后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从即日起限期两月,楼梯移往室内,自行拆除违建部分,消除安全隐患,清除垃圾,否则后果自负。
自打张谦研究了区政府的《通知》后,就攒了一股劲,他打算先礼后兵,让老马口头、书面两次告知走程序,如果余家知趣,自己整改这事就翻篇。如果余家继续对抗,他就要启动公安、工商、市容、建委四部门联合执法,用强硬手段维护政府和法规的尊严,维持建筑市场秩序,消除安全隐患,杀鸡儆猴,让盯着余家蠢蠢欲动、有样学样盖房的人止步。
两个月后,强拆进入议事议程。
因牵扯民生和安定团结,由主管副区长牵头,组织辖区公安、工商、市容、建委四部门召开联合执法动员会,对崇仁路强大巷1号余长顺家违建挑檐(阳台)和楼梯进行强拆。李副区长在会上强调,这次强拆是皇城区有史以来第一次动用联合执法形式,在执法过程中要合法合理,只捣毁违建,不涉及其他;要保障人身安全,避免冲突,杜绝发生恶性事件。会上,对执法过程的细节一一做了详细安排,特别强调,各部门要有大局意识,协同执法,不要出现两种声音,让群众误解,造成不良社会影响。
为安全起见,纠违行动由张谦牵头,由李所长负责维稳。随后,由皇城区公安、工商、市容、建委四部门组成的执法队,带着八个扛着大锤的农民工,共三十余人开向解放大道。
就在区政府召开纠违动员会的时候,余家这边也得到了消息,老余有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之前耍横撒泼都是表面文章,是针对马有德这种胆小怕事和小胡这种少不更事人的,对那个张口闭口政策的张副主任球不顶,这不就出事了。
他指挥着两个儿子把摊摆在门前,把屋里、过道里塞的收来的破自行车都搬出来摆成一行,形成一道屏障。他还让大平把家里的液化气罐卸下来搬出来,给两个儿子交代:“你俩看我眼色行事,万不得已也不能动刀,那是凶器!必要时候我动手,你俩拿着扳手做做样子就行了,他们就是抓了我,也不会把我咋样。”
四
父子三人刚分完工,纠违大部队开到。
他们集结在余家门前,李所长站在前边,工商、市容、建委三部门负责人站在第二排,其余人或站在自行车当中,或站在马路边,由派出所李所长向余家父子传达纠违指令。
余长顺被叫到前边,和李所长面对着,后边站着他的两个儿子,四周聚拢起不少看热闹的人。
招呼了余长顺,李所长开门见山:“西京市皇城区崇仁路强大巷1號户主余长顺,你因违规占用公共空间建自家楼梯,违规建设超大挑檐,对居民生命财产安全构成威胁,在自行整改阶段没有进行整改,现经皇城区人民政府批准,对违规部分予以拆除,请你配合。”
余长顺深知“胳膊拧不过大腿”,但从自家利益来说,不去拼去争,谁又能拱手白送!再说了,自家盖房爱咋咋,不干别人半毛钱关系,你们也别拿着政策耍大刀,老子不吃那一套!李所长话音刚落,他反驳道:“李所长,你别光拿嘴说,我违反了哪一条,拿出来让我心服口服,也让左右邻居明白。”他边说边用手指着围观人群,人群中立马有人喊道:“别仗着人多欺负老百姓,把文件拿出来让大家看看。”
站在后面的张谦向前一步,从口袋掏出一份文件问:“余长顺,两个月前,建委马有德同志有没有向你口头传达纠违通知?”余长顺不假思索:“有!”第二次有没有向你送达书面告知书?余长顺瞥了一眼后面的老马:“有!”张谦晃了晃手中的文件:“那份告知书的后面就附了一份这样的文件,咋能说我们没有执法依据!”他说着举起文件,并用手指着给余长顺看。
“对呀!我是看了那份文件,而且看了不止一遍,通篇也没有说我余长顺盖的房违规。”说着他从口袋里抽出翻建批示大声道:“大家看看,这是他们给我的批示,他们让我原址翻建,我就原址翻建;不让我外扩,我没有外扩一砖;说总高不超过5.6米,我也没有超过,全部按照批示来盖,现在说我违章,我哪里违章了?”
张谦有些不耐烦了:“你楼梯占了秀华百货过道,你挑檐伸出去三面,而且严重超宽,存在安全隐患,这些都违反了相关规定!如果任由你私搭乱建,还要王法干啥?”余大愤愤不平:“你、你,你说的是屁、屁、屁话!我家伸挑檐,碍、碍、碍着谁了?”余二附和道:“就是,我家占空不占地,碍着谁了?”
在张谦眼里,余家父子简直狂妄至极,如果任由他们胡搅蛮缠,今天这事难以推进。他冲着李所长点了下头,示意:“可以动手了。”
李所长郑重其事地对老余说:“余长顺同志,请你们配合政府部门执法,妨碍公务是犯罪行为。”李所长话音刚落,只听“嗞”的一声,余二拧开液化气瓶旋钮,一股刺鼻的味道蹿出,众人一惊纷纷后退。余二一手抓着液化气瓶,一手举着打火机喊道:“谁敢往前走一步,我们同归于尽!”“轰”的一声,几个扛着大锤的民工逃到了马路对面。
李所长指着余小平厉声道:“余小平,别乱来!听我说,把阀门先关了。”余二说:“李所,我们兄弟虽然平时惹点小事,但从未干过出格的事,今天你们要拆我家阳台,这是要断我们活路,所以你也别怪我们。”随后大声呵斥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现在你们走还来得及,咱啥事没有;你们如果硬来,咱就硬碰硬,不怕死的就上来!”余大举起手中的大号扳手:“硬、硬、硬来,弄、弄死!”并做出死拼的姿态。
李所长让两个民警去拉余长顺,想说服他,谁知余长顺身子一歪倒了下去,众人以为是突发疾病,便嚷着喊道:“快叫救护车!”余大余二知道这是父亲的苦肉计,也是示意他们加码的信号。于是兄弟二人的动作、语言更夸张了,言称:“誓与自家房子共存亡!”余家门前拔剑怒张,冲突一触即发。
眼看事态恶化,稍有不慎便有可能酿成人员伤亡事故,李所长顿感身上有千钧之压,他深知失去理智的余家父子根本不计后果,必须果断处置。他蹲下来,拉着余长顺的手说:“老余,咱们都是经历了苦难的人,眼看日子一天天好过了,可不要为了一点小事毁了全家人的前程,你两个儿子还很年轻,还要给你传宗接代,今后的路还很长……”
闻听此言,昏迷中的老余咳嗽了几声,他睁开眼睛抽泣道:“谁不想好好过日子……我两个儿子都没娶、媳妇,是我不想给他们娶媳妇啊,是我们太穷了!”说到这里,他“呜呜”哭了起来,接着道:“我们刚盖了房子,生活刚有点好转,你们就逼我们拆阳台,你说我活着还有啥意思……”老余的话如同火上浇油,两个儿子听后再次叫嚣起来,反正是光棍,拼一个是死,拼一群也是死,干脆拼了。
余家爷仨的火越聚越大,个个都把精力聚焦在跟前的几个人身上,李所长背手示意干警实施第二套方案——迂回包抄。此时左手抓着气瓶的余小平想换换手,两个年轻警察趁机扑了上去,一人控制液化气瓶,一人直接将人高马大的余小平按倒,几个民警一拥而上,按着给余小平戴上了手铐。
余大平见状大吼一声:“拼了!”随即冲了过来,举起大号扳手砸了下去。顿时,这个年轻干警的头上鲜血直流。余大平再次举起扳手时,李所长从他身后捉住了扳手,另一个干警一个背麻袋把他撂翻在地,众干警“呼”地冲了上去,将余家父子控制起来带离现场。
张副主任大手一挥,民工们举着大锤一拥而上。
余家父子抗拒执法的事很快上了《西京晚报》头版,成为反面典型,引起社会各界关注。专家、学者、业内人士就改革开放初期,居民房屋确权、买卖、翻建及邻里纠纷展开广泛讨论,使一个阶段以来居民房屋翻建中出现的乱象得到有效遏制,建筑市场也平静了一段时间。
余家父子抗拒执法付出了代价。余长顺因妨害公务被行政拘留七天,余小平被行政拘留十五天;余大平妨害公务并动手伤人,情节严重,被劳动教养一年。
一周后,余长顺拘留期满,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到家门前,表情迟疑地举目四望,只见自家东西两侧的挑檐被齐根捣毁,折断后的挑檐顺墙面吊在半空;门前挑檐外侧被捣毁了近一半,像一个折断的帽檐挂在眼前。地下散落着一地混凝土块,余长顺捡起一块,心里像吃了黄连,痛苦地流下了老泪。
他当初为扩大房屋面积,给未来儿媳整出个厨房、卫生间的地方,挖空心思地想出了占空不占地的妙法,如果成了,两个儿子一东一西就都有了单元房的格局,抱孙子指日可待。没承想“占空不占地”害了全家人,尤其是大儿子大平,让他无辜坐了一年牢。
哎!余家为房子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余长顺。
五
自余家的阳台被砸断,强大巷1号就给人颓败、没落的印象。此后余家没有把阳台钢筋剪断落地,更没有把建筑垃圾运走,进进出出都弯腰低头,但自行车照修,配件照卖,余家兄弟不再像以前那么张狂了。
作为崇仁路上的老户,自上次强拆违章后,马有德心里一直有种愧对余家的感觉,几十年住在一条路上,低头不见抬头见,为了盖房弄得水火不容,这让他很纠结,经常推着自行车远远望着老余。老马年底就要退休了,退休前他的心愿是帮老余把翻建手续发了,让他们把房产证办了,也算了了自己一桩心事。
也许是滴水穿石,也许是想息事宁人,余长顺这回听了老马的话,领了翻建许可证,把房产证给办了。但不知为什么,悬着的挑檐依旧,杂乱的门前来来往往都是修自行车的人,人们也见怪不怪,习惯了这种乱象。
改革开放逐步深入,街上做生意的个体户更多了,崇仁路这条背街也陆陆续续开了几家小吃店。街道上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居民争先恐后地盖房,现在政府开始拆迁改造了。
1992年,皇城区成立拆迁办,对解放大道以东崇仁路片区实施低洼棚户区改造。这是皇城区当年一号工程,也被西京市人民政府列为当年为群众办的十件好事之一。
崇仁路片区是20世纪30年代以后形成的棚户区,以逃荒来陕的外省人员居多,家家狭小,基本上都十多平米。这次拆迁原则上是拆一安一,就地安置。此举受到备受吃水、如厕、倒垃圾等生活之苦居民的响应,拆迁势如破竹,仅两个月就与九成以上的居民达成拆迁协议。但到了和余家谈判时,工作人员遇到了阻力。
几年前,余家因为违规建设阳台被捣毁,从此一直留着这个烂摊子,也一直修理着自行车,从此人人惧怕,无人敢惹。这次拆迁小组去找老余谈时,老余不咸不淡地说:“这个房子是我祖孙三代住的地方,我不拆迁,你们谁也别来烦我。”老余家的情况工作人员心知肚明,因为前有车后有辙,故没人敢上手段,便将情况逐级上报。
此时,张谦已荣升建委主任一职,是响当当的一把手。
情况很快上报到张谦面前。为了及时处理这个棘手问题,他召集相关部门就余家一事研究对策。有人提出,余家的位置很突出,可以适当提高补偿标准,但很快被否决,因为谁也不想为余家出头。还有人提出,对余家一楼可按商业面积安置,二楼按照人均不低于12平方米原则分配两套住房,但都因政策原因(余家房产证性质为住宅),最后被否决。
余家让张谦伤透了脑筋。因为从老余唯一的一句话中,他听出了味道:“我不拆迁,你们也别来烦我。”这简直就是宣战书,就是说,不是房子和钱能解决的事,是摆明了要和政府对着干。他之所以无奈,是余家小楼此时是拥有产权证的合法建筑,理论上可以拒绝拆迁。当然,他也曾动过将余家起诉法院强制执行的念头,但一系列法规、办法中明确载明,依法保护私有产权,让他无计可施。如果来硬的,势必会像上次引起轩然大波,与稳定团结的大局不相符合,还容易让不明真相的群众误解区上对余家公报私仇。想到这里,他悔恨起当年马有德的说和,马有德好心办了瞎瞎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张谦狠狠地将拳头砸在桌子上。
从此,崇仁路低改项目建筑围墙外孤孤零零地留下一座小楼,那就是余家的房子。在相关部门眼里,那座小楼是解放大道的钉子户,是嵌进某些人肉里的大钉子。
第二年,解放大道实施拓宽改造工程,余家前边街道企业秀华百货商店的小楼被拆除,老余家的两间房瞬时成为解放大道门面房。当小胡把这个消息报告给张谦时,张谦怒火中烧,他大骂市政工程公司,说他们只顾拉车不看路,帮了社会渣滓的忙,给地方政府添乱,加大了今后的执法成本,简直是胡闹。
气归气、骂归骂,毕竟是市政工程,区上无权干涉,张谦心有余力不足,只能干瞪眼。老余家苦尽甘来,也算转了运道。
几个月紧锣密鼓地施工,很快压了马路,开始铺人行道。项目组通知老余,让他配合整条街道改造,對自家门面进行亮化提升。老余自知好歹,两个儿子也眼亮,趁着工程围挡,剪断了之前断掉的阳台,把两间房屋西墙扒开,整成门面,把之前没有粉刷的外墙四周都贴上了马赛克,还安了透光布的门头,一间叫余家自行车修理铺,一间叫解放烟酒百货店,就等拆除围墙后开业。
解放大道拓宽改造工程完工,千达广场旁边的余家由崇仁路强大巷1号,变成了解放大道339号,余家小楼一改破败变得光鲜亮丽起来,也由于把着广场一角,显得有些扎眼。
余家为之欣喜的同时也在印证“福祸相依”的哲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了美化过的余家小楼有点倾斜,那是东边回迁小区、千达广场施工开挖、打地基造成的后遗症。余家通过上一档子事后,也在极力掩饰和躲避,用老余的话说,只要能住就行,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再与他们见面。
老余年事已高干不动了,每天坐在一只破沙发上端着大茶缸,看着自己的房子。
又过了一年,余家东边居民小区回迁,小区大门开在余家东边,600多户居民进出,购买烟酒日用品,余家的生意又上了一个台阶,似乎渐入佳境。余大余二都结了婚,余大还生了个儿子。兄弟二人在崇仁小区各买了一套回迁房,两兄弟依旧修自行车、卖配件。两妯娌经管烟酒日杂百货,生意好时,还专门雇了小工跑腿送货。
自从解放大道提升改造后,一条街上冒出了许多流动摊贩,卖香肠、烤红薯、煎饼果子、蜂蜜梨等,每当市容抓现行时,这些人拉着三轮或手推车慌不择路,四处逃窜,有经常在余家补给的索性藏在他家后边的过道,更有甚者将车拉到余家门口,就没人敢去执法了。市容人员都是老面孔,惹不起余家二虎,远远望着,愤愤不平。有气不过地隔空指着那些摊贩,心里说,下次别让我抓住……
余家兄弟袒护小摊贩日久,形成与市容执法对抗局面,因此被摊贩们称之为余家堡。但在相关部门眼里,余家堡是黑社会堡垒,是一颗危害市场秩序的毒瘤,迟早都会被连根剜掉。
六
余家兄弟被市容捯饬以后,相对地平静了一个阶段。说来也怪,只要他们兄弟四平八稳,余家堡的生意便每况愈下,余大似乎看出点端倪,他和余二商量着如何能够把生意扭转过来。两人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个结果,妯娌们也是嫁鸡随鸡,没个主意。
这天晌午,余家门前来了个背着双肩包的汉台人,笑眯眯地给正欲昏睡的余大打招呼:“老板,这是我们公司生产的明前仙毫,尝下味道如何?”余大爱答不理地冲着小桌上的茶杯努了下下巴。来人心领神会,撕开小泡茶袋,抓起一旁的暖瓶润茶、滗水、高冲低泡起来,顿时茶香氤氲。
来人动作熟练,凭直觉余大判断是推销茶叶的。他接过杯子看到杯中渐渐舒展的仙毫,轻嗅一下,心里说道:“好茶!”
“你、你的茶咋、咋卖?”
“大叔,一看您就是行家。”卖茶人随手递上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汉台市仙乡县一品香茶业公司,张一帆副总经理。余大用手指弹了下名片:“你的茶,真、真不赖,高香,香气饱、饱满,回甘也、也快。”
“果然是专家,全说到点子上了。”
“别拍,拍、拍马屁,说说咋卖!”余大直入主题。
“好,好,大叔贵姓?”
“余,年年有余……的余。”又喝了一口茶,张一帆适时地给杯中添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并坐下来。
“余叔,是这样子。”他往前凑了凑,“我刚被公司提拔为副总,想开拓西京市场,在西京转了几天,去了几个茶城也没有结果。”他看余大半眯着,接着说:“我们公司在仙乡县核心产茶区,虽然只有两千亩茶园,但品质好,获得过全国绿茶金奖。”说着他从双肩包里掏出来一个塑料夹子递过去。
“是这,余叔,我走到这里后就感觉你家这个商店位置特别好,最适合卖茶叶。”“嗯”,余大表示认可。
“余叔,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您看可行不可行。如果不可行算我没说,如果可行咱们好说。” “嗯”,余大喝一口茶。
“余叔,我是这么想的,我还年轻,就想把事业做好,给公司多卖点茶。我想把我公司的茶放你这里代卖,不让你投一分钱,只要在墙上贴张卖茶的告示就行。”听到这里,余大半眯着的眼突然亮了一下,看小张没看见又赶紧半闭着。
“你,继,继续。”他闭着眼从牙缝里挤出话。
“余叔,茶就是你喝的一级毛尖,价格全省统一售价每斤680元,我按600元一斤给你算,卖完再给您提百分之二十如何?”
余大老谋深算,他深知这样品相的茶叶市面上每斤至少能卖800元,600元底价绝对好卖。真是“正瞌睡有人送枕头”。
他睁开眼问:“你带、带了多少斤?”
“我在开拓市场,你这里目前没有专用冰柜,先放五十斤吧!”余大刚本想多要点,转念一想“先试试,能卖了再说”,随即把话咽了回去。
张一帆看出余大的心思,补充道:“余叔,你只要能下货,我就让公司给你挂专卖牌子,配专用冰柜,年底从销售业绩上还能提成。”
“好,就这么定、定了!”在张一帆看来,这是余叔最中听的一句话。
张一帆起身到马路边,从一辆三轮车上抱下两大箱茶叶送到店里,并给余家两妯娌讲了些简单知识,特别强调“一次紧着一包卖,别乱拆包”等注意事项,又帮着把写着“本店新到汉台仙毫,平价推广,先到先尝鲜”的广告贴在门外墙上,拿了收条后离开。
说来也怪,余家贴出卖茶叶的广告,果然引来不少爱茶的人前来尝鲜,虽然都是一两二两地买,但大家都说茶鲜且好,余大觉得卖茶叶不错,既轻巧省事,还干净利索。
余家吸引来茶客的同时,也吸引来了市容。
皇城区市容局的周波,和二余没有正面说过话,却深知余家堡的恶名。他刚当上组长,余家就违规贴广告,让他颇感棘手和为难。左思右想之后,他鼓足勇气朝余大跟前走去。
在阳台上逗鸟的余二看到周波一直在门前晃悠,又朝着老大走来,便吹了一个响哨。余大知道有情况了,他依旧眯着眼。
“老余,老余……”“啊……”余大惺忪地睁开眼,“小周呀,有、有事?”
“嗯,和你商量个事……”周波的声音有点颤抖。
“你、你說。”
周波指了指商店道:“是这,你这个广告能不能不要贴?”
“为、为啥呀?”
“最近大检查,上边管得严,让领导知道了我不好交差。”
余大眯缝起眼歪着头道:“我不贴,谁、谁知道我卖、卖啥!”
“老余,你看咱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就给个面子呗。”
“我给、给你面子,谁给、给、给我面子!”
余大声音高了八度。在楼上的余二端着鸟笼也下楼,边走边嚷:“咋啦,咋啦!”
周波深知二余难惹,但职责所在,又怕吃亏,急忙说:“没啥大事,就是一旦领导来检查了,还请两位大哥多多体谅。”
“你说了个锤子!走走走!”余二不屑地挥着手。
周波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离去。
第二天,余家商店来了个大买主,说昨天在这里买了二两仙毫非常好,单位正欲采购福利茶,需要300斤,索性在这里一次办齐。碍于嘴不利索,余二和大买主谈了起来。
前日,张一帆和余家谈定,每斤按680元销售,余大让加价100元,按780元一斤卖。来人要货多嚷着要批发价,搞来搞去搞到550元一斤。余二算了一笔账,按折扣后的底价480元算,一斤差价70元,300斤可赚两万一千元,真是一笔大买卖。
因为买茶人要得急,次日提货,张一帆有没有货还是个问题,于是余二和张一帆当下联系。
电话那头说,这次来得匆忙只带了300斤茶,总共散了两家,剩余200斤已经有了买主,也是明天送货。余二把情况告知余大,余大挠着头问买主少三五十斤可否,答曰可以。余大为把这单生意做成,刻意收了客户三千元定金。说死第二天傍晚六点前交货,同时叮嘱现金交易,一把清。
把买主稳住后,余二按大哥交代又给张一帆拨去电话,言称已经收了人家一万元定金,让他务必把剩余200斤茶全部送过来。张一帆左右为难,为了和余家达成长期合作意向,他决定试着给对方说下,承诺“明天早上回话”。
第二天一早,余二接连给张一帆打电话,电话另一头总是占线,二余认为,张在给另一方说茶叶的事,便焦急地等着。临近中午,买茶人催着要提前取货,并强调货款就在包里。二余有些坐不住了,继续拨打张的电话,这次电话拨通了。
“张经理,茶叶搞定没?”余二有些急切。
“茶在我手里,就是出了个小状况。”
“什么事?千万别误了咱的事。”
“是这,我之前给人家放了点茶,”张一帆有点气喘吁吁道,“人家卖得不错,就想多进点货,厂里最近跟不上,下批货要十天后才能到。他们为要茶把200斤茶款直接打到公司账户上了。”电话那头停顿了下:“咱们急着要这200斤货,我好说歹说人家总算同意给咱,但要把钱退给人家。现在钱还没到公司账上,你看你这边……”
余二把情况说给大哥,余大的意思是:九万多元不是个小数字,先付两万元让他把货先调过来,等咱收了款后再付给他们。余二又拨通张一帆电话,说来说去难以说服对方,余大怕夜长梦多说:“不行再加一万元。”余二诚恳相求,那头才松了口,答应:“这就叫车送来。”
二余也松了口气,正好媳妇做好了荠荠菜饺子,两个孩子也放学了,全家人一起尝了鲜。饭后,余大吩咐余二去备钱,货到先安顿住张一帆。余二去银行取钱,余大往沙发上一坐,开始品茶。
余大想着即将成交的买卖,庆幸自己老父亲破墙开店福泽子孙,让两间门店财源滚滚……恍惚间感觉一阵嘈杂。一睁眼,一众市容管理人员已经站在面前,两个人上去撕了卖茶广告,余大刚要发作,周波表情严肃地说:“余大平,你违规张贴广告,擅自占道,违反了《西京市城市市容和环境卫生管理条例》第十四条和十七条,现在把你违章物品依法暂扣,请接受处理。”
余大上次被收拾过,但没有罚钱,双方都留了台阶。这次要处理,余大自然不干,摔了杯子就要动手,但好汉难敌四手,最后被强行塞进执法的面包车里。临了他对着跑出来的媳妇、弟妹喊道:“做生意去,不、不用管、管我,去去就回。”
余大刚走,张一帆和客户带着茶叶来到,刚进店里余二拿着钱回来了。余二看到门口的东西不见了询问原因,张一帆则催着付款,大家卸了货称了茶,余二把三万元交给张一帆,让他打了条子。张一帆转手把钱又交给客户,并让客户去吃饭,吃完了再过来取定金。余二放心不下大哥,给大嫂交代“买茶人如果到了让等下”,然后径直走了。
一小时后,二余回来,没有看到张一帆,余大问妯娌俩:“张、张一帆人、人呢?”媳妇说,他说去趟厕所。余二跑到千达广场,一楼到四楼厕所转了个遍也没见张一帆的影,又急忙给订茶人打电话,一直是忙音,他心里一惊:“坏事了!”
家里这边,余大已迫不及待地打开所有茶叶箱子,结果上边薄薄一层是仙毫,下面的全是霉变腐烂的树叶,根本不是茶叶!
余大的头一下子懵了。他这个“老江湖”被张一帆这伙小人的“连环套”给骗了!记得这事在解放前发生过,他曾听父亲讲过,没承想如今却发生在自己身上。一不小心就折进去两万七千元,这得卖多少货啊!
此时余大想哭哭不出来,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余二垂头丧气地瘫坐一边,两妯娌小声抽泣起来,余家陷入前所未有的悲情当中。
几天后,二余平静下来,感觉这件事并不单纯,疑点重重。首先张一帆下套、订茶人跟着要茶、周波找碴儿调走余大(如果老二在一并拉走)、茶到现场……这一切环环相扣,滴水不漏,无懈可击。也就是说每一个环节都是提前设计好的……兄弟俩越想越不对劲,一致认为周波和张一帆是一伙的。
他们把周波喊来询问。周波义正词严,拒不承认,讥讽二余“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所作所为对得起自己的制服和良心”。二余苦逼无果,气愤难耐,余大恼怒地用门锁打破了周波的头,这下余大被治安拘留了。
李所长在征询周波意见时,周波竟为余大求情。李所长不解,周波说:“他打了我,以后我们工作就好做了。”
余家被骗一案,因线索太少一直没有进展。但仍有个疑点:周波籍贯是汉台。派出所例行公事地询问后,感觉纯属巧合,加之余家堡不得人心,此事不了了之。余大回来后再没找过市容的事,他把破沙发移到了自家屋檐下,远离了那棵树的庇荫,夕晒久了点,但并不妨碍他们弟兄喝茶、看景。经历此劫余大想开了:“吃一堑长一智,来日方长。”
解放大道上行人匆匆,余家堡下余大和沙发虽然突兀,但谁也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七
不知不觉,余家堡在大众视野中又走过十五载。彼时余长顺已作古,余家兄弟也不再修车。他们把靠崇仁路的那间门面辟出一半做自行车配件批发,解放大道正面两间经营烟酒百货,余大每天坐在当年他爸坐过的沙发上喝茶,余二在二楼房顶上养花养草,商店由余家第三代打理,但拿事的是余大。
这年夏天,西京城下起十年未遇的连阴雨,一连下了两个月,整个街道都湿漉漉的,就像到了南方。喜欢花草的余二从未看到这么繁茂的花花草草,他在平台上侍弄着花草鸟虫,儿子上来告诉他,二楼两间房漏雨很嚴重。刚开始顺着墙角渗水,后来发展到滴漏,由于一直下雨已经浸泡了几箱香烟和卫生纸,二楼库房没法用了,要赶紧维修。
他放下鸟匙转身来到楼下,四处查看后发现墙面已经霉变,为了通风窗户洞开,霉味依然很大,角落里晾着被浸泡的香烟。房子老了,又到了该修缮的时候了。
几天后,他叫住街上专修房顶漏雨的面包车,让人家给他治漏。屋面刷了防水涂料,铺了聚氯乙烯PVC防水卷材之后漏雨依旧,晴天小渗,雨天外边大雨屋里小雨,而且已经开始渗向一楼商店,直接影响了正常经营。他一连找了几家治漏的,可每次修完都差强人意,看来房子真的老了,不重盖不行了。
余家房屋上次翻建时,建筑基础并没有做专业处理,也没做地梁,伸出去的阳台被砸,对建筑都产生了不利影响,加上这几年周边不停施工,房屋已发生不均匀沉降、墙壁开裂等状况,漏雨便是墙壁开裂造成的。
余家兄弟凭着老屋早已赚得盆满钵满,在新区还买了商品房,这次房屋漏雨,眼看影响营业,余大余二决定再次翻建房屋。
进入新世纪,社会上发生了许多变化,区建委改成建设局,市容管理局改成城市执法局,原先的张主任听说调任市上,他的追随者小胡,如今已是胡副局长。
余二找到区建设局,申请原址翻建住房。工作人员告诉他,按照规范和流程,应请专业设计机构设计房屋施工、平面图纸,连同申请书一并呈上,才能进行审核。余二将此事给大哥说了,顺带还说了如今政府相关部门职能转变后,办事过程透明多了,兄弟俩为翻建房屋的事开始忙碌起来。
忙碌一段时间后,手续完备后,余家按照流程将一应手续递了上去等待批复,另一方面在积极联络施工,一切有条不紊。
一日,建设局来电话,让余大余二来建设局一趟,余家兄弟诚惶诚恐地来到曾经的故地。一进门,余大就感觉一个面孔似曾相识,但咋也想不起来。余二心知肚明,那是当年被大哥扯了个跟头的测量员小胡。小胡如今是建设局胡副局长,俨然鸟枪换炮了。
兄弟二人落座后,胡副局长寒暄道:“二位老兄,还认得我吧,我是小胡胡贵宝啊!”余二对着余大说:“哥,这是当年的测量员小胡,现在的胡副局长。”余大平愣了下,似乎想起来了:“哎呀,老熟人了,当年多有得罪,望胡副局长大人不记小人过。”胡贵宝谦逊道:“哪里、哪里,之前我们工作不到的地方还需多多包涵。”
一番寒暄过后进入实质。
胡贵宝请余家兄弟前来是为了配合即将到来的西京经贸洽谈会。准确地说,西京市一年一度的经贸洽谈会今年提高了规格,加了“国际”二字,因此市容市貌要全面提升。余家小楼占据西京城形象大道,因年久失修破败不堪,有碍观瞻,亟待维修提升。本来这件事已经提了议案,由政府出资进行改造,但考虑到建筑物本身已经出现不均匀沉降,有“危楼”之嫌,经费所不能及。余家此时提出申请,胡副局长想协商余家配合此次提升。
问题的重点是,皇城区千达广场作为此次国际经贸洽谈会分会场,会议期间将有省部级领导参加,余家小楼无论施工与否都很碍眼,因此胡副局长建议余家先行拆除建筑,待洽谈会闭幕后再实施重建计划。
胡贵宝不计前嫌,一脸诚恳、滔滔不绝地讲了大半天,余家兄弟听得真切,但兹事体大,没有当场表决。他们答应胡副局长,回去商议后尽快给他回复。
余家全家人对此事展开讨论,下一代的意见出奇一致,全部持反对意见。二兄弟认为,余家上次翻建事件客观地说,是自家违建——“占空不占地”在先,粗放执法在后,与当时的大环境有关。现在不同了,大环境发生了变化,依法治国是基本国策,一切都透明化,政府发话让咱配合,迟早也只是几个月的事,如果双方能够化干戈为玉帛,也可为余家挽回些名声。
余家兄弟原则上同意建设局胡副局长的提议,但考虑到儿女们的顾虑,请求胡副局长写个书面东西。于是胡副局长破例在《居民住宅翻建施工执照》上批注:同意余大平、余小平先行拆除解放大道339号建筑,待经贸洽谈会结束后按图施工。余家兄弟吃了定心丸,哼着小曲回家,开始实施老宅拆除计划。
仅一星期时间,余家自行拆除了老宅,清除了垃圾。当电话告知胡副局长时,胡副局长说:“感谢余氏兄弟配合政府工作,大家相逢一笑泯恩仇!之前建设局做得不到的地方请二位兄长谅解,今后绝不会再发生不愉快的事情。”
根据区政府安排,对千达广场南侧余家老宅原址,连同之前角角落落二百余平方米进行绿化。假山瀑布、小桥流水、古拙的松树,与起伏的绿地让这里焕发出新的生机,令西京市民眼前一亮。
那届国际经贸洽谈会格外成功,西京市经贸洽谈成果逾百亿,作为分会场千达广场所在的皇城区也摘得十多亿,为历年之最,好戏散场之后余家兄弟粉墨登场了。
洽谈会结束一周后,余大平余小平拿着施工批示去建设局找胡副局长,工作人员告知“人不在”,让等一段时间再来。兄弟二人闷闷不乐地离开。过几天再去依然如此。兄弟二人心里开始打鼓:“不会如孩子们所说,胡贵宝给咱套路了?”
他们越想越不对劲,就想找正局长问问。谁知,这个从外边空降来的局长初来乍到,一问三不知,尤其提到胡副局长时,讳莫如深,让兄弟二人加深了疑问。直觉告诉他们,这次余家或许被坑了,如果是真的,那将是空前绝后!
就在此时,网上贴出一个帖子:“建设局长下套‘余家堡自行拆除房屋后却无法翻建。”这个帖子迅速在网络上传开,跟帖逾万条,内容令人触目惊心。
有网友说,余家人从20世纪80年代末因翻建房屋与区建委结仇,在执法中余大平曾动手打了胡贵宝,后来余家父子被抓。三十多年过去,当年的测量员小胡现在是皇城区建设局副局长,胡副局长为报当年的仇设计收拾余家兄弟,让他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还有跟帖说,余家兄弟在解放大道欺行霸市,笼络非法经营人员,抗拒城管执法,打架斗殴,形成黑恶势力,虽然没有严重后果,没有坐牢,但罪孽却不可轻饶!胡副局长巧设妙计,拆除了“占空不占地”的黑恶势力堡垒——余家堡,为社会除害,为国家省去了一笔永远也无法满足的拆迁费,真是大快人心。
更有人秘透,建设局张局长调任时对胡副局长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一定要看死余家。”总之,网络上该说的、不该说的、私密的、官宣的、赞扬和辱骂的应有尽有,唯恐天下不乱。
当余家后代拿着打印出来的帖子念给余大平余小平时,兄弟俩的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们如今肠子都悔青了,悔恨当初不该轻信胡贵宝,不该拆除房屋,不该……
此刻,他们想起父亲余长顺临终遗言:“我的‘占空不占地害大平坐了一年的牢,但房子盖起来了。今后不论社会咋变,都不能轻易动房子,不要无事生非,修好车子卖好货,过好日子比啥都强。”
此后,千达广场一角挂起几个条幅:“辛辛苦苦八十年,一拆回到解放前!”“建设局长设套,余家血本无归”“配合提升拆房子,建设局长跑路,谁来保障居民的合法权益?”一旁的易拉宝上写着区建设局同意先拆后建的过程,还附了施工执照及胡副局长批示复印件。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余家并没有得到大家同情,因为房子是他们自己拆除的。他们曾拉来一车砖想占住地方,城管执法人员明令告知,没有合法手续不得占用人行道。余大一着急推了一下城管,人家便打110,处警的民警只是一个劲规劝,让有话好好说,方方面面都让余家兄弟感觉到“墙倒众人推”的不堪,他們感觉到余家或许要在自己手里毁掉了。
过了几天,解放大道崇仁路口平静了下来。人们私下里传言,建设局胡贵宝副局长被“双规”了。
清晨,千达广场小品绿地旁,一个小孩的红气球从手中挣脱飞向空中,被树枝挡着。气球在树枝下滚动着,碰到了断枝,“啪”的一声爆了,传来稚嫩的哭声……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