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储小楚

2023-05-30 12:53牛余和
山花 2023年5期
关键词:小汤张总老支书

牛余和

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的眼神瞬间打动,绝对不可能与情感无关,可也不一定就是爱情。作为一个拥有幸福婚姻的女人,她明白,但也恍惚。此刻那个眼神正浮现在眼前。笑意像秋日的天空云淡风轻,眼神后边却是初春戴雪的山峰,清冽坚定又與温暖界限模糊。

车不觉间越过了停车线。闯红灯了。还好,只过了大半个车身。她利落地打开右转向灯,绕道驶往大塚村。

她是大塚村嫁出去的闺女,大家都叫她小储或者小楚。那时的大塚村已经在溪城市南部深山窝里趴了上千年。上级领导偶尔来转转,哎呀着赞叹,有山有水,真是个好地方。村支书苦笑:“谁来谁说好,叫谁常住谁不住。”领导也苦笑,不再说话。没得话可说。村里太凄清,很少看到年轻人。男的天南地北打工去了,女的大都嫁了出去。数小楚嫁得好,对象是溪城一中教音乐的乔老师。脑子活泛的她很快就动员老公在商业街租下间门头房,专门经营住宅建设用的电器。那时溪城到处都矗立着城中村改造和新小区建设的脚手架。她很快就买了辆小拖斗车,开着满城转,买卖经营得顺风顺水,经常和老公大包小提溜地回娘家。面对邻居酸溜溜的羡慕,娘淡淡地说:“闺女模样好脑子也好,没办法。”这话现在还常常被人提起。现在的小楚还是不胖不瘦,白净漂亮,四十多岁了,还像个刮刮净净,三十岁冒花的小媳妇。日子过得滋润,没办法。

她嘴角不觉翘了翘。初次见到上级派来的第一书记小汤,是她回娘家时偶尔碰上的。瘦瘦高高的小汤书记正站在状元牌坊前,讲村庄搬迁的事,那眼神很特别,温和后面立着自信,立住了一个年轻男人的挺拔。

“咱大塚村历史上也曾阔气过,这次咱们要让它再阔气起来。”这话她听着也舒服。岂止历史上,她小时候常听老师讲大塚村的山水和古建筑,心里骄傲得不得了。它的落魄是在山窝窝以外的村庄都把日子过好了才开始的。

那天给她印象很深的,是小汤书记踩踩牌坊前的水泥小广场,对老支书说:“这些水泥,还有村中心那座明代石头立交桥上抹上的水泥,都要拆除,恢复石板原状,各条街道、胡同的石板也不要动,就让山溪水随弯就直自然流淌,砌成水泥沟渠就没味道了。”“那走路多不方便。”“这里以后就是旅游景点了,咱们现在觉得生活不方便的地方,正是游客的乐趣所在,你们想想,大家跳跃着弄湿了鞋子,会嘣起多少笑声。”他扬了扬手里的一张纸,“镇上的秘书取了几个新村的名字,大家给提提意见。”她听着净是些小康村、幸福庄、青山坡什么的,心里一急,脱口插了句:“这样大塚村不就死了嘛。”小汤书记点点头,问她名字。“储楚,储光羲的储,楚天清秋的楚。”“好名字。”小汤书记专注地看她一眼。她的脸腾地红了。这是咋了?从来没这样嘚瑟过呀。

“这意见很好。”小汤书记提高嗓门,“村庄不管原址改造还是易地新建,都不能随意改名,名字没了,这个村的历史根脉就断了。旧村和新村都应当保留‘大塚的名字,咱们的村名,我看在大塚村前分别加个‘古字和‘新字就行。这样这个村庄的历史以恢复原貌的方式在这里凝固,它的文脉又在山外边的新村生枝散叶,衍生出新历史。”

六十多岁的老支书从乱蓬蓬的鼻毛里拱出个重浊的“哼”,小汤书记笑眯眯地接过去:“大叔有啥想法?”“搬迁搬迁,上头说了多少次,老百姓就盼了多少次,这个村还不是就一直破破烂烂地待在这里。”“大叔啊,那您老就和咱们大伙再盼望一次,好不好呀?”

车开进上山的路,速度反而快了起来。她将车窗玻璃摁开一道缝,春天青葱的味道扑进来。

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搬迁方案很快就定了。小汤争取到了他的派出单位省文旅厅的支持,协调某旅游公司以商业模式开发老村建设新村,市里也拿出了扶持搬迁的优惠政策。老支书给她打电话,狠夸了小汤书记一番,“闺女呀,这回让你出钱改造电线线路的事,咱们不用操心了。”

她听着鼻毛被兴奋得哼哼鼓动的声音,忽然感到有点失落。那个山窝窝里到处残留着她的童年印痕,还有那些闺女时期的青春隐秘,它们都将被旅游者的纷乱脚步抹去。再说她也不像老支书那样乐观。她老公乔老师的老家,前些年也搞过搬迁,那些散布在各自出租房里的乡亲盼了三四年才又最终搬到了一起。

昨天傍晚,老支书告诉她:“明天上午小汤书记联系的开发商张总要来村里查看,闺女呀,你来一趟吧。”听她说明天有一大批货要送,老头有点着急,挺神秘地说:“搬迁方案我和小汤书记商量过了,嫁出去的闺女也有分新房的权利,你家房子多院子大,肯定能置换给你一套。”她“嗯嗯”着,不置可否。“大爷知道你时间金贵,也不稀罕那套房子。可我说话直通通,要是砸了人家小汤书记的场子,全村人还不得骂死我?就算来给大爷捧个场,有你在,我心里也踏实点不是?”

从车里匆匆下来,她就紧跑几步,和七八个村民代表会合,跟着小汤书记他们在村里转悠。小汤书记招呼她到前边来,给张总介绍:“这位是大伙公认的大塚村闺女小储,用网上的话说,人家就是大塚村的国民闺女。书记大叔,你说是不是呀?”“那是那是。”老支书附和道,“可不是每个嫁出去的闺女都有这个资格,她们只是哪一家哪一户的闺女。这十几年小楚可没少往村里搭钱,资助那些孤寡老人就不用说了,村里遇上啥困难,这闺女都会出手相助。”

张总跟她握握手,继续沿着状元及第牌坊和溪城最早的女子学校、师范学校旧址,还有一座座石墙灰瓦顶的老宅院,仔仔细细转了一圈,看着四面青山和青石板街道上的哗哗流水,两眼不断冒光。她看得出小汤书记心里踏实了许多。可张总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脸立马又板了起来,说村里一大半都是破败的土坯草房,这些可都是要花大钱的呀。小汤书记掏出张设计图抖了抖:“人家孟总的公司可是连草图都拿出来了,大塚村古村旅游改造和扶贫搬迁项目,省厅和溪城市可是相当重视,扶持力度挺大,不会拖欠资金,谁不想干啊?”张总展开图纸仔细打量。

老支书拉一把小楚,退后一步小声说:“人家孟总的公司也没说想接手,只是给出了张草图。你说说,这年轻人咋这么多点子呢?”

张总打着哈哈朝小汤拱手,“好你个汤处,还早找了备胎呀,都说汤处点子多,领教了。别说厅长亲自交代过,就是你汤处给的任务,我啥时候打过退堂鼓呀?咱们今天就签合同,我不挣钱总行了吧?”小汤书记也打哈哈:“少挣点少挣点,你这大公司总得表现出社会责任感才说得过去呀。”

她心里一阵动荡,突然说:“那我就免费给新村供应电器。”张总眼睛一亮。小汤书记摆摆手:“新村建设全部交给张总了,你这份心意先留着,新村落成后还有很多花钱的地方呢。”张总笑笑,主动加了她微信:“新村建设的所有电器供应,我都交给你办。”她感觉脊背上落上很多眼珠,痒痒的是羡慕,刺刺的是嫉妒。刺和痒搅在一起,像起了片湿疹。

新村地址选在进山的小山包路口,山上有溪水流下,不远就是通往溪城的公路。

小汤书记说,祖祖辈辈住在古村里的人,故土情结会特别重,新家靠山而居,对他们是一种慰藉。老村有水,咱们也在新村搞个水系。她想不通的是,竟然有十多家不肯在搬迁协议上签字,平时不是都眼巴巴盼着搬出这穷山窝吗?老支书的鼻毛又喷火了,立马就要给他们停电,有人说,“别别别,咱们还是先了解了解他们的想法。”她说,“我已经挨家走过一趟,那都是些头脑活络的人,他们是想留下干旅游的买卖。”小汤书记笑笑没说话。第二天街上就张贴出市旅游局和商业局的联合告示,规定古村旅游商店由公司统一招商运营,不允许任何人私自摆摊做小买卖。

就剩下宋婶等几户仍拧巴着不肯签字。

“撂下这头,咱们先把新村建好再说。”小汤书记是个拾得起放得下的人,啥难事都知道该把杠杆放在哪个支点上。新村依山而建,四座新中式楼房高低错落,一年的工夫就落成了。青山溪水石板路什么的,古村各种元素几乎都呈现出来了。更让村民们踏实的是,村前小山脚下那片长满灌木杂草的缓坡,被整理成一大片耕地,按古村的地块划分到户,古村的梯田由旅游公司每年支付赔偿,各家还都有一间平房,专门放锄镰锨镢等农家不可缺少的物件。“农民嘛就得有地种着心里才踏实。我在各户调查的时候,大家最担心的就是怕没了院子里的小菜地,会加大生活成本,有了地这个问题也就解决了。”小汤书记考虑得很周到。他对小储说:“我跟老支书商量过了,再交给你一个差使,不让你花钱,就耽误你一些挣钱的工夫,帮着把村民服务社搞起来。咱说好了,人员工资从村委办公室的补偿款里支出,服务社只经营日常生活用品,平进平出不赚钱。”她脸一红:“我咋能挣街坊邻居的钱呢?”

村民拍的新村照片和视频在网络上爆火。

小汤书记趁机推出一项新政策,凡是搬迁到新村的人家,等古村改造完成,旅游公司从每家聘用一名年轻人。

宋婶他们迅速签下了搬迁协议。这项政策是小汤书记跟张总磨出来的。他游说张总,“在外打工的年轻人都经过了历练,在你这里都能派上用场,这样大塚村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就能回流一大部分,老人孩子都能照顾到了,你功莫大焉。再说咱们干的是扶贫项目,让新村还是住着只能侍弄那点庄稼地的老人,还费这么大劲干啥?”“唉,冲着你一屁股坐在村民那边,我就认了,不过岗前培训费得村里拿。”

“这钱我来出。”她一口包揽下来。小汤书记温和的眼神罩着她:“你这大塚村闺女的钱包,咋摁不住地往外跳呀。”她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惶惶鹿跳。

宋婶他们几家的孩子在外面混得都挺好,就要求得给他们一份挣钱的差使,说一家一个名额,不能亏了他们。尽管小汤书记保证古村旅游开张后,会尽快给他们安排个适当的工作,可他们还是不住地跟小楚闹腾。

老村那边的改造正热气腾腾,新村这里也进入了鸡鸣狗吠的日常。

她坐在水湾前连椅上,半仰着脸,似乎看着那群燕子斜斜地飞来飞去,眼神却空茫得提取不出任何信息。

几块云朵飘移到头顶,紧接着一片片流动的云彩漫不经心地舒卷着聚拢,逸出的灰蓝色弥散开来。她感觉有了凉意,抱抱双臂仍然坐着不动。清明节了,爹的魂灵会去老村还是来到了这里?

这样的天色总会让她心绪浮动。她双手贴在脸上,手指摩挲着额头。记忆像刻在老榆木上的字,摩挲出阵阵刺痛。

这一年多,原本平平顺顺的日子经历了一趟过山车。偶尔一句插话,得到小汤书记青睐,她在老支书竭力推荐下进入了搬迁工作小组,一头扎进被需要被追捧被嫌烦的忙碌中,在街里街坊切切实实的目光包围中,她觉得生活猝然凸起,浑身似乎散逸着芬芳,那叫一个风光。这是从未有过的。原先那些拿钱换来的恭维眼神,背后总有飘飘忽忽的游移,远不如这段跟乡亲们一起争争吵吵奔日子的时光,即便是面对发怒的眼睛,心里感到的也是一种踏实。

毛茸茸的雨雾飘散过来。她摇摇头,瞥一眼五樓靠边那户本该属于她的房子,站起来离开的力量又消解了。

起初她并没打算在新村要房子,得知她家能置换三套楼房也没动心,她的心思在城里的商店上。前年她又买了城里溪水湾边上对着门的两套楼房,准备把娘接到对门住,照顾着也方便。直到她领着那些拒绝搬迁的户主参观装修好的样板房,推开窗子一头就碰上苍翠的小山和远山上的云雾,她的心忽然被碰开了。当天她就把乔老师拉过去,商量着把她们那套房子装修成民宿风格。“我忙得没空陪你出去逛逛,咱们隔三差五地来住一宿,就当出去旅游了。”

抓阄分房时她如愿地拈出了顶层的一户。当天上午舅舅开车去店里接她回娘家,车到新村村口,舅舅说“楚呀”,接着又重复了一遍,“楚呀!”舅舅语速很快地说:“你娘要跟你说说房子的事。”她茫然地看着舅舅,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狐疑地瞥一眼舅舅,看到了他眼里的躲闪。房子?房子能有啥说头。分配方案张榜后,舅舅当着娘的面对她说:“自打你哥去了西北,就把这个家和爹娘都扔给了你。前年你爹都住进重症监护室了,他也没回趟家,你爹临死也没见上儿子一面。这些年不是你两口子一直照顾,你娘怕是早就殁了。新村的房子不能给你哥,法律上有这条。他的搬迁房暂时落在你娘名下,早晚归你,这事我当一半家。”“这可不行。”小楚说,“老房子是祖上传下的,新房子自然得有哥哥那一份。”娘剜一眼弟弟,重重叹口气:“还是俺楚懂事。”

她问舅舅:“娘究竟要说啥?”舅舅停下车:“这两年你娘也不知咋了,一头扎进了钱眼。明白了大半辈子的人忽然死活不讲道理了。连老支书请小汤书记出面,都叫她给窘了回去。”她的心脏扑扑腾腾飘忽起来。不能呀,娘从小就对她挺好。为了供哥哥考大学,成绩一向很好的她,初中毕业就主动放弃了考高中,娘抱着她“俺楚俺楚”地流泪。哥哥连续参加三次高考也没收到一纸通知书,娘让他去西北一个城市投奔她在那里经商的侄子。哥哥开了家烤羊店,娶了个当地姑娘,小日子过得挺好的。舅舅说的那些,娘心里都明白,平常可没少在村里炫耀闺女。咋会呢?

她一把推开车门冲出去,皱着眉头琢磨应对的办法,可脑袋跟脚一样,飘忽忽的,着不了地。舅舅的话提醒了她,从爹生病那时候,娘就变了,变得嗜钱如命。爹临死前当着她和乔老师的面跟娘交代,这些年咱们都是过的楚的日子,我的退休金都攒下了,就把她给我看病的钱还给她,孩子挣钱也不容易。后来乔老师催她问问娘钱的事,她说:“咋问呀?娘把咱们送去的花生油、面粉什么的都换成了钱,再到地摊上买便宜货。我想早一点把娘接到咱家里,可她舍不下那点地。为啥?山坡地的小米卖得价钱高哇。她都这样了,你还想着从她手里抠出钱来。”

难不成娘想把她那套房子也变成钱?

果然,她刚进门,没等坐下,娘就直直地盯着她,说:“你那套房子得落在你哥名下。”声音不高,一个字一个字地,斩钉截铁,把她风风光光的大塚村闺女脸面一把撕了下来,心里疼得鲜血淋漓。看着娘不容置疑的眼神,她好长时间说不出话。“你给我记着,你和小乔要打官司,我就死给你们看!”娘又递出句狠话,那个“死”字是咬着后槽牙挤出来的。她知道娘会说到做到。这些年在溪城地面上,有多少嫁出去的闺女因争搬迁房继承权和父母闹上法庭,你一把我一把的,把亲情都当众撕巴烂了。她不想也跟娘这样闹,怕被小汤书记看扁了。

娘闭上眼睛,靠在椅子背上,表示话已经说完。她心里的火呼地蹿出来:“娘,你也记着,从此你没有这个闺女了。”

出门后,娘压抑的抽泣和着句含混的话跟了出来:“你哥他,他还,还是个穷人呐。”她走得急,娘的话随风飘走,没落到心里。前些年她和乔老师领着爹娘去哥哥家,他们三家烤羊店都红红火火,家在高档小区,咋就成穷人了?不就是不想把房子给闺女吗?啥小棉袄呀?嫁出去的闺女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第二天她正在新村张罗服务社的事,接到舅舅电话,他和娘正在医院里晕头转向。“楚呀,啥都得手机缴费,我弄不了啊。”她挂断手机,抹着不断涌出的泪水,开车往医院奔。

湿漉漉的雾团包裹了她。几个熟悉的身影从身前经过——是最后在搬迁协议上签字的宋婶她们——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凉如雪片,或许还夹杂着莫名其妙的幸灾乐祸,还有舌根下的叽叽喳喳。她能感到灼热的嘲弄歪着头走出了很远,还牢牢粘着肌肤,黏得能拉出丝,散发着豆豉发酵期间的霉味,与灰蓝色的雾气搅和在一起,让她的心境变得像坨雨淋过的牛粪,灰败得无从收拾。

一股幽怨从小腹深处挤上来。搬迁工作组解散的那天,小汤书记和老支书跟她商量,让她进村委会,准备接老支书的班。她不假思索地回绝了。

——“看看,看看,这菠菜上的虫眼,你们从哪里捡的便宜货!”宋婶尖利的喊叫吓了她一跳。

“就是冲着有虫眼买的。嫌不好找储经理去,冲俺们抖啥威风呀,进货的钱还是人家垫上的呢。”

宋婶她们的挑衅较着劲往上蹿,分明是在向她叫阵。她没往服务社那边看,就当没听见。

这人啊,当脸面被撕破时,总会有人趁机再抓几把。在搬迁后期,小汤书记把动员钉子户这块烫手山芋扔给她,说老支书告诉我,这些人家平时都没少接受你的帮助,这回只好委屈你这张脸了。她能说啥,只好笑笑。每次登门劝说,也都带着礼物赔着笑脸,他们倒也都笑脸迎送,可就是不签字。如此反反复复,终于把她的好脾气磨破了,人家可不吃这套,正绷着劲等着呢,脸一抹,跳脚拍巴掌地吵闹。惹得老支书堵着他们大门叫骂,小汤书记被逼得使出绝招。现在这笔账都记在了她的名下。知道她的“露水官”已滚落在地上,眼神背后的飘忽早就变成尖刻的怨恨。

小汤书记已掉头扑在古村改造上,无暇顾及她这边的事。

蒙蒙细雨悄然飘落下来,将新村和青冥山色融为一体。

她站起来迎向乔老师的汽车。车停下,副驾驶座的门推开。“不开车了吧。”她说,“咱们从小路上去。”乔老师停好车,拿下两把伞,想了想又放回去一把,从后车厢里提出一兜上坟的物品。她心里一阵热乎。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慢慢往山上走。伞大半在她的头顶,乔老师的右半身沾满了白毛毛的雨绒。“明明有两把伞。”“我是想沾点杏花雨。”“哪来的杏花?”“你就是。”她低着头没应声。要搁从前,她会眉开眼笑地捣他一肘子。

乔老师跟她初次见面,心里就松软得抱不住了,不光是因为她漂亮。她那间简陋的“闺房”摆着些诗呀词呀的书。“这都是我舅舅的。”她从枕头下抽出本薄薄的现代诗集递给他。诗人的名头很响。“只有这本是我买的,”顺口背了句“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你喜欢吗?”他自作主张地认为她问得一语双关,急切地回答:“喜欢喜欢。”

她身上有种别样的气息,这气息让他着迷,一头扎进去就再也没出来。开起电器商店后,她经常跟大大小小的老板打交道,和他们在一起喝酒,有时还会深夜醉着回家,外边就有了闲言碎语。他从不理会,知道她心气高,根本瞧不上那些人。可小汤书记就不一样了,她会从他身上读出她向往的东西。这从她在家里提起人家时的满脸仰慕就能看出来。自从小汤书记不合常理地把她拉进搬迁工作小组后,她店里村里两头忙,有时正在送货路上,对方一个电话她就掉头往村里跑,忙活得嘴角都上了火。可她一点也不烦,岂止是不烦,简直是欣然向往乐此不疲,脸颊都挂着兴奋的红晕。正是这团红晕让乔老师心里直犯嘀咕。理性告诉他嘀咕她和小汤书记的关系是荒唐的,可嘀咕这玩意一旦在心里翻几个跟头,就会没完没了。何况媳妇年轻得跟姓汤的像同龄人似的,何况姓汤的有时会在他们两口子睡下后打电话,一聊就好长时间。

他心里一直别扭着,就找了个她心情挺好的晚上,说:“楚呀,咱们不再掺和村里的事了吧,看把你累的,脸都黄了。”——结婚后乔老师就这样称呼小楚,她说:“你不能这样叫,只有舅舅才從小就这样叫我,我的名字是他给取的。”他耍赖:“我跟舅舅叫得不一样哇,舅舅是‘楚轻‘呀重,分不清是‘呀还是‘丫,我的‘呀只是轻轻一带,就是个‘呀。”她狠狠推他一把,就由他去了——“那可不行。”她早就看穿了乔老师那点小心思,“让我加入村里的搬迁工作小组,是老支书提出的。起初人家小汤书记还有疑虑,怕大家有意见。老支书一再坚持,说他不了解情况,动员那些拐骨户搬迁一类的麻烦事,还真离不开我这张脸。人家小汤书记这才点了头。你这点针鼻子心眼,想哪里去了?我跟人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搭得上吗?每次人家跟我见面,都得约上老支书。晚上打电话你都在我跟前,除了说搬迁就没半句废话。看着你眉头皱得像猪八戒,哪回我都想踹你一脚。”他脸涨得通红:“我又没说啥,看把你气得。好好好,我道歉。要不我炒个菜,咱喝一壶?”“去你的,还喝酒,喝醋去吧。”这是他们两口子近几年的一个默契,谁要想晚上那个事了,就说炒个菜。乔老师炒的菜每次都大失水准,她都是超水平发挥。

“嗨,太阳都出来了,咋还举着伞,胳臂不酸呀?”

他收起伞,仍然紧紧靠着她。她紧赶几步走在前边。他快蹿几下又靠上去。她前后看看,小路上没有人,就由着他腻歪。那个乔老师想喝一壶的晚上,她心里翻腾得睡不着。他也不是纯粹瞎嘀咕。她真的喜欢小汤书记,只是不动声色地任由这种情愫在心里时而明净时而晦暗,等待它成为一粒鼓不出芽的黄豆,被旅游者的脚步碾碎带走。这话却是说不得的,男人心里盛不下这个。

“娘出院了,刚才上楼时直回头看你,你没看到吗?”她没吭声。“医生说她身体没大病,就是老得没了气力,再住院也没啥意思,还不如回家养着。医生打不通你的电话,就找了我。”她摸出起床后忘记打开的手机,一连串客户手机号,还有个拨打了好几次的陌生电话。她又关了手机,不想打开这条连接外面生活的通道。拍拍他的手,叹口气,娘已经进院出院折腾了好几回了,医生的话她明白,娘没有多少时间了。胸口一揪,纠结在心里的怨恨抖动起来,腿一软坐在路上。乔老师挨着她坐下,撑开伞。虽说是阳春时节,雨后的太阳还是有点毒。

跪在父亲墓前,她泪流满面,就是哭不出声。

乔老师知道她憋屈,拉她一把:“回去吧。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她没吭声也没动身。雨丝又飘洒起来,他给她撑开伞。她一把推开,挪动屁股转向山下。只能看到那座水汽包裹的小山包,倒是能看到老家山顶上施工的人群。那人的眼神又在她心头忽闪了一下。

雨忽然大了。

乔老师把她拽起来揽在怀里往山下走。手机响。“是舅舅的,叫咱赶快回新家。”她挣开他胳臂往山下跑,带着一身泥水闯进家里。娘好端端地坐在床头上,神氣清亮。她长长舒了口气。娘拨响老年手机递给她。

“你咋老关机呀。”是哥哥的声音,“我出来了。”“出来了,你没头没脑的,从哪里出来呀?哥。”“从监狱里出来了。”

她头皮一炸。原来三年前一个姓刘的当地一霸非要盘下哥哥所有的烤羊店,被拒绝后,几个部门就上门查账,罗列了一堆罪名。姓刘的又找哥哥“商量”,说税款、罚款他都替哥哥缴上,其他的事也由他摆平,前提是店得盘到他名下。哥哥不吃他这一套,忍气缴上钱,店照常开。随后哥哥和几个店员就被一群来店里捣乱的小混混打伤,哥哥夺下一个家伙的刀捅向对方胳臂,被判了个故意伤害罪送进监狱,还刑事连带民事,赔了一大笔款。

“你咋不吭声呀,妹妹。别担心我,那个姓刘的,还有那些个害我的人,都抓起来了。我现在还离不开,等这边的事了结了,我就回家签字放弃房子继承权。你别再生娘的气了。我咋能要你的房子呀,连我那套我也不能要,哥没资格。”她刚回了句“那可不行”,哥就匆忙地说:“律师找我谈申请赔偿的事,先挂了啊。”

娘突然下床噗通跪倒在她面前,啪啪拍打胸口,满头白发颤颤抖抖:“闺女呀,这手心手背都是娘的肉呀。”她惊叫一声跪下,紧紧搂住娘,泪水滂沱:“你咋不早说呀,娘。”娘挣出手抱住她的头,哭得浑身抽搐,上气不接下气。

乔老师连抱带拽把娘扶坐在床上。舅舅轻轻给娘拍打后背,说:“楚呀,放心吧,有你哥那个电话,你娘的病就一风吹了。”娘“哇”地嗝出口气,慢慢平静下来。“当初你嫂子打电话,说你哥哥被抓进监狱,烤羊店也没了,她成了穷光蛋。你爹打回去她就不接了。你爹呀,就是死在这上头的。他临死前再三嘱咐,儿子的事谁也不能告诉,说从他记事起,咱大塚村还没有一个蹲监狱的。咱们老储家是要面子的呀。我怕你嫂子守不住你哥的家,就盘算着把你的房子留给你哥,等他从监狱里出来,好回老家变卖点钱活命。”

小楚突如其来地想去老家坐坐。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强烈得让她坐立不安,必须、立即、马上。

院门已经拆掉了,老家里浓黑湿冷,墙角有小虫鸣叫,停一下又响起,细细的,有点清凉。她直奔饭屋。柴草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小时候的味道包裹了她,熟悉又陌生,尖锐的刺痛闪电般透进胸膛,一下想起小时候她总是跟哥哥争吃的,娘总是偏袒她,惹得哥哥背后揪她的小辫。

蹲在地上,她脑子里反复轰响着娘“噗通”跪倒的声响,眼前晃动着蓬乱的白发。

乔老师抱住她,伸腿让她坐下。“你说,亲情咋会那么脆弱。”他知道她并不想从他这里得到答案,只是把她抱得更紧。我对外人多么大方啊,那几个总是转悠邪念的客户,还有那些竞争对手,给了那么多伤害,我都能一笑了之。咋到了娘这里,就为了一张脸面,说出那么绝情的话。那句话,不就是那些没得到房子的闺女说过的,“生不养死不葬”吗?娘心里该有多疼多难受。现在她才体味出,娘那声抽泣和那句话里的无奈不忍和愧疚。人这心里呀,一旦埋入怨恨,就难以察觉他人的心曲,哪怕是自己的亲人。黑暗笼罩了内心,她浑身阵阵颤栗。

乔老师打开手机照明,被她一把摁下。

月亮爬上山头。院子里有了微弱的米黄,黑暗还在徘徊,布下比黑暗更灰败的暧昧,月亮渐渐上升,灰暗一点点稀薄,月光忽然强力抖动,洒下一张闪着锋芒的网,晶莹的银亮铺满了院子。她瞬间作出决定,接受小汤和老支书的建议,去村委会任职。等完成老村改造工程,小汤书记就离开了,她得再给他扛一膀子。眼下先得扩大村民服务社规模,安置更多闲人。还要建议小汤书记和老支书动员村民把土地集中起来,成立绿色种植、养殖基地,以服务社为配送中心,直接往溪城配送新鲜肉菜。这事就叫叫宋婶负责,做买卖她可是一把好手。

他感到她长长舒出口气,带着春夜草木的葱荣。

“咱先回新村陪娘说会话再回家。”她站起来伸手要车钥匙。

“行吗,你?”

“我已经蜕了层皮。”

他歪头看着她脸上熠熠的光泽,展开双臂。她扑进他怀里。“回家我炒个菜。”“咱们喝一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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