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秀红
枳镇南端一角,有一棵老槐树,三四个人手拉手搂不过来。巨大的树冠枝繁叶茂,如一把巨伞,遮盖出一大片浓荫。
退休工人李师傅住在老槐树不远处,他会一点儿理发手艺,虽说只能算是“二把刀”技术,服务乡下的老头老太太们却不成问题。平日无事,他就在老槐树下摆了个理发摊。
每天吃过早饭,李师傅就蹬着三轮车,将理发必备的一套行头拉到树下,开始忙活。先点燃煤球炉子烧水,再支起一张干干净净的小方桌,将早已在家洗刷干净的一把紫砂壶和四只茶碗摆放在桌子上;然后再把躺椅、马扎摆放整齐,脸盆、围裙、毛巾一一备好。水开了,先泡上一壶茶,自斟自饮,等待顾客,那一派悠闲的架势,立刻能让人想起一句老话: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有了第一个顾客,就不愁第二个、第三个……
小小理发摊,给老槐树带来了人气。镇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守老人和孩子们一有时间,就跑过来凑热闹。这里偏离闹市、公路,安全、清净、凉爽,空气清新,视野开阔,是休闲娱乐的理想場所。慢慢地,老人们在这里打牌、拉二胡、唱歌跳舞……谈天说地,各展其能,孩子们放了学也都跑到这里,找爷爷,唤奶奶,写完作业就绕着大槐树追逐打闹,玩得不亦乐乎。
李师傅理发的工具极其简单,一把手动推子、一把剃须刀,是他的全部家什。他理的发型也永远是最简单的样式。收费不高,剪发三块钱,带刮胡子一共五块钱。所以,那些老人家图便宜,都愿意来找他理发。有些久病卧床的老人需要理发,一个电话,他服务上门,价格照旧。有时觉得他一个老人跑来跑去也不容易,心里过意不去,要适当加点儿上门服务费,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收。他的理由是:“大家信得过我,照顾我的生意,就是对我的恩惠了。让我觉得自己还有点儿用处,这份情义不是钱能买到的……”
日子在大槐树下的欢声笑语中悄然逝去,李师傅这个理发摊不觉间摆了将近二十年。如今他已年过七旬,两鬓斑白,身子骨却很硬朗。他的一儿一女都已经长大成人,儿子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工作,在他的资助下买楼买车,娶妻生子。现在除了逢年过节,从来见不到人影。女儿开网店,生意不错,就是忙,虽然与老父亲相距不过三五里,平日里也是难得见上一面。
老伴儿过世后,李师傅还是一个人住在八十年代的老房子里。遇到恶劣天气,他就在自家大门口南屋过道里干活。南屋不大,也就是十多平米。有人建议他把南屋翻盖扩建一下,开个理发店,多排场。他却说,以前的积蓄都花在了培养儿女身上,没闲钱翻盖房子。孩子成人了,自己也老了,再去费事花钱在老房子上,没什么意思。说白了,他离不开大槐树。在这里赚点儿小钱,热闹又解闷,真可谓一举多得……
也有人劝他,都是古稀之人了,儿女都有出息,又有退休金,不缺吃穿,歇歇吧。
他有自己的想法:劳动惯了,闲下来难受。有点儿事做,就如有个伴儿。赚钱事小,人缘事大……
这天,有个骑摩托车的陌生人从大槐树下经过,向李师傅讨口水喝。他的眼睛东瞧西看,看到桌上的紫砂壶时,突然怔住了,情不自禁地拿起来仔细观察。见此壶栗色暗暗,如古金铁,就认定它不是寻常之物。于是,陌生人问道:“老师傅,我很喜欢这把壶,你开个价,把它卖给我好吗?”
李师傅忙着手里的活,微微一笑:“祖传老物件,不卖。”
陌生人说:“喝茶,随便用个瓷壶、瓷杯什么的就行。我给你五十块,卖不卖?”
李师傅摇头说:“不卖。”
陌生人笑了笑,说:“五百。这回该卖了吧?”
在场的老人们听到这里,就撺掇李师傅赶紧答应卖了。五百块钱,他得理一百多个头才能赚这个数,要忙活好多天呢。
李师傅这会儿也奇怪了,这么个旧茶壶,能值五百?但是,钱多钱少且不说,祖宗的东西,留着做个念想,他还真不差五百块钱。为了摆脱陌生人的纠缠,就随口说:“五百?五万我也不卖。不瞒你说,十万我还得考虑考虑呢……”
在场的老人们都笑了。这李师傅够幽默,一个旧茶壶十万块还考虑考虑……
“开什么国际玩笑?不卖就不卖,拿这天价吓唬人。”陌生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是你要买,不是我要卖。”李师傅忙完了手里的活,坐在椅子上,端起茶壶,漫不经心地自顾喝水。
陌生人没再说什么,拿出手机将壶翻来覆去拍了几张照片,离开时留下一张名片,说:“老师傅,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打我电话。价钱可以再商量……”说完,恋恋不舍地走了。
陌生人是个古董商贩。他把紫砂壶的照片拿给古董圈的行家鉴定,确认这是一把价值不菲的“供春”壶。而且,那理发老头看着不起眼,其实知道自己宝贝的价值,要不,能有那气势?
于是,几天后他又来了,对李师傅说:“老师傅,你不是说十万就卖吗?我现在把钱带来了。”
李师傅大吃一惊,难道这紫砂壶还真是个宝?那就更不能随便卖了。他认认真真地说:“我就这么一说,你还当真了。我还是那个话,传家宝,多少钱也不卖。”
古董商贩软磨硬泡,李师傅就是不松口,他只好再次悻悻地离开了。
临走时,古董商贩还是再三嘱咐,说什么时候想通了,打电话找他,一定不要卖给别人。
李师傅一把紫砂壶十万元都不卖的消息,很快就随风传了出去。白天摊子一支,就有人追着看稀奇,看到底是把什么样的壶能值十万。很快,儿子驱车带着全家人赶回来,要带着李师傅和紫砂壶搬到省城里去住。到时,他找个专家鉴定一下到底能值多少钱。把它卖了,换个大房子,一家人住在里面还宽敞……
女儿也急火火地跑来了,说开网店需要资金,让父亲把壶卖了帮自己一把……
卖保健品的来劝说李师傅多吃保健品,不敢保证长生不老,起码长命百岁不成问题……
放高利贷的邻居来凑热闹,说李师傅卖了壶,将钱存他那里可以获得高额利息,以后就不用给人理发了……
这下,李师傅活不安生了。
这把紫砂壶是祖上传下来的。他一直以为就是把普普通通的壶,现在竟有人要以十万块的价钱买下它。过去他把壶冲上水,放在理发摊旁,谁也没正眼瞅过。客人来了就干活,渴了拿起来对着壶嘴咕嘟两口,继续给人理发。闲下来,他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小憩养神,茶壶安安静静不会被人打扰。现在不行了,不管是客人还是闲人,眼睛好像都在盯着它,害得他患得患失,晚上睡觉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起血压也高了,走路也飘了……
这天吃过早饭,李师傅照样把一套行头安放在大树下。只要有他在,大树底下就不缺热闹。
九点多钟,大槐树的主人黄兴领着几个人过来,围着老槐树左看右看。从他们的谈话中,大家知道,黄兴要把这棵老槐树卖给某风景区,作价三万。这让树下老人们感到魂都要丟了似的,心里沉甸甸的。老槐树没了,老人和孩子们的乐园也没了。唉,人老了不值钱,物越老越值钱。先是茶壶,现在是这棵老槐树。
有人担心,这么老的树有灵性了,动不得吧?再说了,这么大的老树怎么挪?挪了窝还能栽活?要是挪死了,岂不是暴殄天物?有人说挪树不用愁,挖掘机、大吊车,树再大也不成问题。至于能不能栽活,那就看它的造化了……
黄兴说,这棵老槐树是他祖爷爷栽下的,二三百岁的树龄了,他也舍不得卖。可是,十岁的孙子得了白血病,骨髓移植需要几十万,术后康复要花的钱还没个头。为给孩子治病,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了,实在没办法,儿子卖掉城里一套没还完房贷的房,还差一个大缺口,这才想到处理老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人们叹息着。
半个多月过去了,风景区还没来挖树。只要大树还在,人们便照旧前来乐呵。偶尔有人问起啥时候挖树的事儿,谁都说不上来。
这天李师傅吃过早饭,照样来树下安营扎寨。村里的老人和孩子,照样前来谈天说地,尽情嬉戏玩耍。
那古董贩子又来了。他拿出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有二十万。李师傅要是愿意,当场交易;要是不愿意,他不会再来第二次,的的确确是到价了……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围过来看稀奇。
李师傅没有接那张卡。他拿起紫砂壶,用手摸着说:“这把壶在我李家安安稳稳地待了几辈子,现在它不安分了,我也不安分了,它让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现在活得逍遥自在,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留着它,倒让我担惊受怕不得安生。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个物件与他们无关。既然是祖宗的东西,还是还给祖宗算了。”随后,他一手把紫砂壶高高举起,用力摔在水泥地上。这还不算完,他又拿起路边一块石头,将碎片砸了个稀巴烂!
众人目瞪口呆。古董贩子摇摇头,连连说这老头疯了,疯了……
壶没了,李师傅也没疯,每天照样在树底下做生意。大槐树也一直好好地待着。壶砸了,钱扔了,树呢?树人家也不要了?黄兴不等钱救人了?
其实,李师傅打碎的是一把假壶,真壶最终被他卖给了那个商人。
古董商第二次登门走了以后,李师傅就开始睡不着觉。这个紫砂壶继续留在手上恐怕是不行了。一来遭人惦记,说不上会惹出什么麻烦;二来它在自己手上,就是一把普通的茶壶,除了喝水也没什么大用途。可大槐树呢?这二十年日日靠着它,守着它,那感情就不一般了。它不仅是自己的大本营,更是乡亲们的快乐园。如今黄兴为救孙子要卖大槐树,三万块也是杯水车薪。他决定卖了紫砂壶,买下大槐树,帮忙救孩子。主意打定,他悄悄与黄兴通了信,先留着大槐树,钱他来想办法。然后他拨通了古董商的电话,经过讨价还价,二十万成交。
为了掩人耳目,他让古董商事先准备一把外观一样的普通砂壶拿来交换。当众砸壶,断了所有人的念想,免得节外生枝,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当天晚上,他拿着二十万的银行卡给黄兴家送去,还一再嘱咐他家千万别说出去,这个钱不用还。
等以后有了钱,就去帮助那些需要钱的人。唯一的条件就是留下大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