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年,阿爸在院子里栽下一棵香樟树。阿奶倚着木门,飘出一句话。
有什么用,迟早是别人家的。
妈,闺女是小棉袄,贴心得很。父亲扶着树苗笑。
阿奶迈着小脚“啪”地一声关了小门。还在坐月子的阿妈,惊了一吓,一只鸟踢开树枝“呼啦”一声射向天空。
我五岁,香樟树蹿得高,好看的树冠,像蓬松的大草帽。是不是有人拿着剪子偷偷修过?它的树冠,发面的馒头一般,阳光一照,变胖了,细雨一洒,变绿了。它蓬松、柔软、富有光泽,用手摁一下,可会鼓出绿色的小泡泡?
阿爸说,等我出嫁,就把香樟树砍了,给我打嫁妆。阿爸还说香樟木打的木箱子,不怕蛀虫,衣裳放进去有香味。我依偎着阿妈,躲进香樟树的怀抱。好闻的清香从头顶泄漏,轻啜一口,清酒一般。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月亮落在枝丫间,星星躲在叶片上,银亮,碎光,奔涌跳跃。我猜,那是世上最美最香的绿床。晚风摇动睫毛,发丝飘过脸颊。梦中,香樟树化身忠诚的卫士,身穿戎装,守护老屋。
阳春三月,香樟树枝头的叶片,渐渐泛红,胭脂色,玛瑙光,一片挨着一片,仿佛红云轻轻笼罩。来到树下,仰起头,叶片飘下,像花,像蝶,像信笺。风吹过,那叶落得疯狂,暴雨一般,淋得人一头一脸。这落叶真好看,小小的,椭圆形,颜色鲜艳,交叠浸染,红中嵌绿,橙中染黄。是谁拿着彩笔染过?一片叶子,一个迷宫,我在一片香樟叶里寻找色彩的前世今生。
红、黄、橙、绿、褐,色彩勾兑色彩,斑斓绵延斑斓,像眼睛,像落日,像印象画。捡叶,一片片;赏画,一幅幅。叶柄捏紧,叶片散开,远看是一束盛开的花。轻摇,风送,香细细,沁人心脾。我把叶片洗净,当书签,当信笺,写诗,写词,写心情。
老叶飘飘洒洒,新叶接踵摩肩。新与旧,同步而行。嫩叶如婴儿,吹弹可破,天真无邪。春雨落下,淡绿晕染新黄,迷蒙可爱。细雨中的新叶,弹开胳膊小腿,肉墩墩,胖乎乎,顶着晶莹的小露珠。真想搂在怀里亲一口。啥味道?指定带着甜呢。一场雨,一茬叶,肉眼可见地变肥、变大。它们密匝匝立枝头,绿茸茸,娇滴滴,鲜嫩嫩,风一过,呼啦啦招手,仿佛亮闪闪的丝绒毯。
啥时冒出花苞的?四五月份的时候吧,躲躲闪闪,牵衣拉袖,迈着小碎步。明明是花,乍看又像叶。比米粒还小,细柔精致,米白淡黄浅绿,饱满着,摇曳着。微微开放的花,六个瓣,娇小的形,像无足轻重的语气词。摸一摸,硬硬的,革质的手感,它们成群结队地淹没在叶片里,面目模糊,分不清彼此。幸而有香,它的香啊,仿若兰花、栀子花、姜花,细细品,又觉得比所有的花香更清淡,更隽永。
花落,从枝头坠。褐色的小点铺满地面,随着风,滚来滚去,消失无踪。枝头出现了小小的果,初始青绿,终成紫黑,人们叫它樟树籽。樟树籽可榨油,可入药,可做枕头。阿奶说,樟树籽自然阴干,放进枕头,枕着睡一觉,神清气爽。阿妈说,樟果可给过冬的鸟儿果腹。
我十八岁了,身材高挑,细溜腰,一头长发瀑布般。香樟树扶摇而上,几乎要碰掉天上的云朵。它稳稳地站着,叶翠荫浓,亭亭如盖,有铁一般的腰和脚。人从墙外走,望一眼香樟树,笑说,这家的女儿长大了,好嫁人咧。
我在香樟树下看书,枝叶婆娑,细香缕缕。它的皮,黄褐色,纵裂,不规则,仿佛一片片甲骨文。一棵树,一本书。我告诉阿爸阿妈,我要继续念书,凭本事走出小山村。媒人来了,又走了。阿奶敲着木拐,气呼呼地说,惯着,就惯着吧。一个女娃子念那么多书做什么?终究是别人家的罷了。
香樟树沉默不语,抽枝长叶;我挑灯夜读,努力前行。高考那年,我接到了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阿爸在门前燃起鞭炮,阿妈给道贺的村人倒茶。我坐在香樟树下,感受它的气息。清浅的香,萦绕在辫梢、脖颈儿、雪白的长裙,深吸一口再吸一口,我把香樟树的味道铭心记忆。
我来到杭州念书,这座古老的城遍栽香樟树。它们在行道路、公园、校园,枝叶相拥,根茎交错。漂泊异乡的心,刹那安宁,香樟陪伴,如同家人在侧,异地求学不孤单。
大学生活多姿多彩,有人谈恋爱,有人社交,有人虚度。我扎进图书馆,蜂入花海般,贪婪地汲取,认真地摘记。当我沉迷在文字的世界,校园里的香樟树郁郁葱葱,清香萦绕。看书累了,望一望香樟树,安静的满足,无以言表。
我发表了一些不成熟的小诗,小散文常见诸报刊。我把多年的阅读心得渗透到语文教学中,实习汇报的第一堂课,赢得满堂喝彩。
我留在了省城的重点小学,成为一名优秀的语文老师。人们对阿奶说,你家女子出息了,比男儿还强。阿奶用清水洗白发,换上干净的蓝布衣,在村口踱步,拐杖“笃笃”,响了又响。
我教书,也写作。课余时间,带着学生阅读。校园里的香樟树,树干粗壮,俊秀挺拔,我和孩子们围坐树底,快乐看书。时光静谧,书页沙沙。满树的绿接踵摩肩,小鱼样的光斑,字里行间游走。
二十五岁那年,我找到了意中人。阿爸砍倒院子里的香樟树,为远嫁的我制作陪嫁箱柜。粉墙黛瓦,花窗隔扇,我坐在老屋的二楼,红嫁衣,红簪子,一对红樟木箱放置丝绸、蚕丝被。阿奶说“藏箱丝绸”吴侬软语的谐音即“长相厮守”。阿奶无牙的嘴,扁扁的,一些漏风的字眼,含糊不清。
十里红妆,喇叭声声,阿爸阿妈阿奶倚门相送。一步一回首,热泪止不住。山水迢迢,香樟树承载亲情,在我记忆里,永世清芬。
胡曙霞:笔名“依然月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延河》《散文百家》等刊物。出版散文集《悬在窗口的幸福》等,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冰心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散文集《每朵花都有自己开放的季节》入选2020年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