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作答

2023-05-30 10:48力歌
翠苑 2023年2期
关键词:捕鸟洪湖小船

我听见……

张圣元哀求保护区管理所领导,说:“我要报名当个护鸟的巡护员。”

“你?”我看见所领导满脸狐疑。

张圣元羞愧地低下了头,尽量不让对方看见他的眼睛。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是他心虚,他是在尽力避免对方猜透他的心思。

我没有料到张圣元突然抬起头,直视着领导,坚定地说:“如果你们不相信我,那就先适用我三个月,让我做个志愿者,你们看我的表现以后再定。”

领导想了想,说:“也好,那你先尽些义务,干干再说。”

我都看出他明显是在撒谎,只是他得知洪湖要建湿地保护区了,混进管理队伍有他的企图,做他要做的事更加便利,你们这些领导怎么能够这么轻易地相信有偷猎污点的人呀。

我不理解,也不愿相信,不管你们怎么相信他,反正我不信!

张圣元何许人也?他可是当地知名的“捕鸟大王”啊!

别看他只有一米六几的个头,可这个其貌不扬的汉子,却长有一颗铁石心肠,死在他枪下的鸟儿不计其数。

张圣元走后,办公室的其他人跟我一样对他表示怀疑,领导耐心地解释说:“这个张圣元,半年前与村里人拿着排铳偷偷去湖里打鸟,被咱们巡逻队员抓了个正着,不但对他罚了款,还把他们聚在一起办了个学习班,进行环境保护意识的教育,触及他们灵魂,他们才幡然醒悟,我们应该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领导的话说得冠冕堂皇,仅凭几个月的教育,他哪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我不信!

我代表我的同类表态,我们不信!!!

我就是从他枪下幸运逃脱的鸟儿,如今盘旋在蓝天之下,长着一双万能的天眼,俯瞰着大地人间,张圣元的所作所为,都逃不出我犀利的双眼。我要报仇,为我同类报仇,可我势单力薄,没有长出与他匹敌制胜的利器,我只有追随着这个人的足迹,看他的道行得失,这也是我的夙愿。

张圣元搬到了阳柴湖水上监测站,开始他的野生动物志愿者的保护工作。我用自己无所不能的双眼,日夜追踪监视着张圣元的一举一动。

张圣元是土生土长的洪湖人,世代靠打鱼为生。他的少年时代,洪湖一望无际,一艘艘小船劈波斩浪,长江四湖流域都是通过这里汇入长江。湖内物种丰富,绿波荡漾,鸟语花香,是国内外闻名的鱼米之乡,称之为湿地物种基因库的中南之肾。

改革开放初期,渔民为了经济利益,有渔民采用“电打鱼”“迷魂阵”这类灭绝性方法捕鱼,还在湖中插竿围网养殖,将洪湖分割成无数个小鱼池,投放饵料使水质开始变坏,往日的风帆竞舟不见了,鱼的产量急剧下降,渔民们的生活也难以为继。这些渔民又打起我们这些鸟的主意,他们开始捕鸟,打铳、网套、钩子、投毒等方法无所不用其极。

张圣元加入了捕鸟队伍,因为他熟悉水鸟习性,捕鸟方法样样精通,每次捕获鸟类数量最多,当地人称张圣元为“捕鸟大王”。

什么叫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呀。我们不禁担忧,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界,这样下去,会有不复存在那一天。与我们同在一个生态循环链的鱼类减少了,我的同类们对人类失去了信心,黑脸琵鹭和小天鹅等珍稀鸟儿只好背井离乡,迁徙远离这块生养他们的洪湖,剩余那些没有长着翱翔翅膀的鸟儿们无法离开,只能提心吊胆、苟延残喘过着担惊受怕的每一天。

好在人类觉醒得早,成立管理机构,巡查保护着自然生态,可由他们亲手破坏的生态环境,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捕鸟大王张圣元哪能瞬间改变了身份,凭着他们这些人就会重新创造未来?

反正我不相信,我仍在怀疑他当志愿者的动机。当然,在我的观察中,张圣元来到阳柴湖水上监测站的这一段时间里,还是认真负责的。

张圣元每天都带着望远镜划着小船在湖上巡逻,观测水鸟的种类数量和生息状态,靠近芦苇丛里或水草叶上的鸟窝,看看它们是否完好,鸟蛋有没有滚落,幼鸟有没有受伤,救助被困或受伤的水鸟,让它们重回大自然,并将此一一登记在本子上。他搜索有无可疑的偷猎者,及时制止,发现到捕鸟人,还会报警抓捕。

洪湖很快就进入了冬季。

那天,张圣元划着船,接近村民布下的养殖围网前,他听到了鸟儿的哀鸣,他寻着声音望了过去,发现三只野鸟被困在里面。

张圣元几次想将小船划过去,冬天水浅,小船根本过不去,他站在船头犹豫不决。我看出他的矛盾心理,他完全可以放弃救助那三只普通的野鸟,而不为人所知。

我坐观事态发展,向着我的预测方向进行,他的天性即将暴露无遗,可他的做法大出我意料之外,张圣元顾不上寒冷,竟脱去外衣,跳进冰冷的湖里,那刺骨的寒凉,让他打了几个激灵,而他还是踩着淤泥蹚着湖水,义无反顾地走向三只被困的野鸟。

他把三只野鸟从围网中解救出来,然后进行了放飞。当他返回小船时,已经冻得哆嗦着抖成一团,他赶紧穿上棉衣,抱紧肩膀取暖。

三只野鸟感激地围着小船不停盘旋,鸣叫不止,久久不愿离去。这让我也有那么一点点感动,夹杂在他们的鸣叫中间,我情不自禁地说了声:“老张,谢谢你!”

鸟说人语肯定会惊动了他,他茫然四顾,寻找着从哪里发出的声音,待他看到不可能有人存在,才莫名地摇着头否定了自己,想必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三只野鳥绕着在船上方飞行了几圈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三个月后,保护区管理所领导把张圣元叫到办公室。他惶恐地面对着所领导,不知有什么任务指派他去做。

领导郑重地说:“我们觉得你熟知鸟性,又熟悉水情,根据你这三个月的表现,我们决定,将你转成为正式的巡护员。”

“谢谢领导的信任。”张圣元感激涕零,攥着拳头保证道:“以前我破坏了洪湖环境,我会尽我所能全力补救回来。”

为此,管理所为张圣元配发船只、鸟类检测设备以及通信设备。

我还是不相信他真的会变好,三个月谁都能装得过去,这是他为了潜伏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借以监守自盗。

我常从张圣元居住的船屋上空飞过,故意发出怪异的长鸣,他好像感觉到了鸟类对他的不信任,他可能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禁仰天长啸,发出誓言:“我不是以前的老张了,不会再伤害你们这些野鸟了!”

他说起来容易,但要是做起来难上加难,有句话说得好:一个人做点好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再做坏事。

我要验证他的誓言,将一刻不离地追随着他,一如既往地盯住他,看死他。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张圣元每天都是手持一支长篙,划动一艘小船,与鸟为伴,忠实地守护着洪湖。

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张圣元起床后,听到船屋的门前有异常的响动,他开门一看,见一只褐色豆雁正在船板上痛苦地翻滚挣扎,拼命扑腾导致身上折断的羽毛不停地脱落,有一朵羽毛还飞向了他的眼睛,张圣元挥舞着双手驱赶着那些羽毛。

我把张圣元这样的动作视为不耐烦,我在替那只豆雁焦急万分,不知它到底犯了什么病,担心这个远在人群以外的张圣元,能否伸出援手帮助它。

张圣元在我的期待中蹲了下来,双手抱起豆雁,也许豆雁与他有了心灵感应,乖乖地躺在他的怀中,任由他掰开橙黄色的喙,又去观察它的瞳孔之后,他将它扔在了船甲板上,进了屋门。

我开始以为张圣元要舍弃这只豆雁,刚要张口开骂,只见他从门中急匆匆地冲了出来。我看见他手里拿着注射针管和药瓶,站在豆雁前,他将药瓶里的药水吸入针管中,抱起豆雁,并将针头扎到豆雁的翅膀下,注入管中的药剂。

豆雁因疼痛扑打了几下翅膀,很快明白了张圣元的善意,不再挣扎,安静地躺在张圣元的怀中。他轻轻地拍着豆雁污白色带有灰褐色横斑的胸脯,仿佛是在安慰,也好像是故意说给我听,“你这是中了有人下的付兰丹的毒哇,他们这样可以轻易地获取你们,然后故意在你们身体上射入枪沙,伪装成猎物,以免人怕中毒卖不出钱来。”

刚才还奄奄一息的豆雁,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感激地落下两颗硕大的泪珠,张圣元伸手抹去下淌的泪水,和风细雨地说:“不必伤心,你来到我这里,说明咱们有缘分,你信得着我,我已经给你注射了阿托品的药水,为你解了毒,你很快就会好的。”

豆雁安心地在张圣元的保护站这里疗伤,仅用十天它便慢慢地恢复了健康。张圣元划船到苇塘深处,把它送到豆雁们聚集的地方,将它放生。豆雁久久不愿离开船头,任由张圣元用长篙驱赶,它不停地鸣叫,倾诉着感激之情。

张圣元一面挥舞着长篙,一面笑着说道:“去吧,去找你的同类,以后还可以娶妻生子,共享幸福时光。”

我做过统计,他救助的落难水鸟达两百多只,还成功孵化、哺养野鸭一千多只,因此被当地人称为“鸟保姆”。

张圣元一支笔、一本笔记本,一架望远镜,坚守在这片水域上与鸟为伴,将每天巡查观测到的鸟类筑巢、产蛋孵化情况,全部记录下来。他已经记了厚厚十几本观测日志,为了做好观测记录,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张圣元专门购买了《观鸟手册》等书籍,水雉、须浮鸥、牛背鹭、灰雁、绿头鸭……只要提起这些熟悉的鸟儿,张圣元两眼发亮,如数家珍般地说出它们的外貌和习性。

“假期回乡的人多,我总担心有人趁我不在来捕鸟。”张圣元说,为了鸟儿的安全,他基本都是在监测站度过,包括节假日和春节。

鸟儿们与他也有了感情,他撑着船来到一片荷花丛中,这里是夏候鸟须浮鸥的繁殖基地,随着小船靠近,附近的须浮鸥迅速集结,向他发出一阵问好的啼鸣。

张圣元在一次例行的巡查中,发现一只困在苇塘中的白鹳,为了救白鹳,他下船踏水过去,放开缠在白鹳身上的网套,白鹳得以解脱,飞向了天空。在他返回小船时,却误陷入淤泥中,无法自拔。

我看到他遇险,可是我只能干着急没法帮助他,我围绕着他盘旋,鼓励他自救,可却看到他一点点滑进湖水中。若是在过去,我还会幸灾乐祸,而今天的我,却被他无私无畏的救鸟行为所感动。

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好人罹难。我向高空飞去,远远眺望到有只小船驶来,我俯冲下来,看到船上的一男一女,我毫不犹豫地落在小船的船头上,冲着他们不停地哀鸣。

“呦呦,这只鸟自投罗网,送上门来了。”男人嬉笑着说。

闻听此言,我不禁一惊,难道我遇到的是鸟贩子?

这个男人说着话,奔我而来。我岿然不动,毫不畏惧,继续自己的哀鸣。

“你别开玩笑了,现在的这些鸟都是保护动物,敢动捕鸟的心思,就是违法。”女人严肃地说。

“知道哇,我感觉这鸟有些奇怪,不躲不闪,好像有什么事发生。”男人满心疑惑地说。

“我也觉得它的叫声凄厉,肯定有什么意外。”女人分析说。

我的行动打动了他们,他们终于明白了我的意图,我展翅飞离船头,悬在船的上方,等待着小船上的人划桨追随着我,跟着我引导的方向而来,他们便发现了陷入淤泥中的张圣元。

两人不费吹灰之力,从淤泥中拔出张圣元。

张圣元对他们表示感谢时,女人指向天空,大呼道:“是那只神鸟把我们带过来的,要谢就谢它吧!”

男人也惊奇地述说着,“若没有那只鸟,你很可能会丢了性命。”

那时我已躲入云端,从云缝间观察着他们。得救的张圣元朝向天空,發出豪迈的声音:“你们放心吧,我会用生命来保护你们这些鸟儿,守护这片湿地。”

我救了他,很得意,也很自豪,当然这是张圣元的行动感动了我。湖上生活条件那么十分艰苦,夏天酷热,冬天寒冷,令他倍受煎熬,加上常常因为天气变化,有时洪湖超过水位,有时风大浪急,无法上岸购买食品,经常忍饥挨饿,我能救助这样一个十几年如一日执守在阳柴湖监测站的人,觉得值得!

我清楚张圣元当年之所以去捕鸟,是因为洪湖的环境遭到了破坏,他们这些祖祖辈辈靠打鱼为生的渔民,面对鱼类资源枯竭,造成了家里的贫穷,老婆离他而去,女儿也早早出嫁,儿子不得不出外去打工,他才会铤而走险走上捕鸟的道路。

随着国家对洪湖生态保护的力度在不断加大,开始对洪湖进行抢救性保护,将洪湖围网全部拆除,启动退垸还湖还湿工程,恢复了保护区内的天然湿地面積。那些以洪湖赖以生存的渔民上岸居住,政府想尽办法多渠道帮助安置就业,还修建了学校和医院等服务设施,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

看到江湖的变化,在外打工的张圣元儿子也返回住进了城里,承包了几十亩鱼塘,年收入高达十几万。儿子担心父亲一个人在监测站生活孤单无人照料,便来劝父亲,说:“你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到我那里住,没事帮我照看一眼鱼塘,清闲自在,我们还可以照顾您。”

张圣元低头深思良久,我看到他的迟疑,也在为他焦急。说真的,虽然我们这些鸟儿有万般的不舍,但他已经到了这把年纪,也该去享享清福了。

在儿子催促张圣元答复时,他猛然抬起头,一指天空,意志坚定地说:“我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岗位,舍不得和自己朝夕相伴的小船,更舍不得这些在我身边翻飞的水鸟。”

听到他的回答,我的眼睛湿润了,清楚地知道我们彼此间心里揣着共同的意愿,才使我们有这般地难舍难分。

我看见……

张圣元头发变得花白,身子开始佝偻,力气大不如前,可看着正变得越来越好的洪湖,他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很多,他逢人便欣慰地说:“小时候那个美丽的洪湖又回来了。”

如今,洪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洪湖的黄丝草等水生植被达到了十八万亩,国家二级保护植物野莲、野菱恢复近五万亩,已经消失二十多年的濒危野生植物野大豆和粗梗水蕨重归故里。我的同类们也自觉自愿地返回他们的家园,以前洪湖候鸟最少时候只有几千只,现在仅过冬候鸟就超过十万只。那些名贵鸟种也看到了人类的努力,也看到了希望,有几百种珍稀水鸟回归了,就连二十多年不见的黑脸琵鹭和小天鹅也重新回到洪湖来安家落户。洪湖重现荷叶荡漾满池涟漪,水鸟飞舞展翅翱翔的昔日美景。

张圣元二十年如一日,无论是炎炎的夏天,还是寒冷的冬天,忠实地守望着这片湿地,终日以鸟为伴,以湖为家。每次他出行去巡逻,在他船的上空便有上千只鸟儿盘旋陪伴着。鸟儿们看到他划船游弋接近鸟巢时,还会俯冲下来,对他友好鸣叫,有的鸟还会大胆地栖在他的头上,这是他同鸟儿们亲切交流的一种方式。

人类有太多的办法,太多的智慧,他们通过张圣元的事迹教育其他人,让人们看到他脖子上挂着一块金光灿灿的金牌,让张圣元护鸟的事迹来感动别人。不但让他担当奥运会火炬手,他还当选为“欢乐中国人”,“老张的故事”编入了全国未成年人生态道德教育系列教材之中,中央电视台欢乐中国行栏目组还奖给他一条机动船,让他不费力气地驾船去巡逻。

我也与他一样在慢慢地变得苍老,但我仍然亦步亦趋地追随着他,监督着他,说来也没必要不信任他了,我们这些鸟儿有了他的守护,再也不用担心来自人类的袭扰。

我们相互鼓励,只要一息尚存,即使终将老去,我们的魂灵,也会一同忠实地守护在这里。面对着洪湖美景,在他苍老的脸上常常流露出孩子般的微笑,他诚恳地说:“只要身体允许,我将一直在这里守护这些鸟儿,守护洪湖,守护我的家园。”

这是他代表人类给自然界一个明确答复,让我们这些鸟们感到无比欣慰。如果还有什么人不相信或怀疑张圣元,那就让我、我们来证明,我们愿意不停地欢声鸣叫,为人类鼓与呼!

作者简介:

力歌,本名张力,中国作协会员,锦州市作协副主席,一级作家,教授。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十月》《青年文学》等报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400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报刊转载,多次入选年度文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世纪大提速》《官殇》5本、小说集《两个人的车站》《家在远方》等8本,还有其他文学集6本,获辽宁文学奖及国内各种文学奖三十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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