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咸海“种地”

2023-05-30 08:48:12尹洁
环球人物 2023年1期
关键词:种地

尹洁

2021年10月,赵振勇在新疆一处重盐碱地植被建设试验示范地里。

2023年是“一带一路”倡议提出10周年,我们开辟“带·路·人”栏目,追踪那些活跃在“带”“路”上,为各地区、各领域做出积极贡献的人们。他们的名字或许鲜为人知,他们的汗水却已结出硕果,他们都是时代的缩影!

这几天,赵振勇正在中亚五国之间穿梭。《环球人物》记者每次联系他,他都在从一个“斯坦”到另一个“斯坦”的路上,或者与他在当地的合作伙伴相聚。有的国家之间目前没有直飞航班,赵振勇需要从土耳其转机,一个小时的飞行距离被拉长到10小时,令他给记者一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

因为新冠疫情,赵振勇已经3年没有见到中亚这些老朋友了。他上一次站在咸海干涸的岸边,在中国科学家团队开垦的30亩试验田里劳动,还是2019年12月。但3年来,他和同事从未停止为恢复咸海生态环境而进行的研究。

位于乌兹别克斯坦的穆伊纳克小镇,承载了赵振勇和同事们有苦有乐的回忆,也凝聚着中国科研人员为改善当地环境而付出的心血。

广义上的中亚指亚洲中部内陆地区,这里地处亚欧大陆接合部,是贯通亚欧大陆的交通枢纽,也是中国古代“丝绸之路”的途经地。狭义上的中亚则指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这5个国家,而咸海曾是这一地区最璀璨的明珠。

咸海是一个咸水湖,位于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交界处,由两国共同拥有,是中亞地区重要的水上运输通道。全盛时期,咸海是世界第四大内陆湖,水域面积达到6.8万平方公里,沿岸渔业发达,从业者超过4万人。当时的中亚五国都是苏联的加盟共和国,仅咸海的捕捞量就占苏联总捕鱼量的1/6。

但是,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苏联为发展农业而制定了“咸海计划”,将咸海主要的来源河流——阿姆河和锡尔河的河水大量用于农业灌溉和工业生产,导致咸海水量迅速减少。

“咸海的面积本来是非常大的,中国古代将它称为西海。”赵振勇对记者介绍,“上世纪70年代之前,过度引流的后果还不太明显,70年代之后则是加速恶化,引发了一连串的环境问题。”

1987年,阿姆河和锡尔河基本上已不能再为咸海输水,咸海水面下降了15米,水域面积缩小到3.7万平方公里,海岸线后退了150公里。随着湖心岛面积的不断扩大,咸海被分割为南北两部分。

2003年,南咸海又被分割为东咸海与西咸海。6年之后,东咸海干涸消亡。2020年,整个咸海水域面积仅剩6000平方公里左右,不到全盛期的1/10。

赵振勇记得2018年第一次到咸海时看到的情况:原来的湖面已经没有了,干涸的湖底盐碱裸露,狂风呼啸着带走大量尘埃,形成“白风暴”(含盐的沙尘暴),空气中飘散的有害物质影响大片地区,甚至邻国;周边农田盐碱化、沙漠化,令苏联时代几十年的开垦化为乌有,昔日的鱼米之乡变成了不毛之地。

随着咸海鱼类由24种减少到4种,曾以打鱼为生的当地人纷纷外出谋生。此外,由于土壤和河水都受到了严重污染,当地癌症、关节炎、贫血、慢性气管炎、肾病、肝病的发病率急速上升,婴儿死亡率更是全球最高的地方之一。环境问题逐渐变成经济问题、社会问题。

2017年7月,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视察咸海后,认为咸海干涸是人类的环境灾难,呼吁国际社会联手解决。同时,随着“一带一路”合作的不断推进,我国与中亚地区的交流合作越来越频繁和深入。当了解到中国科学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简称中科院新疆生地所)一直致力于沙漠化和盐碱化土地的治理研究后,乌兹别克斯坦的相关人员多次前来考察、参观。

2019年4月,赵振勇(右一)等在咸海考察。

2019年4月,赵振勇在穆伊纳克试验基地播种。

20多年来,中国的科学家们发现了多种“吃盐植物”。这些植物可以在重度盐碱地上用咸水灌溉种植,将土地里的盐分吸取出来,减轻土地盐碱化。加上近年来,中国在荒漠化防治、环境保护方面的成果引发了世界关注,2018年9月,乌兹别克斯坦创新发展部给中科院新疆生地所写了一封信,正式邀请中国科学家参与咸海治理。

在中国政府的支持下,双方很快签署了技术合作协议。2018年11月,赵振勇和6位同事第一次奔赴咸海地区。

穆伊纳克曾是咸海沿岸的重要港口,当年紧挨着水岸,虽然是个小镇,渔业和旅游业却很繁荣。而现在,咸海水面已经退到距离小镇100多公里的地方,渔业早已凋零。

当赵振勇一行到达穆伊纳克时,看到的是漫天飞沙的盐碱地,一望无际的荒凉景象。他对这种景象并不陌生。20年前,当赵振勇还是一名研究生时,在我国新疆地区有不少类似的荒漠和盐碱地带,这些地方也曾是水草丰美的湖泊,却因为生态环境被破坏而逐渐干涸。

“我国植树造林、治理荒漠、恢复生态环境的工作已经持续很多年了,而且效率很高。新疆的一些干涸湖泊,经过几年的集中治理就能恢复成一片水域。我们尝试把国内的经验、技术运用到咸海治理上,所以决定在穆伊纳克开垦一块试验田,和我们在国内做的一样。”赵振勇说。

说到在咸海开展研究工作,中国并不是第一家。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德国、法国、日本的科研团队就已经来了,之后参与进来的国家越来越多。但赵振勇发现,其他国家的试验田规模都比较小,“比如日本团队的示范地,只有30平方米左右”,而中国团队则直接开垦了30亩地。

“盐碱地的生态治理主要以植被种植为主,所以我们第一阶段的主要工作是在试验区里种耐盐耐碱植物,然后从中筛选出适合当地的苗种。”但赵振勇没想到的是,这个过程要比在国内时艰难得多。

当地的农业设备基本上是苏联时期遗留下来的,还处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水平,而且都很破旧。正式播种是2019年4月,赵振勇和同事从国内带了种子过去,计划先种十几亩地,却发现找不到播种机,最后只好采用最古老的方式,人工播种。

“播种前要先犁地,那个犁地的机器一会儿跑油一会儿熄火,光翻地就翻了将近3天。在国内,这还不到一小时的工作量。”赵振勇极其焦急,按照计划,十几天内必须把所有植物种下去,只能不断跟合作方沟通。当地也很配合,积极动员人力,终于按时完成了任务。

2019年10月,赵振勇(左)在穆伊纳克盐碱低产田里调研。

2022年12月,赵振勇(左一)在穆伊纳克试验示范地察看滴灌系统。

播完种,签证时间已经到了,中国团队暂时先回了国。等到赵振勇再去,已经是2019年8月,当地最热的时候。他看到之前种的作物都长得不错。

“我们种的是适合在盐碱低产田里生长的高产作物,还有十几种盐生植物做示范种植。当地人一比就看出差别了,比如一种耐盐碱的饲料高粱,当地人也种,但我们的品种明显产量更高。”

当地工作人员问赵振勇:“能不能帮我们搞一吨这样的种子?”赵振勇心想:“我的天,这都是国内的商品种子,我上哪儿搞去!”

这些高产作物的种子的确来之不易,是国内科研机构经过多年研究和投入才培育出来的。随着“一带一路”合作的推进,其中一些品种正逐渐在世界各地推广开来。

“在中亚地区,我感觉确实有很多合作机会。我们国家生产的播种机械设备、研发的节水灌溉技术、培育的高产作物,在那边肯定有非常好的应用前景,这些在当地真的非常短缺。”赵振勇说。

再次回国后,中国团队设计了新的方案,准备在穆伊纳克扩大种植规模,但新冠疫情中断了双方人员的往来。

从2020年开始,赵振勇只能在国内的试验基地继续从事咸海治理的相关研究,这一年冬天,他和同事采购了一批节水滴灌设备,于2021年3月托运到乌兹别克斯坦的努库斯市郊试验地。两个月后,所有设备安装完毕,咸海地区第一家节水农业示范区也正式建成。为此,当地政府部门、研究机构还专门搞了一个现场会,大量人员前来参观。

“疫情期间,虽然我们的人没过去,但工作始终没有停止,穆伊纳克试验区的规模一直在不断扩大,我们团队的核心示范区已经扩大到100亩了。这些土地都是由乌兹别克斯坦总统直属咸海国际创新中心提供的。”赵振勇说。

人在异国他乡,遇到的困难自然不会少。赵振勇对记者回忆,他和同事在中亚工作时,首先遇到的是语言不通带来的障碍。当地老百姓大多说乌兹别克语,只有少数人或知识分子会说一些俄语,中国团队每次都要通过俄语翻译才能和对方交流。

然后是饮食问题。当地蔬菜比较少,主要是西红柿和黄瓜,而且是生吃,用沙拉酱一拌就是菜;主食是馕,但做法和我国新疆的馕不太一样,除此之外就是手抓饭和偶尔喝到的热汤了。

“因为淡水紧张,洗澡也是个问题。我们每次去都是住在当地牧民开的家庭旅馆里,第一次坚持了十几天没洗澡,最后到200公里外的城市,找到一家宾馆把澡洗了,顺便把衣服也洗了。”赵振勇说。

虽然生活不富裕,但当地的民风非常淳朴,人也热情。他们招待朋友的方式就是喝酒,喝浓烈的伏特加,这也是当地唯一的酒类。

“在国内喝酒总要炒几个菜的,那边没菜,大家就着腌黄瓜、蔬菜沙拉喝,用大杯子,我们感觉跟直接喝伏特加没区别。”赵振勇笑道,“当地风俗认为,好朋友就是要喝酒,能跟他們喝酒的才是特别好的朋友。”

有一次,赵振勇和3名同事正在试验田里忙活,当地合作机构的一位院长来了,一看中国专家在干农活儿,马上说:“让我们的人员先干着。”然后非拉着中国专家喝酒。

“试验田旁边有条小河,他们钓上来几条小鲫鱼,打开一瓶腌黄瓜罐头,然后就开始倒酒,请大家喝。其实那几条小鱼还不够每人一条的,但这种热情和友好我们都感受到了。”赵振勇说。

包括最近这次见面,虽然间隔了3年时间,但老朋友相聚一点不见外,“他们还是那么热情,喜欢碰面礼,抱着我们的脑袋亲,然后拉着我们喝伏特加”。

一次喝酒时,对方一位资深科研人员对赵振勇说:“中国人,实干、低调。”

“其实,我们低调也有语言不通的原因。”赵振勇对记者解释,“但在合作方看来,中国人很内敛,一直实实在在地做事。从双方联合申报科研项目开始,到我们把滴灌材料运过去,后来又在国内帮他们购置小型播种机……他们经常表示,希望长期合作下去。”

事实上,中国团队不仅影响着当地人,也影响着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同行。

这次再赴咸海,赵振勇惊讶地发现,其他几个国家的团队也开始扩建试验田、引入节水滴灌等技术了。欧盟、阿拉伯联盟也都建立了试验示范点。

早在2018年,中国科学家就向咸海国际创新中心提议,合建盐生植物种质资源圃。2022年,其他国家也有学者提出了同样的建议。“我们最初和咸海国际创新中心达成的协议方案里的项目和模式,其他国家也开始做了,好在我们是做得最早的。”赵振勇说。

赵振勇负责的两个研究项目到2022年底就要结束了,新的项目很快就会到来。他相信,咸海治理将是中国团队的一个重点科研区域,随着“一带一路”合作的深入,咸海会是中国荒漠化治理技术长期投入的基地之一。

“我们有个设想,就是帮助乌方翻修一下咸海国际创新中心,让国内科研人员来了能做饭、能洗澡,这样就能长住了。我们有时间再种一些菜,吃上中国饭,就不那么想家了,这对工作也有利。我想未来一两年内,我们在中亚的工作条件会有很大改善的。”

1973年出生,新疆精河人。2006年获中科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博士学位,后从事盐碱地治理等研究工作。现任中科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正高级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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