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写的

2023-05-30 01:25:48刘川
野草 2023年3期
关键词:哈巴狗水瓶座鞋带

刘川

空空的火车

在空无一人的火车外面的铁皮上

我画满了我的家人: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弟弟妻子女儿侄子侄女

……当然还有我自己

我们全家密密匝匝,挤在一个车厢

当火车启动、冒烟、轰鸣、开走

我多么高兴,空无一人的火车载走了我的家人

我又多么悲伤,坐满了我家人的火车竟然空无一人

一个人的耳鸣

耳鸣好久了,坚持不去医治

夜最深时,地球死寂时

我独自一人,聆听自己轰鸣的耳朵

旧书摊上买了一册没有书名的拳谱

买到拳谱

照猫画虎

夜夜操练

一两个小时

就在阳台上

对着夜色

打心中的

那些仇家

一打完

夜空中就浮现

牛奶似的

一条银河

这是什么宝贝拳谱啊

专把世间一切恶人

打成

满天繁星

总有人一去不复返

火车天天开过我居住小区的后面

十年了,火车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因为今天车上的人

和昨天车上的人

不是同一个,不是同一群

十年了,火车上坐着的仍是陌生人

我有时从后窗看着这一群群的陌生人

我对他们喊:保重

因为再好再快的火车再也不能把你们原封不动

运回来了

登山记

买了门票,与众人拥挤着、推搡着

上华山,但到了半山腰

我就下来了

那天,我在日记里记下:

不与人争

我先存下半截华山

我想待在一个日子里不再出来

岁月像列车奔驰一样

一天被另一天拉走又拉走下一天

我想就像找到火车连接处

断开那个连接杆留下其中一节

并待在那节车厢里住下来一样

在每个黄昏我都看着马上沉没下去的日头

希望在一个又一个日子的连接处

找到办法留下其中一节

我梦见一个器官

某天夜里

我梦见自己身上的

一个器官

其实我梦见的是一头猛虎

它从山上

一跃而下

叼走了我的一个器官

眼睁睁,我的一个器官

被虎叼走

完整吞下

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

我身上哪一个器官

而虎已经返回山去

是的,我的器官

在一只猛虎的

身体里

在大山之巅

我看见它

在一声呼啸之后

就不见了踪迹

伯乐

今晚

伯乐已死

但伯乐研究会

已经成立

伯乐纪念馆

已经建成

伯乐基金会

已经组成

伯乐奖

已经设立

所有的马匹

(甚至牛、驴子和骡子)

都欢欣鼓舞

充满期待

兴奋无比

伯乐的遗孀出来讲话

她要为伯乐学术著作出版

献出余生

今晚

所有绝望的好马

对前途都重燃希望

它们戴着一副副古老的缰绳

咴咴叫着

……但是,伯乐死了

谁是辨认新的伯乐的伯乐

无聊的时候我像个伟人

一无聊我就双手叉腰

久久站着,目不转睛

看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

大脑中就会冒出

一个又一个思想的泡泡

一有事干,我马上就恢复为普通人

庸人、凡人

像一只忙忙碌碌的蚂蚁

母亲剥着洋葱头

她剥着洋葱头

他躺在街上

她在厨房里剥着洋葱头

他躺在回家来的路上

她孤单一个人剥着洋葱头

他的旁观者越来越多

她剝着洋葱头

他被抬走

她一下午剥着洋葱头

他的脸被盖上

她不哭,不哭,她的记忆保存他的一切

他不呼吸,是他不对,他不该闯红灯

她剥着洋葱头

他被火化

她剥着洋葱头

他被埋进泥土

她剥着洋葱头

她的儿子再也不能出来

她剥着洋葱头,终于被辣出了眼泪

他进入泥土,而泥土也该栽种洋葱了

她去栽洋葱,到万物循环的

泥土里

电影

如何才能体验生死轮回

把我洁白的骨灰

和洁白的石灰搅拌在一起

抹在电影放映厅的墙壁上即可

此后放映于其上的每部电影

浮光掠影之中

都是我爱恨情仇成功失败纷繁复杂的又一生

之后

人群散去,我又化成安静而洁白的灰

一瓶清水

二姨把清水

灌满一只

透明的玻璃瓶子

放在大门口

我妈不让我问为什么

因为她病了

而村里人说她疯了

每天二姨把一只玻璃瓶子

灌满水

放在大门口

二姨死去已经

三十年

我有时也把清清白白的水

灌满瓶子

放在门口

而过路的千千百百的人啊

为什么你们说这水

是浑浊的

未接的电话

我妻子的女友

今年才四十五岁,头发居然全白了

她常坐在我家沙发上

说那件事——

早晨他出去的时候

我还在和他怄气

我打他的手机

不接

不接

不接,不接……

每一次都是不接

后来到了现场才知道,他的脑袋已经

被一辆中巴撞得粉碎

他手里还握着电话

手机里有十六次未接电话,都是我的

我想知道

这十六次未接电话

是他死前和我怄气、故意不接的

还是死后已经无法再接

这个问题她每次问我妻子一遍

我妻子就问我一遍

后来她被接回廊坊娘家

我妻子就坐在她女友常坐的位置上一遍遍问我

水瓶座女生

一个女孩

水瓶座

带了一个保温杯

来办公室找我

她喝自带的水

离开时

又加了

我给她倒的水

她离开时

夜色熹微

已经看得见繁星

我们都谈了什么

早已忘掉

而今想起她

模样也已模糊

抬头看着天空

只记起这个女孩

说自己是水瓶座

以及

我给这个水瓶座

加了一杯水

对馅饼的批判

千年来人们经常严肃地说

天上不会掉馅饼

所有人异口同声态度统一狠狠地坚决地否定并批判着

馅饼从天上掉下来的想法与愿望

于是每到人生的绝境

我就盼着天上掉一些馒头下来

尽管老天肯不肯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至少从天上掉下馒头来

在人间是合法的

结婚证

一个男人

一个女人

被打上了钢印

但是,谁又能保证

这个男人

和这个女人

会老老实实

在钢印下

待一辈子

好多男人

好多女人

都来打钢印了

但我要写的,不是这个

而是其中,有很多

男人和女人

都是曾经

和别的男人、别的女人

打过钢印的

鞋带

从故乡离开

他鞋带散开了

他不知道

他拖着长长的鞋带

直到被自己的鞋子

踩到了、绊倒了

才发现

从故乡离开

他自己的鞋子

踩着自己的鞋带

仿佛鞋带

给路延长了一小部分

但这部分

显然更难行走

得重新系起来

不然路会一直难走

从故乡离开

散开的鞋带

再也系不起来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

又仿佛与鞋带无关

动物园

每天动物园门一开

人便看见动物

反过来说也行

每天动物园门一开

动物也看见人了

每天动物园门一开

动物园里涌满了人

但人对人

不屑一顾

每天动物园门一开

动物們也看见好多的人了

但动物们看人看久了

对人

也不感兴趣了

记一座老城

我钻入一条胡同

遇见一条哈巴狗

和一个小孩

继续向前

进入另一个胡同

遇见一个老人、一条哈巴狗

继续走,还是胡同

只有一条哈巴狗

它摇着尾巴叫了一声:汪

仍向前走

胡同空空,只有

一个鸟笼

里面的鹦鹉

突然学着哈巴狗的声音问候我:

汪、汪、汪汪

甲乙

天天接生

天天烧尸

甲乙二人

经我介绍

结婚登记

仍然天天到产房上班

仍然干着老本行

但谁也不能妨碍

甲爱乙

乙爱甲

他俩仿佛

不是经我

搭桥牵线

终成眷属的

而是这个世上

密集的人群

排着长队

从甲流向乙

是这个长队

永恒地

联结起了

甲和乙

三千里饼事

三千里外

朋友寄来

一大箱

五香酥饼

沿途颠簸

到我家时

开箱所得

乃一箱金灿灿的

五香饼渣

我坐在阳台

抓一把饼渣

看一页书

或者,看一页书

抓一把饼渣

三千里长的路啊

碎碎软软的

全在我手心

传记

成功人士死后

传记的字数

非常多

传记的页数非常厚

每天我都读几页来励志

多少年的奋力打拼

我从不认输

累了才会有些怀疑

或许

我只是在

为自己死后的传记

凑字数

门闩

那個老木匠

从造门的木材上

从造门剩下的木条中

选出一小块木材

又造出门闩

关牢这扇门

省之交

好多两省交界之地

经常发生

男女跨省结婚现象

其实

即使不是两省之交

也有诸多不同省份之男女

恋爱、成家

他们生孩子

落户口

才产生抉择

因此

两个大省

并不一定在地图上相交

而是在

新生儿嫩嫩的身体上

显现边界

缘分

有些人,命中有

迟早都会

认识的

缘分很神奇

我认识某君

便是如此

他是上级领导,长期病休

我们从未见过

直到昨天

第一次见面

是在他的

追悼会上

歌厅

我五音不全

每去歌厅

只能喝酒

我酒量不行

每去酒店

只能讲荤段子

我幽默细胞不够

每次说笑话

都没人笑

我只得自己笑

笑到肚子疼

被送去看医生

我看了看医生

发现他一点病也没有

就把他撵出了医院

医院里,没了医生

病人们病全好了

一个个又跑去歌厅

一个我恨的人

一个朋友

我憎恨着他

今天他抱着

他爹的遗像走过

相框不大

他就像深情温暖地抱着

一个婴儿

经过了我

一个朋友

我不恨他了

我想起我爸抱我

也用过他的姿势

坏人牌

每个人都说自己是好人牌的

但坏人的商标并没有堆了一库房没人要

每个刚从坏人子宫里爬出来的人

都被世上的好人一把摁住

给贴上了坏人牌

石头记

一个朋友

背着石头

从泰山回来

我也是

我不是背着石头

我是肾里

带着小小的石头

忍着疼,回来

一路上,我和他看泰山

——这么大

一块石头

多少人来看它

而朋友背回的好看的石头

又将有

多少人

欣赏它

我微微一笑

用肉体

携带的这块小石头

只给医生看

今天要写的

写书的

写一写我吧

这是桥洞下一个盲乞丐说的

他听见了朋友称我为诗人

说真话,乞丐我还没有写过呢

他们的处境多么糟糕

多么令人同情,他们……

突然他又说话了,把我写成一个明星吧

写成一个传奇人物、一个假装成乞丐的地下工作者吧

我看着他,并不惊讶于这个喧嚣的时代

居然也来到了这个苦命瞎子心里

而是惊讶于我们和他都一样

故友

一个朋友的

遗体告别仪式之上

我重逢了

全国各地来的

多年不见的

其他朋友

遗体告别仪式之后

各奔东西之前

我和这些再也不会见面的朋友

一一含泪道别

仿佛我是在

提前和他们的遗体进行告别

空中的姐姐

空中,她们

正在飞过

在一架架

飞机里

有时,无人机飞过

里边空空的

一个姐

也没有

我就悲伤起来

我妈的肚皮

在饥饿时期

一直空空的

一个姐姐

也没给我生出来

就像此刻

这架铁机器

只从空中给我抛下

一个影子

海蜇一样的爱人

你总问我

爱不爱你

我总故意

手掩胸膛

支支吾吾

语焉不详

好不让你看见

那全然属于你的

我的透明的肝肠

夜读日记

小虫过纸

其名不详

其形似卡夫卡

纸乃史记

虫乃隐士

我乃看客

心中一紧

赶快合上书

吹灯拔蜡

躺入黑暗中

一任大风

在天地间

呼啸而去

【责任编辑 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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