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秀
人的五脏六腑,最诚实也最念旧的,非“胃”莫属。
食物是大地的恩情、人间的喜悦,也是生命里最好的慰藉。最丰满的生活体验,都在我们的味蕾里。然而,饕餮了五湖四海的大部分酱辣杂咸,回过头来咂摸,最好吃的食物,竟是家乡东山岛上最朴素的食材制造出来的吃物。那些吃物乡野、土气、极素常,却最叫人亲近、欢喜、不释手。比如,一想起故乡便不能不提的年节粿。
提到年节粿,铁定得说红龟粿。
这种东山岛上逢年过节必不可少的粿品,擅写抒情诗的叶亦武老师曾冠其艳名为“尤物”。叶老师并无夸张渲染,红龟粿当之无愧为“尤物”。
说红龟粿是尤物,首先在它好看。好看的标准原是没有标准的,在年幼零食寥寥的岁月里,红龟粿的确长得好看。它小巧,不过巴掌大,却一身戎装,压着纹理清晰的龟印,或者枝繁叶茂的花印,糯米粉揉就的皮,薄如凝脂,吹弹可破。还讲究,垫在身子底下的,是豆皮,或者蒸糕纸。从前我阿嬷心灵手巧,她总要赶在晨露消失殆尽前剪下鲜嫩的香蕉叶,泡洗后精裁细剪,裁剪一块一块垫龟粿。其次它味美,薄薄的糯米皮下,馅料清晰可见,咸的蒜香豆沙,甜的花生芝麻,浓香四溢,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再咬一口。如果它有性别,它一定是个妙龄女子,且是风姿绰约的女子。唐代诗人崔颢说“罗袖拂金鹊,彩屏点红妆”,那个在玉堂前弄月光的美女,脸上就点了红妆。贤良的妇人们也给红龟粿点红妆,筷子蘸一点可食用的朱砂红,熟稔地把一个一个龟粿妆扮成春风桃李香。
在岛上,老人们都说“吃红龟粿,赚大家伙”,意思是吃红龟粿能保平安、赚大钱,所以村里的妇人几乎人人都会做红龟粿。我妈就是做红龟粿的好手。妈识字不多,一介乡村农妇,平日里最重要的事,就是沉迷于数平方大的厨房,丁丁当当地制造美味佳肴,安抚一家老小的胃。但妈说话很委婉,许多时候比柳永或者李清照还婉约。比如她想念我了,或者想念她的外孙们了,就会兴致勃勃地打来电话。电话里也不明讲,从天气开始,絮絮叨叨说到柴米油盐酱醋茶,临挂电话前,才会一副突然想起来的样子,问,你们想吃红龟粿了没有?每每此刻,我但笑不语,我知道的,老太太下一句就要说,如果想吃了,这个周末回来呗!而一旦听到孩子们在我的示意下应好,她准会迅速挂上电话,马不停蹄地忙活起来。买现成的糯米粉怎么够好吃?得泡糯米,磨浆,这还不够,浆里还要调点揉碎的蒸番薯,这样粿皮才Q才弹才隐隐透出诱人的薯香。馅是多多益善的芝麻碎,因为她的孩子们爱吃,掺入适量砂糖,这才不紧不慢颇为郑重地做起了红龟粿。
揉面、捏皮、入馅、收口、印花、涂油、贴纸……做红龟粿的妈仿佛成了刚进学堂的读书郎,一丝不苟、专心致志。做好了,蒸了吃,软糯可口;煎了吃,里嫩外焦。每次回家,我六岁的小女儿总是毫不吝啬对她阿嬷的赞美之词,太好吃了,妈妈,阿嬷做的红龟粿,简直就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红龟粿!
其实妈做的哪里是红龟粿,她把对生活的挚爱和热忱,把对儿女子孙们的爱,悉数倾注在那一屉一屉香气腾腾的红龟粿里。每个从东山岛走出去的孩子,生命长河的记忆里,一定留有红龟粿的立足之地,宛如初恋般,让自己孜孜好逑。
许多回立在星级酒店精美的蛋糕柜前,看着一份一份油腻奶盖泊顶的甜点,我总要风马牛不相及地想到家乡的颠粿。年幼时,同龄小伙伴们都巴巴地盼望着正月十五的闹花灯或者扛神明,只有我眼巴巴地盼着正月十五的炊颠粿。
颠粿又叫甜粿。这种富有传奇和神秘色彩的甜粿,前面再加个“炊”字,画面感立时如3D般浮现脑海。口中念叨着“炊”,便仿佛回到从前烧柴火的“灶康”前。灶膛里,烈火汹涌,木柴棒“哔啵”燃烧,阿嬷菊花似的皱脸,盈盈开在滚滚的白气里。这时候走出家门,总能看见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一家,两家,三家……许多家,那是让人感动、幸福又踏实的炊烟。在那一缕缕冉冉升起的炊烟里,孩子们知道一个个长辈在忙碌,一个个家庭在欢腾。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乡间流传着这样的习俗,当年举丧戴孝的人家,是不能炊颠粿的。眼尖的孩子们,常常从炊烟或者炊烟里飘出的甜香味,判断这一家过去的一年是否事事如常。
我爱吃颠粿,是因为颠粿香糯。我要怎么跟你说起颠粿的香糯?汪曾祺熟用吴语,善用上海方言,他曾经形容铁凝的小说语言风格是吴语里的糯——上海烤白果的糯。前几年我到上海某所高校进修,拨空特地跑了一趟黄浦江边,意欲寻觅几颗烤白果吃。烤白果吃不上,倒是买了一份糖炒热白果,却真的像汪曾祺说的,“香是香来糯是糯”,嚼着嚼着全是细腻、柔软和Q弹。那天在烟波浩渺的黄浦江边,嚼着糖炒白果,我突然杂绪丛生,我呆愣片刻,忽而恍然大悟,那是吃家乡颠粿的味蕾感受啊!一模一样的感受!
我自幼喜欢颠粿,制作颠粿的过程却有点熬人。
好在那时候我小脚的阿嬷有一双巧手,初九热热闹闹地敬过天公,她便要踩着小碎步,泡糯米,磨米漿。磨是石磨,推一下磨,放一勺泡米,待数斤沉的泡糯米磨成浆,年迈的阿嬷已累得气喘吁吁。但阿嬷制作颠粿的热情不减,米浆磨好后,她会按比例加糖调味,而后倒入铺了蒸布的竹蒸笼里,热锅,滚水,上屉,烈火,直到水雾裹挟着米香袅袅升腾。拨开水雾,糯米粿小巧透亮,红红的亮,等不及冷却,阿嬷会找来竹筷,在粿里搅一搅,绕一绕,缠一圈在筷子上,递给我,努努嘴,意思是尝尝吧!我尽管早已迫不及待,却总要借机逗一逗阿嬷,逗她说话。但从来不说重话又把我们宠上天的阿嬷这时候便要偏过脸去,她岂会看不穿我的心思,她不能说话,在炊颠粿这样的大事面前,她必须严防死守意念专一。很久很久以前,老祖宗们就口耳相传,炊颠粿的时候是不能说话的,说话就炊不好颠粿,会裂粿的,即原本经纬相连牢不可分的颠粿是要裂开的。我为小伎俩得逞嘻嘻哈哈一阵,对筷狼虎一口,弹、糯、粘牙,浑是浓郁的红糖香,尝一嘴,就是一整个童年。阿嬷慢慢熄灭了灶膛火,看着鲜香涎人的颠粿,这才慈眉笑眼地嗔骂一句,喳某鬼,心眼多!
长大后,我常怀疑那个炊颠粿不能开口说话的谶语的真假。我猜,当年定是哪个刚过们的小媳妇,既要顺从家婆,又要屈就小姑,生怕炊坏了一屉甜粿,遂狡黠地想出了那个应对的说法来。年年复年年,巧妇们早就看穿却不戳破那个谎言。有什么关系呢?正因有了那个善意的谎言,炊颠粿这件传统习俗中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变得郑重、虔诚、排场,又充满了仪式感!
似乎应叫炸浮枣,但不管哪种叫法,都不影响我死心塌地地爱它。
有多少人对童年时光的怀念之情,都逃不开炸物之妙。一只只刚从油锅里捞起来的鸡翅,一串串炸得尽带黄金甲的肉串,一块块酥脆掉渣吧嘣脆的芋条……油脂、肉块和生粉浓烈交欢,瞬间唤醒了脾胃对脂肪的渴望。而这种潜藏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渴望,悉数不如一块新鲜出锅的炸浮粿的满足感,来得实当。
从我有记忆起,女人似乎就在路口炸浮粿,很长一段时间里,村庄仅那一家炸浮粿。也不是一开始只有她家的,东一家,西一家,后来大抵炸得不如女人家的够味,关了。炸浮粿的摊点设在老屋檐下,看顾摊点的女人穿戴齐整,精神抖擞,静静守着一方古旧的炉,一如老屋檐下的燕默默守着它的巢。有路人或者买浮粿的人好奇地往古炉边上凑,女人不慌不乱,也不多加招呼,只弯起一双细细的眼,朝人温婉地笑,而后重又点火、热油,下浮粿。浮粿的组成简单,面粉拌葱碎,调好了味道,裹入了肉条和海蚵,未多时,炸浮粿独有的滋鲜味美渐渐显山露水。女人一把一把地添着柴,本将熄未熄的古炉,开始有了动静。柴火炉,那是多久远的老物件?高科技便捷了生活,也让从前质朴的老味道消弭远去。女人却执意用柴火炉替代燃气灶,兴许,这是她能长久地把摊点经营下来的缘故吧。
我一向不爱干跑腿凑热闹的事,却独爱我妈遣我去买炸浮粿。我喜欢看女人炸浮粿,看那些细碎的火苗在沸腾的油锅下热烈地燃烧,也看那些沸腾的油在锅里热烈地舞蹈,直到烈油把一块块饱满的浮粿包围、融和、策反。待出油锅时,一块块鼓鼓囊囊的炸浮粿外焦里嫩,香酥金黄,尤其葱碎托着被油烹得肥硕饱满的蚵仔,没当心咬一口,汁液能喷人一脸。这时候,可单吃,可加醋,可淋酱,重口味的可以拌辣椒,老少皆宜。
跑浮粿摊的次数多了,我就知道了炸香腾腾的老屋里,躺着一个身体不好的男人。男人被病痛折磨得惨白的脸,和女人长期被火光熏染得赤红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有个和我上同一所小学的儿子,小男孩一放下书包就会手脚麻溜地帮女人择葱。择葱其实是件苦差事,择着择着,那些沁鼻的葱辣味就像一只只不安分的手,抓得人泪流满面。所以好几次,我都看见小男孩一边择葱一边抹泪,偷偷地抹,不让他妈看见,却看得我心里湿漉漉的。
我在县一中念书时,一周回一趟家。年老体迈的阿嬷经历我爸的猝然辞世,身体每况愈下,耳朵不灵光了,腿脚不灵便了,却总能掐准我进门的时间。常常是我刚进门,阿嬷的炸浮粿就会递上来,热乎乎的,香喷喷的,暖心而暖胃,吃得我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再后来,我外出求学、工作、结婚、生子,期间阿嬷故去,女人的浮粿摊搬离,再回家,吃不到炸浮粿的我,总是怅然若失。
有一回带先生路过快被拆清的老屋群,竟惊喜地发现当年炸浮粿的老屋还在,只是暮气沉沉、残破不堪,被风雨侵蚀得摇摇欲坠的墙面上,写着歪七斜八的“危房”和“拆”字。我呆立良久,继而泪流满面,急得一旁不明就里的先生不知如何是好。某日闲逛蟳蜅的蚵仔厝,路遇一摊炸浮粿。心急难耐买来吃,却大失所望,没有丝毫从前的味道。小小的一个炸浮粿,我甚至没有吃完。我想,光阴不懂得倒带,世界上回不去的,除了分崩离析的恋情,还有记忆中难以割舍的古早味道。
梁实秋也写《薄饼》。“吃的方法太简单了,把饼平放在大盘子上,单张或双张均可,抹酱少许,葱数根,从苏盘中每样捡取一小箸,再加炒菜,最后放粉丝,卷起来就可以吃了。有人贪,每样菜都狠狠地捡,结果饼小菜多,卷不起来……”读着读着,嘴里生涎,喉头发紧,突然就无比地想念家乡的薄饼。
就像端午要吃粽子、七夕要吃红糖糯米饭和中秋要吃月饼一样,春天是吃薄饼的好时节。春天的傍晚,后林圩或者杏陈圩,总能见几处抹薄饼的小摊。炉灶上支着平底铁鼎,炉灶后一双粗糙的手却灵活地来回团。上下来回团的是洁白的面团,从前我阿公曾打趣揉面团准备抹薄饼的阿嬷,管教女人就得像揉面团一样,你越是花了力气揉捏,面皮儿越是劲道柔软。其实阿公不过是说笑,他怎么舍得下力气揉捏阿嬷,他连一句重话都极少说。但揉捏仔细了的团团,团出来的面皮果真更劲道。面皮儿贴在滚烫的铁鼎上,掌面团的老妪快速地抹出一个圆,待面皮边沿卷起,扬手顺势一掀,一张滑溜的薄饼片就此揭了下来,动作之轻之快、之行云流水、之完美无缺,几乎秒杀大饭馆里哗众取宠的拉面条表演。
揭下来的薄饼片很快绵软,却劲道,面皮泛出微微的香,徒手捏起来也是吃得的,但要真的抚慰碌碌饥肠,还得加上薄饼菜。现在日日是好日,鸡鸭鱼肉轻易就能吃得,从前的薄饼菜,多是胡萝卜丝、卷心菜,我家常卷的是三层肉炒豆芽菜和葱花煎蛋,也备有甜料,是均匀搅拌的砂糖花生粉。我常常自告奋勇去买豆芽菜。发豆芽菜的屋子是一间画室,发豆芽菜的人是个了不起的画师。了不起是我的主观说法。画室里挂了许多画,画关羽的威风八面、英气逼人;画钟馗的毫发毕现、活灵活现,我总是对着一屋子的画作出神。其实当初如果不是我妈到过画室看了画师发豆芽菜,想必她是不会阻止我继续学画的。刚上中学的我沉迷于画画不能自拔,饭前画,饭后画,一家人都睡下了我还在画,妈说我魔怔了。而我魔怔了的结果,就是妈藏起了我的画笔画纸,再不许我画画。妈反问我说,你学好了画,就是为了今后发豆芽菜的吗?妈是闭着窗锁着门压低声对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但我此后真的再没画过画,对发豆芽的画师却愈发膜拜敬重。一个能把关帝爷画得那么好的人,发豆芽菜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当然,单有薄饼里的卷菜还不够,这时候的薄饼眼见着从形销骨立到肢体丰满了,但没了砂糖花生,就没有了灵魂。花生爆炒至熟至脆,一勺一勺舀进石臼里捶打成粉末。常常是,捶几下,花生香扑出来一点,再几下,香味扑得更肆无忌惮了。这时候,只要阿嬷转过身,我总要偷偷地抓一把,塞进嘴里去。有时塞得急了,被噎、被呛,眼泪鼻涕一大把,可下一次仍然难以抵挡那些接地气的植物香。
到了吃薄饼的隆重时刻,一大家人围在一起,大人们不说话,小孩子也住了嘴,那一刻,只有筷子碰着了筷子、汤匙碰着了汤匙的热闹,才是对美味发自内心的赞美。摊开一张薄饼,夹菜,加料,卷紧,手捧着圆滚滚的一大条,咬一口,未沥干的汁水流到嘴角,皮绵密劲道,菜润滑柔软,味美而不腻,满足感霎时油然而生。那样的满足感,在之后很长的岁月里,几乎贯彻着我的生命,让我在屡屡的前程往事回望中,吃出生活的滋味长。
当然,海岛上好吃的粿岂止有红龟粿、炊颠粿、炸浮粿和薄饼粿,那些可咸可甜的水粿、寓意吉祥喜乐兴旺的发粿、纯手工拍打蒸出来的鸡蛋粿……它们其实不是单纯的粿,而是泽被苍生的灵魂之粿。人生之路漫漫,有时候你以为自己躲开了,其实一回头,会发现一辈子都在吃它们。吃是口舌之欲,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歌可泣的壮举。家乡风味的美食串联一生,一生就是一个饭局。在一场一场饭局里,酸、甜、咸、辣、鲜、香、润……千滋百味可能接续呈现,丰富味蕾口感。然而萦绕齿颊间不忘的,一定是记忆深处的家乡味。如此,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来郑重其事地用家乡味喂饱心灵,而后带着一身烟火,满血复活地奔赴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