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走了。
在当时,我以为是母亲抛弃了我们。
我没有见过父亲,也不知道父亲是谁。
母亲只有在奶头被我们吸吮得干瘪干瘪的时候才急匆匆地走出小屋,对于母亲的每次出门,我们似乎都不在意,我们饿了吃,吃饱了后闹着玩,玩累了就睡一觉。待睁开眼睛时,感觉到母亲又回到了我们身边。兄弟姐妹们争先恐后地挤进母亲的怀中,“吧啧吧啧”吸吮着母亲丰盈的奶水,母亲则眯起双眼,双耳竖起,警惕地倾听着屋外的声音。
有一天,母亲没有回来。接连几天,母亲还是没有回来。
没有了母亲丰盈的奶水,没有了母亲温暖的胸怀,兄弟姐妹们惶恐不安,拼命叫喊,互相打斗,以此来抵挡饥饿和寒冷,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幼稚。小弟个子最小身体最弱,凄惨惨地呆立一隅,眼巴巴地望着我,躲避着混乱的争斗。我是老大,理所当然地把小弟护在脚下,思索着如何应对这突然降临的灾难。母亲来不及告诉我们如何走进未来生活就毫无声息地走了,没有谁来关注我们。我半躺在冰冷的被窝里,手搭在小弟干瘪瘪的肚皮上,看着屋顶上的落叶一片片飘下。风拉长着影子从残瓦的窟窿中挤进来,与大门口卷进来的风遥相呼应,渗透到小屋的每个角落。这是一幢荒凉破败的小屋,据说是上个世纪的一场大洪水后留下的残迹,人们早已搬迁到对面的山坡上,小屋像件破衣服一样被他们所遗弃,当然就成了我们的家园。
饥饿像无数条虫子在撕咬着我的全身,我别无选择,唯有爬出小屋,或许还可以寻找一条生路。
屋外的阳光十分刺目,从阴暗的小屋中一出来,眼睛不大适应,我眯了好一会儿才睁开,出现在眼前的是纵横交错的田野和无数条通往外界的羊肠小道。
田野里已没有庄稼,一汪一汪的积水倒映着我乱蓬蓬的毛发,我第一次看见了自己丑陋的樣子。路旁长满了芭茅草,碰着我的腿脚痒痒的,犹如母亲的手爪。一只兔子突然横穿过来,一头撞在了我的脑袋上,我的头嗡地一声响,身子翻了个倒栽葱。兔子没事般一溜烟不见踪迹,跟在我后面的兄弟姐妹们惊吓得不知所措。或许是兔子诱发了他们的本能,或许是他们嗅觉到了什么东西,反正,他们谁也不管谁了,一下子飞奔四散。只有小弟仍忠诚地跟在我的后面,我们沿着空旷的田野奔跑。饥饿、恐慌和兴奋,交叉着在我眼前跳来跳去,不断给我的体内注入新的活力,仿佛前面有一个大大的馅饼在等着我。
事实上,真的有一个大馅饼。
那是一种什么味道,陌生而又亲切,与母亲的乳汁完全不同。当我嗅出了馅饼准确的位置时,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叫起来。一个大男人睡在了那里,不远处的路边上有辆摩托车歪斜在树干上。地上的美食就在男人的身旁,那么一大摊,散发出浓郁的气味,我迫不及待地尝试了一口,味道不错,接着大口大口吞咽,瘪下去的小肚子很快撑得滚圆滚圆,鼻尖上的汗水吧嗒吧嗒往下滴。弟弟!我兴奋地喊叫。没有回应。弟弟呢?弟弟不是紧跟在我的后面么,什么时候走散了呢?转回身呼喊,呛进一口冷风,接连打了几个嗝。天空中的光亮渐渐变成灰色,四周变得浑浊不清。我想转回去寻找弟弟,可燥热的身体经不得夜风一吹,昏沉漂浮,四腿一软,一头栽倒在那个男人的怀里。
醒来的时候,四周白亮白亮的,那是月光。男人还睡在地上,嘴角边又留了些残物,我本能地舔食着,男人被我搅动的舌头弄醒,身子动了动,忽地一下坐起身,第一眼就看见了我。我一个箭步跳出来,作出要向外奔走的意思。男人摸了摸湿漉漉的头发,友好地向我招了招手,我才勇敢地走过去。男人一下子把我抱住,笑骂了一句,狗崽子,老子吃了那么好的酒菜都喂给了你哈。接着,男人的手掌在我的脑袋上拍了几下,站起身,四周望了望,我看到他接着打了几个冷颤。男人又摸出手机,自语道,咦,一不小心就睡了大半夜了,要不是你这个狗崽子把老子弄醒了,那不要睡到天亮?要冻出病来?他妈的小杨,就知道灌我酒,我死在路上都不晓得,还不如一条小狗哩。
我被男人带回家。男人成了我的主人。
二
主人对我非常好,走到哪儿就把我带到哪儿,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小日子过得不错。不过有时我会想起我的兄弟姐妹,不知他们过得可好?特别是我那小弟,本来是跟着我后面的,可我还是弄丢了,兄弟,别怪我。
主人的穿着在村里有点异样,脚上不是灰蒙蒙的解放鞋,而是乌黑光亮的皮鞋。剃着一个大光头,远远看去像是挂在墙头上的一只葫芦。脸短,牙黑。抽烟,喝酒,整天无所事事。每次喝过酒后,不管天气冷暖,便敞胸露怀,肥厚的大肚皮像是缠着一条腰带。我经常听到他父亲骂他是败家子,说他流里流气没个正经男人样,终究要做流氓。对于我的加入,他父亲明确地表示不欢迎,说我的主人自己都养不活还要养条狗,言下之意叫他把我丢掉。主人懒得理他父亲的话,一招手,便带着我出门,父母干瞪着眼,骂了几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主人经常参加酒局,每次出门都带上我,没少受到他的朋友们赞赏。主人和他的朋友们在酒席上谈着什么我不感兴趣,也听不明白,我的兴奋点在桌底下,那里有我最喜欢的美味佳肴。
最近主人有心事。常常几个人聚在一起商量着什么,屋里烟雾弥漫,吃酒的时候也是几个人的头碰在一起小声说话,生怕别人听到。主人好像突然变了,光头上戴了顶帽子,衣服扣上衣扣,肚皮虽然还是腆着,但见着村人们变客气了,而且每晚都忙碌起来,带着我在村子里进进出出。主人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走村入户,每户停留多则半个小时,少则几分钟。主人进屋,让我留在门外。我在门外溜达着,又不敢走远。有时会有同类过来,他们毫不隐瞒地用敌视的眼睛对视着我,甚至对我吼叫几下,叫我滚远点。我知道,这是规矩,没经允许进入人家的地盘,同类肯定是不高兴的。但是没有办法,我得听主人的。入冬了,屋外寒冷,我多想挤进屋去暖暖身子,可屋门关得很紧,连一丝灯光的缝隙都透不出来。好在主人停留时间不长,吹着口哨出来了,神情之中蛮高兴的样子。跟在他的脚边,他友好地轻踢了我一脚,笑骂,不要乱跑啊,别跟着母狗走了。主人说这话,我不懂,真的不懂,那时,我还小。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那时真是太傻了。
一连走了好多个晚上,我也不知道主人走了多少户,反正,周遭几个村子大都走到了。主人出来时如果是吹着口哨,那么脸上肯定是高兴的。没吹口哨,他的眼神就有点儿凶,凸出的眼珠子几乎要跳出来,盯着那关着的大门暗中说道,今后总有好果子叫你们吃。
晚上跟着主人很辛苦,在寒风中还要受到同类的白眼和吼叫,那种滋味很不好受。好在却有了一条意外的收获,让我的心里感到一丝安慰。
那晚主人进屋的时间很长,我在大院中转得头晕眼花。这家屋子好大,三层的楼房,旁边有车库,院子里花草树木众多。我把人家的大院逛遍了,还在人家的桂花树下撒了泡尿,主人还没有出来,我便走出了院门。窗户透出的灯光阴冷阴冷的,照射在旁边一幢破旧的砖瓦屋上。小屋里没有灯光,我早嗅出了里面住着人,还闻到了一种熟悉而奇怪的气味。那是什么呢?我站在屋前抬头思索着,忽地从屋旁边低矮的一个棚子里蹿出一只同类,正想张口吼叫,却倏地一下子停住了。我真的没有想到,我们兄弟竟然在这儿相逢了。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我发现弟弟长大了,不过,身子却还是很瘦弱。我正要询问弟弟的情况,耳边听到大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主人吹着口哨出来了,大概是没看到我,大声骂道:小虎,死哪里去了,被母狗勾引走了么。
小虎是我的大名,我只好离开弟弟,一溜小跑过来。主人踢了我一脚,有点儿重,我不敢喊叫,紧跟在他身后,又走向了下一户人家。奇怪的是,直到主人的走访全部结束,他也没有到小弟的那户人家,难道是主人忘记了?我想提醒主人,又不知该如何表达。
有一天,太阳很好,主人带着我到了一个很大的场地,周遭的人太多,一眼望去,人的腿脚像树林里密集生长的树木一样,不同的是人的腿脚时常移动变换,令我眼花缭乱。我跟着主人往里走,快到一个台子前时,主人一脚把我踢开,说,死远点,老子今天有正事,别跟着我。主人第一次这样对待我,太伤自尊了。我悻悻地在人腿丛中穿行,没想竟然遇到了弟弟。弟弟热情地跟我打了招呼后便卧在一位老男人身边,在他的鞋跟上蹭着痒痒。我仰起脸打量了一下那个男人,见他戴着一顶灰不溜秋的帽子,脸上的皺纹像团乱丝缠绕在一起,棉袄的双袖在太阳的映照下闪亮发光,我想,那是他擦的鼻涕。老人拄着拐杖,双眼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这样的男人,我类是非常瞧不起的,如果他走在陌生的路上,是会遭到同类的攻击。怪不得我的主人不走进他家,如果不是弟弟的主人,我也不愿靠近他的。弟弟跟着这样一个主人,不用问我也知道他过得不会很好,看他那瘦弱的身子就知道他肚子里没有多少油水。这样一想,我就为自己感到自豪。
隐约知道,这是人们在开什么会,我看到弟弟的主人,也就是那个老男人手中有了一张票,老男人正要问旁边的一位年轻人怎么填写,立马过来了一个女子,把老男人的票接过去说,九爷,你不会写字,我来替你写可以吧。老男人好像点头又像是摇头,女子很快就给那票上划定了,折好递给他,叫他等下跟着大家一起投票。女子穿着羽绒袄牛仔裤,脸上戴着口罩,虽看不到完整的脸,但有点儿面熟,我才记起是大前天和主人在一起吃饭喝酒的朋友,当时她穿的可是红色的风衣和肉色丝袜裤,招摇而妖冶,当时她还把酒倒在了主人的饭碗里,可主人还是把饭吃了下去。
场面热热闹闹,我的许多同类也都来凑这个热闹,它们没有敌视我,友好地邀请我到他们的地盘上玩耍。难得的自由机会,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放松,我一下子认识了许多朋友,我们跑离了会场,跑到野外,自由尽情地玩耍,玩出了一身汗。弟弟没有跟着我们玩,他一直躺在老男人的脚下,生怕主人走失了。
直到会场传来了热烈的掌声,我才想起了主人,返身跑回会场。透过人腿丛林的空隙,我看到主人站在了台子的中央,手里拿着一个话筒在讲话。原来,刚才的掌声是欢迎主人的。主人今天穿的衣服是昨天新买的西装,戴了一顶鸭舌帽,皮鞋在日头的映射下晃得我眼花。主人的话一讲完,又是掌声。接着也有人上台讲话,同样是掌声欢迎。我讨厌人们台上的讲话,太烦琐了,我类是理解不了的。我的耳边传来熟悉的口哨声,循着声音追过去,主人已走下台,下面的人群开始散开。我摇着尾巴蹭在主人的脚边,主人先是蹲下身子擦了一下他皮鞋上的脚爪印,而后抱了一下我,说,跑到哪儿玩去了,这么高兴的。我趁机舔了一下主人的手,主人不知是从那儿丢出一块面包,算是对我的奖励。
三
接下来的日子出乎意料的好,几乎天天跟着主人赶酒场子,有时在家里,有时在酒店。不管是哪种场合,最后主人都会对我吹起口哨,可以想见主人这段日子是多么开心。对于我来说,毫无例外也是开心的日子,有肉有鱼有美味,多滋润啊。有一次,主人把我唤到跟前,先是把一块鸡腿在我面前晃了晃,待我张开嘴巴时,却偷偷把半杯酒倒了下来,呛得我喉管里像火在燃烧,在酒桌旁转着圈子喊叫着。酒席上的人们都停下筷子看着我痛苦的表演,竟然鼓起了掌。我不怪我的主人,他的朋友们幸灾乐祸的表情却让我难以忍受,我只好跑了出来。
街道上灯红酒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的人和那么多的车,特别是那车特坏,时有同类惨死在它的轮子之下。我不敢走远,怕主人呼唤,在周遭溜达。远远地看到有一个同类过来了,近跟前我才看清竟然还是异性,年纪不大。我警惕地竖立耳朵,盯着她看,揣度她的意图。她也站住了,似乎也在揣摩着我的目光是友善还是敌意。说实在的,对面的异性丝毫引不起我的兴趣,因为她又脏又丑,像是刚从泥巴塘里爬出来的一样。或许是饥饿让她放弃了一切顾忌,她慢慢地靠近我,对我说很饿。不用说我也知道,她的肚子那么干瘪,一看就是饿了几天没吃东西。我说丑丑,她说你是叫我吗?我说是的,我刚给你起的名字。我说丑丑你到里面去找找吧,肯定会有收获。丑丑怯懦地望着我,还不敢动。我知道她害怕,只好走在前边带路,她紧跟在后面,好像是要躲藏到我的暗影中。我们进去时悄无声息,正在火热吃喝的主人和他的朋友们没在意。丑丑不顾一切扑上去咬嚼桌子底下小骨头时,我得意忘形地开怀大笑,引起了主人的注意,发现了我身旁的丑丑,喝道,小虎,把那条脏狗给我赶远点,越远越好。看到我没有行动,主人走过来,不由分说一脚把丑丑踢出了门。丑丑不敢喊叫出声,因为她的嘴里正叼着一根鸡肋骨,她可怜兮兮地蜷伏在门外不远处的一个纸箱子旁,“嘎巴嘎巴”咬碎鸡骨的脆响传过来,我回头看看屋里,还好主人在继续吃喝,没有追出来。吃完骨头后的丑丑从阴暗处走出来,舌头还在舔着自己的嘴巴,眼巴巴地望着我。我这才发现丑丑的耳朵竟然只有半只,像撕开的橘子皮一样难看。我心软了,好狗做到底,决定冒险再帮丑丑一下,便叮嘱丑丑不要再进屋里了,否则他们会下毒手的。这不是吓丑丑,是我亲眼见过的一件事,杀害我同类的就是主人的一个朋友,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当时那个男人敞开着胸,露出肥厚的大肚,裤腰上别着一把尖刀。从编织袋里拖出我的同类,用麻绳套住他的脖颈,将他吊在院子里的苦楝树上,不到两分钟时间,我的同类由开始的大声怒吼变成了沙哑的呼叫,渐渐地悄无声息。后面的动作我不敢看,我扭转头转过身子,那男子的尖刀好像一刀一刀在割着我的皮肉,我痛苦得跑了出来,听得身后主人和那个男人哈哈大笑,小虎这个狗东西还晓得害怕哩。
我偷偷从桌子底下叼来鸡骨鱼刺,转运给门外的丑丑。丑丑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为自己的壮举而高兴,不住跳跃着,不慎把墙根处的一只瓦钵给碰倒了,从里面流出的脏水泼了我半身。丑丑友好地给我舔着,弄得浑身怪痒痒的。正在享受丑丑带给我的快意,屋里忽传出一声脆响,好像是摔破了一只碗,接着有几个人都吼叫起来,我听到主人的声音最大最凶。
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因为丑丑吗?我冲进屋去,一眼就看到主人正同另一个男人扭打在一起。有人欺侮主人,这怎么行。我没有多想,纵身一跃,趴上那个男人的后背,张开嘴巴咬住了那个男人的手臂。男人受到了惊吓,全身一软,跌坐在地。当然,我没有直接咬那人的手腕处,是因为没有主人的吩咐不敢贸然下嘴,我要看主人的脸色行事。手臂上有厚衣服隔着,不会伤着皮肉。
主人也清醒过来,一声呼哨,我便松开了嘴,摇着尾巴蹭在主人的脚边。酒桌上的几个人全都站起来看着我,我像个威武的士兵高昂着头来来回回在那个男人身边转着,只要主人一开口,我就冲锋上前。男人的酒早醒了大半,爬起来拱拱手对我的主人说,不跟你争了,鱼塘的承包权我不瞎掺和了。他们又重新回到酒桌上,倒好像刚才的争吵不曾发生似的。主人从桌子上夹了一大块肉丢进我的嘴里,小声说,小虎你这个狗崽子,还真有一手啊。
他们又闹开了酒,趁这机会我到屋外去看丑丑,没了影儿,我大声喊叫丑丑,丑丑,你在哪里?夜空中我的声音尖锐得如同一把钩子,我要把丑丑钩回来。可是丑丑太胆小了,一直不敢出来,或许她以为屋里面的争斗是自己惹的祸,其实丑丑你太多虑了,人类也好我类也罢都是喜欢争斗的,不同的是人类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惜利用一切手段,高明的、卑鄙的、明的、暗的,不可否认,我的主人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那天晚上主人倒在床上鼾声如雷,我却没有半点睡意。主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给我做了一个窝,可以想象主人和我的亲密程度。
四
主人似乎很忙,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些什么,有时,主人会带我到一个很大的池塘边,示意我跟另一个叫黑毛的兄弟玩。说实在的,我一点都不喜欢黑毛,他总是卧在塘坝上的一个小屋前,眼睛老盯着过往的行人,神情严肃得好像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除了我的主人和他的主人。黑毛的主人比我的主人年纪要大很多,头发稀疏全白,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划般的深刻,喜欢抽烟,黑毛脊背上的毛发焦黄黄的,可能是他主人的烟火薰的吧。他的背有些弯曲,见到我的主人似乎更弯了。主人丢过去一根烟,他双手接住,小心地夹在耳朵上。可黑毛和他的主人完全不同,见了我有点爱理不理的样子,我也懒得理他,独自在坝顶上跑着,还撒了一泡尿。这时黑毛“嗖”地一下跟上来,也撒了泡尿,还用脚爪抓着印迹,好像我跟它争地盘似的。我嘲讽地对他说,黑毛你真是个小肚鸡肠,我跟着主人吃香喝辣,还能眼红你黑毛的一个小小地盘?
每每走在村里我都是高扬着头,只要哪个同类对我不客气,旁边会立即出现他的主人,来呵斥他,骂他瞎了狗眼,甚或在我的主人面前一脚把他踢飞。同类边逃边回望着我,眼神里虽然有点仇恨,但也无可奈何,便伏在某个角落里,转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的主人。他的主人一眼都不看他,只顾跟着我的主人说话递烟。以后的日子里,同類都不敢靠近我,看到我都远远地躲开,有时,我也会离开主人跑到同类那儿去玩,同类都巴结地围着我,亲吻我的毛发,蹭着我的身子,恭恭敬敬地听着我说话。
这样的日子真是惬意啊。不过,生活中还是有不如意之处,比如有天晚上我跟着主人的一次行动,就大大伤了我的自尊。
那天晚上主人把我带上了车,显然走出了他的管辖之地。晕头转向来到一个大院子前,屋门高大气派,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家。主人轻敲屋门,只露出一丝缝隙,主人轻手轻脚地进去,我本能地跟进,不料被主人一脚踢开,斥责我“死远点,在外面等我。”我没防备,主人这一脚有点重,我从屋前的台阶上滚到了院门前,样子十分狼狈。我正暗自庆幸没有同类在旁边,却听到一个黑暗角落里传来同类的讥笑声,没错,我的同类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还在哈哈大笑。我哪受得住这种气,蹿上前去打了他几爪,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狠劲朝我扑来,我们便扭结在一起。对方比我高大,力气很大,说实话,我斗不过他。可我是谁,在村里哪个敢如此对待我呀,我拼命喊叫,希望主人听到我的叫声过来帮我。事实上主人和对方的主人都听到了我们的叫声,他们打开门,我看到主人弯腰搀扶着一个矮胖胖的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走出来,而后主人抢前几步走到我的跟前,大声训斥我说你小子反了天啦,在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我感觉身子飞起,在空中来了个360度空翻,“扑通”一声跌倒在院外。我还听见主人一直在给矮胖的男子道歉,还关心地问我的同类,小铁,没受伤吧?
浑身的疼痛让我几乎站不起身。我没有想到主人竟然对我下如此重手,我卧在冰冷的地上,听到屋门再次关上,主人再次进了屋,黑暗之中,我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那个叫小铁的家伙幸灾乐祸,嘲笑过后还不忘教训我,一点规矩都不懂,你以为在你村里啊,下次来要长点脑子。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屋门打开,一丝灯光直射过来,我把眼睛闭上了。感觉我的主人走了出来,他吹着口哨唤我,我第一次没有及时跟过去。主人轻喝,小虎,哪儿去了?我这才爬起来,慢慢地走过去,主人便蹲下身子,把我抱上了车,说,小虎,你真是个狗脑子,也不看看是在什么地方,怎么能和人家争斗呢?好了,下次可要长记性哟。
主人的话怎么和村里那些人家教训狗是一样的呢?我真的是无法理解。
有了这次教训,我渐渐变得低调了一些,可走在村里,主人总是无法让我低调。比如有哪个同类友好地跑过来和我玩,我的主人就要呵斥它,他的主人就要把它撵走,甚至对待我的弟弟也是如此。与弟弟很少见面,虽然相隔不是很远。弟弟不大喜欢走动,总是守在那个老男人身边,生怕他丢了。我跟着主人也去过那个老男人家里一次,主人是陪着县里来的人慰问什么“五保户”,主人单独是从不上他家的。他家的房子很小,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摆设,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有个电视在开着,里面的影子晃来晃去眼都晃花了。来了这么多人,弟弟似乎很兴奋,跟在我后面问这问那,双眼紧盯着来人手中红红绿绿的袋子,伸着舌头一副饿死鬼的样子。弟弟没见过世面,没吃过好东西,我经验老到地告诉他不要露出这副难看相。弟弟为了掩饰难看相,只好蹲在他主人的脚边,跟他主人一样懵懵懂懂地看着进屋来的人们。屋子小,黑暗暗的,主人拉着了电灯,还是很昏暗。热热闹闹的场合很短,主人陪着那一群人一走出屋外,就拼命掸着身上的灰尘,捂着鼻子,走得飞快。我听见他们队伍中有个女人说,九爷的卫生状况很差,要主人多关心,最好派个人给他清理一下。主人连连点头,我知道他心里是不愿意的。跟了主人这么长时间,主人愿意做的事和不愿意做的事我能揣摩出来。
五
一场大雪来得太快,一夜之间就把地上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弟弟的主人在这个时候出事了,准确地说应该是他主人的房子出了事,被雪压塌了,那个叫九爷的老人被压在里面。要不是弟弟拼命地喊叫,人们根本没有发现。我跟着主人赶去的时候,九爷已被人从屋里扒了出来,听见人们说还有口气,有救。接着九爷被一辆鸣叫着的车子接走了,弟弟嘶哑的喊叫声被人们忽视,他拼命跟着车子跑,摔倒了几次,还在跑。车子早没影了,弟弟终于没有力气再跑,趴在雪地上直喘气。我赶过去想安慰弟弟几句,可我的主人吹起了哨声,我只好回到主人的身边,跟着他上了车子,来到乡街上的一个酒楼。
酒楼开着空调,太暖和了,从寒冷的外面一进来,我还真有点不适应。老板对主人说,刚杀了一条狗,新鲜着哩,等下炖着下酒。主人说在哪里,我去看看,莫不是骗我吧。老板便不说话,把主人带到里面的一个院子,地上果然躺着我的同类,旁边有个中年男人正在剥皮。我本来不想去看这样的场景,可冥冥之中好像有根绳子在牵扯着我,让我嗅到了一种特殊的气味,我心慌意乱。
那皮毛有点熟悉,影影绰绰中丑丑的影像突然跳了出来,这不是丑丑吗?那个可怜的丑丑!尽管我和她没有什么特殊的交往,可毕竟那次相遇还是让我感受到了异性的温暖。本能之下我跃上前去准备去咬那个持刀的男人,却听到主人一声严厉的呵斥,小虎你好大的狗胆,反了你了。无形之中一根绳索套住了我的脑袋,我跌落在地。好半天我才爬起来,顾不得主人的叱喝,我飞快地跑出屋外,忍不住呜呜大哭。
那天,主人又喝了很多酒,吐得桌底满是骨头,我知道那是丑丑的。
那天我第一次饿了肚子,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突然担心弟弟,他的主人住院去了,没有人管他,会不会遭遇人类的毒手?
我想去找寻弟弟,可主人不允许我走开,我第一次开始仇恨起主人,第一次感觉到我的主人是多么冷漠。可是,我已习惯了跟着主人生活,习惯了有美味佳肴的日子,习惯了村里同类们羡慕的眼神,一旦离开了主人,我什么也没有,甚至会像丑丑那样被人类剥皮炖肉。我承认自己没有骨气,更没有志气,我不能离开主人,别无选择。
后来有几次去了弟弟的那个村子,我远远地看到那个倒塌的房屋像个丑陋的怪物一样趴在那里,弟弟住的小屋还在,有鸡在上面跳上跳下寻找虫子。我喊叫着,呼唤着,希望出现弟弟跑出来的身影。可弟弟一直没有出现,招来了另外几位同类,他们一致回答我,弟弟自从九爷走后就没有见到过,是死是活没有哪个会知晓。他们有的给我舔着皮毛,有的蹭着我的腰身表示亲热,以此来安慰我找不到弟弟的烦躁。
再后来我从主人的口中知道九爷病好了出了院,住进了什么敬老院。我的弟弟还跟着九爷吗?主人不帮我,我也只有干瞪眼。
六
冬去春来,季节的转换让我变得烦躁起来,主人近来也好像有什么心事,酒吃得少了,而且心情不好,常把氣撒在我身上,重重地踢我,有时甚至用烟头烧我的毛发,看着我滑稽的样子他也不像往日那样哈哈大笑,而是阴沉着脸把一口痰吐在我身上。有一天他的一位朋友来了,我听到两人轻声说着什么督查组之类的话,接着两人便进入房内,没让我进去,“砰”地一声把门给关上了,差一点轧着我的一条腿。
我蹲坐在屋前,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天空。门前的白杨树绿了,鸟儿歇在上面翘动着尾巴吱呀叫着,远处有人在建房子,一辆拉沙的车子停歇在旁,鸡们走来走去闲散得很,一只黑猫嗖地一下蹿上沙堆,把鸡们惊吓得咯咯乱叫。
这时一个女人朝我走来,我立即起身相迎。这个女人我当然认识,她是主人的朋友。女人今天的穿着十分异常,衣服撕裂了好几道口子,我以为是什么新潮的款式。待走近了我才发现她半边脸上有巴掌印迹,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但我可以看得非常清晰。女人的神情焦急而慌张,她是来找主人的。女人看见了我,便知主人一定在屋里,她在门外喊着主人的名字,主人在里面就是不答应。女人用脚去踢门,主人只好把门打开一条缝,说了一句我们正有事,又把门给关上了。女人还想再踢门,想想又停住了,低着头走出来。我摇着尾巴欢送她,听见她骂道,没良心的东西,还不如一条狗,半点恩情都没有,老娘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不理我,走着瞧吧。
主人的行动越来越诡谲,有时出门竟然不许我跟着,有时又把我丢在大街上或者某个村子偷偷地走掉,难道主人是想要抛弃我吗?见到主人时不管我如何亲热他,主人总是无动于衷,冷着脸在那儿发呆。有一天,主人在家吃午饭,他难得在家吃一顿饭,主人的母亲碎碎叨叨地数落着主人什么。如是往常,主人早抬起身子吹着口哨带着我出了门。主人没有反驳母亲的话,只专心吃着饭。其实,碗里的饭也没吃多少,反复在嘴里咀嚼着咽不下去,忽然他双手端着碗往上一举,然后再往下一倒,碗里的饭菜一股脑儿全扣在我的脑袋上。我没防着主人这一手,尽管不愿意,但还是把饭菜抖落在地,替主人吃掉。
这个时候,我感觉门前一暗,有几个影子闪身进来,我抬头一看,果然进来了三个人,主人的脸刹那间苍白了,接着转黑,瘫倒在地。那几个人向主人说了些什么话,我不太懂,主人爬起来跟着他们出门。主人的母亲在后面喊,让他把饭吃完再走吧。我的主人头也不回,生硬地对他的母亲说,我不饿。
一行人夹着主人上了车,我跑过去也要跟上去,一个男子一脚踢开我,说一条狗还来凑什么热闹。奇怪的是车上的主人竟然低着头不发一句话,也没有看我一眼。天气转暖了,我看见主人坐在车里冷得发抖。车子绝尘而去,我傻傻地跟着奔跑。
一直找不到主人,我像丑丑一样成了流浪者。
没有了主人,村里的人们不再欢迎我,开始讨厌我,见到我用脚踢拿棍子打,更不允许我偷食他们丢弃的食物,他们宁愿丢进垃圾桶也不许我动一下嘴。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对我变得如此仇恨,先前跟着主人时他们可都是抚摸着我的毛发,不住地夸赞我喜欢我,难道先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人真是个复杂的异类。更让我伤心的是我的同类也变了,他们不再对我低三下四,他们还不准我进入他们的地盘,商量好了似的把我赶出村子。我饿着肚子四处游荡,流落到了乡街上,在每个角落里翻找吃食,可以想见自己的样子一定会像当初丑丑那样可怜兮兮又脏又丑。
有一天我正低头寻找吃食,忽感身上被人射了一箭样的刺痛,我奋力向前奔跑,没跑几步感到头昏眼花,栽倒在地,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我浑身疼痛,发现自己的双腿被绑住了,丢弃在一个院子的阴暗角落里。这是什么地方呢,我完全清醒过来,记起这就是那个酒店后面的院子,丑丑就是在这里被剥皮剁骨的。我感到无比绝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况且我的嘴巴也被封住了。一切来得太快了,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如今我失去了主人,没有谁来救我了,除非我的弟弟,可他至今生死不明。我不能坐以待斃,我还年轻,我还要活下去呀。我拼命地挣扎,翻滚,滚到了一块石头旁。这是块磨刀石,长年累月地磨砺使石块中间凹下去,使刀子变得锋利无比。石头四周有锐利的棱角,我一喜,这块磨刀石就是我的救命稻草。四周没有人的声音,目前还有时间,试试吧。费了好大劲儿我把前腿靠上去,在那棱角处使劲磨,使劲磨,磨得腿上有血渗出来了,我不怕,也感觉不到疼。终于,有一股绳子松动了,再断开,我的前腿自由了。接下来我采用同样的方法,磨断了后腿上的绳索,最后才解开嘴巴上的绳套,腿上一圈圈暗红色的印痕渗着血星子,我这才有了痛感,才有心情观察着这个院子。院子很杂乱,封闭得严实,角落里竟然还有许多生命,几只野鸡,十多只兔子,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野物,他们被关在几个笼子里,惊恐万状地看着我。最显眼的是墙角边挂着许多张我们同类的皮毛,丑丑的那张扎得我的眼睛生疼。前边一张毛皮好特别,我的眼睛一盯住便有种穿透时空的感觉,有股温暖的水流从心头流过,好像有一只温厚的手掌轻轻拍着我,让我一下子回到了幼儿时代。疼痛没有了,恐惧也一扫而光,生命穿越到始点,世界空白而深远。
一阵脚步声惊醒了我,老板对客人说话的声音飘了过来。不能待在这里了,我得逃出去。当我回头再次与那张毛皮相遇时,我的心怦然一动,一种儿时熟悉的气味飘了过来,母亲?那就是我的母亲啊,我可怜的母亲!复仇的想法让我忘记了自身的安危,我跳动着身子做着战斗前的准备。一旦老板走进来,我飞身跃上去一口咬断他的喉管,我想我有这个能力,杀母深仇不报,我枉然活在这个世界上。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开始激动地跳跃起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这时我又忍不住朝墙壁上看了一眼,我的目光忽然被什么给灼痛了,我看到了母亲的目光,锐利无比地向我刺来——傻孩子,快逃!那是母亲说话吗?快逃!母亲在严厉地斥责我。老板和另一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满脸横肉的刽子手,我已感觉到了刀子的寒光。就在他们脚步停止的那一瞬间,有股力量把我一推,我纵身一跃,竟然跳出了一丈多高的院墙,接着撒开四腿奔逃,惶惶就是丧家之犬。
山地,水沟,田野,村庄,一个个在我身后倒下去,我没有目标,只有疯狂地奔跑。天空由亮变暗,身子由热变冷,我瘫软在地,天地成为一体。
七
这是个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只感觉到了疲惫。身体在一点一点地变化,像日头下的雪一样慢慢融化。接着自己变成了一股气,慢慢地那股气又聚集在一处,变化着,长大,长高,长出一个直立行走的人。我变成了人吗?我来到主人常来的那个池塘边,远远看见小黑跑过来对着我摇尾巴,小黑的主人立马走过来,他一见我脸上先是现出慌乱,突然间他弯着的腰伸直了,笔挺地朝我走来,迎面啐了口痰到我的脸上,说你不是进去了吗?到这儿来做什么,你的股份早没了,现在全是我的了。说着朝小黑做了个动作,小黑陡然变脸,伸出双爪向我扑来。我急急逃窜,逃回了村子。村子里的人们见了我,立马躲开,说你这个害人精怎么又回来了呢。我只好来到村部,看见里面有几个人在开会,他们没躲我,而是握着我的手,说出来了吗,出来了就好,正正经经做个人吧。来到了主人常吃饭的酒店时已是傍晚了,酒店的招牌灯早就闪烁起来,我发现招牌竟然换了。老板见了我,不由分说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说你把我害惨了,记的账他们不承认了,你给我还钱吧。我说没有钱,你看我的口袋都是空空的,老板飞起一脚把我踢出了门,说不还钱给我死远点,别让霉气赶走了我的财神爷。这一脚踢得太厉害,把我踢飞了,飞上了高高的天空,然后啪地一声摔下地来。
我听到了自己身体破碎的声音。
冥冥之中感觉到谁在呼唤我,我想难道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吗?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呢?慢慢睁开眼睛,我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谁?好熟悉啊,弟弟?是弟弟!他在不住摇晃着我的身体,我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感觉到了弟弟温暖的手掌和体内的血脉相通。
弟弟紧紧拥抱着我,我才发现,弟弟长高长壮实了,毛发光亮而温厚。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男人从大院子里走了出来,弟弟跑到他的脚边,蹭着他的裤腿。
一丝阳光从云层中穿透出来,灯光一样照射在我身旁的墙壁上,向我的体内注入了一丝温暖。我爬起身,一瘸一拐地跟着他们走了进去。
陈玉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已在《青年文学》《雨花》《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四川文学》《清明》《安徽文学》《芒种》《鸭绿江》《飞天》《滇池》《星火》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短篇小说集《无人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