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飞亚 付明丽
今年春节,电影《满江红》上映,作为拍摄地的明太原县城一下子火出了圈。元宵花灯会期间,古城18天接待游客68万。影视基地里,每天都有穿着影片同款古装的游客穿梭往来,不时有人登楼大声背诵《满江红·写怀》这首词,引起一片叫好。
明太原县城始建于1375年,比故宫还“年长”31岁。当地人都管它叫“古县城”。古县城坐落于太原市西南,离大名鼎鼎的晋祠仅5公里。说是“城”,其实“城”里原本是4个村:以城中心的十字街为界,划出4个片区,分别是东街村、西街村、北街村、南街村。一条十字街,就成为附近村民的集市。
20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人们生产生活的发展,仅有0.86平方公里的古城内部空间捉襟见肘。于是,城墙被拆毁,城壕被填平,仅余下西、北两个城门以及少许断壁残垣,城内大部分古建筑也“受伤”不轻。2013年修缮工程正式启动前,城内环境拥挤,道路破烂,污水横流。
如今,这里却成了太原文旅的一个新亮点。以十字街为骨架的街巷肌理呈现明清县城风貌,18处挂牌历史建筑、31处文物保护单位诉说着古城的沧桑变迁。十字街上,各色商铺林立,游客熙熙攘攘。晋祠桂花元宵、花馍研习社、宝源老醋坊……小小的店铺大有来头,其中藏着20项国家级或省级非遗,12处独立的研学院落。城门口的地图显示,将来这里还会有国潮基地、文物大医院、博物馆等多个项目落户。
一座古城,是如何“重现”的?
10年来,修缮历史建筑及民居院落391处,建筑面积34万多平方米,投入资金上百亿,易地安置约3000户、1万人……其间艰辛,非亲历者很难想象。
而这一切,可以从一个人的故事说起。
“这是祖先传下来的‘宝贝’,可不能毁了!”提到家乡这座古县城,今年70岁的姚富生语气里是满满的骄傲。
姚富生出生、成长在古县城南街。上世纪80年代,他创办了自己的工艺美术制品厂,早期生产石膏工艺品,后来转向陶瓷和琉璃。做生意见了不少世面,姚富生逐渐认识到自己家乡的文化价值。
冬季工闲时,他带着厂里的技工搞测量、做调查,走访城内老人,请他们回忆那些已经消失的建筑的形貌布局。1998年,他的工厂烧制出了500∶1的“明清太原县城复原模型”。这座微缩景观出炉后,在古县城所属的晋源区政府大厅展示了整整5年。
“想要有点力气,必须捏成拳头!”为了团结更多保护古县城的力量,姚富生发起成立了晋阳文化民间研究会,收集的资料和自费出版的书籍,堆起来有半米高。为了宣传古县城,他拿着这些资料书籍到各处免费发放。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2011年,太原市入选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明太原县城历史文化街区是其重要组成部分。2012年,明太原县城复兴工程正式立项。工程规划的第一步是恢复城墙旧貌,拆除建在城墙、马道、护城河遗址上的现代建筑。姚富生的工厂,也压占了一段200多米的城墙遗址,他二话没说,带头拆了自家厂房。
为了尽可能原汁原味地再现古城风貌,当时的工程建设指挥部部长攸应合四处走访城内居民,收集过去的老物件。姚富生不仅将自己保管多年的4000多块城砖拿了出来,还提供了不少线索,并陪着攸应合一家一户地登门劝说。
“现在挂在东城门上的‘东汾聚秀’匾,就是这么找回来的。”尽管已经过去了快10年,攸應合仍清晰记得当时的情景。原来,30多年前,一位韩姓村民为了盖房子,去夯土城墙附近拉土,挖出了这块匾,就带回家保存了下来。为了让匾回归原位,攸应合和姚富生几次上门去做思想工作,最终,这位村民将匾捐献出来。
为古城“重现”默默奉献的居民还有很多。一些特殊院子的大门、石狮子、砖雕木雕……许多有价值的构件,村民们在搬走时都无偿留下了。在进行拆迁动员时,不少热心村民义务帮忙,成了工作组的“编外成员”。古县城能够有今天的面貌,多亏了这些村民的付出。
为古县城煞费苦心的,还有文物保护专家和当地街道办、村委会的工作人员。晋源街道办书记高翔就是其中之一。
高翔2017年调来晋源街道办,彼时,古县城复兴工程正进入攻坚阶段。太原市政府做出决策,要将城内居民整体搬迁。
故土难离。再加上院落买卖更替等问题,搬迁面临重重困难。想要转变一部分村民的思想,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
“再硬的馍馍片,含在嘴里泡着,也总有变软的时候!”工作人员决心很大,分成若干小组,每组“承包”三五户,有针对性地开展工作。
原本的补偿方案不适合新情况,工作组就向市委申请,对方案进行调整优化;
村民白天要上班,工作组就将上门时间放到晚饭后,嘴皮子一磨就是几个小时;
补偿款不能立刻到账,有村民担心签了协议却拿不到钱,街道办干部当场以个人的名义写下欠条。
…………
那段时间,整个工作组就在城内一处破旧的小院里办公。熬一大锅粥,拿几块饼子,趁着开调度会议时,一边汇报进度一边啃上几口,汇报完,又匆匆奔赴下一户。
“如果仅仅把这当成一项工作,是熬不下来的。得把这当成一种事业,心里有对家乡深深的热爱和责任感。”晋源街道办便民服务中心主任杨艳峰的话,道出了大家的心声。
这份赤诚,终于打动了古县城的居民们。2018年11月,最后一户人家也签下了搬迁协议。
修缮保护工作同样不轻松。为了避免对文物造成二次伤害,施工人员不敢用机械操作,拆除建筑全靠手工。为了尽可能多地留下旧有构件,专家们每到一处院落,先去“翻垃圾”,每一块建筑垃圾都要“验明正身”后才能运走丢弃。别说,从“垃圾堆”里,还真翻出了不少宝贝。
2019年,古县城内主体建设工程基本完工。600多岁的古城“重现”眼前,与村民们记忆中的景象重叠在一起。
如今,大部分村民已经搬进了位于古县城外不远处的新小区,不少人吃上了“旅游饭”,有的成了保安,有的当上了导游,有的开起了饭店。节庆活动时,“身怀绝技”的村民们还会受邀进城表演,又是一笔额外收入。晋阳风火流星、龙天庙会、二月二南街焰火习俗……在古县城里孕育、生长出的一项项非遗,依然滋养着古县城人的生活。
以这种方式,他们不断回到这座城,陪伴这座城,将自己的文化根脉重新扎进故土。
山西已经有了平遥、大同、忻州等好几座古城,为什么还要复兴明太原县城?它有什么特殊?“它不仅展示着600多年来的明清县城风貌,更传承着2500余年的晋阳古城的历史文脉。”采访中,许多人都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晋阳,春秋末年初见于史书,毁于宋初,绵延1500余年。这里是中国北方的军事重镇,也是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地。
“水灌晋阳”之战,奠定了“三家分晋”的基础,成为春秋与战国的分界线。李渊父子从这里起兵,开创了唐朝。晋阳作为“北都”,与西京长安、东京洛阳齐名。公元979年,北宋赵光义经过艰难的战役,征服了以晋阳为都城的北汉。为防止再有人凭此坚城割据,赵光义下令火焚水淹,这座见证了无数风云际会的城池,从此深埋地下。后世文人对此多有感叹,诗人元好问还曾留下“几时却到承平了,重看官家筑晋阳”的著名诗句。
晋阳城毁后,宋代另筑平晋县城。明洪武年间,平晋被洪水淹没,人们移县治于古晋阳城之所在,在旧基上筑城,这就是如今的明太原县城。
虽然明太原县城面积只有晋阳古城的约1/20,但从县城的名字、造型,仍可看出其传承来历。唐玄宗李隆基曾写诗赞誉晋阳:“井邑龙斯跃,城池凤翔余。”而明太原县城沿用了凤凰城的格局,民间旧称“凤凰城”。关于城池造型的寓意,在当地居民中代代相传:北瓮城门洞向东开,意喻“丹凤朝阳”,瓮城里的水井,象征凤凰之目;十字街曾有“好汉坡”,似凤腹微微隆起;南门外宏伟的宝华阁,是凤凰扬起的尾羽……
晋阳古城历史特殊,遗址比较完整地保存了唐五代时期城市建制的原貌。2010年,晋阳古城遗址获得了第一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立项。今年1月,《晋阳古城遗址保护规划》正式公布,遗址公园的建设也随之启动。
“明太原县城作为集旅游、休闲、购物、食宿为一体的服务区,将是对遗址公园的有益补充。下一步,我们希望能在古县城内设立一个博物馆,对晋阳古城遗址的历史、出土文物等进行展示。”在长期心系晋阳的考古学家常一民看来,这样的展示能让古县城的文脉传承更加清晰、文化底蕴更显厚重。
“晋祠、天龙山石窟、蒙山大佛、龙山童子寺……古县城周边有很多著名景点。但它们都缺少酒店等配套设施,游客来去匆匆。”攸应合说,有了古县城,这些景观就有了“盘活”的希望。“其实,这些景观的兴建大多与晋阳有关,它们和晋阳古城遗址公园、明太原县城本就是有机联系的一个整体。”只有游客深入了解了这片土地的文脉传承、与周边景观的紧密关联,古县城才能更好地承担起“文化會客厅”和“旅游集散地”的功能。
人们期待,这座“凤凰城”未来会真正“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