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骑着一阵乡野的风（六首）

李寂如

稻田之上

父亲  躬身为锄时

你的脊梁  采自南山最硬的木头

水浸  按压  火烤  抛光之后

长出两枚铁牙  日日咀嚼

泥土中贫穷的滋味

一生的路如锄把紧握

一亩三分天下  无力突围

群山的封锁

时有绿色的烽火随四季腾起

父亲  你用沉默和云朵喂养它们

直到汗水在风中

结出一穗穗金黄的秋天

一生不曾英雄过

一根点燃劣质烟的火柴

却点燃了母亲十八岁到八十岁的爱情

暮色苍茫  母亲藏爱情于柴米油盐

在天空画下一缕炊烟之后

弯腰拾起晒场上

最后一粒稻谷

它怀孕了

没有及时赶上归仓的队伍

驱赶鸡鸭入舍  训话

严肃批评一只芦花鸡

把蛋下在别处

不顾它的羞耻  掂它屁股里明天的蛋

再去村口麦垛中捉出

贪玩的王子

他以大地为床  盖满天的星光

父亲  此刻你心满意足

在油灯涂金的泥土房

用一杯老酒卸去肩上的犁耙和大山

把一生的疲惫和野心灌醉在村庄

他骑着一阵乡野的风

他骑着一阵乡野的风

从城市穿过

没在意城市有多么好奇

一百多场雨也冲洗不干净的城市

正用西装革履的目光

审视他头上那蓬极度自由的

杂草

一年只修剪一次

他因此被身边掠过的花坛中的花草嘲笑

他从不用梳子  风是他最好的梳子

却梳理不清一年中

有多少候鸟式的日子

停落在他的缺少爱人关心的衣裤上

干裂的口子

多么需要温情来缝补

屁股下扭动的自行车是从旧时光中拣来的

这山间小路上的白马

曾驶进多少野花的梦中

它驮过化肥 小猪和十七岁的爱情

此刻  为自己能在奔驰宝马的车流中穿梭自如

得意地发出青蛙的鸣叫

口袋中  他的贫穷随着

两条春笋和三把菜心换来的

十七个硬币一起叮当作响

它们将为他带来一瓶土酒和十粒花生米微醺的黄昏

他的笑容

像极了

赶场演出的小丑

却没有人知道他内心藏着的那一万亩

盛开的油菜花田  正在乡间等着他

阳光下

王般的检阅

清明雨

我有一场雨要献给你  父亲

这么多年了  你深爱的草长莺飞

在你拄锄站立过的土地上

依然会怀念你深情凝望的目光

你手指头的一点烟火明灭  曾为这片

广袤的土地指明 春种秋收

你背负沉重的大山  和水牛并肩而立

多少疲倦  随青烟袅袅上升又飘逝

当清明临近  你的腰又一次弯成犁  松土

浸种  裤管卷起  赤脚穿进草鞋

一袭祖传的蓑衣  一顶穿越江湖的竹笠

你念念有辞 仪式多么隆重  所有这些

都为了迎接一场雨  清明雨

现在我把它献给你  父亲

献给 无论站着 躺着  你都深爱的土地

稻苗之上

夏至  七月之火降临大地

遍炙祖先的骸骨除霉

草木丰美热情  你未涂防晒霜的灵魂

竟焦渴至黄土开裂

急需两片樱桃的唇或母亲的奶水

父亲  请再次举起乌云般沉重的沉默

和嫉恶如仇的闪电之鞭

抽打并驱逐那朵荷花欲望的肥臀

严防一条黑蜈蚣潜伏在黑夜的肚皮

以华丽之裳作掩护

时刻觊觎王后的王冠

且用锄头  这比弓箭大刀盾牌更忠诚的武器

力保愛情寸土不失

铁将滋润所有的季节  一茬茬

不安分的杂草被剿灭曝晒并就地掩埋

稻苗之上  历尽劫难的废墟

以闲散之姿  骄阳下看我挥汗如雨

偶尔牵朵白云牧蓝天  做悠然自乐的牧民

鸭医生的掌

最先是鸭医生的掌搭到那条暖脉

只是它嘎嘎的方言

唯有东坡先生能够翻译

梅花想必是懂的  它密密麻麻的红蹄印

悄然传遍了大江南北

而父亲已第二十八个年头再未苏醒

我们掰着指头  向一棵刚从地下突围的

小草  探询那边的消息

那么荒凉的石壁  亏它也美得出来

清明花啊  只有你娉婷而至

一个节日才像闪电在浓云中复活

穿过檐头的雨帘  燕子呢喃着衔来

蓑衣 斗笠  锄头在田野最新的消息

河滩地

那些紫色的小花目光温暖

这片小小王国的公主

手握大把细水长流的时光

馨香在稳重的水牛蹄

和蝶的轻盈间缭绕

我爱它们  至今记得它们在轻风的秋千上

翩然凌乱的舞裙

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也写不出它们黯色的忧伤  河滩地上

国王是一头稳重的 牛

群山落在它的肩头

丰收已然在望

它不停咀嚼一轮落日

不理会鸭子的轻浮

一条河流最终扛起月亮远走他乡

他曾试图用细绳打包的村庄

柔肠千转 一条河流

我们拥有目光所及的一半

另一半被记忆擦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