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宰相的“小”夫人

2023-05-30 09:21:16周白之白
环球人物 2023年1期
关键词:王氏丈夫

周白之白

开栏的话

王侯将相留在史书上不过寥寥百字,小人物只能隐入尘埃?非也非也!君不见,因司马迁《报任安书》而出名的任安,被腰斩前才收到此信是何等百味杂陈;君不见,辗转万里接夫君遗体回乡安葬的唐朝李氏,姓名不详却感动了后世人们。在波澜壮阔的二十四史中,配角也自有其光彩照人的时刻。

唐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三月,由于无法忍耐宰相元载的贪贿弄权,曾经十分赏识他的唐代宗终于痛下杀手,下诏赐其自尽。按照《旧唐书》的记载,除元载外,他家中几个儿子及妻王氏亦被赐死。

当生命的最后时刻来临,这位无论《旧唐书》还是《新唐书》·元载传中都没能留下名字的“王氏”,一定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深秋,心有不甘的自己所作的决定。正是那些决定,将自己送到了大历十二年的春天。

春浓如酒,繁花正盛,这长安春色,从此再与她无关。

王氏生于一个盛行诗歌的时代,她与丈夫一样,都是诗人。这实在是一件幸事。借助两人诗歌的流传,我们得以知道,除了王氏这个称呼,她也曾拥有一个得体的名字,王韫秀。

可能是容易联想到西晋书法家陆机《文赋》中“石韫玉而山晖”

之美好寓意的缘故,“韫秀”二字向来是极受深闺才女欢迎的名字,只是历史上的那些张韫秀、李韫秀们未必能像王韫秀这般幸运,她不仅留下了名字,还留下了作品——《全唐诗》今存王韫秀诗3首,目录中,她的名字夹在一堆赵氏、崔氏、张夫人中间,十分显眼。

除了王韫秀的这3首诗外,《全唐诗》也收录了元载的《别妻王韫秀》。元载布衣时作于深秋之际的这首诗,有一个不错的意境:

年来谁不厌龙钟,

虽在侯门似不容。

看取海山寒翠树,

苦遭霜霰到秦封。

关于王韫秀与元载的结合,野史版本不一,不过诸家都认可的一点是,在元、王两家的婚姻之中,元载实属高攀。元载出身寒门,属于“穷酸秀才”;王韫秀则恰恰相反,家族来自赫赫有名的太原王氏不说,其父更是大唐名将王忠嗣。若在戏台上,少不得被安上“名门闺秀”“将门虎女”这样的名号。在十分看重门第的唐朝,寒门布衣与将门闺秀的“小众”结合,意味着无论元载还是王韫秀,都将面对各自家族和社会的强大压力。

“年来谁不厌龙钟,虽在侯门似不容”两句便是这种压力作用到元载身上的反应。元载“家本寒微”,又兼早年丧父,虽勤学好文奈何时运不济、功名未成,岳父家族对其厌弃不容可以想见。

王韫秀陪元载赶考。

对于王韫秀来说,她以千金之贵执意嫁给寒门学子,在时人眼中本就属于惊世骇俗的叛逆行为,加之婚后生活无着,不得不偕夫依附娘家,长辈虽有护犊之心,同辈姊妹之嘲笑奚落自然难免。

长期屈辱隐忍之下,元载诗中已有不堪其苦之音,“别妻王韫秀”一语,固然是别妻入京之意,但恐怕隐隐中亦有趁机“诀别”侯门之妻、逃避寄人篱下之辱的念头。

丈夫万念俱灰之时,妻子却显示出前所未有的坚定。这位敢于挑战家族和社会规训的唐朝女性,决定陪同心碎的丈夫入京参加科举考试,希望用丈夫的一举成名完成对世俗的彻底反抗——药书里“以毒攻毒”的策略被王韫秀借鉴,她决心用最世俗的办法对抗世俗。为鼓励脆弱的丈夫,她写下了这首颇有些悲壮的《偕夫游秦》:

路扫饥寒迹,天哀志气人。

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

“路扫饥寒迹”一语,可以看作是一句誓言,要与昔日的饥寒往事、忍辱生涯一刀两断;“天哀志气人”一语,则是偷偷为自己紧紧握了一下拳头,此刻她只能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个天生要強的唐朝女性,在萧瑟悲壮临行之际,面对众人的嗤笑,早已拟好了报复的计划。

王韫秀夫妻当年的屈辱经历,我们不能详知,但必定刻骨铭心。

以二人此后行迹看,当年社会与家人加诸其身的贫寒、嘲弄、攻击已然造成了终生无法治愈的创伤,并最终将他们无情吞噬。

入京后的故事表明,元载是个争气的丈夫,从扎实的才学到爆棚的运气,都没有辜负王韫秀的苦心。天宝初年(公元742年),暮年的玄宗似乎比年轻时更崇奉道教,而元载早在少年之时便尤好道书,恰逢玄宗下诏征求明庄、老、文、列四子之学者,元载遂“策入高第”,从邠州新平(今陕西彬县)县尉起家,一路官运亨通,最终竟官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亦即后世所谓之宰相,由一介寒儒“逆袭”出将入相,大富大贵、权倾朝野。

在丈夫元载做到宰相之前,人们相信王韫秀脑海中一定无数次浮现过报复往事的场景,她需要不断地告诫自己,隐忍下,再隐忍一下,直到元载爬上官场事业所能达到的顶点——宰相之位。在丈夫入相之事敲定之际,王韫秀决定立刻给家中的姊妹寄去了这首《夫入相寄姨妹》:

相国已随麟阁贵,

家风第一右丞诗。

笄年解笑鸣机妇,

耻见苏秦富贵时。

元载拜相在宝应元年(公元762年),距他偕妻入京赶考已遥隔近20年,但王韫秀心中的宿恨仍然未消,她要寻求最尖刻、直白形同辱骂的报复:如今丈夫拜相,与王维、王缙兄弟等名士亦颇有交游,昔日看不起我夫妻的蠢妇,如今会不会羞耻呢?

在涉及恩怨的问题上,古人向来立场鲜明,他们不但果断地站到了王韫秀这边,而且对王韫秀的报复感到意犹未尽。于是,在唐人笔记小说《杜阳杂编》中,王韫秀的报复更加酣畅淋漓:王韫秀命人于闲院布置各长30丈青紫丝条40条,上施锦绣华服,每条下排金银炉20枚,皆焚异香,然后装作不经意间带亲友散步至此,故意问侍婢此为何物,后者答复:“只是相公为夫人晾衣服罢了。”王韫秀则故作无奈地一笑:“您瞧,我不幸嫁了个乞丐,居然也有几件破衣服穿,上哪儿说理去?”昔日嘲笑过元、王二人的亲友闻言,不得不羞赧而去。

王韫秀夫妻当年的屈辱经历,我们不能详知,但必定刻骨铭心。

以二人此后行迹看,当年社会与家人加诸其身的贫寒、嘲弄、攻击已然造成了终生无法治愈的创伤,并最终将他们无情吞噬。元、王二人离家之后的一切所为,都可以视为对昔日屈辱苦难的某种“应激反应”。

《旧唐书》说元载妻王氏“素以凶恣闻”,《新唐书》说她“悍骄戾沓”,后面跟着的三个字让人心头一震,“载叵禁”。“叵”是“不可”的意思,但人们觉得元载更像是“不忍”。

王韫秀心底之旧创,与元载何异?事实上,在对昔日往事的“应激反应”方面,元载比妻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史书载,元载身居高位后贪得无厌,膏腴别墅、名姝美妾搜罗无尽——这是对昔日贫寒的报复;他又弄权跋扈,有个名叫李少良的人上书告状,元载大怒,寻故“奏杀之”——这是对昔日受人厌弃的报复。

一时执念,半生营求,倏忽幻灭。王韫秀两口子由寒微而大富大贵,而后又终归于虚无的故事,深深震撼了后来人的心灵。

在唐朝传奇名篇《枕中记》中,讲述了秦朝方士卢生富贵荣华终归“黄粱一梦”的故事,其作者沈既济正是元载亲信杨炎所举荐之人,也有很多人怀疑卢生故事的原型便是元载。至于《聊斋志异》中《胡四娘》《镜听》等篇目,以及千百年来村野戏台上送夫赶考、洒泪相别的粉墨戏码,大江南北寒窗之下辗转不眠的苦读里,想来大概多少都有些王韫秀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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