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命运被时代风云改写,他一生被放逐在社会边缘处,却不怒不哀,认真生活。家庭是他最后的堡垒,保持整洁体面是他对抗粗糙时代的方式。直到最后,外婆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堡垒坍塌,外公的世界失去了平衡。生命比我们想象的坚韧,也比我们想象的脆弱。
献炸弹
外公当年是武定门小学的校长,日本鬼子轰炸南京时,一枚炸弹穿过屋顶落在了外公的办公桌上。自然是一枚哑弹,否则也不会有后面的故事了。那哑弹将房顶砸出一个大洞,卸去了下坠之力,仅仅击碎了一块玻璃板,办公桌竟然完好无损。它躺在一堆玻璃碎碴中,从屋顶的破洞处射入一束日光,打在炸弹上,犹如舞台追光一般。它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儿,就像已经存在了很久,原本就是在那儿的。
外公端详多时,像是在看一件奇怪的艺术品。之后,伸手摸了一下,触手冰凉,这多少让他放心。外公拿起躺椅上平时睡午觉时盖的毛毯,将其对折后平铺在桌子上,再将炸弹搬移到毯子上。他小心翼翼有条不紊地将那玩意儿包裹好,带着它走出办公室。
一路畅行无阻。无论学校里还是外面的街道上都不见半个人影。大家都去躲空袭了。其二,剩下的人本已不多,很多人都已经逃难出城。武定门小学早就停课,外公之所以会出现在学校里,也是为了站好“最后一班岗”。现在,这班岗终于有了结束的可能。外公心想,将这炸弹上缴到区政府,他在南京的工作也就完成了。幸好有了这枚实实在在的炸弹,否则的话外公真不知道自己要在他的办公室里待到什么时候……
外公自然看见了空袭后的恐怖景象,因为并不是所有的炸弹都是哑弹。房倒屋塌……他甚至看见一些不该上树的东西上树了,比如一件破烂焦煳的衣服挂在树梢上,那可不是沿街的居民晾晒的衣物。然而外公并没有看见残肢断手,因此稍稍安心,就像他怀里的炸弹不是热的,是同样的一种安心。一路走来,让外公印象最深的还是安静,只听见自己钉了后掌的皮鞋走在空无一人的石子路上的咔嗒咔嗒声,极富节奏和韵律。还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外公,就是怀抱炸弹的姿势。如果抱在胸前,那就太像抱着一个婴儿了,但炸弹显然不是婴儿。如若将那炸弹夹在腋下,同时手肘弯曲手掌在下面托一把,这个姿势甚好,有一点像他平时夹着公事包。但炸弹也不是公事包,比公事包重多了,时间一长就得换一侧夹住。总之,无论怎么携带这枚炸弹外公都觉得别扭,一路换了很多次很多种姿势,总算到了区政府前面。
大门紧闭,人家早已经不办公了。外公非常理解,但却没有料到,这就给他出了一道难题。看着大门口的那两尊在屡次空袭中毫发无损的石头狮子,外公犯难起来。最后,他将炸弹放在了大门前面的青石条铺成的台阶上,准备转身离开,转念一想,这也太像遗弃婴儿了吧?那毯子里裹着的如果真是一个婴儿倒也罢了,问题在于那是一枚炸弹。你将炸弹包裹成婴儿的形状又放在政府门前,到底想干什么?于是外公上前一步,解开了毯子,将四个角拉平,炸弹就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青天白日下了,就不会有人误会了。
外公往回程走了几步,想想还是觉得不妥。一枚炸弹即使没有伪装成婴儿,公然放在区政府门前,也还是一个问题。还是那句话,你想干什么?这区政府本来就关门打烊了,再弄一个炸弹放在此地,谁还敢由此出入?如果市民有急事需要找政府,那该如何是好?
幸好外公带了钢笔,就插在他衣服前襟上面的口袋上。他取下钢笔,拔了笔帽,开始在毯子上写清楚事由,来龙去脉。遗憾的是外公身边没有带纸,可供书写的只有那条毯子,用钢笔在毯子上写字实在難为他了。外公埋头苦干了近一小时,又描又画,将那钢笔甩了又甩,甩出墨水,最后还掺了一些唾沫,以拍电报的文体佐以文言,这才言简意赅地写清了事情的原委。外公直起腰,不无欣赏地检查一番,又看了那黄绿色的炸弹一眼,这才似有不舍地离开了。
温柔的土匪
逃难时母亲只有六岁,从南京到重庆一路经过了很多曲折。战乱时期,再加上他们走得晚,艰难和危险自然倍增,但在母亲的记忆里几乎没有负面内容。她只是感到新鲜,祖国的山山水水,不同的城市、码头以及风物人情。这都是因为外公外婆把她保护得很好。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母亲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按她的话说,她是一路睡到重庆去的。很难想象外公会对着母亲哼唱催眠曲,可他怀抱婴儿的姿势经过怀抱炸弹的练习,定然是与众不同的。母亲已不是婴儿,却生得弱小,体重比一枚炸弹也重不了太多。外公将母亲抱在怀里,或夹在腋下(如果情况紧急),另一只手牵着外婆。母亲也曾骑过驴,有一次还睡在一名脚夫挑着的箩筐里。担子前面是他们一家的行李,后面是母亲,晃晃悠悠的就像摇篮,比普通的摇篮那是舒服太多了。母亲对摇篮没有记忆,对箩筐有记忆,就是证明。
就这样,母亲睡过了千山万水,睡过了凶险危难。“真的没什么值得一说的事?”在我的追问下,母亲回忆起一次土匪抢劫。
土匪怎么来的怎么去的,母亲完全不知道,只是,一睁开眼睛看见灯下外公穿着白色的内衣、衬衫和衬裤。这在外公是从未有过的事,即使母亲只有六岁,在她面前他从来都是穿戴整齐的。原来,外公的外衣外裤被土匪扒下来抢走了。坐在床沿上的外公有点愣神,发现母亲醒了,站起来笑着说,“我们遇见土匪了。”
整个过程中母亲没有听见任何动静,比如土匪踹门的声音,或者大喊,“要钱不要命,要命不要钱!”翻箱倒柜、哭泣哀求的声音母亲一概没听见。大概,外公的镇定或者安静感染了土匪吧,总之这是一次悄无声息极其顺溜的抢劫,一家人的行李包括外公的一身衣服都是外公拱手相让给温柔的土匪的。他甚至将缝在衬裤里的几块大洋都贡献出来了———土匪并未发现,但外公固执己见,一定要给。既然是抢劫那就一定要抢得彻底,既然是被抢了,那也必须彻底,外公肯定就是这么想的。反正一个巴掌拍不响,完美的抢劫需要双方默契的配合。我说完美,当然是没有伤及到无辜,母亲和外婆都毫发无损。甚至他们入住的那家小镇上的旅店也没遭遇任何损失。土匪大概觉得抢了外公就已经足够了,收益已大大超过了他们的预估。
好人有好报。第二天,外公碰见了也住在那家旅店里的一个老乡,他们家住在靠里面的一间,听闻土匪到来,又听见呼啸而去,由于外公的慷慨,抢劫活动并没有进一步深入。老乡一家感激不尽,于是一家的物资便两家共用了,互相结伴前往重庆。外公穿上了老乡略嫌窄小的中山装,衣服虽然不合身,但总算遮住了里面的白衬衫,外公不觉得憋屈,反倒周身舒展开来,有模有样地走来走去。顺便说一句,外公的身高大约一米七八,在那个年代应该算是高个子了。他的腰背始终挺得笔直,人又消瘦,绝对是天生的衣服架子。
终于抵达陪都,和政府接上了关系。外公被任命为歌乐山小学的校长。他找到老乡还账(一路吃用,包括那身衣服宽算后折钱),老乡自然不肯收,外公也不多说,只是一趟一趟地前往拜访。每次都会拿出手帕包裹着的几块大洋。钱是不露面的,手帕包袱被推来推去。外公锲而不舍,最后老乡只得就范。
礼尚往来
也有还不上的账,这点外公比谁都清楚。这里说的不是金钱,或者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东西。这就牵扯到外公的身世了。
外公从来没有说起过他的父母家人,只是外婆总是唠叨,说外公是“三房官一个”。“官”在这里是共有之意,意思是外公父亲有兄弟三人,但只有一人生的是儿子,也就是外公,可见宝贝。母亲说,外公读的是师范学院,因为读师范是公费的,不需要自己花钱。由此看来外公的出身又是很贫寒的。既宝贝又貧寒,宝贝,所以家里才会一直供他读到大学;贫寒,是读大学也只能去读师范。此处依稀出现了一位资助者的身影(读师范自己也得有开销)。这个资助者只能是亲戚,但却是相当富有的亲戚。
婶婶(母亲叫她婶婶)一家住在城南升州路,据说当年那一带有一条街都是他们家的,开了两爿银楼、好几家布店。逢年过节的时候外公就会去婶婶家。这位婶婶比外公要年轻,显然不是他读书时直接的资助者,而是他们的后人。大概可以这样设想:直接资助外公的是他的姑妈,姑妈嫁给了一个有钱人,发心帮助三房官一个的侄儿读书。姑妈那一代人去世后,这家人的家长就成“婶婶”了。婶婶是他们家的女儿还是儿媳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外公去升州路就是去“婶婶家”。
作为一个孩子能理清这些复杂的亲戚关系实属不易,但我要说的重点并不是这些。我要说的是每回外公去婶婶家时的情形。他总会带一些东西去,从不空手。这些东西不是大洋或者法币,也不是后来的人民币,而是水果、点心、白糖什么的。按照礼品的格式包成几包,外公就像提溜着中药似的提溜过去。去了之后,在婶婶家堂屋里的八仙桌边的一把镶嵌了螺钿的椅子上坐好,将纸包往桌子上一放。外公满脸和气,呵呵笑着,但不说话。婶婶或者婶婶家里的人问他一点什么,外公也回答,答完以后又不说话了。就这么干坐上半个小时,外公起身告辞。
他的这一习惯应该是早年遗留下来的。早年面对的想必是姑妈或者姑父,他们离世后外公面对的就是婶婶了。外公同样的拘谨、恭顺,虽说婶婶只是母亲的婶婶,年龄比外公还小。开始时外公一个人独自前往,后来有了母亲他就会带着母亲,再后来母亲有了孩子,他就会带上哥哥或者我。带一个小孩到婶婶家已经成了惯例,绝不多带,也绝不多坐。外公不会在婶婶家里吃饭,哪怕带去的小孩要留下来和婶婶家的小孩一起玩耍,甚至在婶婶家过夜。外公本人必定按时告辞,将那些纸包留在八仙桌上。后来婶婶家的房子变小了,孩子们迅速长大,外公依然如此,逢年过节必去婶婶家,提溜着东西……
外公在自己家待客也一样,从来沉默寡言。1949年后外公就不再担任小学校长了,甚至也不再工作。记得有一个张爷爷,大概是外公以前的同事,隔三岔五会来家里拜望。两人在方桌边相对而坐,外公会给张爷爷沏茶、让烟,但张爷爷不吸烟,两人就这么坐上半天。张爷爷隔一阵会叽咕几句什么,外公点头微笑,满脸温和,却不说话。我从来没有看见他们下盘棋,或者炒两个小菜喝盅酒之类的,只是干坐着。“干坐”是我后来的理解,其实外公和张爷爷之间并没有任何尴尬。时间一到,张爷爷起身告辞(他也有固定的时间),外公略略欠身,做出一个准备相送的姿势,张爷爷会有一个手势,意思是“不必”。外公也不坚持,于是张爷爷便一个人出门下楼去了。外公有一个来也不迎去也不送的朋友,除了这个朋友他大概再也没有其他的朋友。
扫厕所和贴标语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我”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小说里了。说那个炸弹的故事,因为我不在场也不可能在场,所以细节一概出自想象。讲述外公率领一家人逃难,我也只能借助母亲的视角。渐渐地,我出场了,作为主要的观察者和叙述者责任越发重大。“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我六岁,和外公一家逃难时母亲的年龄相仿,世界在我的眼前展开,更加分明和清晰……另有一点,这篇小说的目的是讲述外公的一生,写他这个人,祖孙之间虽有很多令人难忘的互动,那也只有省略……还是让我们继续。
外公喜欢扫地,笤帚、簸箕几乎从不离手。我们家住在洪武路九十六号的三楼上,有两个房间,厨房、厕所是和邻居共用的。每天外公就扫这两个房间以及共用的厨房、厕所。扫自己家自然没话说,扫公共空间就另当别论了。他不仅扫地面,还备了一把干净的笤帚在墙上扫。干净的笤帚和扫地的笤帚并无区别(除了“干净”),上面绑了一根长竹竿,以便能够到天花板和墙壁之间的犄角旮旯。外公又扫又掸(笤帚当鸡毛掸子用),还嫌不过瘾,后来三楼的走廊也被他承包了。他从三楼扫到二楼,从二楼扫到一楼,通向院子里的木头楼梯被外公扫得纤尘不染。九十六号大院里有一个公共厕所,被外公发现,如获至宝,从此他又开始打扫那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从没有使用过的公厕。一开始大家认为外公是一个善良的老人,习惯于义务劳动,就算有误会,也只会认为外公是街道居委会派来的清洁工。可“文化大革命”开始,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牛鬼蛇神”会被罚去扫厕所,扫厕所的都不是什么好人,邻居们看待外公的目光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母亲劝说外公不要再去扫厕所,外公置若罔闻。也许,他真的剥夺了某些“走资派”扫厕所的机会,因为像模像样的公共厕所在我们院里只有一个,而“走资派”却有很多。这些人人微言轻,敢怒不敢言,但敌意我们还是感觉到了,母亲认为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果不其然,别人受冲击的标志就是去扫厕所,而外公受冲击“靠边站”就是禁止他扫厕所。实际上外公也无所谓“靠边站”,1949年以后他就退休了……
我们有必要从头梳理一下,事情的经过大约是这样的:外公未经组织指派主动去扫厕所,显然心中有鬼;加上原本被派去扫厕所的人因扫不了厕所愤而举报,组织上决定调查外公。这一调查果然发现了问题,在重庆歌乐山小学担任校长期间,外公曾经“集体加入”过国民党。大概也是某种战时所需吧,总之外公稀里糊涂地就入了,入之后也就忘记了。现在作为历史问题被翻了出来,对外公的惩罚就是禁止他接近一切厕所。
“那我需要方便怎么办?”
“这我们就管不着了。弄个马桶,在家里解决?”
“那还不是需要去厕所倒掉?”
“让你女婿去倒,要不让你女儿去倒。”
从居委会回家后,外公发了非常大的火。当时我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印象很深。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外公将一只白瓷茶杯扔在地上,茶杯碎成两半,茶水泼了一地。与此同时,他用脚拼命地猛跺地板,嘴巴里吼叫着,“该死!该死!该死!”叫一句跺一下脚,声势十分惊人,我甚至觉得整个楼层都在跟着晃动。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瞬间外公就停住了,木雕似的在原地静立了好几分钟。这之后外公拿来笤帚、簸箕开始收拾,完了用拖把拖了两三遍。干这活儿他绝对拿手,也让他越拖越平静。
这是我平生所见的唯一的一次外公发作。
不久之后,我父母也被打倒了,加入到“走资派”的行列,但他们没有被罚去扫厕所。父亲被隔离在五七干校挨批斗。母亲照常上班,“戴罪立功”。可他们单位里的革命小将上门来贴标语了,就贴在我们家门框的两侧,门头上也贴了横幅,就像贴春联过年一样。上面的字我也认不全,什么“炮轰”“火烧”“油煎”,加上倒过来写的我母亲的名字,名字上面还打了一个大叉叉。小将们贴罢标语,集体呼喊口号,而口号正是标语上所写的内容,之后呼啦一声扬长而去。外公并没有因此愤怒,反倒笑容可掬,他有事情做了。
那标语由于贴得仓促,难免不太平整,有的地方糨糊没有刷到,边角翘起,有的地方鼓了起来,明显下面有气泡。外公拿来糨糊瓶和扫墙的笤帚,缺糨糊的地方补糨糊,鼓凸之处用笤帚反复去扫,将空气挤出。爬高上低忙了足有两小时。最后,我们家门上的标语就变得无比平伏,外公后退一步,欣赏起自己的劳动成果。我们全家包括三楼的邻居,都后退到走廊的栏杆边上,欣赏不已,议论纷纷。这层楼还有其他走资派,门上也被贴了标语,就没有我们家贴得那么漂亮了。外公也曾想为他们把标语弄弄平,却遭到了痛斥,“不承你的情,你们家先改造好了再说!历史反革命……你们家是老反革命!”
外公只好作罢。
过了一段时间,大约有半年,那些贴标语的人又上门来了。这一次带着锣鼓家伙,舞着红旗,把我们家门框上的标语撕了下来,撕完之后又开始贴新标语。新贴的标语上有“光荣”“祝贺”“欢送”等字样,外公当场教我识读。他不仅笑眯眯的,而且笑出了声音,嘴巴都快歪到耳朵上去了。原来,我的父母被双双解放,接下来我们全家都将光荣下放到苏北农村,革命小将前来报喜。他们没有喊口号,而是集体跳了一段忠字舞,之后又扬长而去了。
外公拿来糨糊瓶、扫墙的笤帚,外加一把铲煤灰的铲子。他将门上的标语整个儿揭了下来,因为原来的标语撕得不够彻底,新标语几乎是贴在旧标语上的,凹凸不平的问题需要从根本上解决。外公用铲子去铲旧标语,投了抹布将门框擦拭干净,这才重新刷糨糊,小心翼翼地贴上新标语。这一次他忙了三四个小时,天都已经擦黑了。外公一身汗水,呵呵笑个不停,母亲也不好扫了外公的兴。最后实在忍不住,她对外公说,“稍微弄一下就可以啦,明天我们家就下放了,不住在这里了。”
外公也不回答,继续干到了天完全黑透。
继续扫地
说说我们这个家。
下放时我们家是六口人,外公、外婆、父亲、母亲、哥哥和我。母亲是独女,也就是说外公、外婆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母亲没有其他姊妹。因此父亲和母亲结婚时是父亲来了母亲家,而不是母亲嫁到父亲家去的。我父亲是所谓的“上门女婿”“倒插门”。这些事当年我自然弄不太明白,只知道我和哥哥从不叫“外公”“外婆”,或者“姥爷”“姥姥”,而是叫他们“爷爷”“奶奶”。而我父亲的父亲、母亲,由于住在北京,我们管他们叫“北京爷爷”“北京奶奶”。在这篇小说里,为了叙述的方便,我还是将外公、外婆称作“外公”“外婆”吧。
下放的地方很穷。一开始我们家住在生产队的牛屋里,不是形容,就是以前生产队养牛的“公房”,泥墙草顶。当地农民住的房子也都是泥墙草顶的,但牛屋比他们的房子还要破败很多。好在我们家三个人带薪,父亲、母亲工资照发,外公也有退休金。生产队给我们划了一大块自留地,加宅基地在内,差不多有一亩。父亲带领一家人栽树、种菜、种庄稼、养鸡,园子里不免生机盎然。我们家又有钱(现金),“田园生活”过得就像飞了起来。这些就先不说了。
外公比我年长整整六十岁,当年虚龄七十。这个年纪自然不便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在自留地上忙活亦不合适。他的任务还是打扫除尘搞卫生,手拿笤帚、簸箕,里里外外家前屋后扫个不停。由于家里现在不是地板,也不是水泥地,而是泥地,外公每天从屋里扫出去的土有一两簸箕,倾倒在河边的菜地上。时间一长,房子里的地面就凹陷下去了,一下大雨,积水就会突破门槛渗进来,水往低处流嘛。于是父亲就需要挑土,或者指挥哥哥和我抬土,垫家里的地面。我们垫多少外公就会扫出去多少。母亲就这一问题劝过外公很多次,“别扫啦,扫出去的土他们还会抬进来,何苦呢?”
这个道理外公也很明白,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每天非扫地不可。好在他扫土出门的速度要远低于我们担土进门的速度,一般外公要掃两个月,我们才需要担一回土,完全是可以应付的。
除此之外,外公还负责擦煤油灯灯罩。
当地人点的灯是墨水瓶做的,只有一根绒线“灯芯”,点燃后当真油灯如豆,直冒黑烟。我们家用的则是煤油灯,当地人称作“罩子灯”,带一个硕大的葫芦状的玻璃灯罩,点上不免光芒四射。这样的罩子灯我们家有四盏。每天傍晚,外公就会将分散在各个房间里的罩子灯收集一处,取下玻璃灯罩开始擦拭。他用擦眼镜的绒布擦灯罩,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那块布伸进灯罩里,左旋一下右旋一下,十分富于节奏和韵律。还会对着灯罩里面哈气,然后再擦。灯罩擦完了他再擦煤油灯的“底座”。一切就绪后外公依次点上煤油灯,这时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外公就这么坐在四盏煤油灯映出的光明中,歇息片刻。之后起身,将煤油灯分送到四间由向日葵秆隔出的土屋里。
村上的人家办喜事,或者队干部开会,会来我们家借煤油灯。他们管外公叫“老爹爹”,后来“罩子灯”也被他们改称“老爹的灯”了。他们时不时地会来我们家借“老爹的燈”。
知道村上的人买不起煤油灯,外公特地“赞助”了两盏灯送到队上。他想的是,如此一来村上的人用灯的时候可不就方便了?但他们还是来借灯。外公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不仅买不起灯,更买不起点灯的煤油(当地人墨水瓶做的灯用的是柴油)。于是外公又将送出去的灯拿了回来,灌满煤油、擦好灯罩、剪平灯芯,以备村上人的不时之需。因此我们家的煤油灯就从四盏变成了六盏,外公四周的光明就更加耀眼了。
“夺钱”和收蛋
初来乍到,又是陌生的异乡,和当地人搞好关系尤其必要。父亲将此称为“联系群众”,鼓励我们家人和村上的人“打成一片”。
父亲的方式是参与到生产队的增产规划中去,每天行走在田间地头,在一个小本子上又写又画(调查研究),熬夜召集队干部探讨科学种田问题。还从南京引进了良种,从县城购买了化肥、农药,所需费用自然是我们家出的。母亲则背着一个印有十字的药箱,走家串户给村上的人治病。她并非学医出身,但有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在手,村上的人平时也不吃药,完全没有抗药性,一点小病,头疼脑热拉肚子,几粒药丸下去立马见效。这些就不说了。我要说的是外公“联系群众”的方式,足不出户,而且从来被动,但却非常有效果。外公联系群众的方式简单地说,就是撒钱。
村上的人知道“老爹”好说话,隔三岔五会来找外公“夺钱”,也就是借钱,他们把借钱叫作“夺钱”。
“老爹,夺一块钱给我用用。”
“老爹,夺三块钱给我用用。”
每次夺的钱也不会很多,这些钱自然不会还,因此说是“夺钱”也名副其实。外公有求必应,从来没有拒绝过,最多打一点折扣。比如对方夺三块只给两块。一传十十传百,来我们家夺钱的社员越来越多了。母亲自然又一次劝说外公(就像劝他不要那么勤地扫地一样),道理是明摆着的:一两个人夺钱没问题,所有的人都来夺钱我们家又不是银行。外公的道理同样不好反驳:村上的人在生产队上挣工分,平时没有任何工资收入,手上没有现金,不用说买不起点灯的煤油,就是去供销社里买盐巴也得需要钱(现金),而人不吃盐又怎么行呢?
母亲说,“那我们下放以前他们是怎么解决的?”
“以前,”外公极其罕见地说了很多,“他们或者带几个鸡蛋在供销社里卖了,换点买盐的钱,或者,就等年底分粮食,看看有没有结余的工分,折一点现金。”
“还是啊,他们总有自己解决的办法。”
“但现在,他们家的鸡下了蛋都往我们家送了……”
外公说的是另一件事。那会儿我们家还没有自己养鸡,吃的鸡蛋是从村上买的,外公所付的钱远远高于供销社的收购价,于是村上的人就主动把鸡蛋送到我们家来卖了。一传十十传百,后来我们家门口就排起了长队。从我们家新起的房子一直排到园子的“桥口”(进出园子的入口),妇女、孩子们挎着篮子或者用手捧着,来我们家卖鸡蛋。自然远远超出了我们家用蛋的需求量,外公依然照收不误,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再后来我们自己养了十几只鸡,自己家的鸡下的蛋自己吃,前来卖鸡蛋的村民仍然络绎不绝,外公仍然照收。他的意思是我和哥哥正在长身体,需要补充营养,总之这鸡蛋一直吃到要吐,今天我写这段时仍然感到恶心不已。
炒鸡蛋、蒸鸡蛋、煎鸡蛋、白煮蛋、溏心蛋、茶叶蛋、蛋花汤、蛋炒饭……我们还将大量的鸡蛋腌制了,做成咸鸡蛋、咸鸭蛋、松花蛋(顺便说一句,后来不仅鸡蛋会送到我们家,鸭蛋、鹅蛋甚至麻雀蛋也都会被送来),如此一来才有利于保存,不至于变质发臭。当然,最根本的解决办法还是把这些收购来的各种蛋再拿到供销社里去卖掉,卖的价钱自然没有收的价钱高,但好歹也弥补了一部分损失。收购村民鸡蛋的钱是外公从他的退休金里出的,将收购来的鸡蛋拿到供销社里再卖掉,让外公不至于破产,买蛋和卖蛋的事业能够继续进行下去。但外公还是负债了,有时收购了村上人的鸡蛋却付不出现金,只有赊账,等待下个月他那四十几块钱的退休金发放。
回到夺钱的事。母亲的意思是,至少夺钱和收蛋不能同时并举。外公总算接受了。以后再有人向他夺钱,他便会说,“你家的鸡有没有下蛋?拿几个鸡蛋来。”
直到今天我始终在想一个问题,就外公的身世看,他是起于贫寒的,如此大方或者浪费的习惯是如何养成的呢?很可能和他是“三房官一个”有关,体现了他“宝贝”的一面。否则真的没法解释。外公对钱财完全没有概念,说没有概念好像也不全对。对自己亏欠别人的,他总是耿耿于怀(见前文“礼尚往来”),而且,他的大方和浪费也不是花花公子式的,金钱和财富外公从不用于己身。除了嗜烟外公没有任何恶习,不赌不嫖不喝不抽(抽大烟),也不喜欢穿衣打扮(一年四季总是那套中山装),更不爱听个戏遛个鸟泡个澡,古董收藏什么的也和他无缘。可以说外公压根儿就没有个人爱好,如果扫地抹桌子擦灯罩不算爱好的话。他绝对是一个谜,一个大手大脚铺张浪费的另类之谜。
憋 功
当地人家没有厕所。每家都是在自留地上埋一只粪缸,三面用玉米秸扎的篱笆围一圈,留一面不围,也没有门,这面一般对着村道。人在里面大解,村道上有人经过,好方便打招呼。
“吃过饭啦?”
“还没呢,你吃过啦?”
“我家也没吃。你没吃饭来我们家吃饭。”
“不了不了,我们家的饭好了。”
这样的所在自然不能算厕所,说是茅房还差不多。我们家的自留地上也埋了粪缸,但没有扎篱笆,所以说连茅房也算不上,显然不能在里面大小便。屋里就更不用说,没有下水系统可供排污,于是便用上了马桶。在马桶里解决,然后再拎着马桶将粪水倒进外面的粪缸里。外公终于还是在家里“上厕所”了,想起他曾经因为此事大光其火,我觉得真是委屈他了。
好在现在家里(我们已经搬进新起的“安家房”)的房子大,房间多,专门辟出了一间放马桶。但话又说回来,我还是很少看见外公蹲马桶。倒也不是外公拉不下面子,而是他便秘。三五天,甚至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他老人家大回便。也许这便秘的毛病就是以前在南京坚持不在家上厕所给憋出来的,憋大便已成了外公的一个习惯。当然在乡下已经不需要像以前那么憋了,可习惯成自然,自然又成了一个老毛病,让外公痛苦不已。
外公要么不蹲马桶,如果蹲马桶少说也得一两个小时,甚至三四个小时。马桶的前面拉了一块布帘子,我们只能看见布帘下面他穿着解放鞋的脚,外公十趾抓地,解放鞋的鞋面都鼓凸起来。里面,外公不禁呻吟起来,他在用力。时间太长了,母亲就会对我或者哥哥说,“去看看爷爷。”我们撩开布帘,只见外公脸涨得通红以至于发紫,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模样十分吓人。也许外公的这副狰狞的表情是故意的,是想吓走哥哥和我。如果外公的大便空咚一声落进马桶里(当然不可能有声音,这里拟声表示此事非常重大),则绝对是一个喜讯,全家人于是奔走相告,当然是在这四间房子八分自留地的范围内。
“爷爷大便了!”
“爸爸大便了!”
“老头子今天大便了!”
萦绕在家里近一个月的压抑气氛一扫而光。外公自布帘后面走出,不免容光焕发,年轻了很多,整一整他的中山装,我仿佛又看见了当年他当小学校长时的派头。
外公当小学校长时的样子我自然没有见过,但想象过,就和现在是一个模样吧?总之外公一身轻松,整个人都舒展开了。
但事情不可能总是这么“圆满”,如果超过一个月外公通过自己的努力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得借助外力。因此我们家果导、甘油锭、开塞露以及灌肠器是常备的。果导和甘油锭还好办,外公可以自己服用和操作,使用开塞露或者灌肠就必须有人帮助了。届时外公脱下裤子,趴卧在床上任人“宰割”。外婆是家庭妇女,对药物器械之类的玩意儿天生畏惧,剩下能帮助外公的人在我们看来最合适的就是父亲了。但父亲是外公的女婿,在外公看来他最不合适,他宁愿求助母亲也不愿麻烦父亲。但母亲毕竟是女人,除非万不得已……总之这一艰巨而光荣的任务最后就落在了哥哥和我身上,母亲则在另一间房子里给予必要的指导(我们家房间的隔墙上面未砌)。很顺利地帮外公灌完肠,他还得在床上趴一会儿,母亲的声音这时传了过来:
“给爷爷盖上被子,不要让他着凉了。”
凡此种种不便,外公是能不让人帮忙就不让人帮忙,于是他就憋着,当真是憋功了得。母亲劝说过他很多次,说憋着对身体不好,本来没病也会憋出毛病,灌肠实在是非常方便的。外公置若罔闻,除了使劲憋着,他还能用什么方法维持必要的自尊呢?虽说这自尊在自己家人看来十分莫名其妙。
肖像及背景
也许由于便秘怕拉不出来,外公的饭量始终很小。他从来没有发福过,年纪大了以后体重仍然不增不减。身形高瘦,腰背笔直,外公的个子在我们家是最高的。挺拔的外公就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前文说过),这衣服架子上始终套着一件中山装。也不是什么好料子———当年外公当小学校长时有过呢子制服,已经成为传说,是暗中处理掉了,还是压在箱子底下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现在穿的也就是普通的蓝咔叽布做的中山装,并且已经很旧了,经过多次洗涤褪色严重。但再家常的衣服到了外公身上都像制服或者礼服一样,扣子扣得一个不落,包括领口的风纪扣。那风纪扣紧锁着外公肌肉松弛的喉咙,哪怕再热的天气也不解开。再冷的天气,穿上棉袄了,外面罩的也是那件中山装。如此一来中山装就不可能那么平伏,外公身上鼓鼓囊囊的。在见南一队(我们家下放的生产队),外公养成了袖手的习惯,他就这么双手笼在袖管里,缺了牙齿的嘴上叼着香烟。那烟灰越来越长,终于掉落下来,中山装上便落了一些雪花似的烟灰。这大概是外公最落魄的形象吧。即便如此他仍然气度不凡,甚至,更有气质了。
外公花白后来全白的头发向后梳着,一丝不乱。头发虽然白了,但他不掉头发,也就是說头不秃,发量既不稀少也不过分。再加上瘦长的脸型、周正的五官,怎么看外公都像一个大人物。对了,外公戴一副圆形的黑框眼镜,那眼镜并非是老花镜,而是近视眼镜,但度数不高,镜片并不呈现出厚厚的瓶底状,里面外公的老眼分明。外公看上去倒也不像一个当官的或者位高权重,要说像什么人,就像一个大学问家。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大学问家”,从小到大我从没见他写过一个字(除了记账)。看书,也是随手抓过一本翻看,就像看报纸一样。外公平时手上总是攥着一张报纸,翻过来掉过去地打量。就是“打量”这个词,而非认真“阅读”。这大约算是外公的悠闲时光吧。
他从不关心国家大事,至少我从没听过外公有这些方面的议论。实际上,外公任何方面的议论都很少。他很少说话,生性沉默寡言,却一点也不会让人感到压抑或者沉重。外公的表情总是温和的,牙齿缺了以后农村又没地方看牙,张着一张牙口不全的嘴,感觉上他一直乐呵呵的。他不关心大事情,但似乎对家庭生活很热衷,“热衷”一词好像有点过了,实际上外公只是“恪尽职守”。每天外公除了扫地、擦灯罩,就是坐在“锅屋”里的煤炉边上的一把椅子上。其实自从我们家用了烧柴草的“大灶”以后,从南京带来的煤炉就用不上了,但外公还是会照常生煤炉,他要在上面烧开水。水烧开后他就灌热水瓶,六七只热水瓶,有铁壳的、竹壳的、塑料壳的,在锅屋的桌子上放了一长溜。我们家的开水自然供大于求,于是外公每次灌开水的时候都要将热水瓶里原有的开水倒掉,倒完还得把热水瓶提起来,瓶口朝下,将里面残留的水沥净。外公的理论是,里面的开水已经不热了,他称之为“凉水”,“凉水”会像种子一样,使刚灌进去的现开的“滚水”受到传染很快凉掉。这番操作以后外公才会将开水灌进热水瓶里。
他就这么坐在煤炉边上,烧开水、倒“凉水”,再灌进滚开水,乐此不疲。顺序还不能乱,所有的热水瓶都是按灌开水的不同时间依次排列的。热水瓶的队伍不断向前移动,最后灌的热水瓶总是排在最后面的。
等待水开的时间里外公也不闲着,他开始擦铁锅、钢精锅、砂锅以及各种锅盖。尤其是钢精锅是外公工作的重点,外公动用了去污粉、洗衣粉、煤灰、稻草、泥巴,甚至埋藏在泥巴里的当地特有的砂礓,使用抹布、丝瓜瓤、锅铲、菜刀、勺子、起子以至于镊子等工具,刮擦不住。我们家所有锅以及脸盆都被擦拭得锃光发亮,虽说表面仍然凹凸不平。他还嫌不过瘾,将冬天才能用上的铜汤壶也找来擦了一遍,铜汤壶擦得跟铜镜似的能照见人影。只有进九以后这些铜汤壶才会被灌入开水,而灌开水时外公从来都是热水瓶里倒的,不会直接从开水壶里倒。他预备的开水终于有了个去处了。汤壶用专门装汤壶的布袋装上,束紧口上的带子再打一个活结,外公将其分送到每张床上的被窝里。自然冬天以外的季节外公并不需要如此,但他仍然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捣鼓家里人晚上起夜用的痰盂。这样的痰盂我们家共有两只,一只是他和外婆用的,一只是我父母用的。外公照例将痰盂擦得锃亮,还得去除里面的尿碱。他去除痰盂里尿碱的方式和去除烧开水的壶的水碱的方式是一样的,这方面外公一向善于“举一反三”。我和哥哥人小,因此尿量也小,起夜时并不需要痰盂,一只吃水果罐头剩下的玻璃瓶也就足够了。哥俩分别一只那样的玻璃瓶,由外公每天洗净、晾干后放入我们的床下,夜里伸手一摸就能摸到,使用起来便捷之极。早晨起床后外公去各个房间里收集痰盂和玻璃瓶,将尿液悉数倒入马桶中,再将马桶提到外面倒进埋在地里的粪缸里。父亲领着哥哥和我生产劳动,将粪缸里的粪水舀起担入自留地上的菜地或者玉米地。粪水泼洒开去,按诗人朱庆和的话说,洋溢着一股“谦和的臭味”,而我却看见了一小段隐约的彩虹。但还是老话说得中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总结一下。外公擦汤壶就像他擦钢精锅,去除尿碱就像他去除水碱。他擦尿瓶的程序和方式自然和他擦拭煤油灯罩是一模一样的,因为都是玻璃制品。夹一块布伸进瓶口,左旋右旋,对着里面哈气,擦拭完毕小心翼翼地拿起,对着亮光看了又看。虽说我们起夜用的尿瓶不会自己发光,可外公没有分别的用心是同样的,光明而敞亮。
顺便说一句,我们家的马桶也是外公负责刷的。他每天都会来到小河边上刷马桶,手持一把马桶刷左旋右转。见南一队相对富裕的人家也有马桶,但倒马桶刷马桶的活儿一概都是妇女,“老爹”刷马桶太不可思议了,不免引起了围观。村上的人站在小河对岸指指点点,外公完全无感,时间一长也就见怪不怪了。可见外公的自尊以及禁忌有他自己的逻辑,别说是当地人,就是我们也不能完全了解。当然,外公刷出来的马桶绝对干净,毫无异味,这一点所有的人都是有共识的。按村上人的说法,老爹的马桶放在墙根底下让太阳晒晒干,用来装粮食都“不碍事”。
守 望
现在我们知道了,外公的生活重心是家庭,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家庭琐事上。为家人服务,不计荣辱。虽说他嘴上没有过这方面的表达,但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胸无大志,也不放眼全球,一心只是扑在家里人身上。后来我长大了,有了一些知识,知道外公患有某种程度的强迫症,但那也是一种爱家人的强迫。从爱家人开始进而扩展到爱家人以外的人,甚至于动物,具体来说就是我们家养的小白,一条土狗。当然了,小白也是我们家的家庭成员。
外公有守候的习惯。哥哥去邻近的大队上中学,我去邻村上小学,每天放学,外公都会站在村道边守候。父母去生产队的大田里劳动,收工之际外公也会守,更不用说家里人去十里外的公社赶集,或者去二十里外的县城办事。掐好时间,估摸着我们差不多就要归来,外公便踏上了征程。
他先是站在我们家园子的桥口上,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走完整条村道后,继而上了严妈河堤。那严妈河相对而言是一条大河(灌溉渠),有三四十米宽,主要是河堤临高,站上去可以俯瞰一望无际的田野、村庄(我们家下放的地方地处平原)。外公身后跟着小白,外公走它也走,外公停它也停。有时候外公没有走,小白突然启动径自跑到前面去,说明外公守候的人已经出现了。暮色苍茫中外公看不清楚,但狗眼尖,率先看见了家人的身影。所以说小白是外公的好帮手,是他派出去的不可或缺的“侦察兵”。
迎完一个人,比如放学的我,外公并不转身,和我一起回家,而是继续站在原地,等待下一个。直到等来我们家最后一个回家的人,他這才掉转方向,但也不会和那人一道走。外公有他自己的速度和节奏,慢慢地在后面尾随我们。他似乎羞于承认自己的行为是守候或者迎候,表现得就像是一次兴之所至的散步,遭遇我们只是某种偶然。外公温和地一笑,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之后,他或许继续站在河堤上,或许远远地落在后面,“赶着”我们向我们家的房子一路而去。小白则在二者之间(外公和他迎到的人之间)来回奔跑,兴奋得不行……
外公的这种守候、守望,准确地说应该叫作“迎候”,完全是动态的。虽说外公走走停停,在总体趋势却一直在向前进,向着家人必然会出现的那个方向,或者他们前往的那个地点。外公连守带看,连看带走,不知不觉离目标(目的地?)越来越近。有时候会非常夸张,比如我放学走出学校,抬头一看,外公已经站在桥口的路边上了(邻村的小学也在一个园子里)。或者母亲去黄集赶集,十里地外公能迎出去五六里,一半路都走过了。
母亲劝外公说,“你迎不迎都是一样的,我们都会到家,何必呢?”
外公不答。母亲又说,“你年纪大了,在路上摔个跟头怎么办啊?”
外公突然冒出来一句,“我也想去集上看看。”说罢,辞别母亲继续向黄集方向走去。母亲在他后面打着车铃喊,“爸,爸!都什么时间了,赶集的人早散啦!”
后来,外公守候的任务骤然减轻了。
前文说过,父亲为和村上的人打成一片,领着他们科学种田,调查研究、开会讨论,忙得不亦乐乎。这事不知怎么地被反映到上面,组织上下来人了,调查的结论是父亲不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竟然企图篡夺基层领导权。父亲的党籍因此被开除,自此以后父亲就不再去生产队上了,出工劳动也不参加。他足不出我们家的园子,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侍弄自己家的自留地上,所以外公就不必去守候他了。哥哥去县城中学读高中,住在学校里,除了周六返家的日子,外公也不需要去守。仍然需要守候的人只剩下我和母亲。我每天上学,母亲隔三岔五地骑车去黄集(公社所在地),给“北京爷爷”寄信、拿报纸以及采购一些日用品。
一天一个队干部来我们家捎信,说公社邮局里有我们家的包裹,让母亲去取。母亲骑上她那辆二八女式飞鸽牌自行车(从南京带下乡的)就出发了。下午四点过,外公前往迎候。他走走停停,竟然走到了黄集,看见公社邮局的大瓦房了。大门紧闭,外公叩之不应,当时天已经黑了。无奈之下外公退至黄集街的进口,站在一棵大树下面向着街内守望。黄集就这么一条小街,外公没有深入进去是怕错过母亲。这会儿黄集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保护领地的几条野狗冲外公身后的小白发出威胁性的吠叫声……
最后,外公还是往回走了。不过他走得很慢,比去黄集的时候慢了很多。外公大概是这么想的,母亲是骑车的,速度显然要快于自己,走得越慢就越有可能“碰见”母亲,就是说被她从后面赶上。外公虽然是往回走,但整个的知觉都集中在后背上,就像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在我看来,这仍然是“迎候”母亲,只不过采取了某种背身的姿势。外公的脚步向前,实际上是在“后退”,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等到母亲。
外公的姿势非常危险。年事已高、道路不平是其一;其二,对眼前的事物外公视而不见,懵懵懂懂地向前迈步(他的注意力只在身后的响动上)。那天是一个明月之夜,月光照得四下里明晃晃的,砂礓公路两边的小河更是明亮,外公差点没把一条月下的小河当成柏油马路,一脚踩进河水里。猛然醒悟,他告诉自己,这里不是南京……好在由于速度极慢,外公总算没有摔跤。快到家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父亲带着我正从外公对面的方向走过来。小白一阵吠叫后,外公几乎是跌进了父亲的怀抱里———我从边上也扶了一把。这一次,外公没有表示他只是去散步遛弯,劈头就问,“李华回家了吗?”
李华是母亲的名字,她没有回家,父亲领着我是专门去迎外公而非母亲的。“回家再说吧。”父亲道。
“李华回家了吗?”外公又问。父亲无奈,这才说,“她今天不回來了。”
外公就像没有听见,又问了一遍,“她没有回家?”
“没回家。”
父亲话音未落,外公就挣扎着想扭转行走的方向,意思是要返回黄集,去迎尚未归来的母亲。父亲和我把他抓住了。
那是母亲被隔离审查的第一天,她其实是被骗到黄集去的,邮局里压根儿就没有我们家的包裹。捎信的队干部受命将母亲诓骗到公社革委会自投罗网,南京下来的专案组早就在那儿等着了。快吃晚饭的时候,队干部大概觉得良心不安,自动跑到我们家报信,说明原委。父亲在灯下思考,挨到九点多钟,这才让外婆看家,领着我去寻找外公了(哥哥当时在县城的中学)。
父亲并没想过去公社革委会问个清楚。一来,革委会肯定下班了;二来,父亲本身的问题尚未解决,贸然前往万一也被扣下,家里还有老人、孩子如何是好?他不管我懂不懂,一再对我说,“要相信组织相信党,你妈妈是清白的,误会总会得到澄清。”其实我很懂。外公更是一个懂道理守规矩的人,当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在父亲和我的搀扶下乖乖地回家了。
“要相信组织相信党,误会总会得到澄清的。”父亲对外公说。
外公叹了一口气,没作任何回答。
守望二
从此以后,家里需要守候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但外公也不去迎我了。最多,我放学归来时他会站在我们家园子的桥口边,是我们家园子的桥口,而不是我们学校园子的桥口。这是守候而非迎候,二者是有区别的。外公不再有散步的心情,但也有可能是因为某种迷信,外公或许会想:越是去迎接,被迎的人越是不会出现。还有一种可能,那天晚上去迎母亲外公走了太多的路,身体消耗太大,他已经没有迎候的体力了。
二十几天后,眼看就要过年了,针对母亲的审查才告一段落。也是那个队干部来送的信,说明天下午母亲就会“来家”。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外公显得心神不宁,他照例收集了痰盂、玻璃瓶,将夜尿倒入马桶,去小河边上的“码头”上刷马桶。之后生煤炉烧开水,烧开水的间歇擦钢精锅,喂鸡、喂狗……干这些的时候他不免心不在焉,比如灌热水瓶的时候忘了去沥热水瓶里的残水。中午时分,他就开始灌汤壶,并将灌好后的汤壶分送到每张床上的被窝里。之后将煤油灯收罗一处,开始擦,擦完后点上。当时我们家的五间房子被冬天的阳光照得正亮堂,点灯完全多此一举。外公大概想把一天的活集中到上午干完吧,因此才失去了往常的那种镇定、有条不紊。
吃罢午饭,他也没有坐在煤炉边的椅子上手里捏着报纸脑袋下垂“迷糊”一会儿,就领着吃饱喝足的小白出门了。谁都知道,他这是要去迎候母亲。外公终于又一次走出了我们家园子的桥口,并从桥口出发走完了整条村道,来到了严妈河堤上。但外公并没有进一步往黄集方向而去。就像上面说的,他可能因为体力不支,也可能因为上次去迎母亲留下了心理创伤——迎出去越远就越是迎不到那个要迎的人。总之外公上了严妈河堤就不再向前走,像根树桩子那样杵在那儿,时间之长,连小白都不耐烦了。它跑回我们家的园子里几次,转几圈,在我们身边绕一下,再跑回河堤上。有一次竟然真的把外公当成一棵树了,小白抬起后腿对着那棵树滋尿。外公往边上让了一下,小白反应过来,及时收住,狗尿才没有滋到外公的裤腿上。这个小插曲是外公后来当成笑话说的。外公居然说了一个笑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可见外公那天有多么高兴,简直已经失态了。
因为放寒假了,我没有去上学。父亲交给我的任务,就是一次次地跑到严妈河堤上看外公,然后向他汇报。他无法劝阻外公,但很担心他,父亲说,“站着比走路更需要体力,爷爷站不住的话你就扶他一把。”
我向父亲报告,“爷爷还站在那里,他不要我扶。”
一小时候后又回来报告,“他还站在那里。”
如是反复几次,直到黄昏降临。小白就是这么一趟趟地跟着我跑回家的,然后又跑回去的。见南一队收工的人议论纷纷,所有的人都知道母亲今天“放出来”了,老爹这是在“望”李华。“他闺女今天来家。”外公守候的习惯再也无法掩饰,推托为一次散步,至此昭然于见南。我觉得外公已经不在乎了。
天擦黑的时候母亲终于回来了。当时,看热闹的村民已经回家,村上草房顶上的烟囱里冒出炊烟和火星,严妈河堤上只剩下一人一狗,外公眼望黄集方向,下巴颏抬起,花白的胡茬箭头一样指向前方。先是小白跃起,向前面的昏黑中奔去,之后,一片苍茫里传来了清脆的自行车的铃铛声。晚霞已经消退,西天依然很亮,河堤上灌木丛的阴影里出现了母亲推车的身影。外公终于等到了。
他像平时那样点点头。母亲扶着自行车停下,想说点什么,外公示意她先走。之后外公又在河堤上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慢慢地向我们家的房子走去。一切又回到了以前,外公只是散步,以散步的悠闲和节奏尾随着母亲。
外公最后一个到家。进屋时家里的六盏煤油灯点得烁亮,映出他高瘦挺拔的身影。外婆发现外公的衣服上沾满了雪白的烟灰,伸出手去掸。这一掸不要紧,外婆叫了起来,“还真是雪啊,下雪了!”
全家人都举头向堂屋门外看去,只见漆黑的背景下无数的雪花在煤油灯灿黄的光线里狂飞乱舞。
星 河
乡下最好的季节是夏天,至少在孩子的心目中如此。放暑假了,不用再去上学,尤其是晚上,可以长时间地躺在家门口的竹床上乘凉。这里地处平原,再热的天气也会有风,加上夜凉如水……太阳还没有落山,晚霞满天的时候就开始准备,在门前的泥地上泼水,将老竹床从屋里搬出来。先是一家人绕那竹床而坐,把它当成饭桌在上面吃饭,吃的是绿豆稀饭、自己家腌制的各种蛋,自然还有诸多菜肴,大多也是自己家的园子里出产的。饭后,将碗盏瓢盆收拾进锅屋,用井水将竹床擦拭三遍以上,上面就可以躺人了。重点是那竹床,据说还是抗战胜利后外公从重庆带回南京的,又从南京带到了见南。由于几代人的皮肉摩擦,表面已是深红一片,红得发紫。夜幕降临以后你并看不见竹床床面的颜色,但只要往上面一躺,就体会出它的不同凡响来了,光滑清凉不必说。这张竹床一般由我和哥哥占據,父亲、母亲各有他们的藤椅。外婆则坐在一把吱嘎乱响的竹椅上。唯有外公从来不坐,他始终站着,是站着乘凉的。
当我们一家放平了,降低了高度,原本就高的外公更是可以“俯瞰”我们。他就像一只牧羊犬一样,把我们圈定在一个范围内,保持在他的视线里,这样他就放心了。他绕着我们来回走动,还好,幅度和频率都不大,不易察觉,因此也不会引起我们的烦躁。外公只是一会儿会换一个地方站。有时外公不见了,肯定就是去园子的别处巡视了。
我们家的园子,连宅基地在内大概有一亩,四周小河环绕,只有一个桥口通往村道。园子本身却不在村子里,离开村子主体大约两百来米,可谓单门独户,不免世外桃源。外公绕河而走,一般会走上两到三圈,再回到房子前面。一次,外公在屋后的玉米地里看见了一个白衣人,他向那个白影走过去。外公走影子也走,一直走到了河边上。河边相对开阔,光线明亮了不少,但并没有白衣人或者别的什么人。外公说他似乎听见了落水的声音。事情就是这样的。
外婆一口咬定,外公碰见了落水鬼。相信唯物主义的父亲、母亲自然嗤之以鼻,坚决不信。他们让外公再说具体一些,外公笑笑,就什么都不说了。再后来,我们家菜地上种的冬瓜被人偷了,估算了一下,被偷的冬瓜加起来有两百多斤。外婆就不说水鬼了,只说家里进了贼。两件事虽然都发生在夏夜里,但并不是同一年的夏天,二者相距可能有一两年。有一年外公碰见了白衣人,另一年大致相同的时间我们家的冬瓜被偷了。外婆硬是要把两件事放在一起,说成一个穿了白衣服的贼偷了我们家的冬瓜,然后跳进河里游走了。
除了我很不服气,我们家没有人和外婆争辩。相反,父母为我们家冬瓜被偷的事似乎非常高兴。我们家的冬瓜被偷了,而且是两百多斤,只能说明我们家的园子出产丰富,值得一偷。对外公巡视园子的活动,他们不再劝阻,不再说,“爸爸,你休息一下吧,黑咕隆咚的,河边太危险了”。
父亲特地用斧头和柴刀加工了一根树棍,让我塞给外公。再加上有小白跟随,我们家的园子也就这么大,万一有什么情况也来得及救援。外公的巡视于是便“合法”化了。
但外公的目的不是看守财物,而是看守人。我们家的人都待在园子里,所以外公才会巡视园子的。更多的时候,他也不巡视园子,就这么站着,看着我们乘凉。三伏天气,虽说乡下的夏夜清凉,但也不至于穿得那么整齐不是?外公仍然穿着中山装,长衣长裤,风纪扣一直扣到喉咙口。由于里面没有棉衣和衬衣,夜风自袖管裤筒里自由出入,看上去外公更像一副衣服架子了。他就这么如猎猎旗帜一般地站着,不对,如旗杆一般地站着,呈现出一个清晰的剪影。四下里一片漆黑,我平躺在竹床上,眼望上方浩瀚的星空银河。父亲正指指点点,将他有限的天文知识传授给我。
“那是牛郎,银河那边是织女……那儿是北斗七星。把那几颗很亮的星星连起来看,像不像一把勺子啊……”
当时我的眼睛已经近视,但没有戴眼镜,因此星河如一片光亮的雾气一般铺展在我的眼前、上面。星河看累了,我想休息一下,蓦然瞥见边上的外公,看见他高瘦的侧影。外公张着一张因年老而肌肉松弛的嘴,缺了门牙的凹陷处正在翕动。一呼一吸,一呼一吸……在我幻觉中那灿烂如雾的星河仿佛出自他老年的口腔。越是这么看这么想,我就越是觉得是这么回事。外公呼吸星空的壮景就这么留在了我心里。
看电视
我们家在见南一队生活了四年,后来搬到了黄集(公社),再后来搬到了县城。我是从县城中学考入外地大学的。我上大学以后,我们家也从下放的苏北落实政策回了南京,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就是我父亲因病去世了。父亲去世时五十岁不到,我刚满十八,到了法定的成年年纪,就好像因此父亲才放心地走了……因为这篇小说是写外公的,这些就不说了。
我们家没有搬回洪武路九十六号,房子早就分配给了别人。考虑到我们家的具体情况,组织上分了一套更大的公寓房给父亲。那房子父亲甚至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溘然而逝……我也没有见过那房子,寒假回家来到一栋陌生的楼前,敲门进屋。当然,里面的人我再熟悉不过,只是父亲已经被高挂在墙上了,镜框是黑色的,丝绸做的白花还没有取掉。父亲透过明亮的玻璃对我微微而笑,很欣慰的样子……
哥哥也从外地回来了,他也考进了大学,但和我不在同一个城市。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这还不是后来成为中国人划时代新民俗的“春晚”,可算作春晚的前身:电视直播一伙电影和相声界演员联欢。我们家的电视很小,十四英寸黑白索尼,即使是这样的电视也不是家家都有,还是母亲准备迎接父亲病愈后回家咬牙买下的。早早吃罢年夜饭,收拾掉碗筷,就像看电影那样熄灭了房子里所有的灯,黑白光影在我们的脸上晃动。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瞪大眼睛,动不动就笑成了一朵花。那会儿大家的笑点都很低,情绪起伏和节奏与电视里表演的人完全一致。外公也不例外,他没有独自站着,或是到处巡视,厚实的墙壁正包裹着一家人呢。而且,看电视以前他已经检查了门户,关门锁窗,拉上了窗帘。
总之外公看得很投入,以至于都有点忘乎所以。大概因为老眼昏花了,他尽量凑近电视,张着一张缺了牙齿的嘴一直在呵呵而笑。这时,我们听见外婆说了一句话,“看看你爸哦,人恨不得都要钻进去了!”
这话她是对母亲说的,但我们都听见了。外公是否听见了,我不得而知。但外公似乎收敛了一些,不再凑得那么近了。过了一会儿,由于表演实在“精彩”,他不知不觉又恢复到刚才的姿势。“哈哈哈哈。”外公竟然笑出了声音。
“老都老了,连脸都不要了。”外婆说,“你要管管你爸爸……”
反正外公看电视,外婆看的一直是他。一开始母亲大概认为不搭理外婆,这件事就可以糊弄过去。但母亲越是不理外婆,外婆就越生气,从气外公看电视到气母亲不管外公,任凭他胡作非为……最后母亲无奈,只好说,“妈,你这是干吗呀,爸爸难得高兴一次。”
“你要管管他!”
如此一来就把事情挑明了。外婆不是不满外公看电视,而是不满他看电视里的女人。既然是电影界的联欢,自然女演员众多,既然是女演员,自然个个美若天仙。她们的穿着也谈不上暴露(时代所限),但至少也是“花枝招展”的……当我醒悟到这一层再去看外公,他人已经不见了。外公去了厨房,坐在椅子上烧开水(等水烧开),然后将开水灌进热水瓶和汤壶。
外婆一方面得了老年痴呆症———据母亲说她怀疑外公正是这个原因,一方面语言能力却变得尤其发达,有话从不直说。外婆不说外公对女演员垂涎三尺,只说他看电视“人恨不得都要钻进去了”,而且她不直接对外公说,一定要通过第三者,也就是母亲,“你要管管你爸爸。”
母亲向我和哥哥抱怨,“奶奶老年痴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也就是说她无端怀疑外公有段时间了。一次外婆竟然交代母亲道,“把你的钱包放放好,不要让你爸找到。”母亲莫名其妙,问她是什么意思?外婆说,“你爸会把钱给那些坏女人。”
更可怕的是,外婆找母亲说这些的时候,外公就在场,她不是私下里悄悄对母親说的,而是当着外公的面。很可能外婆就是要当着外公的面,她就是要说给外公听的,如果外公不在她十有八九就不说了。外婆把“转弯抹角”“指桑骂槐”“声东击西”发挥到了一个新的境界。我和哥哥很关心外公的反应,他老人家肯定气坏了吧?母亲说,外公毫无反应,依然抄着双手,腰背挺得笔直,异常镇定地站在房间里,听着母女俩在谈论有关自己的事,就像她们说的是另一个人。
“你想到哪里去了?”母亲说,“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
“把你的钱放放好,不要让你爸看见……”
“爸爸”是另一个人,“你爸”也是另一个人。外公完全听而不闻,置身事外,最多他会独自走开,拿上笤帚、簸箕去扫外面单元的楼梯了。
外 婆
外婆是我们家唯一没有读过书的人,当年她嫁给外公自然是媒妁之言。这也证明了外公出身贫寒,娶了一个不识字的女人。但外婆并非是典型的传统妇女,和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基本不沾边。外婆一向喜欢使“小性儿”,这大概也是外公“惯”的。最让外婆得意的事,是他们逃难到重庆期间,她管过一阵子学校的伙食团,每天外婆会领着学校里的伙计去菜场买菜。外婆不认识字,但十六两一斤的秤杆还是认得的。说起那会儿,外婆不免眉飞色舞。“小阳伞,红皮鞋,走在青石板的路上咔嗒咔嗒的,所有的人都叫我‘校长太太……”从小我就听外婆这么说,说了十几年,眼前不禁会浮现出一幅画面:外婆的五短身材上裹着一件旗袍,肩扛一把油纸伞,脚踩高跟红皮鞋,领着或者跟着一个在厨房里干杂活的当地人,招摇过市。有这么去买菜的吗?但无论如何,这是外婆人生的高光时刻。
外公和外婆之间很少有交流。外婆越是人老话就越多,苕得厉害,外公哼哼两声,表示听见了,最多也就如此了。外公从不会主动找外婆说什么,哪怕是家庭琐事。当然,这绝非是外公针对外婆的冷暴力,外公天生寡言,对谁都一样。自然两人话不投机也是肯定的。我的意思是,即使外公不说话,你也能感觉到他对外婆唠叨的内容没有兴趣,甚至会引起一定程度不易察觉的烦躁。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整天扫个不停,或者去擦钢精锅的。
然而外公、外婆始终都睡在一张床上。
下放以前在洪武路,他们睡在一张大床上。下放后到了泥墙草顶的土房子里,他们还是睡在一张大床上。后来搬回南京入住新居,他们仍然睡在一张大床上。甚至床也还是那张床,木框上绷着棕绷。床已老旧,棕绷松弛,兜着老两口,他俩越挨越近,但再近也是两个被筒。自然是睡在一头的。只要一躺下,外公的姿势就保持不变,笔直地仰卧着,脑袋歪向床的外侧(背对外婆那面)。后来我总算明白了,睡在一起是一种习惯,也是规矩,并不表示他们相亲相爱。如果不睡在同一张床上,估计外公外婆都会睡不着觉。
外公这辈子只有外婆这一个女人,外婆这辈子肯定也只有外公这一个男人,因为自从结婚后,他们就从来没有分床睡过。由此一来(我的思路更深入一步),睡在一张床上就不仅是习惯或者规矩了,不仅是可有可无的“仪式”,而是——怎么说呢,那是一种命运,对外公来说,则是一种命运的惩罚。
杖朝之年
寒假结束,我和哥哥返回了各自的学校。后来发生的事我们是听母亲转述的。
一天早上,外公外婆的房间里发出激烈的争吵声,母亲赶紧披衣下床,奔了过去。推门进去后母亲看见了如下景象:昏暗之中,外公坐在床上,一面叫喊一面正在捶打外婆,“该死!该死!该死!”———这不禁让我想起“文革”期间外公从居委会归来的那一幕。外婆将头埋在被子里,根本看不见她人,实际上外公只是在捶打被子。
因为听见了声音,知道母亲进来了,外婆这才撩开被头,喊道,“杀人啦,你爸爸杀人啦!”喊完之后又迅速地拉上被子。这边外公继续喊“该死”,同时噗噗地捶打不已,那头外婆时不时地撩开一下被子,喊上一句“杀人”,两个人就像在做游戏一样。母亲又气又恨,说道,“你们能不能不要闹了,还嫌我们家的事情不够多啊?”仿佛是在教训两个不懂事的小孩。
她没有分辨是非曲直,腔调里不无厌烦,不过却有奇效,外公突然就不打了,也不再喊“该死”,只是坐在床上喘息。外公边喘气边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母亲反应过来,那是外公在哭。母亲不知如何是好,就带上房门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这之后就只剩下了外婆一个人的声音,她肯定已经完全从被子里出来了。“砍千刀的,脸比城墙拐弯还厚……母狗还没翘尾巴,你就往上扑啊……”骂不绝口。
母亲没有再次推门进去制止,因为不知道如何制止。好在外婆的谩骂声隔着两道门传过来,远没有外公“该死!该死!”那样的声势。
再后来发生的事,母亲也不在场,我只能凭借对外公的了解加以想象。
在外婆的咒骂声中,外公开始穿衣服。一件一件地全穿好了,低下头系上了解放鞋的鞋带,扣上中山装的风纪扣,这才打开了床头柜。在床头柜其中一格的最里面,放有杀灭蟑螂臭虫的敌敌畏,还是我们家从见南一队带回南京的。这类危险品被用于清洁卫生,自然是外公掌管的,也因此他把敌敌畏放到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保险的地方。其间外公去了一趟厨房,拿来一只干净的小碗,他用装敌敌畏的盒子里自带的小砂轮在一支玻璃瓶的瓶颈上轻轻划了一圈,将一根筷子倒过来猛地一敲,瓶颈就断开了。外公一连敲了两支,将药液倒入那只白瓷小碗里,沥干净(就像他每次灌开水的时候沥净热水瓶里的残水一样)。药液深褐,气味扑鼻难闻,在碗底只聚集了一点点,外公看了一下,之后一饮而尽。干完这一切,外公用隔夜茶漱了一下口,咽下去。收拾了剩下的敌敌畏,放回到床头柜的最里面,再拿来笤帚,扫去地上的碎玻璃,将用过的小砂轮也丢进了簸箕中,和碎玻璃一起倒入厨房的垃圾桶里。对了,他肯定还洗了那只碗,在水龙头下冲洗了七八遍,以防洗得不干净会有药物残留伤害到家人。
外公有条不紊地干着这些的时候,母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又睡下了。她听着外婆的谩骂,听到外公弄出的这些响动。平时我们家也是外公第一個起床的,因此外间的响动令母亲安心,况且现在外婆已经不骂了。母亲心里想,他们的争吵已经结束,生活又回到了以前的轨道上,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争吵过呢……直到外婆再一次叫喊起来,“老头子要死啦!你爸爸寻死啦!”母亲从昏沉苦涩的意识中再次被惊醒过来。
外公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抢救。除了催吐最有效的手段就是灌肠。自始至终外公都很清醒,他显然已经后悔,因此十分配合医生。医院灌肠和我们在家里给外公灌肠完全不同,设备、方式不同,灌进去的液体也不一样(在家里只是肥皂水),而且量极大,外公的肚子眼看着就鼓了起来,不一会儿他就有了便意。母亲搀扶着外公去了厕所,因为是男厕所,外公坚决不让母亲扶进去。他撑着墙进去以后,母亲就在门口等着,一边注意听里面的动静。外公拉得那叫痛快,绝对酣畅淋漓,站在门外的母亲听得清清楚楚。想起外公常年便秘的毛病,母亲肯定感到了一丝宽慰。这以后又过了半天,厕所里就再也没有任何响动了。母亲喊,“爸爸,爸爸,你没事吧?”外公也不回答,只有越来越浓烈的氨水气味源源不断地传出来……等母亲奔进厕所,外公已经没气了,跌倒在粪沟里,嘴巴里甚至都灌进了粪水。洁癖一生的外公就这么死在屎尿中了。
“至少,”后来母亲对我们说,“爷爷最后总算痛痛快快地拉了一次,如果挺过来那就好了……”
为了能让我们安心读书,母亲没有及时通知我和哥哥。暑假归来,前往我们的“新家”我已经熟门熟路,但家里还是有了某种变化,父亲的遗像旁边挂上了外公的遗像。同样是黑色的镜框,上面装饰着丝绸做的白花,母亲红着眼睛从头道来外公去世的前因后果。她已经平静下来,可在讲述中仍免不了哽咽。母亲讲述时也没有背着外婆,后者已经彻底老年痴呆了,始终在一边打岔,自顾自地嘟囔着。
“你爸怎么还不回家啊,这都多长时间了,玩也玩够了。”她说,“有本事你娶来家啊,二房、三房也不嫌多……”
母亲无奈地看着外婆,泪光中似有怨恨。
我对外婆说,“爷爷是你害死的,你是杀害爷爷的凶手!”
外婆愣了一下,似懂非懂地盯着我,那被白内障蒙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猾,也许还有恐惧。她暂时住了口,然后又说了起来,“你爸狠心啊,拿了你的钱就不着家了,丢下我们娘儿俩跑走了,外面这炸得不成猴子耳朵……”
“我是谁?”哥哥问外婆,这会儿外婆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们兄弟了。
“我是警察。”哥哥说,“你们家是怎么回事啊,两个老人家只剩下了一个?”
“我哪晓得……”
“不管晓不晓得,你需要跟我们去派出所一趟。”我说。
外婆彻底沉默下来,同时挪往她和外公的房间。她动作麻利地躺上床去,拉过被子蒙住了头,那床被子开始索索抖动。
“你们能不能不要闹了,还嫌我们家的事情不够多啊?”母亲对我和哥哥说。
我总觉得这房子里还有一个人,抄着双手背对我们站在窗前,腰背挺直,气宇不凡。此人就这么站在那儿,完全置身于事外,就像他生前一样。
后 记
我写小说至今有三十多年。在我的一些作品中始终有一个老人的形象,都是以我外公为原型的。这些作品包括长篇《扎根》,此外还有几个短篇(《描红练习》《于八十岁自杀》《团圆》等等)。但我总觉得需要为外公“单独”“集中”“全面”地写一篇东西,于是便有了这个小中篇。
这篇小说依然是以我外公为原型,但肯定不是外公的传记。我的意思是它仍然是小说笔法,免不了情节的虚构以及即兴编造。再有一点,写作这个小中篇时,我甚至没有参考以前的旧作,每一个字每一细节我都是重新写的。如果说是抄袭,那“抄袭”的也是我心目中外公的音容笑貌,并非任何小说或者文本。我甚至也没有抄袭自己。
一切都源于写出一个人(外公)的执念,源于二十年后(写作《扎根》等作品至少是二十年前)我六十岁时站在这一时间点上对外公的一种“即时性”理解以及感怀。说这些算是一个注脚,也是后记。
原载《钟山》2022年第6期
原刊责编 貟淑红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我的“创作谈”
韩 东
小说作为故事的载体是永恒的,因为我们永远需要故事。与此同时,小说又是一种以文字的方式叙述的故事。为强调或者凸显这种文字性,我们贬低故事,比如将能指和所指对立起来,以为抑制所指便能获得能指的独立和光辉灿烂。不幸的是,在某些情形下我们成功了。这就使得排斥小说的故事性成为一种新时尚。似乎只存在两类小说,一种是文学的,一种,仅仅是故事,等而下之的故事。
实际上,在小说中,故事并不只是故事,它还具有某种根本性的结构作用。小说是依靠关系成立的,而关系直接体现为因果。我们可以反对俗套的因果关系,但却无法否认因果本身。情节并非由印象而是由因果构成,静止的印象放入到时间之流中即显现为因果,一种变化和流动。
人类生活正是在时间中展开的,并且变动不居。故事即人类生活的模型,是我们为理解生活而制造出来的、讲述出来的。我不说它是表演出来的,因为,生活本身实际上就是一场连绵不绝的表演。而我们所谓的表演(影视、戏剧)不过是“素材”的再次剪辑。从这一角度说,小说亦是对人类生活的裁剪、编辑,而人类生活本身不过是“素材”而已。
故事即裁剪或者剪辑,它的要点并不像有些人说的,是虚构。虚构与否实际上是一个伪问题。一旦经过叙述,所有的“真实”都体现为虚构,因为不可能照搬生活(只有全部的生活才等于所谓的生活),唯有裁剪、取舍,制造一种有限时间内的构造,这样的构造不可能等于“真实”。我想说的是,虚构是虚构,回忆也是虚构,更有甚者,被讲述的历史甚至新闻报道也是虚构。虚构实际上就是一种修辞手段,凡经叙述者无不会碰上这样的手段。虚构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现实主义建立在一种虚假的对立关系上。一方面它认为有所谓与虚构对立的现实或者真实,一方面又竭力模仿这种“真实”。所谓细节和逻辑完全真实,只是此事从未发生。看上去就像一种玄奥的魔术。现实主义即是以魔术的方式惑人的技巧,无论效果有多轰动,它都是一种方术,而非藝术。
说了很多,等于什么都没说。我这里所写,不过是一种理论化的自我辩解。小说于我而言不过是创建崭新的因果关系,取材于现实而绝非现实主义。此外,让虚构的神话见鬼去吧。
韩东,1961年生,新时期文学以来的重要作家,写诗和小说,业余做编辑和导演。著有诗集、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及思想随笔集五十本。获多种、多项文学及其他奖励。2022年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