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石
冀中平原上的老人干活儿时
腰弯得久了,总习惯抬头望天
舒缓伤痛,同时观察风的走向,云的变幻
妥善安排农事
而我们这一代人
不再种地。对苍天,丧失了独立的判断
过于依赖气象台宏观的预报
却忘了自己身处微末之地
一遇到风雨,便慌乱不堪
我所剩不多,好在还有几张白纸
既可以当作苍天仰望,也可以当作田地耕种
像祖辈那样,把腰深深地弯下去
在纸上写下一个个汉字
宛如点种一粒粒玉米
希望我的玉米长高了
有天可顶,有地可立
月光下,大地铺了一层白纸
失眠的人在白纸上艰难前行
唯有他,没有把冬夜的寒冷,归咎于月亮
唯有他,没有把史书的遗忘,归咎于汉字
唯有他,没有把切齿的恨,归咎于爱
而月亮咬紧牙关跟着他
从他打开第一页,到放下书走出门
不敢有丝毫懈怠
生怕一眨眼,雕版印刷术中
故意遗漏的几个字
變成活字
跟他跑出去,并肩站在旷野中
在春风中,迎着朝阳晨跑
宛如踏浪而行
猛回头,发现
八百里太行山脉是一头鲸落
一鲸落,万物生
鲸骨缝隙,村庄掩映
有的像蚌蛤,有的像海螺
开花的桃树,是宝石级的珊瑚虫
鲸骨的走向,与大篆的笔法相同
强秦简化为小篆后
有谁在意汉字缺失的那一部分?
运煤的火车洞穿过来,一阵长鸣
夕阳落山,真相浮出水面
夜空黝黑的脊背上
钟鼎文、石鼓文、甲骨文闪闪发光
每一种字体都是稀有的海洋生物
鲸落滋养的物种,多到难以辨认
未来我们还要借助它们复活
与残缺的那一部分美学史
共同融汇成天外天,银河之外的长河
他俩沿低矮的滹沱河堤
一前一后向铁路对面走去
黑铁皮火车冲过来
迫使他俩在铁路的左右分开
火车开过去之后
她已经在前面走了很远
只留下他
还没从火车经过时
震耳欲聋的声音中
醒过神来
多年以后,两个人已不再联系
但那列呼啸而过的火车
黑色的铁皮
并未消失在记忆的黑洞里
夜半醒来,触手可及
四月,候鸟掠过华北
田垄切开冀中平原
鸭梨树穿上雪花裙
垂杨柳扎起马尾辫
唯独少年对此视而不见
他在给麦地浇水
从正午一直干到夜半
所到之处水光一片
抽干两口比目光还深的井
也灌不满半个月亮
平息一颗比柴油机还慌乱的心
也解不开夜空中发光的小纽扣
他只能趁读书的空隙
高中二年级的星期天
帮家里干点农活儿
用劳动为身体里枯萎的幼苗抗旱
春天,夜风还有很深的寒意
麦苗上晶莹的露珠
比少女睫毛上的眼泪更温暖
这些都源于流水的浇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