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年轻的时候当过矿工,我所在的那个矿叫青龙山煤矿。有一年,矿上发生了一起事故:两名矿工在死巷里睡觉瓦斯中毒,黑子发现前去营救,也被熏倒窒息。所谓死巷,就是不通风的巷道。救护队员把他们救出来,拉上地面就被一路鸣笛的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工友生死未卜,我们很揪心,升井后赶往河西山沟里的医院,才知道他们已被送往太平间。他们躺在冰凉的水泥板上,双眼紧闭,像睡去了一样。我上前把黑子推了推,他一动不动,我才蓦然明白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几个小时前,我们和他还在一起干活、说笑,现在他却去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这件事发生的唐突,谁也没有心理准备,一时让人难以接受。我忽然感到生与死竟离得如此之近,悲伤的泪水喷涌而出。
青龙山煤矿在一个狭长的山谷里,北高南低,一条小河从中间流过,两边的山上树木葱茏,像是给矿区筑起了一道绿色的屏障。它不像其他矿一样是斜井或立井,是平峒开采,下井不乘罐笼或矿车,乘的是小火车,车内有固定的座位,和大火车里面的座位几乎一样。采煤掘进是半机械化。应该说,地面井下的条件在铜城矿务局都是比较好的,就是瓦斯浓度高,也就是说,瓦斯是我们的大敌。
从太平间出来,春日的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我却顿觉步履沉重,天昏地暗,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黑子今年才二十八岁,家中有父母兄弟和妻子,还有一个四岁的儿子,他是家中的顶梁柱。他的死讯如晴天霹雳,家人怎么受得了啊!我想,他的父母定会因失去儿子哭得背过气去,他那漂亮的媳妇定会失魂落魄般哭成泪人。悲哀会像一座大山,压得一家人喘不过气来。我和黑子、斜眼不但同在一个班干活,还同住一个宿舍。黑子的意外死亡,无疑给我们造成沉重的打击,给我和斜眼的心理打击更大。技术员常给我们讲瓦斯有多么厉害,安检员天天查看我们是否佩带自救器,称自救器在瓦斯爆炸的时候就是自己的命,但我们认为瓦斯看不见、摸不着,似乎离我们很遥远。矿井下险象环生,几乎天天发生事故,不是冒顶,就是碰头或磕脚,令人猝不及防,我们早已习以为常了。这次的事故发生在身边,我们才真正意识到死亡随时可能會到来,才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
那天晩上,我和斜眼坐在各自的床上,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只管一根接一根抽烟,似乎只有把吸进肺里的烟一口口吐出来,就把悲伤吐出去了,心里就能畅快一些。我感叹说:挖煤的活是干不成了。斜眼说:我也不想在矿上干了。我说:你不是说,招了工就等于端上了铁饭碗,咋又打起退堂鼓,要当逃兵呀。他说:当工人再好,我也不能把小命丢在这儿。我还有老婆孩子呢。种地再累,也累不死人。是啊,当面临生死选择的时候,人当然是选择生了。他的话不是没有可能,虽然当上国营煤矿的工人不容易,这几年里,我们一块招工来的人中已有十多人溜号了。那一夜,宿舍充满了压抑、悲凉的气氛,好像我们离死亡只差一步之遥,那井口就是深不可测的黑洞,随时会吞噬了我们。往日,可不是这样,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又说又笑,打打闹闹,甚至要闹到夜半,屋子里的气氛格外好。
然而,就在我们为黑子的离去而难过的时候,奇迹发生了,黑子竟然活了过来。
这一消息是队长李勇在班前会上发布的。因为尽管发生了事故,太阳天天照常在升起,煤矿的一切还照样在运转,工人仍然天天在上班。那天早晨,我们像往常一样走进区队学习室,我发现,屋子里却不像我想象中那样气氛凝重,李勇讲了这次事故发生的原因,要大家吸取事故教训,不要麻痹大意后,黝黑的大脸盘上显现出笑容。他说,不过所幸的是,王二黑醒过来了,要不,这就成为重大伤亡事故,矿长得在矿务局作检查了。
对于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我们感觉极为震撼,以至于无所适从,个个都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似乎大家正在适应这一大反转,因为死而复生的事简直太少了。
先发声的是班长田林,他哈哈笑了,说原来这家伙在装死狗啊!他是怎么活过来的?
李勇说:我昨晚在这儿值班,凌晨三点,接到医院的电话,电话里说,瓦斯中毒的人中有个叫王二黑的从太平间跑出来了。我问他现在怎么样?电话里说,他身体很虚弱,已住进医院打吊瓶了。这是真的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胳膊上掐了一下,生疼,才知道不是在做梦。我忙叫了封书记赶到医院,看见王二黑正在挂吊瓶,真是他呀!人说猫有九条命,他的命比猫的命还硬。从早九点算起,窒息了整整十八个小时,活过来了,你说这事奇不奇。
李勇像是在讲故事,我却认为这件事有些不可思议,有些蹊跷,有些荒诞的意味。可我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是为黑子感到庆幸。
但田林不这样看,他附和说:阎王不收这小子啊!
李勇说:我看到王二黑的熊样,高兴极了,马上给矿长打了电话,矿长说,不管他是咋活过来的,活过来就好。
我们都感到这是天方夜谭,但无论怎么说,这一消息犹如强心剂,总算消除了我们对矿井的恐惧。我想矿长当然十分高兴,因为三人死亡变成两人了,他的压力也就小多了。
当天下了井,我们路过那条死巷,大家纷纷把矿灯拿在手中往巷子里照,只见巷口已被消防队的人用板条钉严实了,上面挂着严禁入内的牌子。有人说,明明是个死巷,他们还到里面睡觉,不是找死吗。有人嘀咕,怕是发生事故后,才挂上牌子的。
二
下班后,我和斜眼脸上的黑灰都没洗净,就去医院看望黑子。我们要去看看这个和阎王爷见过面的人现在是什么样子。
当我们提着饼干、水果在住院部楼跑上跑下,询问黑子住在哪个病房时,一名护士说,就是死了活过来的那个人吗,他在三楼四病室。我们上了三楼,推开四病室的门,只见黑子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望天花板,被水洇过的天花板像地图,有些地方的白灰炸开了花。他不挂吊瓶了,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有了一种欣慰感。黑子看见我们慌慌张张的样子,似乎有些吃惊、有些迟疑,他坐起来问:张宝亮,你来干啥?
我把礼物放在床头柜上说:来看你呀!
黑子脸变得通红,忙把被子往上抻抻,在床边腾出了地方说:对对,我住院了,你们来看望我,来就来了,还拿东西干啥。
斜眼拉过一个凳子坐在床跟前,握住黑子的一只手说:叫你把大伙的魂都吓没了,大家以为你真的……他看见我使眼色,省略了“死”字说:你也吓坏了吧,好好休息几天。我也上前拉住黑子的另一只手附和说:对对,你休息几天就好了。我想着他既使捡拣回来一条命,瓦斯中毒也会梦魇般给他的心里留下阴影,让他心有余悸。
接下来我们不知说什么好。还是快嘴斜眼打破了尴尬,他说:黑子,你咋能冒失去救人呢,看差点要了你的命。于是,我们就聊这起事故是怎么发生的,矿上正在如何处理这起事故。斜眼问黑子:他俩在栅栏里面睡觉,你咋知道中毒了?黑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斜眼说:那条巷道本来瓦斯浓度就高,班长早说了,不让去那儿睡觉,咋都不听呢。你也是胆大,为救他俩,差点搭上自己的命。我对斜眼的说法不满意,心想不能埋怨黑子,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这些话纯属多余。黑子问:这事矿上咋处理?我说,今天死亡职工家属已经来了,听说在招待所正谈赔偿的事呢。那两家人哭得死去活来,有一个已昏死过去了,你没听见?黑子闪烁其辞说:我一早就听见有人在哭,可不知道是……我发现他的眼神中有种迷茫的成分,在躲避我的目光。我说:你是太平间逃出来的,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要珍惜啊!
我们虽然只有一天没有见面,却好像分别了一个世纪,有说不完的话。又问他身上哪儿不舒服,医生检查是怎么说的,他早晨吃饭没有,吃多还是吃少?家中知道这事吗?有人陪院沒有?黑子说,家里不知道他住医院的事,没人陪院。午饭是他自己在医院的灶上打的,他感到饿极了,吃了两碗面条。早饭吃了两个鸡蛋、两个馒头,喝了一碗稀饭。我说,能吃就好,说明没有多大毛病。
后来,一名护士把我们赶走了,护士说:你们没看见这是重症监护室,患者不宜打扰吗?
我们只好向黑子告别。正是太阳落山时分,医院门前,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头正坐在地上抱头恸哭,有几个人在一边劝他,其中有站的,有蹲的,还有队长李勇。李勇扯着老头的胳膊要把老头拉起来,老头似乎浑然不知。老头身子抖動着边哭边数落:虎生,你咋不注意安全啊,你这一走,让我和你妈咋活呀!我估摸这是杨虎生的父亲,他们一定是刚从住院部楼房后面的太平间出来。李勇看见我们,满脸焦急地赶过来问:黑子怎么样,病情稳定不?斜眼说:他能吃能睡,都好着呢,就不像病人。李勇说:他本来就没病,让瓦斯熏了,主要是受了惊吓,休息休息就好了。你看,杨虎生的父亲对赔偿不满意,又跑到太平间抱着儿子哭了,把他劝回招待所,我再去看黑子。
我们走出医院的门,李勇招手让我回来,说你去给黑子陪院吧,不要下井了。
我愣了一下,李勇说:咋,不愿意?
我说愿意、愿意。
我来到病房给黑子说:李队长让我陪院,专门侍候你。
黑子却板着脸说:他早晨来我都说了,我能跑能走,不要人侍候,他让你来干啥?你回去吧。
我说队长安排的,我不能不听呀。
黑子躺下来说:那你就在这儿坐着,我睡呀,我头晕。
我心说,你王二黑咋不知道好歹,人家队长能安排专人陪院,是因为你叫瓦斯熏了,死了一回,你以为你是国宝大熊猫。我赔着笑脸说:好,你睡吧。
医院到了开饭时间,我去灶房吃了,给黑子把饭端进病房。黑子坐在床上吃,说有人侍候就是好。我看着他吃过饭,就坐下来和他聊天,他问我晩上咋办?我说就睡在这儿。黑子说不行,你回单身楼睡吧。我问为什么?他说心里烦乱,想清静清静。我想他这人是怎么了,平日里在宿舍跟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我现在和他单独相处,他就不愿意了,嫌打扰,你不是跟我是好朋友吗,神经兮兮的。后来又想他毕竟是病人,我要体贴他,让着他才对。我说好,咱互不打扰,各自睡个囫囵觉。我就离开了医院。
三
令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黑子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午饭后,他睡下了,我坐在病房里感到无聊,便出去转悠,回来发现床上是空的。起先我以为他上厕所了,等了半天他没回来,后来就去厕所找,没有,询问护士,护士说,她们也在找他,让他挂吊瓶。我这才慌了,又去楼下的院子,医院外面的路上找,小河边找,都没有他的影子。
我把病人陪丢了,怎么给队上交代?我在医院跑出跑进,跑得满头大汗,失望地站在医院门口。河对面家属区的楼上电视天线林立,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金光,一群鸟儿从一棵杨树上飞起来,飞向湛蓝的天空。它们在苍穹翱翔,时不时还要来一次漂亮的滑行,再重新起飞,越飞越高,似乎要越过群山,飞到自己梦想的遥远的地方。我痴痴地望着它们,为它们的勇敢而惊叹。
在寻找无望的情况下,我告诉了队长李勇,李勇说,这小兔崽子,他能跑哪儿去?他点燃一支烟,望着窗外说:这小子是不是想媳妇了?几天没回家就猴急了。有了队长的话,我心里踏实许多,就回到了医院。
黑子的家在离矿区十多里地的深山里,那儿出产小麦、玉米,也出产板栗和核桃。黑子常说他家房后面有棵核桃树,一年要打上千斤核桃呢。几年前,我去他家打过一次核桃。
记得那是秋季的一天,下了夜班,黑子骑着自行车驮着我,便往山里去了。顺着小河往北走,是砂石路,加之一路上坡,我们只能轮流骑车,另一个人跟在后面跑。山越来越高,我们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子,后来在河边一棵板栗树下停了下来,黑子指指东边山坡上的几户人家说:我家住那儿。我帮他推着自行车过了小石桥,就有一只白狗汪汪叫着冲下来,像射箭一样。它先飞快地在我们身边转了两圈,便抬头望着黑子,摇起尾巴向山上跑去。在半山坡一个平台的土房子前,黑子说到了。他家住着三间土木结构的房子,旁边有间茅草搭的厨房,他的父母坐在院子的树下,拣篮子里的野果。见到儿子领着陌生人来了,两位老人显得有些局促,他母亲提起篮子就要回屋去,他父亲站起来对我们讪笑。黑子说:没啥没啥,他是我的工友,也是农村来的。他父亲忙从屋里取来一个小板凳让我坐,说他上山刚回来,这时节,野果子都成熟了。他从地上的野果堆里拿起一串葡萄般的果子递给我说:这是五味子,它是一种药,吃起来味道有些苦,但能开脾健胃呢。我把五味子拿到你们矿区去卖,那儿的工人都爱吃。黑子说:爸,你说那些话干啥,人家又不是没见过。他父亲尴尬地说:对对,不说这些,咱说别的。
于是,我和黑子坐下来,和他父亲一边儿拣野果一边聊天。聊天得知,黑子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妺妺,其中哥哥和他是双胞胎,在山那边的小煤窑打工。老人憨憨地问:国营矿好吧,我听黑子说,你们工资有保障,劳保待遇也好,比小煤窑强多了。我只说好、好。从老人的口中得知,黑子能当上工人,费了不少事。他哥在小煤窑下一个月苦,钱是比他挣得多,但安全没保障,危险,是提着脑袋挣钱。老人说:你们这是铁饭碗,端上了,可要珍惜啊。黑子皱了皱眉头,厌烦地说:爸,你这话给我说多少遍了,还给人家说啥,人家那儿是平原,比咱这儿可好多了。老人不悦地说:咋,我说的不对?要不是你招了工,就凭咱家这条件,你能娶上媳妇?黑子说:不当工人就找不下媳妇了?老人说,那可不是,本来咱是要出彩礼的,人家不是免了吗。当国营煤矿工人身份就是不一样。黑子母亲身子矮小,有大骨结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她说,当时有热心人给黑子介绍对象,女方嫌她家穷,不愿意,就在这时候,黑子当了工人,才挽回了这桩婚姻。我问黑子媳妇呢?她说:媳妇回娘家了。她听黑子说是专门休假回家的,嗔怪说:休啥假,要多上班,多挣钱,看你哥没结婚,你弟妹还在上学,都要花钱。抬头望了眼翠绿的山峰又说:你哥为多挣钱,两个月都没回家了。
清拣完野果子,黑子领我来到他家房后面,那儿果然生长着一棵合搂粗的核桃树,树上的叶子已经稀疏了,但枝头上还挂着核桃。他找来一根竹竿上到房上,敲打树枝,就有核桃哗哗掉下来,像下雨似的,我很快就捡拾装满了一袋子。其时他母亲已端出了饭,我们两人吃了,他把袋子绑在自行车后面,说声走,我们就从他家院子下到了村路上。回矿是下坡路,我们一溜烟就离开了。黑子家给我的印象是,家庭负担重,穷。
四
我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黑子还是没回来。我去医院灶上打饭吃了,准备去队上汇报,正要下楼,黑子进了门。他满脸疲惫,眼睛又红又肿,一句话也不说,拉起被子蒙了头就睡。我问:你上哪儿去了?他不吭声。我又问:你吃不吃饭?他还是不吭声。我感觉黑子怪怪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去灶房,买了两个花卷一碗稀饭端回来,催他起来吃饭,他压根不理我。我拽住着他的胳膊让他起来,他说你烦不烦呀。又倒头睡了下去,很快就呼噜呼噜进入梦乡。他这是怎么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忙去给队长李勇说了黑子的异常情况,李勇说:盯死看牢,他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
黑子忽然提出要出院,让我始料不及。他先给主治医生说,主治医生说,这起事故是少有的事故,他是三个人中唯一活过来的人,一定要保证他完全康复。黑子的理由是,他休息了几天,感觉身上没有什么异常了,他不想整天睡在病床上,要上班。黑子说:我根本就没有病,住在医院干啥?医生说:你忘了,你是瓦斯的受害者,需要好好休息。双方僵持不下,黑子产生了抵触情绪,把吊瓶拔了一次又一次,不配合治疗了。医生说他简直是个顽固分子,不可理喻。我也觉得黑子傻,即是瓦斯没要了他的命,至少他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惊魂未定,也应该让心里静一静,不要急于离开医院。因为井下工一般受了伤,哪怕是伤个手指头,都愿意在医院躺半个月,小伤大养,是没有人主动要出院的。
后来医院打电话叫来了李勇,李勇给黑子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说全矿人都传说你因瓦斯中毒死了,你却忽然活过来了,叫人咋适应?你权当在医院休息,也不能出院,这是矿长的命令。一提到矿长,黑子嘴唇哆嗦起来,不再说什么了。后来双方达成妥协,医院安排让黑子从重症监护室搬到了大病房。主治医生说:再观察几天吧。
我陪黑子住进了大病房。黑子死而复生的事在矿上引起了轰动,病房里的人听说躺在床上的黑子就是那个人,他们说,这好像是《聊斋》里的故事,在现实中第一次碰到。一个拄拐杖的年轻人说,他们队有个工人采煤时,一块矸石砸在头上就死了。相反,那年408掌子面发生透水事故,三人在井下困了十二天,得救了。他们一致的看法是,矿工等于是活着被埋了的人,小命都在阎王爷手中攥着,阎王爷哪一天变脸了,想要谁的命,谁也逃不脱。黑子命大,命硬,阎王爷把他叫去到阴曹地府逛了一次,又放他回来了。有人问黑子:瓦斯中毒是啥感觉?黑子说:没感觉,像睡觉一样。
就这样,几天里,你問这,他问那,黑子俨然成了新闻人物。后来黑子就不愿意提此事了,他只是闹着要出院。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李勇,李勇和上次一样给黑子做工作,但费尽口舌,黑子也不愿意。后来他提出,若一定要他休息,他要回到山里的家中,但要给他按工伤处理,工资照发。李勇答应了,让我把黑子送回家。黑子不让我送他,说我又不是腿断了,能跑能走,送啥。我问他咋走?他让我给他借辆自行车。我知道,他先前一直借我师傅田林的自行车,我就跑到田林家把自行车骑来了。那天上午,出了医院的门,黑子骑上车就弓着身子猛蹬起来,像脱缰的野马一样。
班前会上,我把黑子的怪异行为说给工友们听,一个叫张有利的说:黑子原来可不是这样的呀,他上次手砸伤了,都赖着住医院呢。是不是瓦斯中毒留下了后遗症,他的脑子不够用了。斜眼说:娘的,你真会说笑话,瓦斯中毒还能留啥后遗症?张有利说:你们想,瓦斯是一种有害气体,它钻进人的脑子,并毒害了你的五脏六腑,尽管排出来了,排不完的,在人体内能没影响?
大家笑起来。
但笑归笑,我们觉得张有利说得似乎有些道理,想若是煤气中毒,人几天也会感到不舒服的。
此时,李勇走进会议室说:下次让技术员给你们讲讲瓦斯到底是什么,危害有多大。
我上班才知道,事故已经处理了,按照惯例,矿上赔偿一家三万元,给其一名亲属安排工作。据说张虎生家欲让张虎生的弟弟顶替哥哥,娘家人不同意,要让张虎生的媳妇顶替。张虎生的父亲说,我儿拿命换来的一个饭碗,咋能让外姓人端了?媳妇父亲说,我女儿成了寡妇,没个工作,孩子咋办?双方争得不可开交,为此事还打得头破血流。矿上专门调解了一回。我想黑子多亏没有死,真的死了,他家不定也会发生战争吧。
五
我起床正在洗漱,黑子走进了宿舍,他说:我上班呀。我看见他上身穿蓝色茄克衫,下穿棕色西裤,满脸喜庆,像新招的工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要我领他去见队长,我说你自己去吧。他递上来一根烟,笑嘻嘻说,张宝亮,你带我去吧。双手给我作揖。我看他滑稽的样子,嘴里嘟囔,你又不是不认识领导,还是带他去了队上。
李勇看见穿戴一新的黑子,像见到陌生人,把他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一遍,上前在他的胳膊捏,在他的腿上摸,似乎要弄清面前的人是否在虚幻之中。最后问没啥毛病了吧。黑子说没啥感觉。李勇说:那你跟张宝亮上四点班吧。黑子憨憨一笑说:我听您的安排。临走时,他给办公室的队领导各递上去一支烟。走到门口,又转过身给大家鞠了个躬,很笨拙的样子。我注意到,烟是“红塔山”牌,他平时抽的是两毛多钱一盒的烟。我想,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小子变得大方起来。李勇他们接过烟呵呵笑,说这小子规矩多了。
下了区队办公楼,我说咱去食堂吃饭吧。黑子说好,跟着我向食堂走去。吃过饭,回到宿舍睡了两个多小时,我看了眼手腕上的电子表说:黑子,该上班了。黑子忙穿衣服跟着我往队上跑。班前会上,大家看见黑子,都说他白了、胖了。黑子嘿嘿笑,就掏出纸烟,给大家一一敬上,毕恭毕敬的。随后,他跟着我下了楼,穿过灯光球场进了更衣室,我走到自己的更衣柜前停下来,他忙递上来一支烟,掏打火机打着火给我点燃,又给自己点上一支。我蹲下来抽烟,他也蹲下来抽烟。大家都在换衣服了,更衣室乱哄哄的,我也赶紧换衣服,他还站在我跟前抽烟。我说,你咋不去换衣服?他嘴里嗫嚅了一下,我没听清说什么。我说,你的更衣箱在面前,和斜眼挨着,你忘了。经我提醒,他才似乎想了起来,跑上前换衣服了。我去领矿灯,他穿着没系纽扣的烂棉袄,手拿着帆布腰带,跑了过来,棉袄下摆飘起来,像大鸟飞翔似的。他干什么都跟着我,就连坐小火车,他也要跟我坐在一块。在运输大巷下了小火车,前往掌子面,下了绞车道时,斜眼用灯照了一下早已被封闭的巷道说,黑子,你那天就是在这儿救人的,记得吗?
我们是掘进队,主要干的是打眼、放炮、出渣、架棚的活儿。按常规,架棚的时候,其他人就要早早从料场抬来木料,扛来板皮,可黑子不和别人一样,按照程序自觉干活。我架棚他架棚,我推车他推车,他一切都在看我行事,不多干也不少干。我去一个闲巷里解手,他也跟了过去。他就像我的影子。他干什么都是一惊一乍的样子,像是中了邪。结果常常是把自己的活干不好罢了,在空间有限的掌子里还妨碍别人干活。下班在澡堂子洗澡,他看着别人泡在热气腾腾的水池子里,坐在池子边就是不下去,似乎他没见过这么多人洗澡似的。总之,他无论干什么,表情和动作看起来都是呆板的,俨然是机器人。我感到纳闷,好像他从中毒的状态中还没走出来,真的有了瓦斯后遗症。
半月后,矿上召开了隆重的表彰大会,对黑子进行了表彰,授予他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称号,并给予五百元的奖励。矿长还亲自给黑子披红戴花,号召广大职工向王二黑同志学习,同心同力搞好安全生产。当天的矿工报也刊登了黑子见义勇为的事迹。
工友们开玩笑,说黑子当了英雄,要请大家喝酒。黑子站在墙角,噘着嘴,似乎我们说的是别人的事,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斜眼说:黑子,大家让你请客,你到底请不请?
黑子说:我不请,你爱喝酒,要请你请。
斜眼说,你咋是个抠门呢。
黑子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李勇说:黑子为咱们增光添彩,矿长都号召向他学习哩,咱们队上才扬眉吐气一回,队上请客,要热闹热闹。
那天晚上是在河西一个叫聚仙阁的小酒馆喝的酒,李勇作了个简单的开场白,大家就端起杯子碰在了一起,共同祝贺黑子。后来这个敬英雄一杯,那个敬英雄一杯,现场就乱成了一锅粥。我和黑子、斜眼是相互搀扶着回到宿舍的,路上斜眼说:狗屁英雄,不请客不说,还耍奸溜滑,不好好喝酒。黑子不停地嘟囔,光让英雄喝酒,我没喝多,再来一瓶酒,我也能喝。往死里喝。上楼梯拐弯的时候,斜眼哇的一声,嘴里吐了许多污物,差点吐到一个下楼的女人身上。女人不满地说了句,马尿喝得八处冒气哩。斜眼用大手抺了把嘴说:我喝酒高兴,关你屁事。我怕他惹出事端,说走走走,一人一只手,硬拽着他们上了二楼。黑子屁股一挨着床就倒了下去,斜眼嘴里还在喊:哥俩好、五魁首……我感觉身上燥热难耐,兴奋得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小酒馆吵吵闹闹的情景。矿区已安静下来,一轮残月像把镰刀挂在天上,显得高远而孤独。黑子忽然说,当啥英雄,发奖金比戴红花好。
六
扒斗機运转起来,装渣就开始了。如果一切顺利,一个班可以放两茬炮,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就只能放一茬炮,有时候,不等把棚架好,下一班的人就进了掌子面。所以班内的时间要充分利用好才行。
装好一车渣,我们推矿车推不动,才发现少了一个人,黑子不见了。班长田林大喊黑子、黑子,黑子没有应答。他能到哪儿去呢?刚才放炮的时候,我们还一块在一个耳巷里躲避,黑子用手捂着耳朵,斜眼还取笑他胆小如鼠,咋一眨眼就不见了?这家伙该不是偷懒吧,说不见就不见了。有人发起牢骚。田林说:不会的,他不是偷懒的人,会不会是遇到危险了。你们到前面去看看。矿井下的巷道交叉纵横,密如蛛网,一旦迷失方向,就会遇到危险。去年,一位新招的工人因撒泡尿脱离了工友,误入肓巷中,一脚踩进排水井里。
我和斜眼及两个工友把矿灯拿在手中,边向前走边喊,甚至用灯在两边的帮上照,怀疑黑子是不是在哪儿睡着了,一时间,黑漆漆的巷道里灯光乱闪,喊声一片。我的心咚咚跳着,生怕黑子像上次一样瓦斯中毒,那可就惨了。
忽然,前面出现一束流动的灯光,像是从煤层深处迸射出来的,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变得亮堂、颤抖起来,朝我们而来。他是谁呢?我喊道:黑子、黑子,对方没有应答。一股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几乎到了我跟前,我用灯一照,正是黑子。他满脸惊恐,气喘吁吁说:快、快、死人了。啥,死人了,在哪儿?我们几个人围住他。在前面的拐巷里。他手指了指说。在井下,死人的事是天大的事。我说快,告诉班长。黑子往掌子面跑去。不一会儿,几束灯光就跑出来了。看见田林跟着黑子在前面跑,我也跟着他们往前跑,像狗撵兔子似的。来到那个黑子说的拐巷,田林用灯往里照,只见拐巷深不可测,两个人躺在荆笆上,身边放着明晃晃的瓦斯检查仪,田林喂喂喊了两声,其中一个坐起来揉着眼睛说:人瞌睡死了,刚睡下,喊叫啥。
虚惊一场!
田林转身便走,说荒唐、荒唐,人家明明是大活人,你说人家死了。
黑子说:我喊他们,他们不理我,我以为他们瓦斯中毒了。
张有利说:你是当英雄当上瘾了,又想救人啊。
下班在更衣室,黑子凑到我跟前问:你说瓦斯这东西咋恁厉害,能要人的命呢?
我解釋,瓦斯是矿井下出现的一种气体,它无色无味,就像东龙头沟家属楼使用的煤气一样,可它一旦聚集,浓度达到一定的程度,遇到明火、高温就会燃烧或爆炸。
他啊了一声。
九月的一天,我下了夜班睡不着,便去外面转,先到河西,发现那儿增加了许多门店,有卖吃食的,有卖鞋袜的,商品琳琅满目,我想买件东西,但不知买什么好。后来我去河东龙头沟家属区旁边的农贸市场,路过俱乐部门前,远远的就看见黑子胸戴大红花的照片镶在窗户上,我站在跟前瞅,他满脸笑容。我想黑子那天的心情一定非常激动,自己什么时候能像他一样,把照片镶在这儿。
我转身看见黑子正从小学校那儿走来,脚步急匆,我问他干什么?
黑子兴奋地说:去邮局给我弟弟邮钱了。
我问你弟弟干什么?
他满脸自豪地说:我弟弟在西安上大学。
我竖起大拇指说:你弟弟了不起!
在闲聊中我知道,他弟弟是今年考上大学的,弟弟走的时候,他保证,每月给弟弟邮二十元的生活费,直到弟弟大学毕业。于是,每月开了工资,他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弟弟汇款。他在兑现自己的承诺。他说:我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办到。
七
这天在掌子面,大家闲聊时又拿黑子开涮了。张有利说,我看黑子怎么不像以前的黑子了,变了个人似的。
田林说:怎么不像?
张有利说,他借了我五十块钱,为啥一年多了都不还。
斜眼说:没还就是手紧,咱是单身,他家负担重,花销大。说起来,他也借我三十块钱,我都不急。
张有利哼了一声,说没钱有句话嘛,连句话都没有。我没带老婆不等于没老婆,老婆前几天来信还骂我,说她要二百元,我给她邮一百三十元,不听她的话。我把从牙缝挤出的钱全给了,她还是不愿意,嫌少。又说:黑子和以前纯粹不一样了,单从为人处事上说,他原先厚道,现在一点亏都不吃,总是斤斤计较。我刚才跟他抬木头,说让他抬大头,他说都一样,大头肯定沉,咋能一样。在更衣室他给这个发烟,给那个发烟,偏偏到我跟前烟盒一撂说没了。他这是瞧不起我。
斜眼说,净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嫌你没占上便宜。他不是黑子能是谁?天天和咱们在一块,还能有假。
张有利说:不一定,要万一是个冒牌货呢。
大家心里清楚,矿上确实有不少冒名顶替的人。张三顶的李四,李四顶的王麻子,王麻子顶张三。比如去年矿上招工,运输区有个副区长招来一个说是他弟弟,两人长相差异就大,一个身材高大壮实,一个瘦弱矮小,一个是方形脸,一个是刀形脸,搭眼看就不是一个爹妈生的,只是名字连在一起。有人猜测说可能是副区长的小舅子,有人猜可能是他表弟,因为矿上内部招工,规定正式职工只能招一个直系亲属,所以就有人冒名顶替。都是为一碗饭吃,人人心照不宣,睁只眼闭只眼,谁也不说谁。
我问:他不是黑子能是谁?
张有利说:你们不知道吗,他跟他哥是双胞胎,长得特别像,他哥死了。
斜眼说:没根据的话甭瞎说,小心挨打。
张有利说:我就弄不懂,上次他明明看见巷道上挂着严禁入内的牌子,为啥还要进巷道?
在旁边打盹的黑子忽然抬起头说:你才是假冒的呢,我看你像矿长的儿子。
张有利说:我看你就不像黑子,黑子哪像你这样,借钱不还。
黑子说:你说我不是我我是谁?有啥证据?
就这样,两人像鸡啄仗似的斗起了嘴,推推搡搡,后来纠缠就打在了一起,黑子扇了张有利一个耳光。张有利看起来人高马大,胖墩墩的,可就是身子笨,不灵活。可张有利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吃了亏,从煤帮上抽出一块板皮就要抡向黑子,我上前攥住了他的手腕子。大家过来把他们拉开了。
张有利不依不饶地说:我越看他越不像王二黑,我要告他的状。
黑子抹把嘴角的血说:好,告到哪儿都行,老子奉陪,大不了我不当工人了,看谁能把我枪毙了。
张有利说:嘴硬,你丢了这个饭碗,还不落个饿死。
这句话似乎说到了黑子的痛处,他的牙齿咬得嘎嘎响,捡起一个煤块几次要砸向张有利,都被我们挡住了。升井后,别人脱掉脏污的工作服急着要洗澡,他却蹲在更衣室门口,像一只蛰伏的狼,瞪着血红的眼睛,一边抽烟一边瞅着出进的人,寻找着目标。后来,他在澡池里看见张有利,手指着警吿:张有利,你等着!张有利吓得缩成一团,胡乱洗了身子,鼻沟和下巴上的黑灰都没洗净,撒腿就跑了。
我们去食堂吃过饭,回到宿舍刚睡下,黑子一脸恼怒进了门,我问怎么了,他说:狗日的张有利把我告了。
原来,张有利真去队上告状了,他告诉李勇黑子是假冒的,要求矿上开除黑子。李勇捎话让黑子去队上,把黑子的家庭情况整个问了一遍,相当于来了个人口普查,末了,让黑子等待处理结果。
我问黑子咋办?
黑子打开架在床头的箱子,在里面翻来翻去,后来拿出一个绿色塑料皮的日记本,哗啦哗啦翻,翻了半天说,找到了,我这记有账,就是借过张有利和斜眼的钱。怪我记性不好,我明天就给张有利把钱还了。以后再不跟这种人打交道了。
我知道黑子是个细心人,每月开多少工资,支出多少,甚至哪天买多少钱的饭票都在日记本上记着。我曾无意间看见过他记账。
当晚,黑子就给斜眼把钱还了,他对斜眼说:对不起,拖得时间长了。
斜眼嘿嘿笑说:兄弟之间有难处,随时吭声,不添斤也能添两。
过了几天,班前会上,李勇哈哈笑说:张有利他妈的简直是胡说八道,黑子和原来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这等于给黑子的真假下了核查结论。
八
黑子的父亲到矿上来了,爷俩面面相觑。坐了半天,老人唉声叹气说:你这样不行,会把这个家搞散伙的。黑子脸红得像下蛋鸡。进入秋季以来,老人三天两头背着菜和野果来矿区的农贸市场卖,可他很少来单身楼,既是黑子或我们碰见他,叫他来宿舍坐坐,他也不会,说没啥事,回家还要干活呢。我想今天他能和儿子坐在一起,定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我见屋里沉悶,便给黑子的父亲倒了杯茶水,和他聊天。
黑子说他买包烟,下楼去了。
看着儿子出门走了,老人这才说:孙子已经四岁了,儿媳想再生个孩子。
我感到好笑,按照相关规定,农村户口的职工家属是可以生二胎的。生孩子是他们两口子之间的事,是不需要别人操心的。
我说:黑子的媳妇想生就生呗。
老人难堪地说:他不跟媳妇在一块儿住,媳妇怀不上呀。
我这才想起,黑子常回家但很少在家中过夜,即使再晩也要赶回矿上。有次我们上夜班,下着小雨,我和斜眼打赌说,黑子不会上班了。可他硬是赶来了,淋得像落汤鸡似的。队长常表扬黑子出勤高,不像有的人吊儿郎当不上班。黑子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来矿上就是为挣钱的。
我问黑子为啥不跟媳妇同房呢?
老人支支吾吾说:这都是命呀。
等了半天,黑子也没上楼来,老人说:我劝他多少回了,他躲我。起身又说:我走了。
老人走到楼梯口,拉住我的手说:你下来再劝劝他,拜托你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找机会想和黑子谈这件事,但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开口,因为这事别人是无权过问的。我只能旁敲侧击试探黑子的态度,适度地给他做思想工作,让他知道父母的急迫心情。有一天,斜眼说他媳妇来信称要来矿上了,乐得合不拢嘴,我才忽然想起,前几天我也收到过妻子的一封信,我还忘了给她回信。我说,斜眼,老婆都来给哪儿住?斜眼说:你老婆来住不了几天,就在宿舍凑合吧。我老婆来了,起码要住一月四十天,我去农村租间房子。河西是农村,那儿的农户常把闲置的房子租出去。我说好,先谢谢兄弟了。
说这种话题比喝酒更令人高兴。黑子见我们高兴,也高兴起来,又说又笑,我看他心情好,开玩笑说:黑子,咋没见你媳妇来矿上呀?
黑子说:我离家近,不像斜眼家在河南,离得远。
我趁热打铁说:斜眼一年回家一次,三年生了两个孩子,你几乎天天往回跑,咋不见把媳妇肚子搞大。
斜眼是神枪手,打靶打得准。
你也瞄准打呀。
黑子就不接话茬了,好像他对男女床上的事不感兴趣。
有一天,我们坐在灯光球场的水泥台阶上晒太阳,有人说井下发生冒顶事故,把采六区一个工人塌死了。这个工人是陕南山里人,兄弟三个,只有他娶了媳妇。事故发生后媳妇要改嫁,这家人不愿意,说家中有两个光棍,可以任意挑,媳妇就跟丈夫的弟弟结婚了。黑子凑到跟前问:为啥不跟他哥结婚?一个老工人说:这你就不懂了,嫂子的屁股蛋子有小叔子一半,他们之间没大小,当哥的不行。黑子问:为啥?老工人说:哥哥大,不能在弟媳跟前有非礼行为。张有利诡秘一笑:咋,黑子,你也想和你弟媳干那事?看到张有利猥琐的样子,黑子赶苍蝇似的摆手:我不跟你这种人说话。
九
斜眼等了一天又一天,他老婆没来,黑子的老婆却来了。
那天我们下了夜班,看见单身楼下站着一个穿红棉袄、留着大辫子的年轻女人,她一手提着草绿色的帆布大挎包,一手拉着头戴绒帽的孩子,左顾右盼的样子。她就是黑子的漂亮媳妇,先前黑子领她来过矿上。看见我们,黑子媳妇拉了拉孩子的手,说了声什么,孩子便爸爸、爸爸喊起来。黑子跑上前,先用手给孩子擦了鼻涕,抱起孩子,亲了孩子红扑扑的脸蛋说:小山子,你咋来了?小山子说:我不来,妈妈让来,说来找爸爸。
我们看着小山子可爱的样子,笑了起来。
黑子问:你们怎么来的?
小山子说:爷爷送我们来的。
我说:儿子见了爸爸就是亲。
斜眼羡慕地说:我儿子见了我才亲呢,就是没来。
我忙接过黑子媳妇手中的挎包,我们一块上了楼。进了宿舍的门,黑子和我们一样拿了碗,要领着妻儿一块去食堂吃饭,斜眼说:你们去外面的饭店吃吧,媳妇看望你来了,改善一回,甭再抠门了。我说就是就是,我们便出了门。
下午六点左右,我和斜眼起床要去食堂吃饭的时候,黑子一家人回来了。媳妇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提着纸盒子,黑子抱着小山子,小山子手拿方便面在吃。斜眼问:你们把晚饭吃了?黑子放下小山子说:吃过了。
黑子对媳妇说:我领你们到市场转了,给你把衣服买了,皮鞋也买了,饭也吃了,你们也该回家了吧。
媳妇却不愿意走,她瞥了瞥薄嘴唇说:我这次就没打算回去,是父母让我们来的。
黑子瞪圆眼珠子说:我要上班,这儿只有一张床,你们给哪儿住?
媳妇扭了一下头说:我是你的媳妇,娃是你的娃,就要跟着你。
黑子双手抱住脑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看着这一幕,我笑出了声,没想到这女人看起来普通,还挺厉害。
还是斜眼给黑子解了困,他说:天快黑了,你让娘俩回家就是不合适。要不,你们干脆住在我租的房子去,那儿锅灶是现成的,买了面、菜就能开火。
黑子说:嫂子来了咋办?
斜眼说:她来了再说吧。
于是黑子一家人就在宿舍歇息,我们去食堂吃过饭,斜眼领着他们去河西了。临走时,黑子抱着自己的铺盖,他媳妇提着大包小包,斜眼拉着小山子。我对黑子说:这下你两口子可以热乎热乎了。黑子笑着踢了我一脚。我发现,黑子媳妇喜眉笑脸,表情生动了许多。
有天晚上,我和斜眼刚睡下,黑子进了宿舍的门,他脸上带着两道血迹,嘴里嘟哝着。斜眼笑说:放着媳妇的热被窝不睡,你跑回来干啥?黑子给自己床上一躺说:跟这样的女人没法过了,她简直就是母老虎。我问怎么了?他不吭声。斜眼说:咋,跟老婆打架了?在炕上也打架,真没出息。又说:人家不愿意,你来硬的,是不是?黑子还是不吭声。我说:你还是回河西吧,免得媳妇操心。黑子说:她巴不得我死了,另找男人。
我忽然想起黑子父亲说过的话,心说一定是黑子不跟媳妇干那事才引起打架的。不会是他媳妇不愿意,不愿意她黏男人干啥。我知道他是在和媳妇斗气,不愿意在女人面前服软认输。
于是,我拿出多余的一床被子,斜眼也拿出他的军大衣让黑子盖,说不能受凉感冒了。
拉灭了灯,斜眼问黑子为啥和媳妇打架?黑子说:我的家伙勃不起来,她骂我不是个男人。我打她,她就在我的脸上抓。斜眼说:你平时咋样?黑子说:平时能勃起,可和她睡在一块就不行了。斜眼笑说:你这是病,要去看医生。我给你说,河西有个老中医方子管用,听说他给煤质科科长开药都吃好了,科长阳痿。黑子说:我又不是阳痿。病根在哪儿我知道,你好好吃吧。我说:黑子,你是有心理障碍,克服了障碍,夫妻生活就正常了。黑子说:你说的啥障碍,我弄不懂。斜眼说:就是克服自己不行的心理,要坚信你能行。黑子说:我心里想着自己能行,可家伙不争气,只能躲着她。
黑子住在宿舍躲避媳妇,媳妇却撵到宿舍来了。这天晚上,黑子刚走进宿舍,媳妇领着小山子就挤进门了。媳妇说:我看你能钻进老鼠洞里?黑子烦躁地说:你们不回家歇着,纠缠我干啥?媳妇说:你是我男人,我不黏你黏谁?黑子说:我累死了。麻烦。媳妇说:嫌麻烦甭找老婆。她坐在黑子的床上,横眉竖眼,摆出一副决不放弃的架势。小山子拉着黑子的手说:爸爸,回家、回家!屋子里吵吵嚷嚷,闹得我们都睡不成觉。我们只好劝说黑子,斜眼还举事例、打比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给黑子做思想工作,熬到半夜,口干舌燥,总算把一家人劝走了。从黑子的口中,我们才知道他老婆叫吴春燕。
半个月里,黑子没有来宿舍,上班碰见他,我发现他脸色红润,气色好多了,也爱和人说笑了。斜眼私下说:黑子可能和媳妇热乎起来了,有女人滋润着,就是不一样。
冬至这天,黑子请我们去他家吃饺子,说是他老婆的意思,若不去,就是不给他们赏脸。斜眼笑说:看来两口子和好了,我们的工作没白做。我说:主要是你的功劳,你去要多喝几盅酒。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斜眼租的民房里,黑子摆上了新买的小饭桌,端上了芹菜、洋葱、咸菜、还有猪耳朵、肘子等,素菜荤菜都有,挺丰盛,我顿时感受到了温馨的家的气氛。黑子拿出一瓶酒说:菜是老婆准备的,酒也是老婆买的,酒盅是老婆从邻居家借的,今晚要把它喝完。吴春燕给我们倒上酒说:早想请两位大哥吃顿饭,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一直没有机会,今天你们兄弟仨好好喝一回。斜眼殷勤地说:你也来坐吧。她说:我要给你们包饺子。她忙着哩,黑子说着端起酒,我们三人碰了一下就干了。酒过三巡,我和斜眼喊喊叫叫打起老虎杠子,屋里的气氛活跃起来。最高兴的是小山子,他在屋里跑来跑去,一会儿去屋檐下喊妈妈,一会跑到饭桌前让我们看他新买的帽子,显摆他的红皮鞋,哇哇叫着,闹腾个不停。黑子给我们轮流敬酒,说多亏我们促成他的家庭团圆。我们喝了。黑子给斜眼敬酒,说要敬三盅,感谢大哥给我让出了房子。我说:那是肯定的,没这现成的房子,你享受不到老婆娃娃热炕头的乐趣。斜眼说:好,这酒我喝,甭说三盅,十盅都喝。但你得陪大哥喝。两人连碰三次干了。到了我跟前,黑子和我也喝了三盅。
很快,瓶里的酒快完了,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吴春燕端来热腾腾的饺子,要我们先吃。黑子却挡住了,他说,让我们再喝,把酒喝完。于是,他给我们倒上酒,我们连干三次,刚好把瓶里的酒喝完。他刚起身要去旁边给我们端饺子,脚步踉跄就摔倒在地,哇地吐了一地。
十
春暖花开的时节,我妻子张芳玉到矿上来了。她曾给我来过两封信,希望我春节能回家一趟,趁着过年走亲戚的机会,跟她叔父说说我工作调动的事。我来煤矿以前在公社当电话员,那是没有粮本的民办干部,招工主要为解决户口问题。当时和妻子的设想是,哪怕煤矿的工作再苦再累,先抓住机会当上国家正式职工,然后曲线调动,通过她叔父在县财政局当局长的关系,调到县上好一点的企业,甚至到行政事业单位以工代干。那样我们就可以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团聚了。这也是许多干部子弟当矿工的主因。但由于煤矿的情况特殊,我春节没能回家。妻子给单位请了假,专程来矿上了。由于她是小住,不是长住,斜眼“打游击”了,我们就在宿舍凑合。
张芳玉告诉我,她叔父为我工作调动的事伤透了脑筋,先后联系了几家企业,经过反复权衡,决定把我先调到商业系统,后再择机调整。为此,春节期间,叔父领着她去商业局长家拜了个年。她的意思,让我先安心上班,另外早点疏通关系,怕万一商调函来了,矿上不放怎么办。等于说,我处于随时离开矿山的状态。
参加工作八年了,妻子只来过矿山两次,所以我特别珍惜这一次的团聚。工余时间,我领着她转遍了矿区的角角落落,想让她对矿山有个全面的认识。一天下午,我们去河西的山坡上踏青,下山经过村庄的时候,正好碰见黑子一家人从市场回来,小山子在前面跑,黑子提着菜篮子和媳妇有说有笑走在后面。看见我们,两口子热情地打招呼并邀请去家中坐,拗不过他们,我们去了他们临时的家。吴春燕见张芳玉戴着眼镜,是乡村教师,格外敬重,两人手拉手亲姐妹似的,坐在床上,说家庭、说孩子的事,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和黑子坐在饭桌前抽烟喝茶,小山子则跑出跑进高兴得哇哇叫,像家里有喜事一样。天黑了,吴春燕不让我们走,说她做饭让我和黑子吃了上夜班,要让张芳玉住她家,她们要说说知心话。她来矿上几个月,找不到能说到一块的人,有话没地方说,可把她憋坏了。她喜欢和有知识的人交流,崇拜教师。她高中毕业后在村里當代课老师,可村支书的女儿把她顶替了,她心里不服气。在学校的时候,闲暇她还读文学作品,偶尔写几首小诗,如今管孩子没心思了。张芳玉难得受到恭维,兴奋地忘记自己是谁了,也对吴春燕刮目相看,说她们两人住在一起,她也不像住在宿舍那么寂寞了。矿上巴掌大的地方,没个好去处,也没啥好看的。于是,她便帮着吴春燕做起了饭。黑子也高兴,说他老婆常埋怨他不会说话,这下有机会跟水平高的人交流了。我们吃过饭就上班去了。
张芳玉和吴春燕住了一晚上,获知了黑子家的一些事情,带回来了许多秘密。
黑子的哥哥叫王大黑,本来,吴春燕是给大黑介绍的媳妇。两人在交往中,吴春燕发现大黑的弟弟二黑比哥哥机灵,就和弟弟好上了。吴春燕说,她喜欢谁是她的自由。当时,这件事在村里引起轩然大波,介绍人感到尴尬,说乱了套了。兄弟俩为此闹得不可开交,还打了一架。黑子的父亲主意正,说两个儿子由姑娘挑,无论她看上哪个都行,都是王家的媳妇,不能委屈了姑娘。就这样,吴春燕冲破世俗的偏见和王二黑结了婚,王大黑就钻在小煤窑很少回家了。家中死气沉沉,吴春燕便长期住在娘家。似乎是为弥补对于大黑的亏欠,全家人勒紧裤带攒钱给大黑找媳妇。有一次,黑子的父亲去邻村找媒婆,下山时摔到沟里,腿都摔折了。可就在要给大黑订亲的时候,大黑在一次事故中死了。那段日子,父母整天唉声叹气,家中充满悲凉的气氛。黑子从矿上回去不着家,就坐在哥哥的坟前哭。有一天夜里,吴春燕撵到房后半山坡的大黑坟上,看见月光下,丈夫跪在坟前一遍一遍说:哥,我对不住你啊,弟弟我对不住你呀,我该死、我该死!在自己脸上抽得叭叭响。她以为丈夫神经错乱了,感到日子都没法过了。
张芳玉说,这些都是吴春燕亲口告诉她的。吴春燕还说,自从哥哥死后,丈夫就不跟她同房了,他们为此常怄气,甚至大打出手。虽然她来矿上一家人团聚了,可黑子还是不和她在一个被窝睡觉,睡觉也不脱内衣,似乎没有男人的冲动,对她没有一丝兴趣。有天深夜,黑子下班自己跟自己喝酒,一手端一个酒盅,一会儿说哥,咱碰一杯,喝了。一会儿说弟,咱碰一杯,又喝了。吴春燕以为哥哥的魂附了丈夫的身子,丈夫喝糊涂了,上前夺酒盅,丈夫死活不给,呵斥道:你甭管我兄弟俩的事,你是旁人,你甭管!后来,丈夫喝得趴在地上,他把丈夫扶上炕,丈夫问:你看我是哥还是弟,学得像不像?恍惚中,她也分不清丈夫到底是谁了。因为他们兄弟是一胎所生,吃的一个娘的奶,高低胖瘦眉目一模一样,既是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都相差无几,只有他们的爹娘分得清。她赔着笑说:像、像,你学谁都像。丈夫双眼无神,嘿嘿笑道:狗日的说我在装,我就要装到底,老子爱是谁是谁,关他们屁事。她感到糊涂,不知道丈夫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接话说:我看你没装,你就是你!丈夫抱着她呜呜哭,像丢失的孩子见到了妈妈一样。打那以后,他们同房了,可丈夫从来不在灯亮的时候和她干那事,像有什么秘密怕暴露似的。
吴春燕说,其实她早就感觉到男人的变化,但对于她来说,跟这个男人已生活一年多了,咋又能说不是自己的男人,这不是打自己的嘴巴吗,让人笑话。如今她想开了,二黑也罢,大黑也罢,都是王家人,他们是亲兄弟,只要对她和娃娃好就行了。人活一世,就图个安稳。吴春燕还告诉张芳玉,这次她来到矿上,肚子大不起来就不回家。这是父母的要求,也是她定下的目标。
十一
麦梢发黄的时候,在矿上住了半年多的吴春燕回家了。黑子又搬回宿舍住,斜眼一进门就猛地在黑子肩上擂了一挙说:她怀上啦?黑子手挠头嘿嘿笑。我开玩笑说:黑子,你老婆怀孕离不开斜眼的支持,这次生的孩子要认斜眼当干爹。斜眼眉开眼笑,说我倒没意见,多个孩子多一份福,将来孝敬我的人就多了。看人家愿意不愿意。黑子说:孩子多个爹也是他的福,加之咱哥俩过年过节也能走动走动了,有啥不愿意的,我做主,就这么定了。我说这样好的事,黑子要请客的。黑子说:没问题。下了班,就拉扯着我和斜眼去河西的一个小酒馆喝了一场。
斜眼老婆来信了,说她要领着女儿来矿上,斜眼读着信嘟囔,娘的,该你来时你不来,马上要割麦了,你想起来了。黑子说,你平日里把嫂子夸得像朵花,今天又骂嫂子,敢不敢把这些话写到信里去。斜眼把信扔在床上说:我咋不敢,她不让我乐意,我也不让她高兴。我看着斜眼恼羞成怒的样子,哈哈笑起来。我说:你把山都能戳个窟窿,有啥不敢的,要不把老婆换了。斜眼嘿嘿一笑说:那不中,她给我生的两个孩子可乖巧呢。
黑子三天两头往家跑,说他老婆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他要回家多照顾她。斜眼似乎对这方面颇有经验,他说:你跑回家啥事也不顶,生孩子的时间早着呢,让她该咋弄咋弄。让你妈注意着就行了。说女人怀了孩子要多活动,到生的时候就顺畅了,否则容易难产。还拿他老婆作例子说,那年他老婆正在地里割麦子,忽然感到肚子疼,赶紧就往家赶,刚放下镰刀女儿就出生了,好像鸡下个蛋一样简单。黑子听了舒了口气,又猜着老婆这次是生男还是生女,说他喜欢男孩,儿子长大就能接他的班了。斜眼说:男左女右,你要观察老婆走路的姿势,十有八九没错。
次年,吴春燕果然为黑子生了个大胖儿子,是在矿医院生的。黑子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给孩子取名庆生,他拿着红鸡蛋给这个发,让那个尝,似乎要让全世界的人分享他的喜悦。庆生满月那天,黑子请我们在河西一家新开的酒店喝了场酒,我们都给庆生发了红包,斜眼发得最多,因为他是庆生的干爹。
黑子再次做了爸爸固然好,但家中的负担更重了,他每天上班不说,还要帮父亲种地,忙得像陀螺一样不停歇。他常抱怨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这要花钱,那要花钱,就像个无底洞,自己挣的钱不够花。斜眼劝他说:你不是高兴生儿子吗,又嫌负担重?不怕,怕啥?是男人就要把这份责任扛起来,咬咬牙就过去了。黑子似乎想明白了,他说:我哥没了,我就是家中的老大,就得替父母分忧解愁,看着把弟和妹供出来。可这一步就是太难了,累啊!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黑子调动的事。那年矿上新成立了综采队,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机械化采煤,事故率降低,工作效率提高,工人的工資当然也相应增加,甚至有时一月要比我们掘进队高出一倍。许多采掘一线的职工拉关系走后门想去综采队挣高工资,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一个班都没几个人下井了。黑子也不安心了,他四处打听这方面的消息,也想调到综采队去。李勇不同意。李勇说:你是咱们队的光荣,你调走队上拿啥光荣?又说:我看你能踢能咬能干,想培养你当班长。甭急。
斜眼说:关键是你没请李勇喝酒,要不你把李勇叫出来,给他灌几口马尿,他就会同意的。
黑子说:那就试试吧。我豁出去了。
黑子把李勇请到上次给儿子喝过满月酒的那家新酒店,特意叫了班长田林、我和斜眼作陪。李勇很客气,说有啥事吭声就行了,花这冤枉钱干什么?黑子说,也没有啥事,就是想让李队长坐坐,喝酒图个高兴。我们也都打圆场,称想请队长哥喝场酒,找个乐子。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知道黑子是为调动的事,只是不正面表达就是了。那天,李勇喝到脸红脖子粗的时候说正题了,说我知道你王二黑只知道挣钱,但你也要考虑自己的政治前途,不能钻到钱眼中去。人活着要学会吃小亏占大便宜,你们还年轻,不要怕吃苦受累,熬过去就对了。他拿自己作例子,说他前些年也不想在采掘一线干,嫌苦嫌累嫌危险。现在他提了干,觉得人生有了价值,也有了荣誉感。他让黑子向田林学习,说田林文化程度高,能干,快要提干了。只字不提黑子調动的事。
请李勇喝了场酒,啥事都没顶,黑子很不乐意又无可奈何。他在宿舍诉苦道:他姓李的唱高调,可我过不了这个坎啊。
随后,黑子拿着调动申请让李勇签字,李勇还是没有签。黑子说:我的钱白花了。
这天中午,黑子在宿舍自己和自己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我们怎么挡也挡不住,他还在喝。后来,他掂着酒瓶子出了门,我怕他摔倒,就跟着他看他干什么。只见他摇摇晃晃走进队办公室,扑嗵跪在了李勇面前,磕头作揖说:队长,我求求你了,你放了我吧!
黑子虽然调到另一个单位了,但我们还在一个宿舍住着,他常给我们说综采队机械化程度高、产量高,挣钱也多,他调对了。每当开工资的时候,斜眼看见黑子拿着一沓钞票数一遍又一遍,眼热极了。他说,自己也要调到综采队,让黑子帮他。就在这年年底,我离开了矿山。
后记
二十多年后,我去铜城出差,在和师傅田林的交谈中,问起黑子的情况,田林说,你是说王二黑吧,他死了。老田说,王二黑一直在井下干到五十岁才调到地面,患的是矽肺病。过了半天,老田说,他这一死,我们才知道这家伙原来是冒名顶替的。我问顶替者是谁?他说是王大黑。老田说,你还记得那年发生的三人瓦斯中毒事故吗,死了的是王二黑。当时,在小煤窑打工的王大黑顶替了他弟弟王二黑。王家人是在太平间做了手脚,让死人变成了活人。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田林说:我在矿工会当副主席,分管工伤事故处理,他父亲告诉我的。
难怪黑子死活不跟老婆同房。
我问那咋办?
田林说:那年月也是为讨口饭吃,王家把两个儿子的命都搭在煤矿了,时过境迁,还能咋。
【作者简介】朱百强,陕西眉县人,当过农民,矿工,现就职于媒体。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朔方》 《延河》 《阳光》 《小说林》《雪莲》等刊发表小说、散文。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获“六维”第二届宝鸡作家协会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