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岸

2023-05-30 05:31:02东紫
清明 2023年3期
关键词:小池辅导员

东紫

1

她会不会是个男的?

商卫英看宿舍里陈堂燕和于小池不在,匆忙咽下嘴里的饭,用饭勺敲了下搪瓷饭缸,指着陈堂燕的床问。五个人,全被这个问题给弄蒙了,都停了手里的筷勺,盯着商卫英。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问这荒唐可笑的问题,但她们都没敢笑,因为商卫英是她们宿舍的舍长,是她们的老大,更是老师跟前的红人。商卫英把勺子扣在下唇上,用上排牙齿轻咬着,脸上挂着审视的笑,只眼珠转了半圈,就把五个人的神情全收进眼底。商卫英把牙齿松开,慢慢地用舌尖将勺子顶离嘴唇,低下眼皮,端详了一会儿勺子,抬起头,叹口气说,你们啊,比猪还愚,难道你们就一点也没发现?

商卫英一句绵柔的斥责,像一盆冷水,把可笑的火苗泼灭了。

啊?她是个男的?

怎么可能呢?

你怎么发现的?

快说来听听!

五个人纷纷撂下筷勺,把搪瓷饭缸从面前推开,朝商卫英凑过来。发现被推离眼前的饭缸还是碍事,干脆将它们集中到桌子的另一端,把半个身子趴到桌面上。商卫英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又将铝勺扣在下唇上。

这个动作是商卫英在电影里看到的,是资本家小姐在面对勾搭她的男人时做的动作,她极其憎恶那对狗男女。虽然,内心里也渴望知道那对狗男女接下来会干什么,电影画面却跳到了别处。从这个时刻开始,商卫英发现自己对这方面的事特别感兴趣,脑子里像有两股力量在撕扯她,一股告诉她,想这些脏事不应该,应该要像原来一样努力认真地学习,另一股常在不经意间递给她一个信号。比如,一个月前,在地区医院门口,一个穿着明显不像当地人的女人,和一个男人拉着手,从她面前走过,她顿时红了脸,替他们害臊。真是不要脸。她小声骂着,心里却不由得想他们拉着手走进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会怎样。她想不出来,她认识的在同一个屋子里生活的男女,都被农活缠裹着,说的做的,无非都是平淡日子里的吃喝拉撒,家长里短,能晾晒的那点激情,不是粗鲁的对骂,就是抄着铁锹棍棒的打斗。

商卫英微微晃下头,关于那对狗男女的想法像粒荷叶上的水珠被甩走,她冷眼看着大家热烈前凑的脸,猛然间,鼻子一喷,嘴一伸,把勺子从唇上顶开,砸到她饭缸的沿儿,落到桌子上。叮,当,两声,没有添出热闹,而是像管理纪律的教鞭敲在桌子上,五个人顿时安静下来。商卫英拿起勺,眼随勺动,一起指向门口。坐在桌子最外面的李红专会意,赶紧跑去打开门,瞅了瞅走廊,朝屋子里摆下手,又走到走廊尽头,趴到窗前,往远处的操场上眺望了一会儿,跑回宿舍说,陈堂燕和于小池都在打排球呢。

一屋子的人,放下心来,她们从桌面上收回自己的身体,重新坐好,有的甚至拿回了自己的饭缸。她们都知道,陈堂燕除非不打球,要是打起来,不把男生们累趴了,她是不会轻易下场的。她盛满饭菜的饭缸,在操场的水泥台阶上等她,总是要从滚热等到冰凉。

商卫英把勺子伸进饭缸,挖了一勺猪肉白菜和大米饭的混合体,在缸边轻轻抖了抖勺子,慢慢放进嘴里。这个动作也是从电影里学来的。李红专走回桌边的时候,顺手拿起自己的暖瓶给商卫英的茶缸里倒上水,放心說吧。

是啊,快说吧。众人一起催促。

商卫英用粘着米粒的勺子,逐个点着等待答案的舍友们,女人的特征是什么?

五个人不由自主地彼此瞅了眼胸脯。刘法梅的胸脯是比较小的,只比陈堂燕的大一丁点。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说,燕子,嗯,是小了点,可她也有啊。

对呀,陈堂燕也有啊,小是小了点,也还算可以吧,我跟她一块洗过好多次澡的。杨泉美说着吃起饭来。

剩下的几个人也开始咀嚼。她们内心里想这真是个可笑的问题。因为,她们都还有另外的更确凿的关于女性特征的证据。那就是陈堂燕两腿间,也没见长着男人那玩意儿。关于男人那玩意儿,虽然她们成年后,几乎没有机会亲眼观其形见其状,但她们都见过小男孩的呀,再根据男人蹲姿时,那里的鼓胀情况,也能猜个大概。最起码,她们确定陈堂燕是没有那一嘟噜的。

2

商卫英的脑子里过电影一样,开始过和辅导员表哥的事。上周一,辅导员把她叫到办公室,关了门,悄声说要给商卫英介绍个对象,辅导员的表哥一直想找个容貌俊俏的姑娘,找来找去,终身大事被耽搁下来。辅导员已经把商卫英的照片拿给表哥看了,表哥觉得还可以,想找时间相看一下,如果双方同意,就定下来。

辅导员说,机会难得,你要把握住,你虽然长得好,但没人帮你,你是很难留城的。

商卫英想起班主任最近对她说的话——鉴于她两年来和班主任的密切合作,正在向学校反映,优秀舍长在毕业分配时和三好学生一样加分。

商卫英知道辅导员的表哥是地委大院里当官的,但生怕对方长得忒老忒砢碜了,想给自己留个退路,遂鼓足勇气,红着脸说,学校不允许找对象,还是等毕业了再相看吧。

辅导员说,嗨,那是用来管理他们的!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这可是你留城的大好机会!还有,就是,你不赶紧找有能力的对象,凭你自己怎么留下?咱俩要不是老乡,我才不会冒险给你出主意呢!别听你班主任那一套,优秀舍长加分即使争取下来,也不可能和三好学生同样的分数。

商卫英脑子一转说,那能不能相看了,先不定,谈谈看看。

辅导员说,实话告诉你吧,今年留城的名额全校就两个,你不定下来,谁给你下死力办?全校的人都盯着呢!谁不想留城?虽然比不得北京上海,可也是咱们地区里最好的地方。

商卫英不知如何回答,笑笑说,好青年志在四方嘛。

辅导员冷笑一声说,这你也信?农村山沟沟的供销社跟在这城市里的百货楼一样吗?你又不是没在农村待过。再说了,你都这个年龄了,找对象也得抓紧了。一句话说得商卫英周身冒汗。她虽然复读时把姓改成了她姨父的姓,年龄也改小了三岁,但在班里女生中年龄还是最大的。她经常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再暗暗和其他人对比。她从不敢和人讨论年龄的事,生怕有仔细的人借机说出怀疑她的话来。

第二天的晚自习,辅导员就以谈工作为由,把商卫英叫出了教室,带她去了表哥家。表哥虽然丑了点老了点,但人和家里的摆设,都有股动人的气派。那电视,不但个头比班主任家的大,而且还是彩色的,上面播放的人和物,都是真色真模样。虽然商卫英内心里曾叮嘱自己要镇静,不能显露出土包子没见世面的神情,但在看见彩色电视里彩色的人和彩色的景物时,还是不由得愣怔了,眼珠子直戳戳地盯着屏幕。意识到自己失态时,赶紧转了眼神,不想眼神又撞上银光闪闪的双卡录音机、黄澄澄的手表……最新奇的是又弹又软的沙发,坐在上面,人就像坐在棉被上,有点晃也有点晕。商卫英的眼被它们一下一下地牵着,又不好意思凝神细看,一双大眼里就有了灵动的惊奇和羞涩,让表哥心动不已。辅导员在厕所里久久不出来,表哥向她伸出手的时候,她在又弹又软的沙发上,没能站起身,只是红着脸,用胳膊护着胸前最要紧的地方。

出了表哥家的门,辅导员笑着替她解了马尾辫上的头绳,理顺了头发,重新扎起来,并说,就这么定了,以后每周末我在地区医院门口等你,陪你一起来表哥家。如果遇到同学问,就说我是带你搞活动去。商卫英点点头,有些担心地问,一定能留城吗?别再半路上黄了……班主任说今年是按照成绩和各项加分,进行毕业分配呢。

辅导员冷笑一下说,制度是这么规定的,但活人能让尿憋死吗?

商卫英不知道这句话有多大分量,也不知道那个给领导做秘书的辅导员表哥,能不能给她保障,她叮嘱自己,班主任那头也不能丢了,标兵宿舍还要继续努力维护。

上个周末,商卫英又跟着辅导员去了表哥家。辅导员一进表哥家,就忙着做饭,她把试图帮厨的商卫英推到客厅沙发上,悄悄在她耳边叮嘱说,有眼色点,勤给表哥斟着茶。

商卫英在来之前,已经到邮电局排队给在老家上班的姨父打了电话,说了辅导员表哥的情况,让姨父帮着拿主意。姨父的话,不但把商卫英的犹豫给扫光了,还像武林高手,隔空传给她无穷的动力,她觉得自己像走在强顺风的大道上,整个人飘飘地一路向前。姨父说,这么大的领导,让咱撞上了,可一定要抓紧!抓牢!你错过了,会后悔一辈子!秘书,那可都是领导的亲信,能提拔成大官的!老点怕啥?看看你们村里多少年轻的,不都趴在地里,趴到老也不会有啥出息!

人家现在就住着楼上的单元房吧?姨父的话,虽是问句,却带着隔空透视的自信。商卫英隔空给姨父使劲点着头回答道,两室一厅呢。

我努力了快一辈子了,还住着两间破平房呢。仿佛前面的隔空透视耗尽了姨父的元气,他的声音突然暗淡下来,把“呢”拖得长长的,像条浸了汗水的破毛巾,湿答答地透着酸腐的气味。

你对比着想想吧,英儿。姨父语重心长地加了一句。

商卫英坚定了跟辅导员表哥的决心,就少了些提防和拘谨,在辅导员表哥的嘴靠近的时候,她只抿紧嘴唇,低头哧哧羞笑了两下,就放松了脖颈,任其摆动。她顿悟了那手牵着手的男女,走进没人看见的地方会干啥,顿悟了电影里跳开的情节。当她看见表哥像害饿的人那样对她张着嘴时,她无师自通地也张了嘴迎上去,她明显地感觉到表哥犹豫了一下,把嘴滑到她腮上,鸡啄米似的,啄一下,然后松开她,喝起茶來。一直到辅导员和她离开时,也没有再朝她靠近。出门后,辅导员瞥了两眼她纹丝不乱的头发。她知道他们怀疑自己了。她也意识到辅导员接下来会调查她。好在,她根正苗红,且行得正做得正。她淡定地对辅导员笑了。

可当她突然意识到陈堂燕可能是个男人的瞬间,她的淡定破碎了。陈堂燕十九周岁了,还没来月经!是个女人都该来了!万一她是个男人,那么她商卫英就是和男人睡过的人!那辅导员表哥是不会要她的,她的留城梦也会就此破灭。商卫英攥紧手指,反复提醒自己冷静,她一再对自己说,活人能让尿憋死吗?

3

比胸脯更能证明女人的是什么?商卫英用勺敲了敲饭缸沿儿问。

杨泉美哧地一笑,红了脸,捂着嘴说,二两半!没有二两半就是女人。看大家眼神疑惑,杨泉美又咯咯笑着,解释说,我们老家管男人腚沟里的东西叫二两半。

刘法梅笑着问,为什么这么叫?是有人称过吗?

杨泉美笑着说,我怎么知道?说着,瞅准刘法梅碗里的一小片肉,夹起来说,这肉归我了,让你多嘴。

刘法梅把肉抢下来,插进饭缸底说,你这强盗!我留着最后香嘴的呢!

张红看了眼李彩凤的饭缸,又看眼其他人的饭缸,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她表姨父的姑表兄在食堂当大师傅,每次都会悄悄地给她在菜底下,窝进去几块肉片。

商卫英看她们嘻嘻哈哈不当回事的样子,拉下脸,干咳一声。李红专看看商卫英的脸色,提醒说,别闹,听舍长说话。

商卫英看五个人都安静地盯着自己,遂用饭勺挨个指了她们一遍,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这关系到我们每个人的名节!如果陈堂燕是个男的,我们就都是和男人睡过的人!而且,没法遮掩,全学校都知道我们和她一个宿舍!全学校,七百多个人,再人传人,很快就全省、全国,都会知道我们是和男人睡过的!和男人睡过的人会怎样,你们又不是不清楚!

李红专问,那到底怎么证明是不是女的呢?

商卫英拍了下李红专的后背,继续说,决定一个人是不是女的,是月经!月经!她陈堂燕有吗?

没有。

没有。

没看见她来过。

五个人纷纷摇头。

杨泉美搓了下手指说,我肯定她没有!前几天,我来完月经,晾月经带的时候,她还问我,用这玩意捂得慌不?她瞅了好大一会儿呢!还说,估计这东西最初是农民发明出来的。我问她怎么讲。她说没有裤子的年代,农民下地干活不舍得糟蹋衣裳,又不能光着腚,估计只能动脑筋用最少的布把裤裆遮起来。还说古代有个名人,我给忘了名字,说那人就穿着类似的东西站他丈母爹家门口卖酒。还说日本鬼子,也只用类似的东西兜裆。对,那个名人,她说就是创造了《凤求凰》的那个。

李红专小声问商卫英,万一燕子,陈堂燕,是女的,只是来得晚呢?李红专已经嗅到了商卫英口中的敌我气息,知道不能再像平日里那样称呼燕子了。

商卫英说,能晚到二十岁吗?你们想想自己的姐妹同学,都是什么时候来?

初中,十二三,十四五。

最晚也就高中。

我就高中二年级来的,可巧正赶上高考那天,我是我们班里最晚来的,但是大家都认为我来得最吉祥,挂红了。果真,我们班女生里就我一个考出来了。杨泉美说。

张红翻眼瞅下杨泉美,听舍长说,别一说起自己来就瞎嘚嘚。

商卫英说,就是像她陈堂燕自己说的,她是应届生考的,现在虚岁二十,那也晚得不正常了呀。再说了,你们觉得她像个女的吗?有几个女的会长她那么高,会和她一样有使不完的干巴劲儿,会天天喜欢跟男的打球?咱们辅导员和教务主任都说过,陈堂燕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改变咱们学校校风的学生。之前,咱们学校的女生都是文文静静的,走路溜边,见了男生都低着头,从不主动说话。她一来可好,成天跟男同学打成一片,还称兄道弟,带动了各班女生,几乎每个班里都冒出几个跟男生打球的。老师们都因此担心有人借着打球的名义搞对象呢!

李红专紧张地问,啊?辅导员和教务主任真这么说过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我们也好远着她点呀。

商卫英安慰地抚了抚李红专的背说,你跟她走得又不近,就于小池天天黏着她。

刘法梅带着哭腔说,天啊,我和她一起打过好几次球,还跟着她发疯,大清早去和三班的两个男生沿着黄河练过长跑……会不会被老师误会我搞对象呀……会写在档案里吗?会影响分配吗?

商卫英抿嘴一笑说,说起这事,你还得感谢我,这事还真有人反映给班主任了,班主任问过我,我给班主任打保票,说你绝对没搞对象。刘法梅一听,缓了脸色,从饭缸底翻出那块差点被杨泉美抢去的肉,夹进商卫英的饭缸里说,谢谢老大救命之恩,从今往后,我饭缸里的肉都献给你。

商卫英用勺挖起肉,送进嘴里,瞬间就被肉香征服了,她享受地闭了下眼,想起辅导员表哥家盘子里比比皆是的肉,幸福地一笑说,我也不全是为了救你,是为了咱们宿舍,咱们宿舍要是出了谈对象的,那咱们的红旗还保得住吗?

李红专频频点头说,老大就是老大,境界高。

杨泉美说,即使别人以为她是男的,那让她脱裤子验验不就行了吗,反正月经也不是天天来。

刘法梅说,对,我们可以告诉她,让她假装来月经啊,她肯定也不想被人当成男的吧。

杨泉美对着刘法梅连连点头说,对对,可以用红墨水,让她买个月经带,提前把卫生纸用红墨水染了,塞到月经带里。谁要是怀疑她,就让陈堂燕当着她的面换卫生纸。

商卫英说,你们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估计陈堂燕自己也想过。问题是,事情的发展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你们还是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说的是本质特征。人要是内心里认为自己是男的,她装不了的,看看那些二一子,不就知道了吗?你,你们没听说过二一子?他们要是憋得住,怎么会让人知道,让人下眼子当怪物看?

五个人被彻底说服了,她们频频点头。她们坚信陈堂燕就是情不自禁表现男性特长,无法管控自己行为的隐性男人,最起码也是个二一子。她们纷纷向商卫英求助,舍长,老大,你快想办法救救大家吧!怎么才能让陈堂燕不暴露啊!

商卫英招招手,六个脑袋凑齐说,这可是一场有她就没我们的斗争,坚决不能让她一个毁了我们七个人的一辈子。

众人纷纷点头。张红咂下嘴说,这回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怎么教陈堂燕织毛衣,她都学不会了!

刘法梅问商卫英,那到底怎么办啊?

李红专说,老大你说咋办我们都听你的。

商卫英微微一笑,把身子往后一撤说,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共同想办法呀,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反正,她就是不定时炸弹,随时会把我们炸得血肉横飞!

六个人的脑海里同时浮现着电影里反动派安装的炸弹,嘀嗒作响,每一声都是拖着众人灰飞烟灭的魔掌……英勇的公安干警焦灼万分地忖度,红线还是蓝线?

刘法梅支吾着说,难,难不成让她去死?

商卫英双手一拍,啪的一声,像法槌落下,你的建议太好了!

刘法梅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其他几个女孩子也半天不敢吱声。

对于相处了几年的舍友,做这样的决定是残忍的。

见大家沉默,商卫英把眼前的茶缸一推,问,你们说要怎么办?一旦别人知道陈堂燕是男的,我们全得完蛋。分配工作就别想了,家人也会为我们蒙羞。作为年长一些的姐姐,也作为舍长,此刻的商卫英生出一种拯救自己也拯救她们人生的英雄主义情感。她需要成为这群被吓坏了且没有主意的女孩子的主心骨。

我们跟她谈谈呢?让她搬出去,让她退学,不许和任何人联系,让她去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谁能保证呢?

几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商卫英的目光在每個人脸上扫过,她们把头越埋越低。

还是刘法梅开了口,可是,可是她怎么可能答应啊?

副舍长李红专定了定神,神情严肃,此刻她觉得她应该像商卫英一样担负起责任,她用胳膊捣了下刘法梅,老大是为大家好,我们听老大的,她一定有办法。

商卫英叹了口气,语气和缓了些,安慰大家,我知道你们都不忍心,可是没有办法,我们也是为了她好。

对,是为了她好。李红专附和道。

其余几个人似乎得到了安慰,她们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陈堂燕!为了她不承受被当成怪物看的痛苦。

商卫英说,咱们宿舍不是计划下个星期天下午到黄河边搞毕业前最后一次郊游吗?到时候,我们在那里开个全宿舍的会,集体举手表决,大家一起判她跳黄河自尽,如何?

张红说,就怕她不愿参加,星期天她经常跟男生打比赛。

商卫英说,那咱们就跟陈堂燕说,这次活动专门搞诗歌朗诵,她保准想去。

李红专说,对,老大英明,她那么爱抄诗,一听这个,估计会第一个跑头里呢。而且,她淘气是出了名的,失足掉河里,也是正常的。

杨泉美迟疑地问,那于小池呢?要不要让于小池知道?

商卫英看着李红专说,你,副舍长决定这事。

李红专沉思良久说,我觉得必须让她知道,否则,她不配合。万一,到时候陈堂燕不肯自己掉进河里,我们要是和她拉扯起来,于小池一定会帮她……再就是也怕她瞎传,那也不好……李红专说着,拍了下巴掌,然后摊开双手。

众人一起点头。商卫英说,于小池是必须争取的。只是要拿捏什么时候说,早了怕她控制不好情绪,露馅。晚了吧,怕她不肯配合,临时耍拧。

李红专说,于小池这硬骨头还是老大来啃,你最有办法,你就辛苦辛苦吧。

商卫英咬了下嘴唇说,嗯,为了我们大家的名节和幸福,我辛苦也是值得的。你们几个一定要像平时的样子,千万别走漏了风声。

李红专说,谁要是当了叛徒,到时候我们大家就都说是她把陈堂燕推黄河里的。

众人脸色严肃地点头答应,但那些担任着心灵窗户职责的眼珠子,却依然在或快或慢地云游。商卫英盯着这些窗户看了片刻,她知道她们的困惑和恐惧,因为她自己也有过。最后,她说,我们现在要做的,表面看来是为了我们七个人的幸福而努力,长远看也是为了更多人的幸福,更是为了陈堂燕。如果现在不解决这个问题,随着毕业分配,她还会和别的女人睡,那不是又祸害了更多的人吗?何况,我们这些人将来都会结婚生孩子,我们的孩子也会结婚生孩子,当她爆炸的时候,痛苦的就不是我们七个和她工作后同睡的人,而是七串人,七十串人……

许久后,就在商卫英打算宣布会议结束的时候,刘法梅歪头翻了下眼皮问,那杨泉美怎么办?

杨泉美吓得跳起来说,我咋了?我可百分百是女的呀!我来月经你们都看见过的呀!我来的量最多呀!还湿过裤子,湿过床单呀!你们都看见过的呀!而且,我那是真的呀!我没有红墨水,你们都知道呀!

刘法梅笑着拉她坐下说,你激动什么!我又没说你不是女的!我是说你那张嘴!

杨泉美又站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争辩说,我从来都不嚼舌根,快两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你什么时候见我嘴不严实了?何况,我又不是傻子,这么大的事,能说吗?老大说了,我们要团结一致,齐心协力!哼,你现在就开始破坏团结!杨泉美说完,屁股对着刘法梅坐下,扭头热切地看着商卫英。

商卫英朝刘法梅摆下手说,泉美是可以相信的。

刘法梅说,我没说她嘴不严,她白天是严实的,但一睡着,她的嘴就没了把门的。

这句话提醒了大家,的确,杨泉美有说梦话的毛病,声音不但大还清楚,有时候半晚上都不住嘴。

杨泉美看看舍友们的面庞,一股恐惧袭上心头,她们会不会让陈堂燕死之前,先把她灭了口?杨泉美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哆嗦着嘴唇说,我保证不说梦话了。

李红专问,你咋保证?

张红笑着说,我每天晚上都给她用钩针把嘴锁上边。

李红专瞪眼张红说,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张红的玩笑话却像是给了杨泉美一根救命稻草,她抹了抹眼泪说,我,我,有夹子,我可以夹住嘴,夹不住的话,我,我,就把毛巾塞嘴里咬着……实在不行,我就不睡觉了,我白天等大家都不在宿舍的时候再睡。

李彩凤问,你能熬得住不睡吗?你怎么跟老师解释白天不上课跑回宿舍睡觉?

杨泉美哽咽着说,我装病,我……

商卫英摆下手说,不用紧张,为防止夜长梦多,我们把活动提前到这个星期天,这样就只有三个晚上。李红专你不是和卫生室的老师熟吗,你今晚上晚自习的时候去弄几张伤湿止痛膏来。李红专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商卫英又指着杨泉美说,你自己等熄燈以后把伤湿止痛膏贴嘴上,比夹子和塞毛巾都舒服点,也更保险些。

杨泉美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

商卫英问有手表的刘法梅,几点了?刘法梅站起身,从枕头底下摸出手表看了看说,差五分六点半。

商卫英说,她俩要回来了,大家该干啥就干啥,千万不要露馅!记住一定管好这里!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嘴。

李红专说,老大放心,谁要是走漏了风声,我们大家就都说是她把陈堂燕推下去的。

陈堂燕和于小池嘻嘻哈哈的声音传来,几个人匆匆地把冷饭扒进嘴里,纷纷起身去洗碗。陈堂燕和于小池进来,急匆匆地把饭缸往桌子上一放,陈堂燕的饭缸盖蹦了起来,哐地掉在地上。于小池帮忙捡起来盖上,又追着陈堂燕跑出去,边跑边说,你等等我,你憋成这样,我不拽你走你还打。陈堂燕跑着说,不打得他们心服口服,尿尿也没劲啊。

俩人从厕所回来,看其他人刚洗完碗。陈堂燕笑着问众人,哎,你们知道人生最快意的事是什么?就是憋急了一泡尿,突然有了厕所,闸门一开,那叫一个痛快。陈堂燕说着,把胳膊从胸前挥出去,碰到了悬挂在房顶的电灯泡。

六个人心里都装着事,一时无法装得像平日里那般随和,李红专嘟囔道,天天把个屎尿挂嘴边,还说得神采飞扬,也不知道害臊。

陈堂燕来到桌边,笑对她说,红专姐,别批评我了,借你的宝榻一坐,快饿死我了。

于小池好奇地问,哎,你们怎么也才吃完?

杨泉美说,我们边吃边听舍长讲故事,就吃得慢了。李红专警惕地瞪了一眼杨泉美。于小池问,讲的啥故事?也给我和燕子讲讲嘛。

商卫英叫住杨泉美说,杨泉美你总是记不住把饭缸摆齐,你来看看你的比别人的跑出来一横指了!杨泉美赶紧走到陈堂燕的床对面,专门用来放饭缸和牙缸的架子前,摆弄自己的饭缸。商卫英监督着说,把儿,把儿,把儿再朝里点。

4

陈堂燕整个脸都趴在饭缸上,快速地往嘴里扒着菜,脑子里在回想刚才那个堪称完美的扣球。小胡子不但把球接飞了,还直吆喝说,陈堂燕你这球快把我胳膊砸折了!你吃了两头牛吗?劲儿这么大!

于小池说,还两头牛,我和陈堂燕都不受食堂师傅待见,连片肉都见不到,天天一缸子大白菜和三个杂面馒头。看那边水泥台上的两个饭缸和饭袋子了吗?那是我和陈堂燕的饭,不信你去看看。

小胡子扭脸一看,呵呵笑着说,和我们混,也混成我们一样的待遇了。我早就发现食堂师傅耍心眼子,那菜里的肉,都藏在菜盆的一个角里,上面用菜盖着,见了漂亮的女生,就抠一点出来。

于小池给小胡子翻了个白眼。

一球定胜负。陈堂燕他们这一队赢了,高兴得她满场蹦跳,朝自己的同伴摆手欢呼,尤其是三班的大个儿,陈堂燕的每个扣球,几乎都是他喂出来的,他们的配合已经到了天衣无缝的状态。和男生庆贺完毕,陈堂燕把于小池抱起来,转了个圈。然后,钻过球网跟对方致谢,抱拳道,感谢兄弟们手无缚鸡之力,成全我们再次获胜!

小胡子不服气地嚷道,每次都是大个儿和陈堂燕一队,不行,得把你俩拆开,要不胜的总是你们。

大个儿笑着说,你说拆就拆吗?我不答应,陈堂燕也不答应,就谁也拆不开。

小胡子说,必须拆,拆开再来一局。

大个儿说,我先给你一顿螳螂拳。

陈堂燕对小胡子说,你要不服,咱俩单挑,每人十个球,都让大个儿喂,你扣我接,我扣你接。

于小池也钻过球网,拽着陈堂燕往饭碗那里走,别单挑了,快走吧,饿死了。

让陈堂燕难以理解的是,大个儿那句谁也拆不开,像自带胶水贴在她脑子里似的,每个字都像燃烧的火柴,烤得她微微疼,微微热。

这是咋了?比这个过分的话都听过呀。

这学期刚开学的时候,小胡子还打趣他俩是珠联璧合,甚至有那么几次,大个儿和陈堂燕自己都把这含义丰富的四个字当成扣杀的口号。一个传的时候说珠联,另一个起跳挥掌喊璧合。对方也吆喝说,注意,注意,珠联璧合来了。这样过分的话,三个月前,在脑子里也只是流水,一流而过。如今却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商卫英想着还得给于小池来个下马威,监督完杨泉美,又吆喝说,于小池,你来看看你的牙刷!

我牙刷咋了?于小池含着一嘴的玉米卷子,一张嘴噼里啪啦地掉渣,边捏渣渣,边斜着眼瞅商卫英。商卫英拉着脸,招手让她到跟前,你来看看你的牙刷咋了!天天说,牙刷头都要朝向左边,就你的往右,你这是为了和陈堂燕碰头亲脸吗?

于小池伸手摆弄自己的牙刷说,什么碰头亲脸啊,陈堂燕的牙刷朝前呢!

商卫英冷笑一声说,呵,多亏你提醒,否则我还没看出来陈堂燕的也不合格。

陈堂燕,你来看看你的牙刷头!一嗓子把陈堂燕脑子里那句让她心慌脸热的话赶跑了。她抬头说,于小池,你帮我摆好。小池说,好嘞!

商卫英拨拉开于小池的手,不行,必须让陈堂燕自己来,否则她还记不住!

陈堂燕一手端着饭缸,一手拿着玉米卷子,趿拉着鞋走来,喝口菜汤,冲下嘴里的饭,说,让小池帮我摆,我手没空。看商卫英脸色不好,又说,非让我自己摆,我只能用脚丫子了。

李红专说,管你用什么,反正必须摆好,万一今晚突击检查宿舍呢。

陈堂燕笑着说,那我就摆一个喽。说着,把右脚从鞋子里抽出来,真就抬起右腿,张开大拇脚趾,夹住牙刷,把它的头扭向左。那细长的腿脚,从蓝布裤管里伸出,像胳膊一样灵活。

一屋子人都看呆了。

于小池先鼓起掌来,燕子你真棒,你什么时候练的这绝招啊!你腿怎么能抬那么高呀!你这脚指头跟大螃蟹爪子似的,能张能合呀!怎么练出来的?快教教我!说着也把自己的右脚从鞋里抽出来,踩着鞋面,努力地分脚指头。

杨泉美和李彩凤凑过来说,没看清楚,再来一遍。

商卫英嫌恶地盯了她俩一眼。转回头说,陈堂燕你天天作妖搞怪,跟个傻小子没区别,还厚脸皮,自以为是能耐!

李红专知道商卫英闹这一出,有自己的原因,趕紧帮腔说,就是,陈堂燕你弄个大脚丫夹牙刷,多脏啊!

陈堂燕笑着说,不是能耐,你们夹一个我看看呀,哈哈哈。她坐回到李红专的床沿上继续吃饭,红专姐,脚比手干净。手,抠鼻子、擦腚、剔牙、挖耳朵,脚就乖乖地待在鞋子里。

李红专冷笑说,那你干脆以后都用脚算了……

商卫英到自己床那里,摸了书抱在胸前,叮嘱陈堂燕和于小池,你俩吃完记得把缸子摆整齐,晚自习别迟到了!

众人跟随着商卫英走出去。

于小池低声对陈堂燕说,她们今天怎么都有点怪怪的?陈堂燕说,我没感觉啊,哎,好像红专姐不叫我燕子了。哎,爱叫啥就叫啥吧,管他呢。

商卫英也真是,天天盯着饭缸、牙缸、水杯、脸盆、毛巾,有没有摆齐,自己那床单都脏得看不见底色了。于小池捂了嘴哧哧地笑。陈堂燕说,她也有优点,在洗脸方面比咱俩都讲卫生,我累了就不想洗脸了。于小池说,我也是。两个人说着,洗了饭缸,摆好,去上晚自习。

临出门,陈堂燕又一时兴起,抬起右脚,把自己的牙刷头扭了半圈,朝前。嘴里说,要不是李红专将我军,我还真不知道我有这本领。于小池也脱了鞋,想学,却发现一条腿很难站得稳,陈堂燕赶紧扶着她胳膊,于小池有了依傍,猛一抬腿,倒是达到了牙缸的高度,无奈大脚趾和二脚趾分不开家,直戳戳地把牙缸戳下来,丁零咣当一阵响的同时,里面还夹杂着一声——嚓。

陈堂燕问,什么声音?

于小池说,缸子呀!说着就感到屁股上有凉风扫过。哎呀,我的裤子裂开了!天啊,怪不得俺娘说人欢找屎吃。

陈堂燕笑得蹲在地上直不了身,边笑边说,海底捞月,你自己给自己来了个海底捞月。于小池也笑着说,你别笑了,赶紧借我条裤子穿。我那条裤子膝盖那里破了,还没补呢!陈堂燕掀开床头的褥子,拿出压得板板正正的裤子递给于小池。说,我想出办法来了,把我这裤脚剪一块下来,补到你的裤子上,它俩色儿差不多呢。

于小池穿着陈堂燕的裤子说,你的裤子本来就短了,再裁一块给我,你那个短得就不像裤子了。陈堂燕说,没事。

于小池说,燕子,我们这宿舍里数你家条件最不好,但你心眼儿最好,我早都发现了。我家也穷,我只盼着赶快毕业,赶快分配工作,赶快领上工资,我立马就去买布做上两条涤卡的裤子,喇叭筒的,往大街上一走,保准那些眼珠子都追着我看呢。

燕子,你工作后领了工资,打算干什么?

陈堂燕说,我想把三分之二给我爸妈,我爸身体不好,干不了农活,我二哥也刚考上大学,三哥也在复读……如果能有点余钱,我想买本诗集。

说着,陈堂燕从挂在床头的一个旧蓝花的粗布包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于小池说,今天上午刚收到的,我二哥给我抄来的诗,都特别好呢!我打算全部背下来。

我二哥在大学里,能发现很多好诗。我抄了再传给你。咱宿舍里也就咱俩真的喜欢诗。

于小池叹口气说,可惜就要毕业了,咱们俩就要分开,没法抄了。

陈堂燕说,我到时候抄了寄给你。她一边走一边搓揉指头。

于小池问,咋了?

今天扣的那个球,用劲忒狠了,戳手指头了。于小池凑近了一看,陈堂燕的右手小指已经肿得打不了弯了。哎呀,都肿得发青了,去医务室吧!

陈堂燕说,不碍事,晚上回来贴上个伤湿止痛膏就好了,多亏不是二拇哥,否则影响写字。说着比画了一下拿笔的姿势,突然笑起来,从今晚开始,我的每个字都得翘着兰花指写。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预备铃响,遂拼命地跑起来,气喘吁吁地刚在座位上落下屁股,上课铃就响了。商卫英见怪不怪地朝她俩翻了个白眼,以示警告。

5

晚自习的下课铃一响,于小池就跑到陈堂燕的座位旁,把信还给她说,我去找我老乡说点事,你不用等我了。陈堂燕正翘着又粗又青的小指,在算盘上上下飛舞。珠算老师课间刚告诉她,下周省内有供销系统的珠算比赛,她这全校的珠算冠军要代表学校出战。

于小池急着往外跑,陈堂燕左手拉住她的褂角,说,别急着走,再和我说几句话。

于小池说,你赶紧专心练吧。陈堂燕仰着脸说,偏不让你走,偏不让你走。边说边仰脸看着于小池笑,于小池的脸腾地红起来,感觉内心的秘密被陈堂燕看穿似的。于小池又一挣,陈堂燕松了她的褂角,干脆扯住她的胳膊,拉回来,仰脸问,是元宝不是?

啥元宝?于小池一时没反应过来。

陈堂燕停下拨动的手指,敲敲算盘。于小池方明白过来,低头一看,的确是个元宝,5115。天啊,陈堂燕,你刚才是盲打啊!你是要厉害死吗?哎呀,陈堂燕会盲打啊!你们快来看,她一边和我瞎扯,一边打出了元宝!七八个同学围过来看,陈堂燕说,这有啥,听说人家有能双手打的。

双手咋打,左右手同时拨算盘,数一样吗?同学们好奇着,于小池也盯着她。

陈堂燕拿起算盘唰唰地抖了两下,对于小池说,赶紧走你的吧。于小池这才跑出教室,急匆匆地跑到楼上大个儿的教室门口,往里瞅了瞅大个儿的座位,看见一本书敞开着放在课桌上,想是去了厕所或别处,就在远处的过道里站着等。

于小池喜欢大个儿,几乎是从看见大个儿的第一眼就喜欢了。所以,并不怎么喜欢排球的她,天天黏着陈堂燕一起打排球。每天,只要能看见大个儿,于小池的脚底板就像装上了弹簧,走路是弹跳的,说话是弹跳的,笑也是弹跳的。整个校园,都是和她一起弹跳的。她知道,虽然还有将近两个月才毕业,才能获得恋爱的资格,可是,她作为老乡,向他推荐一首诗总是能说得过去的。如果,他能明白她的心,就更好了。只要一毕业,她就立马告诉他,她对他,就像诗里写的那样!

于小池在大个儿教室的走廊尽头,远远地瞅着大个儿的教室。那首她从陈堂燕二哥信里抄来的《致橡树》,被她紧紧地捏在手里。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诗歌,真好,总能替人说出心里话。于小池虽然不知道凌霄花的样子,更不知道木棉和橡树的模样,但她却下定了决心,要让它们充当她爱情的使者。

整个走廊都空寂下来,大个儿教室的门有锁声落下,待大个儿的同学下楼去,于小池跑过去,踮起脚从门上方的小玻璃框里,再看一眼大个儿的座位。书,还是摊开的。看来没收书就出去了,像是被人叫出去,急匆匆走的,会不会……于小池心里泛起嫉妒的小浪花。想起快到教学楼集体熄灯的时间了,才跑起来。走到宿舍对面的花坛,又见陈堂燕呆呆地独坐着,心里稍稍松快些。她知道,临近毕业,很多同学都有点蠢蠢欲动,真真假假的,有了恋爱的苗头,但她清楚,只要陈堂燕不和她竞争,其他人,她于小池都有信心赢。

晚自习后的夜,是陈堂燕最爱的。尤其是初夏的夜。笛声悠扬,口琴絮絮,玩闹声,歌唱声,让白日里灰头土脸的宿舍楼,充满了恣意的浪漫和热烈的快活,像一艘没有任何痛苦和烦恼的航船,载着七百个青春盎然的年轻人,行驶在夜的海洋里。

每个晚自习后,只要天气没有雨雪,陈堂燕不管有没有于小池陪同,都会在宿舍楼对面的花坛边上坐一会儿,发一会儿呆,享受一下这份观望的美好。她多么爱这里面的人啊,尤其那些吹笛的,吹口琴的,欢笑的。多么神奇,原本闹哄哄一片,但有了乐曲和笑声的陪伴,就有了无限的柔软和飘扬。陈堂燕总觉得它们像她童年里的彩色头绳。

小时候,母亲为了保护她,严厉禁止她和村里的孩子们玩耍,更不许她到别人家里去。她的玩伴,只有三个哥哥。她玩耍的场地,就是她们家借住的那个破败的大院子,但这个远离村人的院子,却庇护着他们一家六口。尤其,庇护着小小的陈堂燕。在这个院子里,即使严厉的母亲,也从不禁止她和哥哥们恣意地大笑、玩闹。

陈堂燕从小穿过的衣服,几乎都是捡三哥的,三哥是捡二哥的,二哥是捡大哥的,大哥是捡父亲的。一层层地捡下来,陈堂燕的衣服就补着深浅不一的补丁。但陈堂燕却有三个哥哥都没有的特殊待遇,那就是每个节日的早晨,母亲都会为她扎小辫。漂亮的小辫,比村里大多数女孩的都要漂亮。节日的清晨,她会安静地坐在板凳上,等待母亲蘸着清水给她梳头,扎上头绳。有时是红色的,有时是绿色的,有时是蓝色的,有时是黄色的,也有两三种色相间的。有时是截绒线,有时是根布条。但,它们都因为自身的色彩而让小小的堂燕觉得脑袋生辉,让她感觉到做女孩的美好。

母亲懂医,在他们一家寄居的乡村里,在鄙视、蔑视、敌视的眼神里,一家人尽可能静默地活着。为了缓冲那些危险的目光,母亲行医从不收取任何报酬,即使家里到了只能喝野菜汤度日的境地,母亲也会坚持把人家的答谢送回去。对那些善意而执着的感恩,母亲只索取一截彩色的线头或一根碎布条,在该穿新衣新裙的日子里,为她唯一的女儿扎到羊角辫上。

这是陈堂燕最幸福的时刻,因为一直忙碌而严肃的母亲,和她坐在了一起,用腿夹着她小小的身子,轻轻地为她梳理。那打了结的头发,仿佛是陈堂燕的知心小伙伴,故意让母亲和她多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冰凉的清水,渗到头皮上,清凉得如山间的小溪流过。陈堂燕笑眯眯地紧抿着小嘴,享受着母爱,而她的三个哥哥,这个时候也会在旁边看着。有时,父亲也会看。他们越看,她的幸福和快乐就越饱满。等她的头发扎好,她就觉得头上有了两个好看的翅膀,能带着她飞。这种时候,大她十岁的大哥和大她八岁的二哥,也早已把水缸挑满,缸面的波纹早已平静。水面如镜,等待着她前去照看自己。在缸底,她美丽的小辫子,她灿烂的笑,神奇地和蓝天白云挨在一起。缸底,悲悯地为她呈现出另一种惹她幻想的美好。真的是美,美得她想跑,想跳,想飞,想浮在云彩里。

还有不足两个月就要毕业了。这艘船里的人,就要各奔东西。这悠扬的笛声,热切倾诉的口琴,无忧无虑的欢笑……这些悠长岁月里的彩色头绳,就要别过了。陈堂燕感伤起来。

笛声又起,是《驼铃》:送战友踏征程,默默無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路漫漫雾蒙蒙,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笛声凄婉而又沉着坚定,真如潮湿的彩线将陈堂燕的心缠了又缠,让她的心颤了又颤。泪,无声地滑落。陈堂燕悄悄地抹着。她在心里跟这艘大船,跟大船里的吹奏者、欢笑者,道着珍重。

嗨!你还在这里啊!走吧,感觉要下雨了!于小池拍了下陈堂燕的肩膀说。陈堂燕说,这首《驼铃》真不能在夜晚听,让人格外感伤,这人吹得真好,笛子像是替人哭诉似的。

于小池听了听,又盯着对面的窗户瞅了片刻说,这一定是大个儿吹的。

谁?

大个儿呀,除了他没人吹这么好!

大个儿会吹笛子?我怎么没听说过呀。陈堂燕发现自己更莫名其妙了,提到大个儿,一个她原本天天挂在嘴上的外号,竟然心也会慌慌的。

去年咱们迎新春晚会时,他就吹过呀,你怎么会不知道?

陈堂燕想起那次晚会,她半路上被叫出去帮体育老师清点体育教具。哪天不能清点,非要占用看演出的时间。但想到平日里体育老师对自己的表扬和肯定,也就耐着性子去了。体育老师肯定是看出她的委屈,说,嗨,学校的晚会,有什么看头?看就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陈堂燕在心里嘀咕,学校的才有看头,比中央电视台的还有看头!

陈堂燕心里的感伤莫名地散去了,隐隐觉得,只要是大个儿吹的,以后还有机会听到。她坚信像她和于小池、大个儿、小胡子,这样的友谊,肯定会再见的。一定会的。

于小池拉起陈堂燕说,赶紧回了,再晚又洗不成脸了。俩人并肩走着,于小池沉默了一会儿,说,燕子,我求你个事。陈堂燕说,咱俩还用着求吗?你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于小池低声说,你把那首《致橡树》让给我吧。陈堂燕说,我以为啥事,这哪算事?我本来就要让给你两首的,除了这首,你还可以再选一首。我觉得毕业联欢时文艺委员最多只给我们每人两首的时间。

于小池抿嘴一笑,低声说,我告诉你个秘密,我要这首诗不是为了朗诵,是为了……说到这里,四下里一瞅,附在陈堂燕耳边说,我喜欢上一个人!等毕业后,第一天,我就要把这首诗献给他。

陈堂燕又惊又喜地问,你那个了?谁呀?我认识吗?这么说着,陈堂燕突然意识到,自己那股心慌脸热,也是那个了!

于小池说,先不告诉你,现在要是说出来就是违反校规,我使劲憋着,等毕业后的第一天,我就告诉他,也告诉你。

陈堂燕低声笑着说,你要憋不住,扑哧了可咋办?像杨泉美似的,夜里自己呱唧出来。

于小池一仰头说,我才不会呢,我的警卫员,就是梦里也全面站岗的。她手指围着头比画了一圈。陈堂燕哈哈笑着,把她的长指头罩在于小池的头顶上,像抓篮球那样抓着她的头说,我送你五个警卫员,帮你站岗。说着就到了宿舍门口附近,陈堂燕拉住于小池,悄声提醒说,我怎么觉得你和我憋着可以,不应该和他憋着,你还是毕业前悄悄告诉他,这样你俩可以想办法往一处分配啊。

于小池听了,点头说,有道理,我再想想。不管怎样,《致橡树》都归我了,你永远不许用了。陈堂燕点着头,伸出右手,看见自己肿胀的小指又笑着换了左手,俩人把小指勾在一起,轻轻一晃。李红专从她们背后走过来说,快到熄灯的点了,你俩还晃悠啥呀。

李红专快步进了宿舍,小声对商卫英说,没有,卫生室没有,又问了几个老乡也没有。卫生室的老师说,都被排球队那些人要去了。

陈堂燕长腿一迈就跟着进了屋,恰巧听见李红专的低语。她学着李红专的口气说,没有,统统的没有。说完哈哈一笑,倒在床上。于小池也跟着笑倒在床。

杨泉美哭腔说,那可怎么办啊?

商卫英厉声呵斥她说,没有就没有,至于吗?

陈堂燕坐起来,手扶着床沿问杨泉美,啥没有?

杨泉美不答。陈堂燕又转脸问商卫英和李红专,你们找啥?啥都被排球队的要走了?我就是排球队的呀,说不定我有呢。

李红专瞅眼商卫英,忖度着说,伤湿止痛膏。

陈堂燕一拍床沿说,哎呀,我以为啥呢!咱别的没有,这个还真有。

于小池还没爬起来,她压着于小池的后背,伸手从床立柱的钉子上拿下那个蓝布兜子,在里面摸索两下,干脆揪着布袋子的底,哗啦一下,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把一片片伤湿止痛膏捡起。于小池扭头看着她,见她都抓在手里,拽下一片,小声说,你那兰花指不用了?

陈堂燕问杨泉美,你哪里不好?我帮你贴上。

杨泉美一想到要被个男人或假女人,来碰触自己的身体,心里一阵恶心,支支吾吾着说,我,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又怕把位置说明显了,被陈堂燕识破。

李红专一看情况不妙,意识到必须得找个陈堂燕看不出门道的位置,灵机一动,想说扭脖子了,不想嘴脑不一,说成,扭头了!

陈堂燕手里握着伤湿止痛膏,站起身,好奇地看着杨泉美问,扭头了?

商卫英说,李红专,你连扭脖子不会说呀,还扭头了。杨泉美一听,赶紧用手握着自己的后脖颈,说,脖子,扭脖子了。

陈堂燕笑着问,哪里疼?得把膏药对准疼痛点。

杨泉美红着脸说,这里,好像这里,这里,我,我自己来!

陈堂燕把手里的几贴膏药递给杨泉美,又转回身从于小池手里拽了那片膏药说,面积挺大的,这个也给她。

于小池站起来,嘟囔说,下周就要算盘比赛了,还不赶紧把自己那兰花指贴好。陈堂燕说,脖子呀,那是决定着头的地方。小指头,人体的最末端,废了,也碍不了大事。说到这里,陈堂燕想亲自帮杨泉美贴起来。贴膏药,她有经验。商卫英生怕陈堂燕一下给贴没了,赶紧拦住说,我帮她贴,你赶紧洗漱去。

陈堂燕端起脸盆的时候,想起自己小时候午睡起来,一步迈到屋子外,被阳光刺痛了眼,吓得她怔怔地哭喊,我扭着眼蛋子了!被一家子当笑话讲了好多年。

不等她说完,于小池就开始学着她造句,我扭着眼皮了,我扭着鼻子了,我扭着耳朵了,我扭着嘴唇了。陈堂燕接着说,我扭着头发了,我扭着汗毛了,我扭着皮了,我扭着肉了,我扭着筋了。

于小池说,你输了,你说了正常的。接着再造句说,我扭着舌头了,我扭着腮帮子了。

陈堂燕抢过来说,我扭着牙了。这时,李彩凤噔地放了个屁,羞红了脸的同时,想努力地憋住,就把后面剩余部分的屁弄得曲里拐弯。陈堂燕和于小池一齐说,我扭着屁了!

气得李彩凤满面紫涨,恨恨地说,这俩尖嘴薄舌,好像她们从来不放屁似的!属擀面杖的,实心!

杨泉美的脸早在于小池造句“我扭着嘴唇”时,就紫涨起来。

商卫英听她俩欢笑着去了卫生间,回头环顾了一下众人说,天生嘴贱!这种人,天生就是祸害别人的。

众人不语。杨泉美捂着刚贴上的膏药问商卫英,脖子上贴几贴?

商卫英看看她手里的膏药说,留三贴,其他的都贴上。

6

杨泉美和商卫英一夜都未睡好。

楊泉美在大家都入睡后,将膏药从塑料纸上揭下来,生怕黑暗里贴不准,那嘴就不由得嘟了起来,等把膏药贴好,按实了,才发现那嘴是无法放松的。而且,膏药浓烈的气味,刺激得她总要打喷嚏,但嘴张不开,那喷嚏也打不出来,就在鼻子里乱痒着,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发出驴马打响鼻的动静。动静一出,就紧张得心乱跳,生怕被陈堂燕听见。好在陈堂燕挨枕头就睡着了。杨泉美想揭下重贴,刚撕开一个小角,嘴上的汗毛被拽起,疼得她赶紧松了手。心里又懊悔听了商卫英的主意。有时睡着,略打个盹儿,又惊醒过来,赶紧摸摸嘴上的膏药,生怕睡梦里不小心撕下来,一夜辗转。

商卫英并不放心杨泉美贴了膏药的嘴,听她在对面床上折腾,多次想开灯看看她是否把嘴上的封条破坏了,又怕把众人惊醒,只得强打精神,一夜警醒着。

天亮的时候,商卫英和杨泉美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昨晚忽略的问题,那就是伤湿止痛膏会在杨泉美的嘴上留下印记。经常贴伤湿止痛膏的陈堂燕多次给她们展示过揭掉后的情形:膏药上有一层皮,皮的纹理清晰可见。贴过膏药的地方,则有着方方正正的白嫩,像在陈年的旧墙上,铲出一方新鲜地,用来书写标语似的。

杨泉美试探着揭膏药,每动一下,就似有无数的细针扎着她,疼得她眼泪直流。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商卫英的动静。

商卫英朝杨泉美使了个眼色,摆手示意她面朝里继续装睡,然后自己就开始起床,故意把脸盆牙缸弄出动静。于小池醒来,看眼窗户上曚昽的晨光,开始叫陈堂燕起床。两个人,像往常一样,没有洗漱,只用手捋了捋头发,就直接去黄河边晨跑。待她俩一出门,商卫英就立马走到杨泉美的床边,告诉她,不能慢慢地撕,越慢越疼,要唰一下撕下来。李红专听见,也赶紧起来,没顾上穿衣服,就踮脚站在商卫英身边,瞅着杨泉美的嘴,赞同商卫英的揭膏药方法。

杨泉美皱着眉抠着膏药的一角。经过一夜,膏药和她的皮肤已经紧密贴合。她用鼻子嗯哼着,想说她特别怕疼,说她的担心,等她发现根本说不出任何话语时,才停下来。另三个人被她嗯醒了,也都从床上伸了头,看她。

李红专说,你把头伸过来,我们帮你揭。杨泉美停了手,趴到床尾来,将头耷拉在床沿上。李红专伸手抠了抠膏药的边沿,没抠动。

商卫英伸手拽灯绳,开关无力地哒了一声,灯绳就落了下来。她气恼地说,又断了!看眼门楣斜上方的电灯开关,知道自己的个子踩着马扎也够不到,搬桌子又太麻烦。商卫英把灯绳胡乱团了团,扔在床上,说,我指甲长,我来。果然,没几下,就把膏药的一边抠离了皮,然后,趁杨泉美不注意,唰一下,把整张膏药撕了下来。一张并不平整的膏药,带着杨泉美的汗毛和皮肤以及唇皮,眨眼间就到了商卫英的手里。

杨泉美哎哟一声,既因为疼痛,也因嘴巴的解放。嘴巴上火辣辣地一阵清凉。她从商卫英手里接过膏药,看见上面有一个皱缩的嘴,和周围密密麻麻的黑色绒毛。她小心地摸着被禁锢了一夜的区域,就摸到了隆起的横竖条纹,吓得她几乎哭了,哎呀,我的嘴肿了一圈!

李红专让她把脸扭向窗户,仔细地瞅了瞅说,不是肿了,是膏药黏在上面了。

杨泉美自己摸索着揪干净,赶紧爬下床,到商卫英床头那里,从铁钉子上把挂着的一面小圆镜拿下来,到窗户前,仔细端详自己的嘴。

众人也都凑近了,仔细端详她的嘴。李彩凤最先哎哟一声,杨泉美把脸扭向她,带着哭腔问,是不是没法见人了呀?

商卫英悄悄捅了一下李彩凤的腰,李彩凤会意,笑着说,哪里,故意吓唬你呢,不明显,真的!

杨泉美转回头,又对着镜子瞅了瞅,把脸依次转向舍友的眼前,不明显吗?

大家早已知道了该如何安慰她,纷纷说,不明显,几乎看不出来。

杨泉美听了大家的话,心里宽慰了许多,又照起镜子,也就觉得不太明显,长舒一口气。

李红专说,真的不明显,别乱照了。

商卫英冷笑一下说,多大点事啊!李红专你把你的增白雪花膏借给她,我这里也有香粉,你把脸整个擦白擦红润了,保证就看不出来了。

众人频频点头。杨泉美的心一下子松散开,笑着说,我要是擦上瘾了,可咋办?

刘法梅嘟囔说,学校不是不让化妆吗?

商卫英说,化妆是指的描眉画眼涂口红。

张红说,那咱们都赶紧吃早饭去,别和她俩撞车。一语提醒了众人,纷纷去洗漱。然后,一起给杨泉美装扮起来。杨泉美原来偏黝黑的皮肤,被粉饰后,果真就比平日里漂亮了数倍。六个人一起去食堂打饭,她不由得把松垮的步态走得紧致些,胸脯也有意挺直,很有点像商卫英走路的姿态。

商卫英先发现了杨泉美的变化,对她说,以后,你都要用增白的雪花膏,再用我那种紫罗兰的香粉,整个人看着格外好看。人就是要捯饬,老祖宗不是说了吗?三分长相七分打扮。杨泉美美滋滋地点头,觉得自己已是校园里最美的人。

7

本来陈堂燕忙于早晨的晨练和晚自习前的排球训练,在宿舍的时间就是最少的,又加上练习算盘,和舍友的见面时间更少了。两天内,相安无事。周六晚自习后,等她在教室里练习算盘到教室熄灯,回到宿舍,在商卫英的催促声里,草草地洗漱一下,就躺下了。

商卫英要关灯的时候,张红吆喝说,等等,我帮于小池把裤子缝好。于小池说,也帮燕子把裤脚缝上啊。

张红瞅了一眼商卫英。商卫英把手电筒扔给张红,说,一会儿熄灯后,你用手电照着,帮她缝。张红答应着。

陈堂燕感动地站起身,说,我的裤子明天再缝也可以。

张红说,我明天上午有事,明天下午咱们宿舍就照相了,还是今晚就缝好吧。张红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瞥了一眼商卫英。商卫英停了下拍打面颊的手,接着又若无其事地拍起来。

陈堂燕惊讶地问,明天下午照相?去东方红照相馆吗?我们宿舍怎么照这么早啊?

于小池也说,啊,明天下午啊?我和燕子还说等她下周比赛完,去剪头发准备照相呢,再等等呗,下个星期天照。

众人知道不是插话的时候,都装着没听见。李红专看没人回答,趕紧低声说,老大找辅导员借的照相机,谁也不能告诉啊,否则,都去借就不好了。

商卫英说,照相馆照的都是假布景,我们带着照相机可以去黄河边照。我和红专商量了,咱们宿舍的活动改成诗歌朗诵,明天下午在黄河边举行。

陈堂燕一听,欢喜得直拍手,真的?太好了!我一直想和黄河合影呢!黄河!我们的母亲河!我要来了!她说着下了床,摸摸于小池的头,然后笑着对商卫英说,舍长,你一定帮我拍个迎着风朗诵的照片,让头发飘起来的那种。哎呀,多亏头发没剪呢!

商卫英说,你赶紧上床!

于小池拍拍床沿说,燕子,明天下午是我们排球队的活动时间呢。

李红专说,马上毕业了,学校已经不搞排球赛了,你们排球队还训练个啥?

众人听了都突然意识到,排球队的训练已经毫无意义,完全是打着练排球的名义,搞男女生亲近,不由得都在心里冷笑。

于小池知道陈堂燕要是不去打排球,她就不好意思自己去。那她就没有机会见到大个儿,遂鼓动说,我们要是不去,缺人,整个排球队就没法训练了。

于小池,我可告诉你,明天谁都不能请假,这是咱们宿舍最后一次集体活动。商卫英说着,啪嗒一下,拉灭了电灯。一直装作认真读书的杨泉美大大地松了口气。从枕头底下摸出伤湿止痛膏。经过两次强力的粘贴,她的嘴巴周围的老皮被撕去,新皮也被撕去,已经明显地发红,并长了好几个红疙瘩。增白雪花膏和紫罗兰香粉也盖不住了,再刺激一夜,估计明天就像黑板在白墙上那么明显了,不但容易让陈堂燕看出来,还影响照相。她决定先在身上贴一贴膏药,再揭下来贴到嘴上,减少黏性。

张红默默地打开了手电筒。

陈堂燕对于小池说,和黄河照相啊!太棒了!小池,明天咱们俩一起跑着,照一张!等毕业后,一看照片,就能想起咱们晨跑来,还诗歌朗诵!陈堂燕说着,想起张红那里的手电筒光是为了她的裤脚,赶紧下床走到张红床前说,我帮你拿着手电筒。

张红低头看见她两条长得出奇的瘦腿和大脚丫子,不由得往床里边挪了挪身子,说,不用,不用,我放枕头上正好能照着,你赶紧回去躺着吧。

陈堂燕又躺回去说,张红你这么贤惠,这么会做针线活,真让我羡慕。哎,等毕业了,我把你介绍给我哥,你给我当嫂嫂吧。

于小池笑着问,你哪个哥?

陈堂燕说,三个哥,任凭张红挑。

张红尴尬地笑着说,我熬夜给你缝裤子,你不感谢我,还占我便宜。

于小池笑问,你不是说让我挑的吗?

陈堂燕哈哈一笑说,张红,我这才是真心实意感谢你呢,我把我哥献给你。又对于小池说,小池,你不会缝裤子,只会自个儿搞海底捞月,哈哈哈。

商卫英嫌恶地说,没点正经,赶紧睡吧!

宿舍里静下来,只有张红拉扯线的声音。杨泉美着急地等待着大家入睡,好贴膏药,揭膏药,贴膏药。

漫长的五分钟后,张红咬断了线,把手电筒关掉。杨泉美拿出了膏药,刚撕了角,就听陈堂燕又下了床,趿拉着鞋到张红床前,低声说,张红,帮我照一下,我卡住了。

卡住啥了?张红打开手电筒,顺便把缝好裤脚的裤子递给她。

只见陈堂燕拿着个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打开,低声说,我要把这首诗背下来,明天在黄河边朗诵。

张红突然心里一酸,悄声说,哎,什么时候了还在意一首诗。说着,就觉得自己周身一阵寒凉,生怕她听出话外音,自己成了泄密者,赶紧说,明天上午还有一上午时间呢,就是背不下来怕啥的,拿着念呗,我们都拿着念。

陈堂燕看着信纸说,明天上午我算盘培训。诗朗诵,一定要背诵出来,那样才是完全从心里出来的。陈堂燕默念了两遍卡住的地方,低声道了谢,回到自己的床上。她从头默诵,想象着在黄河细软的沙滩上,迎风而立,深情朗诵。

走廊和水房里,偶有动静传来,快到集体熄灯的时候了。突然,遠处的笛声传来,是《在希望的田野上》。笛声优美,欢快,像柔软的飞剑,将裹挟着陈燕堂的紧缩和疼痛,瞬间挑断,人舒展开来。她的手指悄悄地合着旋律弹跳,感觉自己真就像田野上随风摇曳的小麦和高粱,正恣意地心满意足地成长。这种美好的生长感觉是她在家里能感受到的,但她又时常感觉自己的家像个孤岛,随时都有被周围的水淹没的危险,尤其是当她不得不离开家,走向学校,那些墙上的字,那些目光,就像滚烫的水奔涌过来,灌进她的脖颈,小小的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瞬间里发生的疼痛和枯萎。特别是当那些字出现在她家的土墙上时。

在这远离家乡的城市里,在没有人知道家庭耻辱和伤痛的校园里,在有笛声有欢笑声的校园里,她就如她的名字一样,会飞,飞着活,真好,真好。

8

天亮了。从窗户上的光,一宿舍的人就都知道这是个明媚的周日。陈堂燕和于小池照旧去黄河晨跑。杨泉美黑着眼圈,揭下膏药,坐起身,长舒一口气,将所有的膏药攥成一团,朝门口的垃圾筐扔去。哎呀,我可解放了!

商卫英看看杨泉美,又看看地上的雪白,拍拍床沿,提醒说,嗨!最后的战斗就要打响了!你们每个人都要像平时的样子,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时就岔开话,或者让我和红专去应付,都记住啊!

众人睡眼惺忪地点着头。李红专第一个从床上下来,催促大家说,赶紧起床了,该干吗干吗去,把宿舍让出来,让老大攻克于小池这个难题。

商卫英说,红专你也留在这里,两个人力量大,也更有说服力。李红专点头答应,又催促众人说,赶紧了,赶紧了!

刘法梅说,我要去百货大楼,看看能不能买到好看的裙子。

李彩凤说,我和你一起去。杨泉美说,我也要去,我去买雪花膏和香粉。

张红原计划去班主任家,送钩好的电视机罩,和她表姨父的姑表哥帮她节省下来的饭菜票。翻开枕头却不见了电视机罩,吓得尖叫一声,慌乱地一顿乱翻,仍没有找见。哭丧着脸,下了床,将高低床拉离了墙,又掀起床单,趴到地上看床底。众人看她慌乱的样子,都问她咋了。她哽咽着说,钩了好几个月的电视机罩不见了!

大家纷纷查看窗户,说窗户完好,应该不会有贼进来。又都掀开自己的枕头和褥子,自证清白。一片忙乱中,最先出去洗漱的商卫英进来了。不等人告诉她情况,她已明白发生的事,严肃地对张红说,你跟我到外面来一下。

来到走廊,商卫英低声说,昨天晚自习,班主任检查宿舍,问我你给她钩的东西不知钩完了没有?说如果钩完了她就带回去。我那天看你压枕头底下,就拿出来给班主任了。

张红舒了口气,擦擦眼泪说,那就好!吓死我了,还以为丢了!张红想起自己一直跟大家说是钩给表姐出嫁用的,此时被商卫英知道她说谎,不由得红了脸。想解释说是班主任不让说的,又觉不妥,就尴尬地咬着嘴唇,心里更是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因为每一针都曾是她私下面见班主任,恳求毕业分配照顾的希望,那个希望差不多也有电视机罩那么大,那么漂亮……竟出乎意料地被突然拍碎了。

商卫英看她红着脸,咬唇绞手的尴尬样子,笑着说,我当时琢磨过,如果不给班主任,你就得自己送去,肯定会遇到别的人,人家会说你舔腚门溜沟子,对你名声不好。

张红咽口唾沫,把失望的哽咽压下去,感激地点点头。俩人回到宿舍,众人问原因。张红不知如何作答,商卫英淡淡地说,她表姐来找她拿,当时就我自己在,我就顺手给她了,她表姐有事,又急着走了,我忘跟张红说了。

李彩凤惊讶地问,啊?张红你表姐是这城里的?张红勉强笑笑。其余几个人听了,都在心里嘀咕,隐藏得真深啊,有关系都不说,看来她是最有可能留城的了。

9

等陈堂燕和于小池晨跑回来,匆匆吃过早饭,陈堂燕拿起算盘,小跑着去教学楼听培训,于小池则把挂在商卫英床头上的镜子,拿下来,仔细端详自己,对着镜子把嘴唇咬一下再松开,反复观察效果。她早就发现自己的嘴唇不像商卫英和张红的那么红润。她突然意识到,张红和商卫英也是班里皮肤最白的。白里透红,正是她们吃进去的白米饭、白馒头和肉的颜色。她想等午饭时见了陈堂燕,一定要告诉她自己的新发现。她没跟陈堂燕一起打球的时候,也曾跟着张红去食堂买菜,真的是能见到肉片的。哎,为了见大个儿,不得不放弃了这种优待。想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在为爱情牺牲,心里一阵感动,不觉面颊就有了红色,嘴唇也好像红了一点,用舌头一舔,真就红了许多。这一刻,于小池看见了自己的美。她坚信等见了大个儿,她的面颊会更红。她再端详一下自己,暗下决心,等毕了业,她一定要买上口红和胭脂,当然也会买增白的雪花膏和香粉,她要每天都漂漂亮亮地在大个儿面前转悠。

于小池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发现商卫英和李红专多次的对视。她们俩在桌子边,对坐着,每人面前摆了一本课本。于小池把镜子挂回原处,从枕头底下拿出裤子,铺在陈堂燕的床上,用拇指的指甲刮了刮裤线,然后穿戴起来。出门前,再到镜子前瞅了瞅,扒拉了一下额前的刘海。突然想起,那首《致橡树》没有带上,又踩着陈堂燕的床头横挡板,拿压在褥子下面的诗,塞进裤兜里。心里发虚,不由得回头瞅了一眼商卫英和李红专。

六目相对。商卫英说,于小池,我俩找你有事,你过来坐下,咱们谈谈。

于小池说,我要去开老乡会,快到点了。她说着穿上鞋,就要出门。

商卫英冷笑一声,拍了下桌子说,去谈恋爱吧?

于小池瞬间涨红了脸说,谁谈恋爱!我就是开老乡会!舍长,你可不能乱说啊!

商卫英说,于小池,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动不动就去三班教室那里站着,不是去等那个大个儿吗?班主任早就知道了,让我盯着你!我要不是为了咱们宿舍的集体荣誉,早就给你汇报上去了。你兜里抄的那恋爱诗,不就是打算去表白吗?

于小池脑袋里一阵嗡嗡,腿脚就软了,一屁股坐在陈堂燕的床上,争辩说,抄诗犯法吗?我就是抄了,你能把我咋样?我揣在兜里就代表着我用它去谈恋爱吗?

于小池说着,脑子里在快速地琢磨商卫英消息的来源。但怎么也想不出来。她是晚自习时压在课本底下偷偷抄的。同桌?陈堂燕?不不不,绝对不会是燕子。

于小池原本没了力气的腿脚,登时被愤怒灌满,她站起来问,你凭什么监视我?凭什么翻我东西?

商卫英笑笑,哼了下鼻子说,别问我,问老师去!我可告诉你,你可别学《农夫与蛇》里的蛇,咱们宿舍里的事,大大小小,我偷偷给你们按下多少桩了!

于小池不服气地说,问就问!反正我不怕。我站别人教室门口犯法吗?我就不能跟老乡说点事吗?你们都有老乡会!你们没到老乡的教室门口去过吗?

商卫英软了语气说,你就是毛头毛脑的脾气,只知道跟着陈堂燕疯,却不知道學学陈堂燕的脑子。你这种人,恐怕被人卖了还帮着人点钱呢。

于小池警觉地问,你啥意思?

李红专走过来,拉起于小池的手,走到桌边,把她按在床沿上坐下,自己在她身边坐定后,抚着她的后背说,能有啥意思,老大为咱宿舍可是操心着呢!有些事,你们不知道,学校传达也只传达到舍长副舍长。要没有她,流动红旗哪能一直在咱宿舍里挂着?她还不是为了大家吗?

于小池哼下鼻子说,能有啥事?我看都挺好的!她想起商卫英天天的关注点就是饭缸、水杯、牙缸、脸盆、毛巾的摆放,加上关灯,遂不屑一顾地托起腮,朝窗外看。窗外是晾衣区,各色各样的衣服在五月的绳子上飘荡。

商卫英看于小池不理她,遂低了声说,你看外面那些衣服,花花绿绿挺好看吧,可是在学校眼里,在班主任眼里,在每一个被委以重任的同学眼里,是什么,你知道吗?

于小池把眼神收回来,衣服就是衣服,还能是什么?

商卫英起身关了窗户,招手让李红专和于小池脑袋凑近来,说,已经出现过两次了,有女生的裤衩正当中,被人抹了黑墨水!现在学校团委已经和公安联合,故意安排女生夜间不收衣服,引流氓出来!看那条白底带红花的了吗?那是我的,还有那条一码色桃红的,那是五宿舍舍长的……

不等商卫英说完,于小池的眼睛就因惊讶睁得溜圆,捂住了差点失声的嘴巴。

商卫英说,全校学生里只有我和五宿舍的舍长知道这事,现在我把它告诉你俩,是我信任你俩,你俩可得保密!

李红专和于小池使劲点头答应。于小池第一次知道这么重大的事,第一次得到这么重大的信任,心不由得怦怦地跳起来。很奇怪,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感产生了。她不由得敬畏起商卫英来,也替商卫英的裤衩担心起来,仿佛它是有生命的,仿佛它要在她的眼前,被流氓玷污。于小池声音颤颤地问,那你也要参与抓流氓吗?

商卫英笑笑说,当然,你没看见我枕头换地方了?

于小池站起来,手撑着桌面,踮起脚一看,果然枕头移到了靠窗的一头。心里不由得起了更多的敬意。一转头她的目光又转向商卫英的花裤衩,却看见了晾衣服的小胡子,他端着盆在衣服间鬼鬼祟祟地转来转去。于小池的心一下蹦到嗓子眼儿,天啊!那流氓不会是小胡子吧?

商卫英和李红专也发现了情况,都站起身,盯着楼下东瞧西望的小胡子。李红专嘟囔说,可疑,那边就有个空位呢,他还转悠个不停,哎呀,他在看老大的裤衩。

于小池的心登时窜出两种欲望:一种希望亲眼看见流氓被抓,一种希望自己能发出信号,救自己的朋友。她紧张得手脚发麻,不知如何取舍。就在这时,小胡子终于到了那个空位下,从脸盆里水淋淋地提溜出一条裤子,往晾衣绳上一搭,也不抻也不拽,提起脸盆就想跑。没等他跑起来,裤子已出溜到地上,他又折回来捡,竟然连抖搂一下衣服都不知道,就那么沾灰带土地重新搭到绳上。于小池舒出一口气,想起大个儿绝对不会像他那么毛躁,不由得嘴角挂笑,转念想起她未能参加的老乡会,未能见到的大个儿,刚刚升腾起的,为维护校园安定,宁愿和流氓亲自搏斗的意愿,立马萎靡下去。

商卫英和李红专看着小胡子跑远后,又对看一眼,彼此都会意,这是个需要警惕的人。三个人重新坐下来,商卫英紧盯着于小池说,我们宿舍里就潜藏着一个流氓。

哈,不可能!你真会开玩笑!你说,咱们宿舍,谁是流氓?于小池觉得商卫英抓流氓抓出神经病来,竟然在自己宿舍里抓流氓。于小池笑得直拍桌子。

李红专把她的手按住,严厉地对她说,别疯!老大说的是真的!

真的?于小池狐疑地看着商卫英,脑子里快速地琢磨着除了她和陈堂燕之外的人,哦!我知道了!杨泉美!她最近两天鬼鬼祟祟的,把脸抹得跟鬼似的,半夜里还一个劲地哼唧,跟老母猪拱窝似的!

陈堂燕!商卫英用严厉的口气说,眼睛死死地盯着于小池的脸。

不可能!谁是流氓,燕子也不可能是!我天天和她在一起!于小池激动地要站起来,被李红专按下去。

你自己也说了,你天天和她在一起,所以,和她一起耍流氓最多的就是你。不等商卫英把话说完,于小池霍地站起来,挥舞着双手,你血口喷人!我要告诉老师去!

李红专按着她说,别激动!

商卫英把交叉在一起的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说,有理不在声高,你坐下,听我给你分析。商卫英也如那日,一步步地引导着于小池,让她最终对陈堂燕的性别产生了怀疑,并相信了陈堂燕平日里的行为是无法控制的男性行为。

她是男的,你天天和她搂搂抱抱,动不动还挤一张床上,哼哼唧。

我没和她哼哼唧!于小池想到自己和陈堂燕的亲密行为,浑身就像窝在蒺藜中。她心下奇怪着,为啥知道陈堂燕是男的,就不喜欢她的亲热了呢。

好好好,没哼哼唧,那一个被窝,紧贴着,总是有的吧!陈堂燕自己不是也说你们贴的一炉子好烧饼吗?

没有贴!她说,这句话是《红楼梦》里的,她觉得好玩才每次都说着玩的。

于小池脸色顿时蜡黄,头一晕,就摔趴在桌子上。李红专赶紧拍打她,商卫英端了她的水杯过来。看她一头的汗,又去拿了毛巾来。

商卫英看着于小池的苍白无助,朝李红专一笑。李红专努努嘴,心领神会。李红专抚摸着于小池的后背说,我们也和你一样,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后,都快吓死了,心里都特别难过。

你们想出办法来了吗?于小池的脸从毛巾里出来,眼睛里满溢痛苦和难过,还有三七开的侥幸和绝望。她热烈渴望的毕业后的美好生活,打算毕业后的第一天就开始的爱情,眼看都要成为泡影。

商卫英朝外面看着明媚的阳光里,她那在五月的风里摇曳的花裤衩,没有正面回答于小池,而是把更重大的后遗症说出来。她是我们七个人一辈子的炸弹,有她在,我们七个这辈子就完了。

我们谁都不说出去!一辈子都不说出去!陈堂燕她听我的,我保证!谁要是说假话,天打雷劈!燕子那么聪明,她也知道暴露出来的后果,她不会那么傻的!我去跟她說,我这就去!

李红专拉住于小池说,坐下,听老大的!

商卫英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说,于小池你太单纯了,看事情永远只看表面。你以为那些病是能憋得住的吗?那些二一子,那些流氓犯,冒多大的风险啊!明知道一旦暴露就完了,就会坏了一辈子的名节,但他们依然暴露,为啥?就因为憋不住!实话告诉你吧,咱们上次去看《少林小子》那天晚上,回学校的时候,在巷子口遇见的就是个脱下裤子的流氓,他还用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裆部呢!他要是能忍,他……

商卫英说着想起,辅导员跟她说抓到那人的情形。商卫英报告了学校后,学校报告了公安,两下里联手,女老师和女警察装扮成学生,在巷道里走了一个多月,才把那个流氓抓住。

当场就吓得屎尿都出来了。辅导员的这句话,曾在商卫英脑子里顽固地存在了好几天。

他,干吗搭上自己的一辈子?他被抓的时候,屎尿都跑出来了。

于小池很快从震惊中挣脱出来,努力为陈堂燕辩护,燕子不是他们那种,她能忍住!她是个好人,不会忍不住的!

商卫英快速地摆下手说,能忍住,能忍住,你看她忍得多好呀!忍得全校都认为她是假小子!这是忍住了吗?于小池你已经被她带坏了,你自己都不清楚!商卫英说完,果断地用下巴给李红专下达命令。

李红专会意,抓着于小池的胳膊,推心置腹地说,小池,所有的办法我们都想了,只剩一条最体面、最安全的路,就是,就是。李红专说着又去找商卫英的眼睛,看到认可的指令后,凑近于小池耳朵说,下午,在黄河那里,我们宿舍集体表决,让她进黄河里去。这样,我们七个人一辈子都彻底安全了,对她也是个好事,毕竟她男不男女不女地活一辈子,还不如死!

于小池开始没有明白进黄河里去是个什么意思,直到听到最后一句方明白是逼陈堂燕跳黄河!她浑身哆嗦起来。你,你们,真够狠的!我,我,我要告你们去!她甩开李红专抓在她胳膊上的手。

商卫英翘起左边的嘴角,斜眼瞅着于小池说,红专你别拉她,让她去,反正全校的人都能够证明,是她天天和陈堂燕黏在一起。我们六个人也都能证明,她俩一个被窝耍流氓次数最多。

于小池听了这话,哇的一声哭起来。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你们再想想啊,再想想啊……

祖宗!你这么大声,是要让我们全死吗?李红专抓起毛巾,往于小池的嘴上塞。于小池接过毛巾,捂在脸上,低声啜泣。良久,她泪汪汪地瞅着商卫英,哀求说,我能不能不去参加,我受不了,我受不了看着她……

商卫英知道于小池这块硬骨头被完全啃下来了,她叹口气,也含着泪说,你以为我们就受得了吗?毕竟大家同学一场。但这是关系到每个人一生的大事,我们必须团结一致,齐心协力!全员一个都不能少!谁都没有退路!也不允许有退路!

李红专安慰于小池说,放心吧,这事除了我们七个人,谁都不会知道。

那,那,陈堂燕肯定不同意!我了解她!她不会同意你们的表决!于小池说完,意识到商卫英和李红专眼神里的不满,嗫嚅着改口,她不会同意我们的表决,不会。

商卫英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说,她有这个权利吗?她必须服从我们!我们七个人!难不成用我们七个人的一辈子去陪绑她一个人的?你放心,你只要赞同,到时候跟着举举手就可以了。

李红专帮于小池擦掉右侧脸颊黏住头发的鼻涕和泪水,安慰说,放心吧,老大会有办法的。

于小池爬上自己的床,说,我要睡一睡,我头晕得厉害。

这正中了商卫英和李红专的下怀,她们本就担心她乱跑。商卫英对李红专说,你照顾她,我去找辅导员借照相机。

商卫英打扮停当,急匆匆地去往辅导员表哥家。她心情愉悦,边蹬自行车边欣赏着路上的风景。她猜测辅导员已经将调查她的结果反馈给了表哥,否则她怎么会借给她自行车,让她自己去表哥家呢。想到辅导员不在,将要发生的事情,商卫英脸红起来,抿嘴微笑。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抓住他的心!还要让他信任她的贞洁!

10

于小池躺在床上,脑子里乱成一团麻,良久,她才能认真回想,两年来和陈堂燕的所有交往,在记忆里寻找着她是男人的迹象。她发现即使把陈堂燕放在男同学里比较,她依然是最可爱最善良的。她在心里,反复地将大个儿和陈堂燕比较,理性告诉她大个儿不如陈堂燕风趣,也不如她博学,虽然大个儿会吹笛子。于小池突然灵机一动,如果我答应和陈堂燕过一辈子,那就能保全大家了!她为这个念头激动起来,只是那样就要放弃大个儿,想到这里,她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痛起来。她忍着内心的痛,问李红专,如果我将来和陈堂燕结婚,是不是大家就都安全了?

嗨,那才坐实了她是男人呢!你赶紧睡吧,亏你想得出来!别瞎想了!你俩又不是一个县的,毕业又分不到一块,你能天天盯着她,阻止她暴露本性?李红专冷笑着,继续说,有些事,不用自己动脑子,听招呼就好。看看杨泉美、张红、李彩凤、刘法梅,她们就不像你,管那么多干啥?听老大的不会有错的,她比我们年龄大,心眼多。说完,马上意识到心眼多似有贬低的意思,赶紧补充说,老大比咱们都有主意,又跟老师关系好,知道得也多,听她的准没错。

可是,于小池的眼泪却不能让她什么都不想地听招呼。陈堂燕是她的朋友,是她最喜欢的人。虽然,如果她是个男的,她们八个人都会遭殃。一想到下午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进到黄河里去,她就觉得心如刀割,泪如泉涌。怎么办?天啊,让我死了吧!我死也不愿意看着她死!于小池想到死,抬头看了看窗户,哭红的眼睛被阳光刺痛,她又想起陈堂燕扭眼蛋子的事,想起她们俩的造句,想起那最绝妙的——扭了屁……想起陈堂燕让她抄过的诗……哎,诗只能替人说出心里的话,却不能立马改变现实。现实,往往很漫长,很难熬。这句话是陈堂燕说的,她那天还说,我妈就像诗里写的一样,她就总能相信未来,她一再跟我爸和我们兄妹四个说,世上没有永远阴的天!事实证明,我妈是对的,你看,我们现在多好呀!现在就是过去的未来啊!现在的未来,一定会更好!比如,未来的你穿着涤卡的喇叭裤,大家都看着你,赞美你——真漂亮啊!你不是还想烫发,想擦胭脂抹粉,想把《致橡树》送给那个人,那都是你的未来呀!

未来,燕子的未来……未来,会不会出现一种办法,能证明她虽然没有月经,但依然是女的。即使不能,未来的燕子会像那个站在巷口脱下裤子的男人吗?绝对不会,绝对不会!会在花裤衩上抹墨水吗?绝对不会!她不会对流氓事感兴趣的,她感兴趣的就是读书、打球、写诗、玩笑……那么多人喜欢她,那么多,排球队的男生都喜欢她,大个儿也喜欢她!

于小池的思绪一碰到大个儿,立马跳开去。这是她最不愿承认的,最担心的!可是,她看得出来,每次陈堂燕一离开,哪怕就是去了趟厕所,大个儿说笑的兴致就减了大半!有一次,她和大个儿先到了排球场,她特别珍惜这难得的独处,赶紧咽口唾沫,润润嗓子,用最好听的声音跟大个儿说,咱俩先练着吧,你给我喂球好吗?大个儿竟然犹豫了一会儿,才勉强说,好吧。整整一顿饭的工夫,大个儿就像个木头人一样,给她喂球,却没有任何话语,还在捡球的时候,扭头四处寻看。

他们怎么就沒有怀疑她是男的呢?哦,月经,月经,因为他们不和她一个宿舍,不知道她没有月经。如果,他们一直当她是女的,和她结婚,那她就一辈子都不被人怀疑了!大家也就都解放了!天啊!我怎么这么聪明!于小池激动得一骨碌爬了起来。

李红专听见动静,把眼从书上抬起来问,咋了?

于小池激动得哆嗦起来,我,我想出一个好办法,让燕子和男的结婚,不就万事大吉了吗,她也不用死,我们大家也不用……

不等于小池说完,李红专就呵斥她说,说那么白!小心让人听了去!李红专打开宿舍门看了看,又关上门语重心长地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和你一样。可是,谁会要一个男人当老婆?他就是一时不知道,要了她,等发现她没有月经,想到她行为做派又是老爷们儿那样,人家还不醒悟吗?还不把她又打回原形!我们七个人还不是照样遭殃!亏你想得出来!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不用多费脑筋,听招呼就行!我可好心告诉你啊,你别惹火烧身!快别瞎想了,到时候跟着举举手,想那么多干啥……你那么喜欢诗,你知不知道有这样的诗句——好的声望是永远找不开的钞票,坏的名声是永远挣不脱的枷锁!

11

这个注定令人难忘的上午,除了于小池和李红专,其他人都过得愉快而激动。逛百货大楼的人,买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即使平日里不舍得花的钱,也在同伴的鼓动下花了出去。

商卫英和陈堂燕虽然没有购物,但也都是愉悦而激动的。

在辅导员表哥家的发展,虽出乎商卫英的预料,但也达到了她想要的结果。意外出在商卫英说到辅导员交给她装忘收花裤衩的任务时,表哥的脸瞬间就阴沉下来,皱眉说,我要批评她,她怎么能用你的花裤衩去……我告诉你,以后不允许把花裤衩晒到男人能看见的地方。商卫英笑着说,我们学校都晒到外面,屋子里没地方晾。辅导员表哥说,我不管,反正你的花裤衩,除了我谁也不许看。表哥说着,突然抱住她,把她按在又弹又软的沙发上,强硬地把她的花裤衩给看了。她也仔细地看了他的那部分,并牢记了它们的特点。她知道那些特点,是她和辅导员表哥关系的保险锁。

陈堂燕在急匆匆跑向培训教室的楼梯上,被小胡子叫住,陈堂燕,上来,有人找你。陈堂燕跟着小胡子又上了一层楼,在拐角处看见了熟悉而陌生的大个儿。红着脸的大个儿,陈堂燕好像明白了什么,她的脸也红起来。小胡子催促道,快点说,我给你们放风。

大个儿的脸红到了头发根,眼看着小胡子的背影说,燕子,我,我和小胡子,还有我们排球队的全体,祝你明天的比赛,得第一,拿金牌!等你回来,我,我和小胡子陪你练扣球,我给你喂球,你想多少个,就多少个!

陈堂燕看大个儿的样子,扑哧笑了,得银牌,铜牌,倒数第一,你们……陈堂燕笑着捂下嘴,省掉一个字说,你,就不给我喂球了?

大个儿脸上的红向下浸满了脖子,声音低低地说,也喂,只要你愿意,就永远!

小胡子突然转身说,来人了!

大个儿和陈堂燕赶紧从拐角处往外走。在两人并肩的瞬间,大个儿说,你还没说愿不愿意呢。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和兴奋涌动在陈堂燕的体内,它们有些像温热的水,晃动得她有点眩晕,周围的事物都跟着飘忽,像小时候扎上彩色的头绳,趴在水缸上看见自己和蓝天白云拼接在一起的感觉。她快走两步,把手里的算盘,很响地晃动两声,然后回头朝大个儿一笑,轻飘飘地一步两个台阶,跑走了。

小胡子看着她的背影埋怨说,哎,你怎么净说打球的事啊。大个儿无法言语,他的心原本就在嗓子眼儿里跳着,刚刚,堂燕的笑容和眼神,让他顿悟了很多诗句的意思,比如:回眸一笑百媚生;惊鸿一瞥,浮生若梦……大个儿像一个只见识过硬币的穷小子,站在了突然开启的宝藏前,满眼的金光灿烂。那些金光把他罩住,围住,又像锐利飞行的金线,扎进他的体内,再从他的体内折返出来,让他浑身感受到一种愉悦的微微的疼,但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已金光闪闪,让他的脚底突然生出力量,像安装了风火轮一般。他快步走了两级台阶,然后纵身一跃,跳过七级,稳稳落地。看得小胡子目瞪口呆。

辅导员表哥反复教商卫英如何取景,如何对焦,如何按动拍照按钮,如何往前走胶卷,拿了新胶卷帮她装进相机,并告诉她,一定要把胶卷上的齿孔挂到相机的齿牙上。商卫英心不在焉地听着,想到即将要开始实施的拆除人生炸弹之重任,她还是有些紧张,尽管她坚信自己是为了她们八个人的名节和幸福而奋斗,也坚信没有不成功的道理。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拒绝了辅导员表哥要再次看她花裤衩的要求,幸福地走出来。她骗腿上车之前,看了一眼前面的那座楼,辅导员表哥告诉她,如果他将来能当上处长,就能住进去,那里的房子面积比现在的大一倍还多。她朝着它微微一笑,她坚信她一定能够住进去,她甚至都知道她的姨父会对着她的大房子发怎样的感慨。

商卫英把自行车一直骑到黄河岸堤,虽然她出校门前悄悄安排李红专要早早地带着于小池过来,防止她和陈堂燕见面,出现情绪方面的意外,但她们还没有到来。商卫英拿着相机,比画着练习取景,回想着辅导员表哥的指教。她的心跳得比平时欢实有力,一是因为身体的新鲜体验一直像火炉一样从下至上烘烤着她,再就是她不得不思考如果陈堂燕忒不自觉,不肯为了众人牺牲时,要如何让她进到黄河里。她挑选了一块沙滩平整松软,且两侧不远处都有芦苇丛的地方。她下到水边,看似结实的河沿,却像面做的,还不等用力,就踩塌了一块,那沙块一挨进水,瞬间化为水的一部分,吓得她猛然后撤,一屁股摔倒在地,慌忙地手脚并用,才后退到结实的地方。意识到自己差点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个她热爱的城市里消失,后怕万分,想起表哥指导她挂胶卷的话——咬合不牢,就是一场空。真是人生哲理啊!她咂摸着,突然喜欢起这个哲理来,因为它来自于她仰慕的人,也因为它的确深刻且推而广之的好使。她打开最先进的长城135照相机,把咬合着的胶卷从齿牙上拽下来,稍稍一错位,然后,啪的一声扣上盒盖。这个注定不平凡的下午和人生最甜蜜的上午,是不能合齿的。她不能让这个下午留下任何记忆,在她的影像里,在其他七個人的影像里,都不能!她回到河堤上,倚在一棵柳树上,妩媚地牵拽着上方垂下来的一根柳条,耐心地等候她们,原来让她心烦意乱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那河沿是无法和任何人的脚步咬合牢固的。她充满信心地遥望着那块她刚刚踩出的缺口。

李红专和于小池来了。商卫英审视着于小池的脸,知道她曾哭得厉害,却也表情平静。看来是接受了。她讨好地说,小池,你想怎么照?这可是最先进的相机呢,可以多给你照几张。

于小池知道自己是商卫英和李红专的重点盯视对象,脸上堆了笑容说,不用给我多照,和大家一样就行了。

商卫英说,我先给你照一张,你下去到芦苇那里,我把黄河和芦苇一起照进去。

于小池也不想在商卫英跟前被她审视,就乖顺地往河堤下走。商卫英低声问李红专,她转过弯来了吗?李红专说,开始哭得厉害,又冒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都被我一一驳回了,就彻底老实了。

商卫英说,你确保她没给陈堂燕送信吧。

李红专说,没有,我一直盯着她,就是她去七宿舍和她老乡换褂子穿,我都跟着的。

那就好。商卫英从镜头里盯着于小池说。

不一会儿,逛百货大楼的四个人也来了。她们看见老大脖子上挂着相机,都兴奋得叫起来,纷纷说,啊呀,老大相机这么一挂,比照相馆里的照相师傅还像回事呢!

杨泉美不好意思地问,能拿下来给我挂挂吗?

你挂个啥?你又不会照!

老大你老厉害了!不但能借来这么高级的,你还会照啊!

也给我挂挂!我想挂着相机照一个!

挂着相机,怎么照?你傻了!

她们原本因为从未有过的漂亮打扮暗自激动,相机就像一根火柴擦着了她们内心跃跃而动的磷火。她们七嘴八舌,欢快,热烈。谁都不让自己去思考即将发生的悲剧。不,不是悲剧,或许对陈堂燕来说是悲剧,但对她们大多数人来说,是一次为了自己和集体利益而努力的奋斗。她们在内心里说服自己,不去想太多,反正有老大和老二在掌舵,只要对她们有利就可以了。何况,对陈堂燕来说,也是种拯救,与其让她男不男女不女的活得痛苦,还不如早解脱呢。这么想时,原来的那点不忍和难为情都化解了。她们甚至觉得她们是陈堂燕的救星。陈堂燕进到黄河里,不管是她自愿的,还是非自愿的,都是幸运的,都是要感激她们的。毕竟进到黄河里,哪怕是被人扔进去,也比站在高台上被审判,被判刑,被吃枪子,死后还要被人嚼舌根,连累得家里人也抬不起头,好多了!好太多了!

商卫英慷慨大方而又潇洒地按着按钮,旋转着过卷的小小把手,从取景框里看着舍友们的喧闹。真是神奇,明明都是熟悉的人,被集中到镜头里,她们每个人的模样,动作,神态,竟就变得格外醒目。李彩凤的眼竟然一个大一个小……张红的鼻孔好大啊……杨泉美嘴上的膏药印清晰可见,她真是多毛,额头被毛发挤得这么窄……李红专的地包天怎么这么明显,哎呀,她应该收着点吗……刘法梅的雀斑真跟苍蝇屎似的,满脸呢……

12

陈堂燕作为供销学校曾经的算盘冠军,自然是培训老师重点关注的对象。培训结束,又留下她单独训练,直到老师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咕噜叫,才停下来,又嘱咐了些让她赛场上沉着应战的话。当她回到宿舍,只看见李红专留下的字条,让她饭后赶紧去黄河。

陈堂燕匆匆吃了午饭,急忙找出那双母亲纳的方口带袢的布鞋,将脚上的黄球鞋换下来,小跑着往外赶,跑到楼梯口,想起没拿要朗诵的诗,遂又往回跑。邻宿舍的同学见她一脸高兴地忙活,问她为啥那么高兴。她跳起来摸了下天花板说,我们宿舍在黄河边搞诗歌朗诵呢!多浪漫啊,我一想就激动!还照相呢!她重新开了门锁,把二哥的信揣进兜里,心里遗憾着因为算盘比赛,只背过了一首诗。走到校门口,就见班里的生活委员拿着一摞信从传达室出来,堂燕大步跑上去问,有我的信吗?

还真有一封呢!

堂燕一眼就认出是父亲的笔迹,家信大都是母亲写来,怎么是父亲来信?难道母亲病了?堂燕慌慌地把信扯开,却见父亲写道:

堂燕:

爸爸很高兴!爸爸终于有工作了!你妈和我商量着,等你毕业,等你二哥放假,咱们家来个大团聚,好好庆贺一下!我真是太高兴了!堂燕,我的女儿,我太高兴了!真是太高兴了!咱们家真是三喜临门啊!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路肯定会越走越宽!

堂燕,我的女儿,爸爸妈妈等着你回家,一块庆祝!

堂燕只看了头一句,就欢喜地哭起来,边哭边看,边看边哭。待看完信,已欢喜得恨不能告诉全世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要告诉大个儿!告诉小池!告诉小胡子!告诉排球队的兄弟们!但陈堂燕只往回走了一步,又掉回头朝校外跑。她想起宿舍桌子上,李红专的催促。

等下午从黄河边回来,再告诉他们!陈堂燕一蹦一跳地穿过通往广场的小巷,她看见每个人脸上都笑意盈盈,理发店里的师傅正给围着雪白围裙的顾客理发,一坨坨发,像墨滴落在纸上,自成风景。照相馆门口的玻璃橱窗里,放大的人脸和笑容,正对着她笑。国营点心店里散发出扑鼻的香甜,是蜜饯特有的味道。电影院里传出三凤的声音:看招,海底捞月……陈堂燕在心里跟着她比画,仿佛觉得三凤就在身边,她和她一起,仗剑走天涯,两个女子就可以打败秃鹰,摆平世界的不公不义……

陈堂燕跑着,欢喜地跑着。跑过第一百货大楼、地区人民医院、第二实验小学、机械厂、煤球厂……跑上黄河河堤!她每天早晨和大个儿、小胡子、于小池奔跑的河堤。她不由得伸展胳膊,叉开手指,边跑边吟诵:

啊!黄河!

你一泻万丈,浩浩荡荡,

向南北两岸伸出千万条铁的臂膀。

13

一直观察着岸堤的李红专说,陈堂燕来了!

兴奋喧闹的众人,突然地安静了。商卫英从镜头里审视着她们,用平静惯常的口吻说,你们笑笑,于小池你往里站站,杨泉美你直溜一点,我要照了啊,李红专你闭下嘴。众人瞬间又被她带回到正常的状态,暗自拿出自己最美好的姿势。

哎呀!还有我呢!我来了!陈堂燕大声喊着,跑下河堤,跑到于小池身边,长胳膊揽着于小池的肩膀,手放在了张红的肩头上。

于小池不敢看陈堂燕,待商卫英一按下按钮,就赶紧和商卫英搭话,舍长,一个胶卷能照多少张啊?

商卫英想起辅导员表哥的话——一般能照三十六张,技术好的话,能照出三十八张来。她很高兴看到于小池的积极态度。

于小池为了避免和陈堂燕说话,真就认真地计算起已经照过的次数来。芦苇这里,每人站的一张是七张,坐在沙滩上的是七张,柳树下每人推着自行车又是七张,加上合影……已经三十八张了!

舍长,已经三十八张了!燕子还没照单人的,咱们也还没照朗诵的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商卫英赶紧装着扭了扭过卷的小把手,说,真就到底了,这卷用完了。

李红专说,哎呀,老大你水平真高呀,照出三十八张来了呀!

陈堂燕已跑到河沿边,往两下里看看,又跑回来说,你们怎么选这个地方,这里虽然有芦苇,但视野不够开阔,照不出黄河的气势来,咱们应该选一边有芦苇,一面是广阔沙滩的那种地方。走,我带你们去!我知道,再往前,就有这样的景!

商卫英心里鄙夷着她,不男不女的怪物,就她是个麻烦!啥事都能搞出麻烦来!虽然心里不悦,但也只装作听不见。正好,于小池又拽着她算已照过的张数。

李红专听陈堂燕一说,立马意识到了老大的心思。两侧的芦苇是遮挡,也是阻挡,再加上人,就等于三面夹攻,陈堂燕的路就只剩黄河了。她不禁暗自佩服老大的谋略,赶紧对陈堂燕说,你又不懂照相,就这里好!沙滩大了,光秃秃的,照出来不好看。

照黄河还是开阔了好,这里被两边的芦苇一夹,看起来就像个小河塘了!陈堂燕试图说服李红专,看商卫英在和于小池掰着指头说话,就又凑上前来说,小池也知道再往前走,有片开阔的沙滩,沙子也比这里的细腻,像面似的。

商卫英还在装着算数,不搭理陈堂燕。于小池心里不忍,忍不住歪头朝向她说,没有胶卷了,哪里都照不成了!

陈堂燕一脸的欢喜突然熄灭。商卫英看在眼里,怕她赌气回去,赶紧说,还有备用的呢!陈堂燕的眉眼间重又花开蝶飞。好像她的欢喜是带弹簧的,刚刚的并没有破碎,只是被按低了,再弹起来,反倒比先前更高了些。

商卫英趁陈堂燕和李彩凤说话的当口,悄悄揭下胶卷,啪的一声关上盒盖,举目四瞧,发现远处皆无人迹,就招呼大家赶紧搞朗诵。她把李红专拽到一边,悄声吩咐说,趁现在没人,抓紧表决,否则下午就会有农民来对面河滩上种地,想等清静时候,估计就得挨到天黑,夜长梦多。

李红专频频点头,是不是我们面朝着黄河坐,让她挨着河沿?

商卫英轻捏一下李红专的胳膊,夸她想得周到。李红专心里没底,忧虑陈堂燕会死犟。商卫英说,你注意看我眼色,注意配合。

陈堂燕还试图改变商卫英的决定,舍长,这里忒不宽敞了,比咱们宿舍大不了多少,咱们还是去那边开阔的地方吧,那里沙子柔软平整,可以在上面写字呢!

杨泉美不耐烦地说,就这里吧,我们东西都在这里,换地方怪麻烦的。

众人虽不甚明白商卫英选择地点的用意,但本着同意就没毛病的原则,也纷纷说,就这里吧,不就朗诵首诗,拍个照片吗,别麻烦了。

陈堂燕看改变不了大家的决定,就自嘲说,好吧,好吧,听你们的,胳膊扭不过大腿,大腿拗不过腰。你们是没看见过那种风景,看见过就不会坚持了。

李红专悄声地跟人招呼着,让把河沿位置留给陈堂燕。陈堂燕走过来建议说,那我们到离河沿近一点的地方吧,照相可以斜着取景,照出来的黄河能多一点。

正中商卫英的心思,她连说,好好好。心下思忖,她一下踩塌进去,倒省了表决的麻烦。正想著,却听见陈堂燕止住了众人,大家停一下,等我写上字。陈堂燕说着,脱了鞋,用她的右脚大拇指在沙滩上写:相信未来。

刘法梅说,原来你的脚指头是这样练出来的。

怎么样?陈堂燕写完,得意地说,我的创意好吧?!我们就在这字前面朗诵,这就当是我们今天活动的主题,如何?不等众人回应她,她又对于小池说,小池,你今天咋矜持起来了,咱俩一起朗诵《相信未来》吧。

于小池木讷地说,也行。

陈堂燕这才发现于小池不光情绪不对,眼睛也不对。那分明是哭过的眼,且是哭了很久的。小池你眼睛咋了?哭过?

商卫英瞅眼于小池对陈堂燕说,她被李红专扬起的沙子迷了眼,你没来的时候,我们给她吹了半天,才弄好。你的想法很好!我们围着字坐吧,围成个圈,堂燕你和小池坐到那边。

于小池乖顺地走向河沿,陈堂燕一把拉住她说,不能靠太近,容易踩塌了掉进去。大家都要注意啊,不能走到最边沿那里,容易失足掉进去,别看河面平静,里面净是漩涡,人一进去就很难救上来。看见那块了吗?那肯定是有人不小心踩过。说着,拉着小池绕着字走过。咱们在字这边,一起看着字,看着河。

李红专瞅眼商卫英,替她问着陈堂燕,面对着字,怎么拍照?你不是想照上黄河吗?

陈堂燕哈哈一笑说,是呀,那我们就背对着黄河坐下来吧。

商卫英抿嘴一笑说,好,你俩先坐下来,大家围着你俩坐。

陈堂燕拉小池坐下,又意识到自己赤脚,想站起来去穿鞋。商卫英以为她变了卦,不耐烦地说,你又折腾啥?

陈堂燕说,我穿鞋。

李红专听了,赶紧说,你坐着别动,我给你拿过来。她去提溜着陈堂燕的两只鞋袢,将鞋子扔给她,溅起一小团白雾一样的细沙。陈堂燕一路跑来,浑身是汗,此时尚未消尽,手背脚背上都沾了沙子,她搓着手脚,将鞋子穿好,抬头发现队形仍旧是个圆。她对对面的商卫英和杨泉美说,你们到这里来吧,在那里只能照到背。

商卫英说,没事,照的时候,往那里偏偏就是,我在这里好给你们照相。待众人坐好,商卫英拍了照,又换李红专按快门。陈堂燕遗憾地说,哎,没人帮我们拍,我们的合影就总少一个人。于小池朝河堤上瞅着说,说不定会有人来。

李红专说,瞎想什么呢,你以为谁都会照相吗?这可是高级活。

商卫英清了两下嗓子,说,好了,我们正式开会了!今天是我们宿舍最重要的一次会,关系到我们全体……

陈堂燕哈哈一笑,打断商卫英说,哎呀,舍长,你把诗朗诵搞得忒严肃,跟追悼会似的,多不好玩呀,我们赶紧朗诵吧,你们谁先来?

于小池说,你先来。于小池说着,并不看她,而是又瞅了一眼河堤。

陈堂燕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先朗诵一首吧。麻烦舍长帮我拍照啊。陈堂燕站起来,屁股带起来的细沙随风飘扬,李彩凤嫌恶地挥了挥手,看了一眼商卫英。

舍长,你先帮我拍一张好吧。陈堂燕先伸展双臂,做出拥抱天地的姿势,等待着商卫英帮她定格下来。看商卫英拍完,陈堂燕才放下手臂,开始朗诵。

陈堂燕哽咽着把诗朗诵完。被泪水模糊的双眼看不清舍友们脸上的表情,不管是鄙夷、不屑、不解,还是同情,无奈,都看不见,她只看见诗里的那个孩子。

她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她为何会哭成这样。她们在心里嘀咕着,莫不是她预知了事情的真相?她们纷纷把目光盯住最可能的叛徒。于小池也哭了。她虽然并不太明白陈堂燕的哭,但她被感染得哭了。她抬起一只胳膊,将她环抱,正打算安慰她,就看见了众人的眼睛。她忙把胳膊收回,也像陈堂燕那样双臂环抱着自己。

哭啥哭?

又疯癫了?

假装的吧?

小声的嘀咕掺杂进来。陈堂燕突然意识到了孤独,她在学校里的孤独,在宿舍里的孤独,在女生中的孤独,在黄河边的孤独……原来,她误认为它们被留在了家乡,留在了被粉刷的墙上,所以她飞着生,飞着活。原来,它们还在。刚刚,有条胳膊围过来,但立马又撤了,那应该是小池。小池,小池,我的朋友啊,为什么要把胳膊撤走。陈堂燕哭着自己的孤独,但也清醒地认识到,不能任由情绪泛滥,影响了集体的欢乐。她勉强止住,抽动着鼻子,抹着眼泪,想给大家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如此激动,她说,我来的路上,接到了我爸的信。

商卫英知道不能任由陈堂燕讲下去,动摇军心。她严厉地对陈堂燕说,好了!不要再讲你个人的私事,私事等私下里再讲!现在我们继续我们宿舍的集体会议。

陈堂燕擦干泪,为自己的哭泣难为情地一笑,扭头朝于小池伸舌头做鬼脸,但于小池木讷地盯着舍长身后的岸堤。陈堂燕只得做出认真听讲的姿势,抿着嘴,直了直身子,舍长大人请讲。

众人皆斜眼看着她。商卫英迅速地瞥了眼四周,盯着陈堂燕说,别再来嬉皮笑脸那一套,我们全宿舍的人,早都認清你是混在我们宿舍里的流氓!我们现在集体判决你死刑——进黄河里去!

什么,这是什么新的游戏吗?我怎么不知道?快告诉我,具体的玩法……陈堂燕语气里的新奇被众人脸上的仇恨吓瘪了,像刚刚开始起飞的气球遭遇了锐利的刺扎,你们都怎么啦?

李红专率先说,别装疯卖傻了!你根本就不是个女的,竟然混在女生里面,你是个流氓?

就是!

你想害死大家吗?

不要脸的臭流氓!

赶紧跳黄河里去吧!别连累大家遭殃!

你会把我们都害惨的!

……

陈堂燕惊讶地望着平日里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玩闹的同学,只觉得她们每个人的脸都有一面墙那么大。朝她挤压过来。她的头开始发晕,胸口涌动着一股恶心。

同意陈堂燕去死的举手!商卫英严厉尖锐的声音传来,好,大家都同意!哎,于小池,你什么意思?商卫英不等于小池回答,又说,不同意的举手。于小池的手,和前面一样,依然没能举起来,她知道她举与不举都不能拯救陈堂燕,也知道,陈堂燕如果活下去,作为一个男人或二一子活下去,她于小池一生也是被毁灭的。但她的心仿佛有千万斤重,拽着她的胳膊,让它无法自由地活动。她只寄希望于大个儿!希望大个儿赶紧出现!让陈堂燕作为女人活下去,解救她!也解救她们七个。

商卫英严厉地质问于小池,你这什么意思,你是反对是吗?于小池看着她眼里的凶光,吓得赶紧否认,不不,不是。

你两次手都似举非举的,你什么意思,你是弃权吗,你想做老好人吗?你想就着我们大多数人的腿,搓麻绳啊!想吃白食捡便宜啊!看来你也是和她一路货色!

于小池的脸登时苍白,千万斤的牵拽绳索,骤然断裂,她猛地抬起双手,连连摆动,我没有!没有!

商卫英冷笑一下说,反对也白搭!我们六个人呢!少数服从多数!

陈堂燕脑子蒙蒙的,一时虽无法明白是什么让她们给她扣上这荒唐可笑但又可怕的帽子,不明白为什么连于小池都顺从了这种荒谬。但她知道,必须要为自己辩护。我是女的啊!我绝对是女的啊!我和你们一样样的!我怎么会不是女的?谁要是不信,我们就一起脱光了检查,我和你们一样啊!她的眼睛求救地看向于小池,看向张红、李彩凤、杨泉美、刘法梅、李红专、商卫英。我和你们每个人都一起去过澡堂啊,你们都见过我啊,我也见过你们啊,我怎么不是女的了!

众人躲避着她的目光,都看向商卫英。商卫英说,你连月经都没有,你怎么能是女的?你看看你干的那些事,看看你的性格脾气,哪点像女的?你别犟了!在学校里开过的审判会你也参加了,你知道我们这一宿舍的人,会是什么后果!我们七个人,包括你自己,都会被毁掉一生的名节,一生的幸福!我们都会因为你去坐牢!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趁别人还不清楚你是男人前,你赶紧去死!你不用担心,我们都不会说出去的,你和你的家人也能保住脸面!

我,我,月经,月经!我现在没有,将来会有的啊!你们相信我,我真的是女的!再说,即使我是个男的,我也没耍过流氓啊!

你几乎跟我们每个人都睡过同一个被窝!你说没耍过流氓,谁信?睁眼说瞎话!商卫英恨恨地说完,又盯了一遍众人。李红专说,死犟,你就会死犟!难道还需要大家动手吗?

李红专说着,瞥见商卫英挪动起来,她也跟着往前挪。和陈堂燕挨着的杨泉美紧张得回头看了眼黄河,就在眼前,顶多离着一张床那么宽。杨泉美哆嗦起来。

陈堂燕嘴里犟着,有的男人没长胡子,不也是男人吗?怎么能说没有月经就不是女人?刚说完就意识到众人的挪动可能带来的危险,她尖声质问,你们想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她们只是齐心协力,团结一致地往她面前挪动,挤压她的空间。于小池没有动,她被陈堂燕最后的一句辩解打醒了,但她不敢说出那个最有利的证据,不敢说出自己的意见,毕竟她们是大多数。还有,万一她们说,那些长了男人一嘟噜的也不见得是真男人,有月经的也不见得是真女人,那就可以也判她于小池是流氓,判她也跳黄河。毕竟,她于小池和陈堂燕是最相像的。

陈堂燕惊恐万分地起身,但她们的手已经到来,她慌慌地对抗,外侧的脚就踩在了河的边沿,被踩塌的沙子灌进她的鞋子,牵拽她。瞬间,浑浊湍急的河水就咬住了她半截腿。她拼命地往岸上一扑,像在球场上救一个决定胜负的球,用力将自己被拽下岸的那条腿抽回。水和沙,裹挟着她的鞋子,旋进了母亲河的肚腹。

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有人在起身,有人在低声喊叫。

于小池快速地在地上挪下身子,给匍匐的陈堂燕留出起身空間。陈堂燕趔趄着窜进芦苇丛。有人拽住了她的后衣襟,被她奋力甩开。

陈堂燕你太自私了!

你这是要让大家都去死吗?

……

责备声传来。

追赶的脚步声传来。

茂盛的芦苇,阻挡着她只有一只鞋的脚步。每一片叶子,都变成一面墙,它们朝她打压,阻隔。但不管怎样,陈堂燕都知道,她必须拼尽全力地挣脱,拼尽全力地自救。

她们是错的!她陈堂燕从小就确定地知道自己是女的!那些扎在羊角辫上的花头绳,那些带她飞舞的快乐,让她深信不疑。

她跑了我们怎么办啊?

她太自私了!

她怎么能为了自己而不顾大家呢!太不要脸了!

快追!别让她跑了!

每一声,都像利器锥刺着她的脚步,让她丝毫感觉不到瓦砾芦苇对她的伤害。她知道必须跑,向西,向她的家,跑!她的爸爸妈妈和三个哥哥,都在等她回家!他们从不怀疑她!从不怀疑!就像从不怀疑父亲。父亲,父亲,是的,父亲来信告诉她:要坚信母亲的话!要相信自己,相信未来!她拼命地跑!跑!

等她甩掉她们的手脚,已跑出那片茫茫的芦苇丛,来到她喜欢的空旷之处。沙子那么柔软,平整。可以写下很多很多诗歌的名字。对,诗歌,她曾经为黄河也写过一首诗,是专门写给黄河沙的:

你这样柔软

又这样细碎

是路途的遥远磨碎的吗

如果是

那你就是母亲河辛苦汗珠的结晶

你这样柔软

又这样细碎

是不忍扎了儿女的脚吗

如果是

那你就是母亲河慈爱泪珠的凝结

……

她跑着,跑着,惊惧导致的眩晕和恶心逐渐消退,她的汗珠和眼泪涌出来。她想起舍友刚刚的辱骂和指责。

我错在哪里?

我错在哪里?

她边跑边问着她热爱的母亲河。问着她每天早晨都陪着看太阳升起的母亲河。她不敢放缓脚步。不敢。她恨不得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没有人烟的高山之上,跑到母亲河静悄悄的源头。

她的胸膛疼痛得要炸了。她不得不停下来,就在这瞬间,她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她再次抬起刚刚停止的脚。她预感到再跑下去,她的心肺会痛得炸掉,但她宁愿跑死,也不能让她们判决死。

陈堂燕!燕子!燕子,是我!大个儿!

什么?大个儿!陈堂燕又惊又喜地回头看,真的是大个儿。茫茫的沙滩上,只有大个儿。她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14

陈堂燕跑了,众人皆在惊恐之中。她们仿佛看见自己就要被以流氓罪判刑。她们拼命地追赶她,捉拿她,为了她们自己一生的幸福和名节而努力追赶。但是,她们很快就承认了失败。她是天天练晨跑的人。她是排球队的人。她是隐蔽的男人。

最后的原因,给了她们原谅自己的理由:我们女的怎么可能跑过她一个男的!

就是,我们女的,怎么能跑过一个流氓!

就在这时,她们想起了最接近男人的女人,天天也练晨跑的于小池。她是可以去抓她的!她不但不抓,好像还故意放走了她!她们朝她围过去,责备她,质问她,让她负全责。

就在于小池百口难辩之时,奔跑的大个儿出现了。于小池,于小池,出什么事了?陈堂燕呢?

大个儿!于小池哇的一声哭起来,恨不得一头扎进他的怀里,让他知道自己的危险和委屈。

大个儿弯腰喘息,看看哭泣的于小池,再看看众人阴沉的脸,不明白她们发生了什么。想起她字条上写着:我们在黄河边,你抓紧来!紧急!保密!

大个儿知道不方便当着众人说更多,但当他发现没有陈堂燕的时候,似乎意识到了她的哭和字条里潜藏的危险,陈堂燕呢?你们把她怎么了?快说呀!他紧攥着拳头,怒视着众人。

她朝那边跑了,你快去保护她!于小池哭着喊。

保护她?大个儿拼命地跑起来,意识到有事情关系到陈堂燕的生死,他的腿软起来。他在心里千万遍地对她呼喊:你答应我永远的!你答应我永远的!我不允许你出危险!不允许!

大个儿怎么会来?

你这个叛徒!

你还告诉谁了?

你不说是吧?以为我们拿你没办法吗?

我不是,我不是叛徒!我谁也没告诉!他知道我和陈堂燕来开朗诵会!很多人都知道啊!听我解释啊!我真的不是!

咱们开朗诵会跟他有关系吗?他为什么跑来?

他和她谈恋爱了!

无法辩解的于小池破釜沉舟地喊出来。她喊完这句话,就知道她这辈子的爱情完了。她那么爱他。完了。完了。她虽写下字条,借和七宿舍的老乡换衣服的理由,悄悄塞进老乡的手里。那时,她是希望他用恋爱的身份来拯救陈堂燕。可是,他没来。陈堂燕自己逃走了。她爱他的心,又生出渴望。生出不用牺牲自己爱情的渴望。竟然,又碎了,不得不碎了!

什么?他们谈恋爱?

他们竟然敢偷偷谈恋爱!

告老师去!

告校长去!

众声愤怒而喧哗。

冷静!冷静!商卫英喝停了众人,盯着于小池问,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于小池在商卫英的目光里,不由得后退一步。

你说来听听,我可是能听出你是不是撒谎!

我,我,不,她和他,我们不是天天一块打球吗,他一看见她就欢天喜地的,话说得可俏皮了,她一走,哪怕就是上个厕所,他就立马蔫了,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陈堂燕呢?

她,她也一样,她几乎每天晚上晚自习后,都,都在花坛那里坐着,听他吹笛子……所以,我们才回宿舍那么晚。

还有别的吗?有没有更明显的?商卫英微微点着头,像是点给于小池,又像是点给陈堂燕和大个儿。

嗯,他天天不厌其烦地给陈堂燕喂球,给别人喂就不高兴。还有,他回家,带来吃的,也都给她,虽然嘴上说给我俩,但那眼神一看就知道,是只給她。

杨泉美说,这就足够了呀!

李红专握住商卫英的胳膊说,老大,我们悄悄去看看。

商卫英突然想起于小池自己暗恋大个儿的事,冷笑着问,你不是暗恋大个儿吗?你不会是……

于小池吓得连连摆手说,我那,那,那都是替陈堂燕干的。

真是这样的话,就真是老天有眼,可怜我们这些无辜的人!我们都能得救了!商卫英语调欢喜地说。

怎么呢?

老大你快说!

商卫英把李红专拉到一边,嘀嘀咕咕地合计了一阵子,回来对众人说,不管怎么说,陈堂燕是男人这事,我们从此时此刻开始,对谁都不要再提!不管是老师,学校领导还是别的人,永远都不要提起!明白吗?

众人纷纷点头。李红专解释说,一旦透露一丝风声,很快就会传遍,大家很快就会知道她是流氓,我们只能陪着她一起倒霉!没办法!哎,现在已经错失了彻底解决的时机,我们接下来一定一定要严格按照老大的办法来。

嗯嗯。众人恍恍地看着商卫英和李红专,也有人拿眼剜着于小池。

商卫英使劲咽口唾沫说,事到如今,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我们现在要齐心协力,团结一致,帮陈堂燕证明她是女的!即使她将来忍不住暴露了男人的本性,即使她自己承认是个男的,我们也要一致证明她是个女的!只有她是女的,我们才能证明自己没有和男人一起睡过!

对对对。

是是是。

我们可以证明她有月经!杨泉美说。

商卫英皱眉盯她一眼,就你能!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警察破案,本来可能没想到的证据,你反倒给递上线索了!月经,这个最根本的问题,对谁都不要谈!就是警察,抓不着根本证据,也只能从外表上判定她是个女的!

对对对。

是是是。

众人鸡啄米一样点头,纷纷佩服商卫英的聪明才智。

老大,你干供销真是可惜了,应该干公安。李彩凤话没说完,就被张红打断,让老大赶紧说接下来怎么办!

刘法梅说,估计他们过一会儿就会回来了吧,我们是继续开朗诵会还是回学校?

杨泉美捂着嘴说,他们会不会去报告老师?

李彩凤冷笑一声说,她虽然不是女的,但也不是傻子,她自己能去跟老师说她没有月经?这么丢人的话,她怎么张得开口呀!

商卫英想想说,我们马上回学校,一起去见老师!记住啊,你们别说话,先听我和李红专怎么说,听一遍就知道该怎么说了!以后,即使她不要脸,去告了我们,我们也都得统一啦!必须注意的是三点:一、她是女的!我们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没注意过她来不来月经!二、我们今天就只是照相、诗朗诵,别的都没发生!三、她朗诵的时候哭了,越哭越厉害,最后就疯跑起来,我们怕她出事,追她又追不上,后来她搞的对象就来了。

本来就是!李红专说。

对对对!众人纷纷真心地附和。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俩,估计他们现在正好着呢!李彩凤笑着说。

对对对,说不定正好着呢。她们说着,不等商卫英和李红专同意,就嬉笑着跑到岸堤边,避在芦苇丛旁,往岸堤上张望。

李红专说,一群傻瓜!人家相好,不藏在芦苇丛里,跑到大日头底下演给你们看?

李彩凤遗憾地说,我还没见过谈恋爱的呢!你们知道恋爱怎么谈啊?

刘法梅说,你傻啊,电影里不是有吗?女的眼神这么一看,男的这么一看。

杨泉美呵呵一笑说,再这么一抱。说完拦腰抱住刘法梅。刘法梅甩开她的胳膊,哎呀,你抱得我浑身起小米。杨泉美低声地说,我听看过录像的老乡说,还亲嘴,相互吧唧嘴唇,舔舌头。

李红专走过来正听见这话,严厉地问,你哪个老乡?看这么不健康的东西!学校严令不准去看录像!

一句话吓得杨泉美捂了嘴,结巴着说,老,老鄉,听社会上的人说的。

张红说,我们高中有谈恋爱的,晚自习不见了两人,校长发动我们全校师生出去找,找了一夜,把我们吓个半死,一直到天亮也没找到。

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了。

怎么没有后来呢?

那俩同学就再也没出现过,有人猜测可能是听见那么多人找吓破了胆,一块跳黄河了。也有说逃走了的……

杨泉美说,啊!一块跳黄河?陈堂燕和大个儿不会一块跳吧?

于小池的心咯噔一下子。

商卫英和李红专也凑上来一起伸头看河堤。她们都渴盼着这个结果,那么她们七个人的命运就都戴上了幸福平安的保险锁。

众人窥探了一会儿,不见任何人。商卫英带头爬上河堤,向陈堂燕奔跑的方向走去。她们越走越快,逐渐变成了跑。跑过了两片稀疏一些的芦苇丛,就看见广阔的沙滩上,一个高高的男人背着另一个人,缓慢地走。背上的人,头趴在男人的肩膀上,短发被风吹得遮在脸上,男人扭头说着什么。

天啊!于小池失声叫出来,他俩怎么能这样!真不要脸!于小池的心瞬间碎裂,万箭穿心。她恨未能在看见他们的前一秒死去。把大个儿让出去的痛苦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她扭身朝着学校,手脚发麻地边哭边跑。

是他俩吗?众人在疑问时,从于小池的反应里获得了确定的答案。她们怔怔地呆在原地,心怦怦地乱跳。

好不要脸啊!大白天的呢!

真是贴上烧饼了啊!

恋爱竟然这样呀!

众人都替陈堂燕和大个儿羞红了脸,替他们心跳着。

太好了!这回可坐实了!商卫英拍下手,对李红专说。李红专说,太好了!这回可坐实了!

李红专重复商卫英的话时,商卫英突然意识到陈堂燕和大个儿的恋爱真是好处多多,不仅确保了全宿舍的人远离流氓罪,还为她的毕业分配消灭了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商卫英欢喜地看着为她拓展了未来道路的人。他们越走越近了,竟然是说笑着的。真不要脸啊!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商卫英悠悠地说,大家看真切了,就回去吧。她推起自行车,众人跟着她往回走,一步一回头,不舍这难得一见的好戏。毕竟,她们第一次看见真实的恋爱,看见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紧贴在一起。

哎呀,完全趴在他背上呢!天啊,那胸脯不一直在磨蹭吗?杨泉美憋不住了,红着脸说。

众人又回头观察,张红说,哪能看到胸脯啊!

李彩凤说,不磨蹭,是无法把头靠在肩膀上的,想想我们小时候被背,就知道了。

刘法梅想想说,嗯,要是不磨蹭,人几乎是要站起来的,那她的头就比前面的人高出一大块。

李红专笑着表扬她们,今天,你们脑子都好用起来了!

哎呀,他们往这里看了!杨泉美惊呼一声。众人赶紧扭回头。

你们站住!商卫英!你们站住!大个儿厉声喊着,背着陈堂燕跑来。

商卫英停下脚步,扭身回望。李红专扯着她的胳膊说,老大,理他们干啥!咱们赶紧办咱们的事去!

商卫英说,等着看看他怎么说,知己知彼。

大个儿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背着陈堂燕来到了。陈堂燕紫红着脸,扭挣着要从他背上下来。他把手扣紧,对她也是对所有人说,脚伤了,怎么走?

大个儿俯视着眼前的众人,愤怒地问,你们!你们!怎么能因为一个女同学没有月经就断定她不是女的,逼她去死呢?谁给你们的权力?你们以为你们是谁?你们是法官吗?这是黄河滩不是审判台!

商卫英笑笑说,真是荒唐可笑!她怎么会不是女的?你还是好好安慰安慰她吧,最近她情绪起伏很大,今天朗诵诗就差点哭死了。恋爱害人啊,估计是因为大家都说她假小子,她怕你甩了她,自己吓得胡思乱想吧!

就是你说的!你现在血口喷人!谁恋爱了?陈堂燕哭着质问商卫英。

商卫英撇下嘴说,谁恋爱,谁知道!又对大个儿说,你可以逐个问,看谁说了!我反正没说。说完,骑上自行车就跑。众人跟着跑起来。

15

等大个儿背着脚上缠满了绷带的陈堂燕回学校时,在校门口被在传达室等候多时的两个班主任和辅导员逮住了。俩班主任对望了一眼,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大个儿的班主任先冲出来,呵斥说,还不快放下来!你这是要背着女同学在全校表演一圈吗?

陈堂燕挣着站到地上,低头瞅着自己那只比新刷的墙还要雪白的脚。陈堂燕的班主任连连叹气,陈堂燕,你到底是搞出新花样来了!

陈堂燕昂起头说,我又没错!错的是商卫英她们!

不等她说完,三个老师一起制止了她。她们带着两个罪魁祸首,来到了办公室,逐一细问。然后三个老师来到办公室外面,悄声讨论,协商办法。两个版本差别之大,让一向善于决断的他们,陷入困惑和犹豫。辅导员和陈堂燕的班主任倾向信任商卫英她们,毕竟她们七个人口径一致,而且她们平日里都是安分守己的好学生,尤其是连于小池都站在这个队伍里。大个儿的班主任知道一旦不相信大个儿,他这个爱徒的前途命运就会被改写。他坚持要上报学校。三个人,僵持不下。但他们的宗旨是一致的:绝不姑息违反校规校纪的同学。几番掂量,他们叮嘱大个儿和陈堂燕从眼下开始,不要有任何接触,等学校调查清楚再做处理。

大个儿说,那陈堂燕怎么办?让她蹦着回去?让她还回到那些要合伙害死她的人的宿舍里去?

别胡说!辅导员大声呵斥道,你这同学说话可是要负责的!这话能随便说吗?这可是要杀头坐牢的!

俩班主任也吓得站起来,面面相觑,然后各自批评自己的学生。

又经过一番商量,他们最后做出决定:让陈堂燕先住在一个到外地进修的女老师宿舍里去,就在陈堂燕她们宿舍楼的顶楼。

陈堂燕的班主任找来的两个女生,扶着陈堂燕离去。辅导员叹息说,但愿陈堂燕明天能正常参加比赛,昨天校长还在干部会议上说,希望她能再给学校挣块奖牌回来。陈堂燕的班主任,遗憾地看着陈堂燕背影,说,聪明的不乖,乖的不聪明!她这脑子要是长在商卫英脑袋里,该多好!

辅导员笑笑说,我们要的是管理,惹是生非的人,越聪明越难缠。

大个儿和陈堂燕一前一后走着,相隔七八米,两条大长腿也像受了伤似的,慢慢地拖拉着。他目送着陈堂燕單脚跳着离去,他看不见她的脸,但他感觉到她在变化。是飞翔的燕子折了翅膀的变化,是气球上有了孔眼的变化,是正成长的小树被踢踏的变化。他突然觉得她过于消瘦,过于羸弱,随时都可能倒下。她两边,虽然有女生伸手搀扶,但她们的个头比她矮太多,她们的胳膊举着,像比树本身更脆弱的装饰支架。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会疼,像被长针扎刺一样。扎进,拔出。再扎进,再拔出。一下一下地疼。疼得他想冲上去,抱起她,背起她,扛起她。但他知道,自己只能这样疼着,在背后,一眼一眼地看她,一下一下地疼她。为了她的毕业证,也为了他的毕业证。

辅导员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对陈堂燕的班主任说,要再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多安慰,最起码,先让她明天正常参赛。否则,咱们在校长那里都要受批评。

16

商卫英虽然坚信独木难支,她和她们一定是胜利的一方,但又难以按捺内心的忐忑。她趴在枕头上,装着看书,每隔几秒就朝窗外瞅一眼。一眼一眼地瞅到夜幕降临,她的漂亮的担负着重任的花裤衩,被暮色遮掩了鲜艳和魅惑,孤独地摇曳着,也没有引起她的骄傲和重视。她只关心楼的拐角处,等待着陈堂燕身影的出现。她已经和大家达成了一致意见,也是最容易实施的方法——把陈堂燕当空气,咱们谁都不要和她多嘴,不和她说任何事情。实在被她逼问急了,就告诉她让她找老师去。李红专概括说,就一问三不知。

于小池默默地使劲点头。虽然,她为失去爱情和最好的朋友而心碎如粉,但她也知道自己是最需要努力表现的人。她只有成为她们的密友,她在黄河堤上失态的事,才不会被追问被告发和传播。虽然把大个儿推给了陈堂燕,亲手埋葬了爱情,但万般苦难下还剩一丝希望:大个儿不再是她分配留在县城的竞争对手。

班主任领着两个女同学到宿舍里帮陈堂燕取铺盖和其他用品。商卫英和李红专热情地帮着忙,其他人都屏声静气地看着。等她们一离开,不由得集体舒了口气,瞬间觉得胸膛和宿舍一起变得宽敞亮堂。但她们谁都不知该说什么。这个夜晚,不等舍长催促,她们都特别乖顺地提前洗漱,轻手轻脚,并仔细地把物品摆放整齐,让它们姿势相同,步调一致。

商卫英临上床前扫视了一下物品架,这是从她担任舍长以来,最满意的一次。它们毫无瑕疵。她最满意的是于小池的毛巾,她的毛巾比别人的大一截,摆挂在绳上总比别人的长出两指,原来商卫英提议让她剪短或另买条新的,她那张嘴吧啦吧啦能说出一大堆理由:什么剪了会让整条毛巾脱碎,什么短了不好用,什么没钱了,这条还是她舅舅送的上学礼物了,等等。搞得每次宿舍检查时,商卫英都要专门把其他人的毛巾外侧拉出一块来将就她的。此时,于小池的毛巾竟然和别人的一般长短。商卫英发现,奥秘在于小池在绳上将她的毛巾折叠了一小截。她决定表扬一下于小池,小池就是聪明,毛巾在绳上这么一叠,就和大家的一样齐了。

李红专说,她刚入学时,乖得像个小奶猫呢,就是被陈堂燕拐带的。

李彩凤说,小池,不是我说你,女人就得会收拾,不能忒大咧了,马上毕业工作了,你不改改,会让单位里人烦,影响你进步。

杨泉美说,不会收拾,将来男人也不喜欢的。

刘法梅说,你们别说她了,她啥都会,就是心被陈堂燕带野了,把心思都放到打球、跑步、玩闹上了。

张红看众人都说,觉得自己不言语不合适,就说,小池,我教你织毛衣吧,或者钩花也行。

众人一起珍惜着团结的机会,珍惜着能够重新开始谈话的契机。

于小池感动而乖顺地点头应着,她第一次体会到集体的关注和温暖,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她们对她多么好啊,竟然谁都没有追问更没有笑话她在黄河堤上的失态。她叫来了大个儿,放走了陈堂燕,她们都没再深究。她们竟然还都专门对她示好。

商卫英的灯绳一拽,众人的嘴唇像收到立正命令的士兵,都停止了张合,立正归位。宿舍里顿时静得连喘息声都没有。在走廊水房厕所传来的各种声响中,她们的宿舍安静得就像是一个空箱被放在集市上。

没有陈堂燕宿舍竟然如此好管理。她意识到自己这个舍长在以往的日子里当得比所有舍长都辛苦,意识到和辅导员表哥恋爱以来的日子多么提心吊胆,心里不由得窜出四个有力的字:害群之马。这四个字,也真就像马的四蹄,腾空而起,踢得她不由得翻了个身。

寂静里,于小池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无限地想念陈堂燕。她不在,她突然觉得自己的铺位是悬空的,任何晃动都可能让它翻掉。两年来,她竟然第一次生发出这种感觉。她每次都是不假思索地踩着踏板上床,就像走平地一样放松,把自己随便往床上一扔的时候,也从没想过它的空与高。她屏息静气地躺着,慢慢地,竟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得悬空。这让她生出没抓没靠的恍惚。她赶紧摇头,攥拳,绷紧脚尖,把这种空空的恍惚排挤出去。就在这时,有笛声传来,一听就是出自大个儿的嘴唇。

她空空的体内一下被碎裂的锐痛涌满。痛得她差点失声呻吟,痛得她差点坐起。那万千的疼痛,最初是从心里散射出来,如炸窝的黄蜂,四处窜飞,发现跑不出去,又掉头挤成团,一起伸出愤怒而怨恨的尾针。让她,尤其是她的胸膛,痛成石头。沉得几乎无法呼吸。她在自己的痛里,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陈堂燕。原本隐藏在心底的愧疚、难过,一下都被中和掉了。

17

晚自习一结束,大个儿就跑回宿舍,他要用笛声告诉陈堂燕一些东西。班主任在宿舍楼下等他。班主任又把事情了解了一遍,然后,痛心地给他打预防针,如果不能让学校领导相信大个儿和和陈堂燕是清白的,他就爱莫能助。那样的结果,大个儿只能回他自己的县,听从县里的二次分配。班主任叹口气,把嗓子眼儿里排着队的一些话咽下去。班主任仔细地问了问大个儿的家庭背景,班主任把半指头长的烟卷,一口抽至烧手指。片刻后,才把烟长长地吐出来。他痛惜地摇摇头,把已经踩灭的烟头,再踩了一次,叮嘱说,千万千万不要再和陈堂燕有任何往来!就是憋死,你也要给我憋过这一个半月!没有毕业证,你就得哪里来回哪里去!她也是!

好在有笛子。

大个儿这晚用意最深用情最浓吹出的笛声,没能如他所愿给陈堂燕带去他的心声和安慰。陈堂燕的班主任在不到九点的时候,就带着两片安定去看望她,并看着她吃下,让她专心睡个好觉,好好参加第二天的竞赛。

陈堂燕第一次吃安眠药,也是第一次独睡一个房间。在难得的独立空间里,她躺在床上,盯着自己被裹得雪白的脚,像一面孤立的墙,里面传来隐隐的痛。她想起大夫用镊子扒拉她脚心时的剧痛,想起大夫把双氧水倒在那些伤口上,泛起的无数白色泡沫,想起倒上碘酒时那股瞬间飞窜的痛,让她差点跳起……想起大个儿紧攥着她的胳膊……想起他说,你陈堂燕在我眼里是最好的女人……陈堂燕还想想想别的,但瞌睡裹住了她,把她拖拽进虚无的安宁。

第二天一大早,陈堂燕在她往常和大个儿、于小池、小胡子出门晨跑的点,单脚跳着下了楼,上了学校带他们去竞赛的车。于小池则在第一堂课的预备铃前,勇敢地站到大个儿的教室门口,把他喊了出来。为了给自己鼓励,她从看见他的瞬间,就一直坚持把目光盯在他的脸上,像两根铁签子把大个儿插住,让他一时脑子发木。她看着木呆呆不知所措的大个儿,用命令的口气说,把那张纸条还给我!

大个儿说,早撕了,看过就撕了,那种东西怎么可能留着!

于小池把眼睛眯一下,不是把铁条折断,而是更锋利。我信你!如果你要在这事上骗我,我就死给你看!我对你,你是知道的!我对陈堂燕也是对得起的!希望你俩不要和别人说起纸条的事,就算对我的回报了!

于小池说完,嗖地一转身,跑下楼去。原本怕连累于小池,陈堂燕在大个儿的背上就一再叮嘱他不要说纸条的事。此时,听到牵扯到于小池的生死,就更同意陈堂燕的想法。他在心里对陈堂燕说,就让我们自己来背吧!就算因此被扣上恋爱的帽子,被剥夺所有的荣誉,被打回老家,为你陈堂燕也值!

18

学校副校长和教务处主任、辅导员,以及两个班主任组成了调查组,对商卫英全宿舍的人以及两个班级的部分同学,进行调查。

每天的晚自习,总有人被班主任耳语着或轻敲下课桌,叫出教室。最初被叫出去的人,莫名其妙地慌张着,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错误。待问询完毕,回来的时候,那眼睛就不由自主地去看陈堂燕。

陈堂燕明白了。

商卫英明白了。

其他的六个人也明白了。

很快,全班的人都明白了。

后来,全校的人也都明白了。

两周后,学校调查组在证言证词确凿的情况下,得出了结论和处罚措施:鉴于张正阳和陈堂燕违反校规校纪,私自恋爱且影响恶劣,取消两人在校期间获得的一切荣誉称号,包括陈堂燕新获得全省比赛第二名的奖状,取消他们分配留城的资格。如果两个人保证在毕业前,不再发生任何恋爱行为,将保留他们获取毕业证的资格。为了保护他俩,也为了保护全校的校风,这个判决不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宣布,只在张正阳和陈堂燕的班上宣读一下,然后记入个人档案。

人们,尤其是那些不曾和陈堂燕有过交往的人,像看稀有动物一样,看着传说中敢于顶风作案,私自恋爱,搞得神经兮兮的人。他们像首次站在动物园长颈鹿的栅栏外,恣意地用目光在她身上涂写各种形容词。津津有味,兴趣盎然。

陈堂燕内心的翅膀被这些满载着形容词的目光压折了。她成了落地的孤雁。有时,她勇敢地去寻找于小池的目光,想告诉她自己和大个儿说好了,谁都不提纸条的事,让她放心。她理解小池所有的痛苦和远离,可小池躲避着,她知道,小池必定有躲避的理由,也就没有强求。她有时也去寻别的同学的目光。她们都躲避着,他们也躲避着。连原来球队的哥们儿,也是躲避的。她伤心欲绝,因为她发现所有她珍惜的东西都脆弱得像蛋壳。像冬天干透的落叶。所有她害怕和恐惧的东西,以为早已被甩掉的东西,一直都在。

好在,有父亲的信。有父亲的人生感悟。有母亲的坚毅和执着。有哥哥的信。有诗。

她早已把《相信未来》背熟了。她每晚都给自己背诵一遍。每次,她都会在结尾处,使劲伸出自己的胳膊。有时,她并没有多少伸出胳膊的动力,这时,她就让自己再重背一遍,提高声音,心里悄悄命令自己的胳膊,使劲伸出去,拥抱未来。

好在有大个儿的笛声。她虽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坐在宿舍楼对面的花坛边,近距离地听,她在宿舍里,等候它们穿墙过窗,穿过所有的目光和声音,抵达她。每晚,他的笛声一响,她就觉得满屋子里站满了和她生死不离的朋友。

19

毕业的时刻到了,火红色的塑料封皮里嵌着一张淡黄色的纸,两寸的黑白头像上盖着一个红色的印章。陈堂燕拿着它,像拿着一张释放证。一张代表某些岁月结束的证明,又觉得它更像一张流放遣送证。别人用这张证打开更广阔的天地,打开向往的生活和远大的前程,而她和大个儿的,则都指向他们曾努力逃离的乡村。她内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失望,因为当学校宣布调查结果的时候,她早已失望过了。因为母亲曾来信告诉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即使分配得再偏僻,也只是出发点偏远些,并没有剥夺她远行的能力……她匆匆地把毕业证塞進书包,清理了桌洞。她不知道该不该去寻看同学们的目光,该不该和他们说些道别的话。她听见,他们都在纷乱地说着,像欢快流动的水,在她这块唯一的沉默的石头旁边喧闹。

突然,门口教室前面响起大个儿的喊声——陈堂燕!

陈堂燕抬起头来,看见大个儿和小胡子还有排球队的哥们儿,站在讲台前。陈堂燕的心咚咚咚欢跳起来。

打球去!他们一起喊。

小胡子做了个扣球的动作说,珠联璧合!

陈堂燕还有些发愣。大个儿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教室。陈堂燕下意识地捂紧书包里的毕业证。

小胡子紧跟在陈堂燕身边说,终于解放了!你不知道,我们每个人都被谈了话,不让给大个儿当通讯员,一旦被发现,就证明你们俩死不改悔……我们大家都一直憋着,就为了保护你和大个儿的毕业证!

陈堂燕愣了一下,说,啊?这样啊!我得把小池叫上。

小胡子讪讪地看看大个儿。

大个儿说,叫上!我去叫。

陈堂燕说,不!我去!她走回教室,像大个儿他们那样,先是在讲台前大声喊,小池,打球去!在小池的愣怔下,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

于小池在看着排球队的人簇拥着陈堂燕离开教室,都没有和她打招呼时,知道自己这辈子不仅失去了爱情,也失去了很多人的友谊。或许还会一直背着叛徒的恶名。她赶忙将目光看向商卫英,看向宿舍里的舍友。她友谊的小船上,只剩她们了。

教室里早已没有了商卫英的身影。她按照辅导员的叮嘱,不和任何同学谈论毕业去向,并提前打好行李包,等毕业证一发下来,就在大家的激动和忙乱中,连人带行李,坐上了辅导员表哥派来的轿车,绝尘而去。虽然辅导员帮她申请了加分,班主任也给她申请了优秀舍长,但她的综合分数还是不具备竞争力。辅导员一再努力,但校长以往年分配引发太多不满情绪,学校被下令整改为由,拒绝让商卫英留城。最后,还是表哥出面找了领导,领导找了校长,校长才想出了万全之策:在商卫英的学生分配去向登记表上写上陈堂燕户籍所在县的县名。另一男生的登记表,也如法炮制,写上了大个儿户籍所属县名。大个儿和陈堂燕的登记表则写着所有人向往的城市名字。陈堂燕和大个儿的登记表,会在几天后被标注上:此生强烈要求回原籍,不服从分配。校长想出这完美方案时,内心里庆幸自己决定不在全校大会上宣布对大个儿和陈堂燕的处分,是多么英明。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知道对他俩的处分,也就都会信服他俩占据留城名额。善待他人就等于善待自己啊。校长感叹着,为既没有违反纪律又解决了上级领导的指示而得意。

陈堂燕的手抓住于小池的瞬间,似有一股强力的电流直冲进于小池的体内。她听见了轰隆轰隆的声音,像坦克开过,把她堆积了一个多月的痛苦、别扭、难过、妥协、背叛……都推平了。窄窄的课桌间的过道,不过十数步的路,于小池觉得它宽敞得像黄河河道,千里万里,浩浩荡荡。她脚底绵软起伏,如同坐在陈堂燕掌舵的船上,轻舟迎风,度过万重山。

冷清了一个半月的排球场,重新热闹起来。于小池接起对方大力扣发的球,在一片叫好声里,将球传给大个儿,大个儿接球,调整角度,小胡子带头喊,珠联!

陈堂燕快速起跳,挥动她重新起飞的羽翅,对准皮球挥舞而下。所有的人,包括在场外看热闹的人,一起为她加油,璧合!

欢笑的球场。欢笑的人。欢笑,因为曾经的中断,而反弹得更热烈。

球赛结束,大个儿作为队长,和大家商定:十年一聚,十年一赛。

于小池红着脸说,到时,也增加上诗朗诵。说完,扭身用头抵着陈堂燕的肩膀,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陈堂燕也被小池的泪拐带得声音哽咽,不不不,我们合诵《相信未来》。

她们的话,别人不懂。人们只是被眼泪打动,被离别伤感。一起为青春岁月里最重要的日子而激动。

陈堂燕帮她擦擦泪说,未来,一定有比这更美好的诗,到时我们一起朗诵。

大个儿笑着说,别争了,都要!都要!

小胡子哈哈笑着说,大个儿这俩字可以当我们球队的口号,每次我们开赛前,就一起喊——都要!都要!

都要!

都要!

众人跟着一起喊了起来。

責任编辑    袁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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