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香荷与她男人的分手可以用惨烈来形容。
她男人在搬去另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女人家时表现得过于急迫。不仅急迫,而且“吃相”难看。除了香荷和女儿现在窝身的住房,家里的店面、积蓄、私家车都被男人席卷一空。临出门时,他还顺走了家里的笔记本电脑和厨房里香荷新买的一把菜刀。
香荷眼睁睁地看着他驾车绝尘而去,她以为自己会哭,然而并没有。这怨不得男人,是香荷把男人宠得无法无天。她不像别的女人,在衣橱里把男人挤到窄窄的角落。她事事以男人为重,衣橱里挂满了男人的西服、衬衫、大衣、长裤。橱里的抽屉,塞满了用衣物保存袋装好的男式毛衫。男人的内衣、袜子,皮带更是占满了两大抽屉。这么多年,男人活得精致而自私,在衣橱把香荷挤到了蒙尘的角落。香荷没有怨言,人群中那个衣着光鲜、相貌堂堂、谈吐不俗的男人是她老公,老公就是她最大的事业,她为此常常感到特别幸福,觉得命运对她真是说不出的慷慨。
香荷与男人相识于一场老乡会。几乎是第一眼,香荷就看上了男人。他中等身材,标准的国字脸,衣着得体,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干净清爽。更要命的是,他谈吐不俗,颇有几分幽默,很快就掌控了人群的话语权。香荷就是在和他目光一碰的瞬间怦然心动的,她咧着嘴,龇着牙,缩好了脖子,像一只萌宠听到了来自主人的召唤。是香荷主动要和他好,这也许埋下了婚姻的某种隐患。太容易到手的东西,没人会格外珍惜。尤其是男人这个物种,最爱的往往是自己求而不得的女人。香荷嫁给他时,他当众向战友炫耀,你们嫂子可是正规学校毕业的大学生,是有正式编制的人民教师。大家起哄他高攀了,他一脸得意,说你们这是得了红眼病,有本事你们自个儿也找个大学生老婆去。他是部队志愿兵转业,从事电器维修工作,初中文化水平。虽然他学历不高,但业务能力强,特别擅长和人打交道。在部队积累的人脉和关系让他很快有了自己的专业维修部。
桃子熟了,又大又红,令人馋涎欲滴,那女人便来摘桃了。
那女人身无所长,在厂里干着一份不痛不痒的工作。最令人费解的是,那女人还带着一个拖油瓶,一个和香荷女儿差不多大的丫头。如果一定要找她比香荷强的地方,那就是女人活得比香荷“光鲜”:她将全部收入几乎都花在自己的穿衣打扮上,整日描眉画唇,武装得周吴郑王,好像她是某家公司的白领一样。她把女儿收拾得精致可爱,像城堡里走出来的公主。当男人第一次带着那女人及孩子来家里时,那女人称香荷为姐,还让女儿叫香荷干妈。有了干妈这重身份,香荷对那女人及孩子的照顧变得理所当然。那女人经常带着孩子来家里蹭饭,时不时地送香荷女儿一些玩具和零食,香荷女儿喜欢那女人,叫她漂亮阿姨。
男人在家,那女人也会来,叫香荷姐的时候还格外亲热些。
与那女人相比,香荷太朴素了。朴素得不像一位中学老师,倒像一位菜场大妈。她虽然也留着长发,但清汤挂面式的发型过于服帖,看上去毫无生气。她的衣服总共就那么几套,还是网上淘来的便宜货,怎么看怎么土气。她门牙有些龅、脖子有点短,与那女人一比,更显出人老珠黄来。
2
“你弟娃儿还没结婚,不盖房子哪个肯嫁过来?你给你爸爸介绍个活干,好歹挣一份工钱,积攒两年把老家房子翻修一下,你弟娃儿也好成个家。”过来帮着带外孙女的母亲把父亲也带过来了。
男人替香荷父亲在附近找了一份看大门的活。看大门,看似没有技术含量,实则里面有很多弯弯绕。香荷父亲刚上班几个月,便得罪了厂里的总务主任。原因是香荷父亲拦了一辆拉着旧床的大卡车,旧床是从即将改造的职工宿舍里拖出来的。香荷父亲一看这么些床要拖出去,得经过厂里安保处同意。他拨打了安保处主任的电话,安保处主任立即打电话向厂长汇报了此事。厂长电话问总务主任什么情况?总务主任托口说,他也不太清楚,待他马上核实情况,完了再向厂长汇报。其实卡车是总务主任的姐夫安排的,他负责本次职工宿舍改造,本打算悄悄把宿舍里的床拖出去卖了,也是一笔收入。总务主任自然熟悉内情,只是他没想到门卫老头会这么多事,居然连他的面子也不给。他连忙打电话给安保处,说车上东西是他叫拖出去卖的,拖之前已经登记造册,入了厂里的账。安保处打电话通知门卫放行,香荷父亲这才开门放大卡车出去。“这不是打我的脸,这是打你的脸呢。一个看大门的,也敢把总务主任不放眼里。”事后,总务主任的姐夫说。总务主任黑着脸埋怨姐夫事先不和自己通气,害自己在厂长面前丢脸。香荷父亲哪知这里面的水深水浅,车硬是在大门口被他拦了半个小时,而且是在工人们都休息的礼拜天。得罪了总务主任的日子不好过:单位节假日发福利,总务主任造表,门卫的那一份就落下了;厂里厕所的小便池是不锈钢的,总务主任安排门卫用洁厕剂清洗,不锈钢很快生锈腐坏,总务主任却在厂里开中层干部会议时,说门卫不听指挥,擅自使用洁厕剂清洗不锈钢小便池,导致小便池不锈钢全部生锈腐坏;厂区花圃里的杂草,道路上的树叶,总务主任时不时地就通知门卫去清理。香荷父亲不傻,渐渐闻出味来,觉得总务主任是在有意针对他。他一气之下找到厂长,反映总务主任给他穿小鞋。厂长手一挥,多大点事,你只管看好你的门,我不辞退你,你就好好干,福利好说。这一好说,福利是有了,假期加班补贴照样是没有的。香荷父亲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虽然他没做错什么,但再找厂长也无益。厂长总不能为了他辞退总务主任吧。
得知父亲在厂里受了委屈,香荷心疼不已。七十多岁的老人,按理应该颐养天年了。可是香荷家姊妹多,香荷下面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如今只有香荷读书读到了大学毕业,有一份稳定收入。几个妹妹都留在农村,虽已有了婆家,但嫁得远,穷山恶水的,也帮衬不了娘家什么。弟弟讨老婆,父母是指着香荷的,香荷是老大,又留在了城里,怎么着也比其他几姊妹经济条件强一些。香荷结婚时什么都没问男方要,男方也没有主动提出来。她随男人回过一趟老家后,就知道男人从小也是苦过来的。男人在家也是老大,养家是天经地义的。家里有老人要赡养,兄弟姐妹要照顾,男人肩上的担子不轻。香荷心疼男人,她把男人交给她的每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来花。她时时处处以男人为重,以婆家为重,对自己则几近苛刻。有一次,香荷去参加女儿的家长会,被女儿好一顿嫌弃:你看xxx的妈妈,穿得多漂亮!你怎么也不打扮一下自己?下次开家长会你能别穿这么寒碜吗?我觉得好丢脸。香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但她认真地问女儿:那你是要一个好看的妈妈,还是一个爱你的妈妈?女儿撅着小嘴,思考了一会儿,说,那好吧,妈妈爱我就够了。香荷笑了:“妈妈下次注意,也穿漂亮点,但这不是为了和谁攀比,而是因为妈妈要尊重我女儿的意见。”女儿也笑了:“谢谢妈妈,妈妈万岁!”
香荷没学过家务,在大学毕业前,她十指不沾洋葱水,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学习。她肩负着“鲤鱼跃龙门”的责任,她是全家人的希望。婚姻,让香荷收获了她想要的爱情,她变得柔软,每日甘愿围着灶台转。男人和女儿被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娘家、婆家的桩桩小事被她处理得井井有条。男人少了后顾之忧,一心扑到自己的事业上,家里先是换了大房子,后来又购置了几处门面,女儿也送到了私立小学接受更好的教育。日子向着触手可及的幸福走近。
但生活不是这样,就是那样,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就在香荷沉浸在相夫教子的幸福生活中时,当头棒喝,男人抛家弃女,转身投入了那女人的怀抱,而那女人的孩子叫香荷干妈。
3
男人的背叛撕碎了香荷。他越是过分,香荷就越是平静。一个变了心的男人,就像一个从里面烂掉的苹果,外表再好看,也是吃不得的。在接女儿放学之前,她去附近的大润发超市挑选了一套厨具,回家后才惊觉,这套厨具居然和原来的一模一样。她愣怔了好一会儿,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说是不在乎不在乎,心却是空的。她打开衣橱,准备找件外套换上,衣橱里空荡荡的,原先塞满男人衣物的衣橱,此刻像一只哈着嘴的怪兽,正森森地向香荷吐着冷气。香荷倒吸一口凉气,触电般赶紧关上衣橱,好像再晚一会儿,她就会被怪兽吞没一样。
香荷开始煲汤。她喜欢煲汤,文火慢炖、细水长流才是过日子的滋味。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男人经常帮助那个带拖油瓶的女人,香荷是知道的,也很支持。直到老公提出离婚,香荷才悟出那个女人的心机。她在自己面前示弱、示好,都不过是在为她霸占男人赢得时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女人这招虽烂,胜算却大。怪只怪香荷过于信赖男人对家庭的忠诚,过于体谅女人单身带娃的不易,以至于引狼入室,悔不当初。
煲好汤,换衣服接娃。一路想着该怎么给女儿解释她爸爸的不辞而别。出差,不行,时间长了肯定瞒不住;工作调动,不行,女人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的同一片区,说不定哪天就碰上了;告诉她实情,不行,女儿还太小,不能让她生活在对父亲的仇恨中……香荷这才意识到,离婚对自己的伤害,远不及对孩子的伤害。孩子应该有一个完整的家,家里有妈妈,还要有爸爸。
女儿看见香荷就飞奔过来,问,今天怎么没开车。香荷说,爸爸要用车,爸爸今天要跑业务。那我们今天怎么回家?妈妈带你坐地铁好吗?你不是很长时间都想坐地鐵吗?好的,女儿并没觉察今日与往日有什么不同。香荷瞬间决定,自己离婚的事还是缓一缓再告诉女儿。
香荷母亲却带着孙子又投奔香荷来了。弟弟成家时,香荷父母回了老家,带着打工积攒的全部积蓄。弟媳生养后,香荷母亲把短工辞了,一门心思在家带孙子。父亲还种着那一亩三分薄地。还有一笔收入就是村里按月发放的老人费。弟媳两人都已外出打工,把家交给两个老人照看。香荷母亲其实是极度重男轻女的,她带着孙子来投奔香荷,就是因为她觉得香荷家条件好,香荷读书花了家里的钱,香荷该她的。她精明地替儿子谋划,为儿子俭省。
香荷离婚的事瞒不过母亲。
得知实情的母亲第一次像怜惜儿子一样怜惜香荷。她跑到前女婿的门上把两人堵在家里骂了个狗血喷头,又打电话去前女婿老家责怪亲家教子无方,还跑到前女婿的维修部当众揭露女婿搞婚外恋,搞破鞋。但一切于事无补,变了心的男人,九头牛也拉不回来。香荷女儿就是在外婆的诅咒声中得知了事情真相。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她为曾经把那女人叫漂亮阿姨而心生愧疚。她替妈妈觉得不值,她告诉香荷,别怕,她会一直陪在妈妈身边。
香荷上菜市场,母亲总要陪着,这在以前是绝无仅有的事。香荷喜欢逛菜市场。要讲生趣,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菜市场。菜市场里有新鲜的蔬菜、活蹦乱跳的鱼虾、大卸八块的猪肉,有闹腾的鸡鸭、小商小贩此起彼伏地吆喝,有砍价还价的你来我往,有人挤人的世俗的热闹……一个还吃得下饭的人,是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菜市场是能勾起饮食之欲,让人重新萌发出对生活的热爱的地方。香荷和男人曾经清贫,但却幸福甜蜜。她把简陋的家收拾得整洁温馨,她的眼光越过自己朴素的衣裳,光秃秃的脖子和手指,每月精打细算地捂着手中不多的钱过日子。香荷做一手好菜,男人尤其爱喝她熬制的汤:排骨炖莲藕,鲫鱼煨豆腐、银耳炖乌鸡……每次喝得肚皮圆鼓鼓的才肯放下碗。看到男人简单而满足的微笑,香荷觉得,这就是幸福。那时的她当然不会去考虑人群中气质非凡的男人名下只有一间20平方米的宿舍。
香荷再去接女儿,女儿会说,今天又可以乘地铁啰,真好。
4
同学聚会,香荷的状态令人吃惊:她的皮肤白皙水润,透着健康的光泽,身材匀称,衣着得体,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的。香荷说,她是带着女儿来看妹妹的,女儿刚交了男朋友,说是熟人介绍,通过相亲认识的。一开始女儿还不大乐意,有点抵触相亲这种形式,哪知处了一段时间,两人的感情越来越好。她已经开始称女儿男朋友为女婿。提起女婿,她眉眼间全是笑。她夸她女婿人特别好,特别热情,和她很聊得来。我们都很好奇,想见她女婿。她说女儿和女婿今天开车去慢城玩了,她在小妹家等他们,所以把同学聚会定在了小妹家。
我们几个同学,香荷是唯一离过婚的。
她说她现在喜欢旅游,尤其喜欢去一个城市的书店。她还说,书店是一个城市的灵魂,一个城市若没有书店,就好比漂亮的风景缺少了潺潺水声,没有了生命流动的气韵。这样的话从香荷口中说出,我们都觉着新鲜,那个一心只知道攒钱过日子的香荷是如何蜕变为今天的模样?她的喜欢不是装出来的。她说她尤其喜欢先锋书店。从徽州古村落到浙江山区,从福建屏南到云南大理,从城市到山野,先锋将书香散布至全国各地。她说她曾经看过一句话:天堂的样子就是书店的样子,她特别喜欢。她喜欢文字,读到好的文字,她常常会有要流泪的感觉。她读庾信《小园赋》。读到“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二竿之竹”,便觉山也朗润,水也清和;她读林清玄《境明,千里皆明》。读到“我也愿学习蝴蝶,一再的蜕变,一再的祝愿,既不思虑,也不彷徨;既不回顾,也不忧伤”,便觉浮云淡薄,微风轻柔;她读余华《活着》。读到“无论你的处境如何,无论你是满意还是失意,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否认活着真好”“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便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香荷侃侃而谈,脸上散发着异样的光彩。我认真观察其他同学,发现他们的脸色相形见绌。有人的脸浮了,像吃多了激素鼓胀起来的样子;有人的臉晦暗,刻满细纹,像风干了的橘皮;有人的脸斑点密布,像一张布满了飞蚊的蛛网;有人的脸肌肉下垂,纹理下拉,显出一副苦相来……
人到中年,各有各的不易,这不易在脸上露出了蛛丝马迹。我再看香荷,岁月对她似乎格外眷顾。她笑起来也有皱纹,但那细纹微微上扬,竟带着莫名的喜感,让人滋生出一种想与之亲近的感觉。
我们都缠着问她保养的秘籍,猜测她有很多精彩的情事,或者她的背后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伟大男性。香荷却给我们讲了一件寻常小事:
离婚那年,香荷正做着初三年级的班主任。班上有一个男孩,初二升初三的期末成绩是班级的男一号。但初三开学没几天,数学老师就反映该生经常性地不交作业,即使交,也有大量题目空着。接着陆续又有其他老师反应该生的作业态度差,上课双眼通红,像游戏中杀红了眼的小妖。
通过了解,男孩的父母常年在广州打工,家里由爷爷奶奶照看。男孩一直手机在手,每天放学回家都会上网、打游戏。
香荷立即电话联系了孩子的父母,希望他们能有一人留在家里陪孩子。香荷说,孩子的初三阶段非常关键,学习任务重,时间短,需要家长全面保障孩子的后勤,更要做好孩子的心理疏导工作。香荷还说孩子目前正处于生长发育和成长的叛逆期,孩子的教育必须要父母亲自过问。接电话的是男孩的母亲,她的话让香荷瞬间哑然:“老师,我要看老公的。孩子在家一直很懂事,成绩也很好,你能不能再做做他的思想工作。”
“我要看老公的”,这句话像一记闷锤,重重地捶在香荷心上。男孩的母亲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说出自己要看老公这样的话。一个母亲因为要看老公而置初三在读的儿子于不顾,这颠覆了香荷对母亲的认知。
男孩像一头犟驴,誓把一条道走到黑。第一个月快结束的一个周末,男孩晚上约了同学骑电瓶车到美珠街上打游戏,彻夜未归。
香荷不得不再次联系男孩的母亲,说了男孩晚上外出的情况,提醒男孩母亲,学习成绩还在其次,安全问题才是当务之急。男孩的母亲说,老师,我们这边走不开,等下学期安排好了,我再回去陪孩子。
下学期?水都过了三九田了。中考在男孩父母眼里就啥也不是?
初三的第二学期,男孩的母亲回来陪了男孩一个月,又换男孩的父亲回来,男孩的父亲在家待了半个月后走了。之后,在中考前夕,男孩的母亲勉强回来陪了孩子半个月。父母在家的日子,男孩的表现可圈可点,作业质量也有所提升。父母来来去去,男孩的学习状态也反反复复,成绩高高低低。中考结束时,曾经的男一号眼睁睁地看着别的孩子考进省中,而自己只勉强达到了普高的最低录取分数线。男孩像一只掉队的孤雁,他的落寞深深刺痛了香荷的心。
男孩的母亲再没联系过香荷,但香荷却一直挂念着男孩的母亲。不知她是否真的看住了老公?如果她错失了儿子的成长又并没看住老公,她会怎样?男孩的父亲从始至终都没和香荷联系过,这个藏在背后的男人不仅左右着一个家庭的命运,还左右着一个孩子未来的走向。
5
香荷说,正是男孩母亲那句“我要看老公的”话彻底唤醒了她。一个在婚姻中丧失了自我的女人,只会沦落到“看老公”的地步,甚至连做一个好母亲都变得特别艰难。
听完故事,我们都陷入了沉思。也许我们的婚姻早已千疮百孔,外人看见的是我们家庭的完整,无法看见的是我们在婚姻里的苦苦支撑。
香荷下定决心重活一回。她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别人的看法,每天吃好睡好,安心工作;她把以前等男人夜归,每天缠着他问长问短,拿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他的时间全部用来陪伴女儿,照顾母亲;她允许男人偶尔有空来探望女儿,允许男人给母亲买一些能用得上的物件,还同意他带女儿外出或在他新家住上一两天。
也怪了,人一放松,日子便一天天平静安稳地过去,原本觉得天昏地暗的生活,渐渐变得阳光灿烂起来。五年过去,女儿小学毕业,香荷卖掉以前的房子搬了新家。她把新家捯饬得有模有样。她在书房里摆上银杏叶做的玫瑰花,玉米穗做的吊兰,在观音手上一样的白色仙瓶里插上野花野草,她还有一个大大的葫芦玻璃瓶,扭着腰肢,每天被格桑花,金菊,紫罗兰滋润得体态生香。一个原本平凡的空间在香荷手里渐渐改头换面,一天比一天丰富,一天比一天有情趣。香荷每天都会到书房煮茶看书,任时光安静地流淌。
她对烹调的兴趣越发浓厚,时不时来些新奇的花样。比如用黄芥末打底加鸡胸肉炒蛋加牛油果烘烤;把香蕉切成小块,浇上酸奶,然后裹上全麦饼干屑;做一碗西瓜、葡萄干、山楂多多的冰粉;调制一杯白桃味的冰拿铁;去凤凰旅游的时候她还学会了用蒜叶和新鲜芫菜加干辣椒炝炒;跟妹妹学会了做四川泡菜。
种种小创意让女儿特别欣赏,总是赞一句,妈妈做的菜是全天下最好吃的菜。
周末时候,她带女儿到附近的农家乐,踏青,看红叶;她带女儿去儿童乐园,或是看最新上映的动画大片。每次娘儿俩都开心地手牵手回家,女儿欢声笑语,香荷红光满面。香荷的穿衣打扮日渐精致;她报了瑜伽课,还学习打网球;她组织姐妹周末农庄小聚,回来给女儿带回一条手工绣花的小裙子,一把乌木镶银的宽齿梳;她甚至开始学习绘画,画的荷花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男人发现: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女人身上原来还有那么多自己不了解的特质和能量,这一切都让他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并深深为之吸引。那女人居然就这么慢慢地淡了,没了。男人回头找香荷,问他可不可以搬回家住?
香荷拒绝了。
她记得和男人间所有的美好。婚后,小两口一起在公共用水间洗衣服,一人一头拧床单;在烟熏火燎的楼道里做饭,饭后老公陪着她边洗碗边聊天;周末手拉手去看场电影或是去郊外听鸟语花香。
她从心底抹去了对男人的恨,爱也便随之消失了。
6
再见香荷,是在龙城的一次书香阅读会上。
香荷着绣花一字领旗袍,化着淡妆,头发高高挽起,手腕上一枚珠圆玉润的翡翠手镯。她读着北岛的诗,整个人看上去闪闪发光: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我没有问她是否再婚,有没有男朋友,因为这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她可以是一个优质朋友,也可以是一个优质伴侣。
嫁与不嫁,都是生活。生活就是一切。
作者简介:
赵洪香,1976年生。江苏省作协会员。先后在《青春》《太湖》《西部散文选刊》《翠苑》等杂志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把酒话桑麻》《永远的安子湾》,小说集《闺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