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生活在每一件事情里”

2023-05-30 08:39戴瑶琴宋永琴谌幸张晖敏孙艳群刘艳
翠苑 2023年2期
关键词:香港美丽生活

戴瑶琴 宋永琴 谌幸 张晖敏 孙艳群 刘艳

戴瑶琴:周洁茹有三个标签,即代际、地域和类型,她一直跟踪“70后”成长,轻盈地在少年—青年—中年的时间沙盘,划出清晰的心灵轨迹。香港是小说集《小故事》与《美丽阁》的核心地域,或许这才是生活真相,对于必须在都市落地及扎根的每一个人而言,真正的痛苦都是难以言说、难以明说的,有时候叹息比哭诉更为伤感和悲情。我借用里尔克的诗句“你必须生活在每一件事情里”,作为探察周洁茹文学的阅读起点。

“美丽阁”的内涵及空间性

宋永琴:“阁”对于中年女性既是生存依赖的空间,也是仰望风景的窗;既是寄居其中不能摆脱的苑囿,又是灵魂寄放的美丽世界。周洁茹对“阁”这一空间很矛盾,人生要面对无数的困境与选择,“阁”已圈定了生活界域,同时,“美丽”的阁又发散着希望。小说刻画女性寻找自我、定位自我的过程,不管机缘如何,人总要“为自己挣一个明天”。也许每个人都在不断构建与寻找一座属于自己的“阁”。青春就是记忆深处的阁,“我”是旁观者也是亲历者,“美丽阁”整体意义是对逝去的驻足和远方的凝望。

戴瑶琴:“阁”的提出很亮眼,设计巧妙,它同时具有哲学性和美学性。小说里,“美丽阁”既是绝对空间,又是表征性空间,现实残酷与愿景美好的反差效果是“只能仰望,无法抵达”。

刘艳:是的,“阁”通常是飞鸟的游憩之地,而“美丽阁”在小说中其实存在于兩处空间。在香港,它是一处公共屋邨(公屋),“太太群组”闲居此处。相较于久住“居屋”的阿美(《美丽阁》)和蜗居“劏房”的阿芳(《佐敦》),太太不曾体味“新移民”受制于身份或收入而无法入住公屋的煎熬。美容按摩、衣食物品、茶牌聚会粉饰香港逻辑自洽的“美丽”。师奶们偏安于现实一隅,如同无桅无舵的船只停泊于日复一日的琐事。在深圳,它是一间湘菜馆。老板娘阿丽从为他人美甲、带货的日子中出逃,朋友阿珍同样为了生计到深圳谋生。“美丽阁”不再是寄居幻景,只需如里尔克所言“生活在每一件事情里”。

张晖敏:在看到标题的“美丽”时,读者难免猜想作者要拆解出怎样的不美丽,但通读之后,又会发觉这几个字的美好与空虚都恰如其分。文中的“美丽阁”由两个小区共享。地价飞涨,标识着各色身份的楼盘似乎只在这一点拥有着默契——永远不吝于在命名时使用大量溢美之词。芷兰金玉,亭台楼阁。“美丽”和“阁”放在一起,直白得冒着俗气。这也符合人们对香港的想象:高耸的昂贵鸽子笼,里面装着土与洋,贫与富,错位与融合。夸张名头对旁观者的意义更重大。阔太太和打工妹同样忙于和生活纠缠,地产商埋在广告里的小把戏并不能引起什么注意。只有当她们中的一个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时,“美丽阁”才被还原为困窘和希望交织的真实生存空间,久违的荒谬与新奇也同步降临。

孙艳群:确实,只要现实的浑浊无法消解,美丽就只能存于阁中。小说中的阿珍、阿芳、珍妮花逐渐成为与单调生活同构的能指符号,冗余匮乏的生活细节将其追逐美丽的进阶路径剪断,无论是享受轻奢生活的太太组还是忙碌生存的普通妇女,女性都只能不断承受阶层固化带来的人生固化。于她们而言,美丽阁总凌驾于一层又一层的仰望之上,就像小说里说的“永远有更富的人”,那么也永远有更美的“美丽阁”。我觉得故事中的女性很像火烈鸟标本,落寞地站立在百鸟园之外。所有故事线的结尾其实都可以折回到太平山顶免费的观光缆车和收取海底隧道费的的士,在那里,428没有被赋予神秘隐喻,“我”积极回忆布鲁克林动物园的存在,其实是说服自己:“我”曾经有过纽约的朋友。

中产女性与中年女性

谌幸:周洁茹写作中一以贯之的“异乡感”,与《美丽阁》里中产生活、中年女性日常的题材可以说相得益彰。青春期过去后发现,真的漂泊、疏离在“人到中年”时发生。阶层浮动的脆弱和虚幻让中产者既感受不到彻底的快乐,也不再有冒险一搏的苦痛得失。也正是这种“异乡感”,让周洁茹的小说读起来始终有一种旁观者视角。她是敢于使用第一人称写作的作家,第一人称令其写作更加敏锐,而辅之以观察者的视角则拓宽视域。生活的苦涩不再局限于中产浮世绘或个人主义生活碎片,叙事对象有了更丰富且鲜明的层次,真实写出“富太”圈子的琐碎虚浮,也直面中下层女性互助中的艰难。同时,“异乡”或者“异乡人”作为存在主义文学的常用母题,本身就包含了基于中产生活内在裂变与循环的形而上思考。小说《51区》中,主人公和闺蜜,在美国公路边,主人公坦白说自己跟很多人合不来,说地球本来就都是“外星人”,进而开始了关于“荒诞宇宙”的交谈。观察人世间和观察宇宙地球,两种“记录”被放置到了一块儿,宇宙的比喻和观察者视角里应外合,让小说有了形而上与形而下之间恰好的平衡点。

张晖敏:“隧道效应”制造的希望有如饮鸩止渴。过早以家庭为事业的女性被经济危机砸得晕头转向。向上和向下的界限竟如此薄弱,一个个转向不及时的少女顷刻便成了师奶。生活几乎不存在二选一的简单选择题。我们看到主妇一体两面的光鲜和绝望纠缠不清,妥协或者不妥协都令自己狼狈不堪。阿美阿丽们的故事是果,作者加入第一人称“我”,则引领读者一起回溯着因。博士学历的服务生和做保洁的老板娘听来是那么不可思议,几乎要让人怒其不争了。但当琐碎平实的生活细节被摊开再抹平,读者又感受到每一丝不安、忧郁、尴尬情绪的累积是多么积重难返。

刘艳:晖敏阐释的向上/向下两个阶层的关联很有新意。如果说阿珍、阿芳、阿美是香港“新移民”女性的部分缩影,那么无须上班的家庭主妇跃迁至中产阶层,凭借炒股票炒楼挣钱,经营富足家庭并配备称心佣仆。然而,中环OL(Office Lady)白领,仍然深陷所谓体面工作的泥潭。在社会夹层的“住”和“熬”让生命悉数落入低质量省电模式,“收入中产,生活草根”远不止是一句对“穷中产”的嘲弄和揶揄。“现实是此岸,理想是彼岸,中间隔着湍急的河流,行动则是架在川上的桥梁”,克雷洛夫切中都市女性生活常态之肯綮。 “加班”被美化为公司文化和“道德合理”,“去工作,就是融入香港社会”成为新来港女性异途同归的思想沉锚。无论哪座都市,女性都如同真空袋里的棉被,任凭工作与家庭不断抽走鲜活氧气。《682》《黄蜂爬在手臂上》里等不及的米线、医术不精的医生、不包验血的保险、飞站拒停的巴士,密实困局摩肩接踵。《布鲁克林动物园》“我”与的士司机的对话,倾泄香港“外来者”的记忆——由司机感怀激发、在断网时复苏、下车后旋即关闭。

孙艳群:我会用两个意象来形容中产和中年,即冠冕与牢笼。我发现作者特别喜欢运用数字:趴在手臂上二十四小时的血压检测仪,只用步行就可以省的“三元六角”,五十九秒的迟到范围以及延长到十点十分的加班。在一堆堆精打细算的数字中,中产女性接受令人沮丧的消极秩序,屈从于经济焦虑与精神内耗。女性拖拽着疲惫的身体齿轮只为向上进阶,但现实和理想强行咬合的后果是欲望膨胀,宁愿让金银器走向当铺也不愿申请综援的阿珍,依靠伪奢侈品支撑优越感的墨镜女人,以及“镀金上市”的家庭作坊,都是“美丽”错觉。

宋永琴:作者实录香港部分中产女性的日常:吃饭、闲聊、旅游、爬山,女性灵魂似乎已被放逐。她们其实羞愧于某种屈从,父权、夫权依然是隐形枷锁。小说在貌似无心的聊天中,勾勒每位女性的现实遭遇,粗线条的、局部的,但人物无法摆脱的精神困境跃然而出。在中产女性之上,小说圈定一个更大的中年女性群体,她们习惯沉默和顺从。如嫁到香港的阿美,丈夫一去世,刚刚起步的富太生活便戛然而止。找工作,丢工作,儿子择校,希冀最终都降调为眼前求存。她有能力将已经风雨交加的日子压实为波澜不惊,只是偶尔悲从中来。隐而不发是小说的叙述能力,处处留下的线头,有利于激发读者发现和阐释的欲望。

香港的“血管”和“机体”

戴瑶琴:周洁茹以公共交通为观察渠道,实时记录香港的老化速度与发展速度。公交和地铁协助她累积文学素材,构建即将开始的日常叙事的雏形。她在小说里提供香港路线图,点阵的密集转换,源于创作者长期“住”“行”才得以叠加的在地经验。大的区块由地铁连接,小的处所以公交串联,两个空间搭建城市筋骨。茶餐厅、菜市场、大学、图书馆、幼儿园,聚合于人物身边,围筑其生命场域。紧随移动的地标,阅读者如同被推着去感知香港的活力。

张晖敏:我也留意到交通轨迹的频繁现身,它令城市图景破碎而复杂。渡船和缆车、公路和隧道,这些交错线条是香港的血管,人是流淌的血液。作者在纸上建构的香港,正是必须容纳各种情绪的、饱胀又别扭的巨大空间。社会阶层滚成一个橄榄,当“我要”的幻景频频破灭,“我不要”的情绪便参与话语权的最后争夺,珍妮花抛出一连串“不要”让人头晕眼花。旧移民的傲慢和新移民的焦虑指向同样的生存不安,接受不安且与之共存几乎是必修课。不论存款的数字有几位,每个人受到白眼的概率都大致等同,辨别其中的善意与恶意变得徒劳。公共交通连缀的香港,繁荣而时常令人不快,周洁茹笔下的香港颇为情绪化。

刘艳:我认为小说集还有“公路文学”特色,各篇就似“公路文学”不同章节,以路途见闻与景观反映此刻“住在香港”的一段生活旅程。“生活在香港,对香港有感情,写作香港”,周洁茹在小说集的对话中提出三句“真言”。“我们为什么要来香港呢?又不是我们的故乡。”《佐敦》里阿芳一家历经五年终于从破败劏房搬去体面公屋,《美丽阁》“新移民”认为孩子考入港大值得骄傲,但《盐田梓》中“来香港三十多年”的墨镜女人却对后来者异常鄙夷。“香港的天,就比乡下的蓝吗?”阿珍们看不出来,墨镜女人在內的其他新移民也不甚了了。劏房、居屋、公屋,住所层次质变的条件,竟是阿芳的死亡……或许是作者有意戏仿现实,才以最质朴的衣食住行探测浮华都市的真实温度。

孙艳群:公共交通创造小说真实感和跳跃感,这是一种对“宏大”的消解,周洁茹以纪实方式实录香港的零碎、虚无和侵蚀。“全知”退场,迎来生活现场感的印刻——佐敦最长的阶梯、洛芙特、太平山顶、盐田梓、隧道街区,起司蛋糕、冻柠茶和水晶杯,都是美丽细节,消费满足的感官体验成为美丽的载体。

流转的现实主义:

从“现象级”女作家转向“70后”女作家

张晖敏:和“80后”“90后”一样,千禧年之前的代际标签总是格外鲜明。“多变”是“70后”作家的关键词,“现象级”往往也是易逝的。年轻的激情被迅速地、过度地开采过后,如何应对转型是必然出现的问题。对于作者来说,切割“70后”这一标签的动作格外简单直接。但停止写作并不意味着书写本身的断裂。刻意打断的生活节奏是周洁茹自设的休止符,她用“我不要”争取到继续言说的机会,落地于香港,她开始将十年停笔积攒下的细微体察娓娓道来。“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的期待浮躁而傲慢。每个时代都涌现新的花儿果儿。在《美丽阁》中,“我”仿佛是一个拖着躯壳前行的少女。灵魂不曾老去,身体却对抗着必然到来的中年危机。矛盾的哂笑之中,写作经验跨越代际的痕迹便呈现于读者面前。

刘艳:“70后”女作家在20世纪末以群体的先锋意识和话题书写掀起“现象级”关注热潮。新时代语境下,“70后”作家文学个性的建立尤为关键。小说集《美丽阁》仍有着力于自身经验的痕迹,但对于“90后”“00后”以及更年轻的群体而言,以都市家庭主妇生活为题材的现实主义文学,尤其是拥有海外生活经验后重新审视港式婚姻的作品,与近年热播的同题材影视剧不谋而合,较之机械复制和普遍“融梗”的碎片化网络字符,多了一分世俗启迪的意味。《美丽阁》从迷恋和惘思中出走,基于创作者丰富的他乡经历、职场体验和社会洞察,反思和批判都市。周洁茹跨越代际与地域的“70后”书写,剥开乡土厚重与网络驳杂,和盘托出一个曾令无数人艳羡的香港真相。

孙艳群:周洁茹的现实主义写作,如同在新港、盐田梓以及佐敦最长阶梯的外围,架设一台取景器,捕捉每一次的驻留与行走,那一刻,带着尖刺盘旋的黑虫,甜腻的菠萝包和劣质香烟烟雾混杂的粗劣气味,以及汉语、英语和广东方言产生的话语混响全部成为纪实脚本。镜头里,偷渡的、移民的、原住的形色人物搭建意志擂台,争先恐后挤进“美丽阁”,布巴甘的餐厅、拉古纳的海滩、51区域都成为“美丽阁”具象。在习焉不察的生活图景复现中,作者以“70后”视角解剖都市女性的生存之痛,以此时此地的发生过滤“载道”式说教。“小说家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这便是其小说的意义所在。

谌幸:是的,不断发现“美丽阁”的过程,也是在阅读中探究“何为真实”的过程。写作本身是一种探究现实的方式,周洁茹的同路作家们,对于自我、城市、日常、先锋的回答换了一茬又一茬。针对她的都市写作,文学地理学的诸种命名不仅是文化层面的遗产、某种乌托邦或象征性追寻,更是本真性的生命体验,尤其是当作家的真实生活就处于空间的漂泊与变动中时,这种现实感让周洁茹写作的“自传性”特色得以延续。写作中与自我对话的内核是坚固的,从青春时代携带而来的“自传”意识构成表达力度,不再生猛,但总有新的发现。时代的“新问题”夹杂其中,有新港人望着长长的阶梯想要留下,也有抱怨特区护照的子女想要离开。在作家写作的成长之旅中,对于生命状态的感知常常是向内的,对生活状态的描摹则是外向的,周洁茹在现实主义的“内”“外”之间写作,很灵活,很自然,内心小我的困惑和外在他者的变动都被照顾得很周到。

戴瑶琴:周洁茹还有种我称之为“断片式”的独特语言,它具有意识流特征,传达都市人情绪的跳跃,语感迅速、直接、捉摸不定。它与呓语和絮语都不同,“断片”语言存在叙事逻辑,指向清晰,动/静明确,情感传达的速度、力度和准度,都是作者已然考量的文学设计。

结语:没有审美性的日常

宋永琴:周洁茹选择回望和自己生命交集的、曾体验或体味过的场景。平淡简约的碎片叙事引发丰富悬想,流离失傍的内心,若有若无的情感,在说与不说之间充满文学张力。作者感叹生活某些时候虽如等拖车一样的无聊、弥漫着消沉,我们却不得不寻找一个目标,否则只会限于“无尽的等待里面”。《美丽阁》消解了表征审美,填充大量琐碎日常,叙述留白,对白简约,生命在作者的阐释视阈中得以延伸,由读者借助丰富想象去填补。小说肌理丰满,如作者所说:“我就想呈现最本真的自己,写东西是这样,做人也是这样。”放弃哲思,落地日常,是非常艰难的写作实践。

(本文由大连理工大学研究生教改项目“中国当代文学思政教学内容体系研究与实践”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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