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对儿（中篇）

张慧兰　

1

柳絮站在厨房门口，望着正在灶台前忙碌的男人。这个男人一进门，就不由分说钻进厨房，好像这里就是他的家一样。

男人的背影陌生而熟悉，让柳絮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前夫。曾经这里是她和前夫的家，可现在只是她一个人的住所了。她和前夫在这里住了十二年，经常傍晚、周末或节假日，两个人就在厨房里共同烹饪，营造他们普通简单却诗意盎然的生活。通常情况下，前夫当主厨，那些杀鱼、切肉、剁排骨、煨汤、卤牛肉的事他全包了，柳絮只管配合，帮助切点小菜，准备葱、姜、蒜末、木耳、花椒等佐料。仿佛他们在共同完成一幅画，前夫构图完成主体部分，柳絮负责涂色、装饰或画龙点睛。这有点像他们的性格，前夫简单粗犷，外向直爽，不懂含蓄和包容，而柳絮则温婉细腻，总有一些小创意和小心思，喜欢浪漫和惊喜。

很多时候，两个人在厨房忙碌时，柳絮都会悄悄观察前夫的背影。前夫的背宽厚，体形是那种健美好看的倒三角形，薄薄的T恤衫下结实的肌肉呈现出粉色的质感。看着看着，柳絮爱意荡漾，就会像初恋时一样热血奔涌，禁不住上去从腰部环抱住前夫，把他紧紧箍住，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后背上，感受那种踏实与温暖。前夫的手正在忙乎，腾不出来，就会用嘴来回应：“又怎么了？快松开！我还要做菜呢，不要影响我！”柳絮也不管前夫的抗拒，就那么停顿两分钟，把自己感动一下，等激情过了，再把手松开，该干啥干啥，心里埋怨道：“真是个不懂情趣的男人！”虽然这么想，但柳絮还是感觉很温馨、很幸福。过日子不就是柴米油盐吗？不就是这平淡而真实的相处吗？如果可以，她愿意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可是，他俩终究还是没有过一辈子。她和前夫分手已经两年多，前夫早就转战厨房，去给另一个女人做饭去了。想到这里，柳絮心里一阵伤感，眼泪差点跑出来。不过，她迅速止住了这种不好的情绪。今天，是她第一次把这个男人带到家里，她不能让男人感觉到她在把他与前夫对比，甚至心里还在惦念与前夫有关的事。

男人正在切肉，切了几片，说刀太钝了，问柳絮有没有磨刀石。柳絮从水盆底下取出磨刀石，递给男人。男人立马弯腰磨起刀来。男人不胖不瘦，是柳絮喜欢的身材，只是男人的后背略微突起，有一种淡淡的佝偻的感觉。男人聚精会神地磨刀，右手握着刀柄，左手的两根手指压在刀背上，轻轻地前后推动，“沙沙沙沙”的声音像一首好听的音乐。

音乐是柳絮与男人之间最主要的话题。第二次见面，男人特意订了一间魅空间KTV包房，专门为她开个人演唱会。之前，男人在微信聊天里说他什么样的歌都会唱，高中低音都会。当时，柳絮也只是随口应道：“那什么时候你唱歌给我听？”男人回道：“好啊，有机会我唱给你一个人听。”果然。男人是一个很讲诚信的人，这一点比前夫强多了。以前，前夫经常中途放鸽子，答应陪她去逛商场，一出小区便说肚子痛，要不就临时有事，总是让柳絮措手不及。柳絮对前夫的信任就是被这些小事一点一点摧垮的。到后来，前夫每说一件事，柳絮都得费力地去确认它的真实性。

那天，男人一首接一首唱，唱得筋疲力尽。偶尔，柳絮唱一首。柳絮的音质不错，声音柔美，不过缺少练习，气息掌握不够好，便很腼腆。男人也很腼腆，再三解释说，唱歌得人多，唱一首停一下，这样才发挥得更好。连续唱，嗓子累了，影响效果。尽管这么说，但男人为了兑现承诺，尽量表现自己的唱歌才能，仍旧不知疲倦地唱下去。从刀郎的《西海情歌》《孤独的牧羊人》到王琪的《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站着等你三千年》，再到刘浩宇的《别知己》……男人的嗓音浑厚又充满磁性，唱歌时手拿话筒像歌星一样前后抽动，音准音调控制得极好。歌声在那个密闭的空间里环绕，像爱情的小夜曲敲击着柳絮敏感的心。她望着唱得如痴如醉的男人，有一瞬间，确定自己爱上了他唱歌时有些专注而调皮的神态。虽然他今年五十八，比自己整整大了十岁，但此刻的他多像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啊！为了讨自己喜欢，特意唱歌给自己听，这不是十八岁的孩子才会干的事吗？

之前，两个人微信交流时，男人言谈中流露出的文艺范让柳絮非常欣喜。男人也曾是一名文艺青年，兴趣广泛，这与柳絮的需求点十分吻合。柳絮在文化馆工作，热爱文学艺术，可前夫偏偏一点文艺细胞也没有，不会唱歌，不喜欢听音乐，也不喜欢看书、看电影。好多次，柳絮费尽口舌把前夫带到剧院或音乐厅，一眨眼工夫，前夫就像泥鳅一样溜得无影无踪。前夫从不看柳絮的小说，每次柳絮兴高采烈告诉他，自己在什么刊物发表了作品，前夫听完后总是认真地问：有多少稿费？让柳絮感觉自己像个小丑一样。这个男人不一样，喜欢看柳絮的小说，有时还会跟她讨论作品的好坏，提一点小小的建议。柳絮一直认为，自己与前夫分手，与两个人之间没有共同的兴趣爱好有很大关系。当然，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

那天，男人唱了大约二十首歌。柳絮不停地鼓掌，手掌都给拍疼了，红通通的。唱完后，柳絮把男人唱得好的几首录下来，发到自己的手机上保存起来，以便回家后再好好欣赏。男人一再谦虚地说自己没有发挥好，等以后有机会再唱歌给她听。

可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柳絮望着男人专注磨刀的背影，迷茫地想。

2

时光流淌得很慢，像一条老得快游不动的鱼。男人切好肉，办好菜，也正在煎炸着一条鱼，柳絮刚从菜场里买回的一条鲫鱼。

男人倒了一勺油在锅里，再把鱼慢慢放进去，用小火煎。火苗舔着锅底，锅里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窗外正午的阳光照进来，照在银闪闪的鱼身上，柳絮看到那条鱼慢慢变黄了，鱼身上仿佛穿了一件柔软的真丝睡裙，有的地方皱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波浪的美感。柳絮就有一件这样的真丝睡裙。平时，一个人的晚上，柳絮就穿着睡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活动，洗衣、看书、听音乐。

柳絮的身材不错，饱满丰盈，曲线分明，特别适合穿旗袍。第一次跟男人约会时，柳絮穿的就是一件水墨荷花的旗袍，风姿绰约，走起路来袅袅婷婷。男人后来在微信上评价，柳絮给他的印象是温婉大方，小鸟依人。男人评价完后说：“你的身材很好，穿衣很有气质，但也得有人欣赏不是？我就是那个懂得欣赏你的人。”说得柳絮耳热心跳。以前，柳絮不管穿什么新衣，在前夫面前都如空气一般。前夫从不会拿“小鸟依人”这样的词语来评說她，讨她欢喜。可眼前这个男人与前夫不一样，有时从他微信里蹦出的词，就像蘸了蜜糖的小人儿一般，钻进柳絮的心里，甜丝丝的。

第二次参加男人的个人演唱会时，柳絮穿的是一件白纱连衣裙，脚穿一双白色鱼嘴花纹的高跟鞋，整个人清新脱俗，却又落落大方。不过，柳絮今天的衣着与前两次都不一样，上衣是紫色T恤，下穿一条白色阔腿裤，脚穿小白鞋，整个人看上去休闲时尚而干练。之所以这么穿，柳絮是花费心思反复斟酌的。

昨天晚上，男人跟柳絮说，前几天儿子家里出了点事，所以没心情跟她好好聊天，想约她明天出来一起散步，然后当面向她解释。柳絮问出了什么事。男人迟疑了半天，说：“如果说给你听，估计你不会和我继续交往了。”柳絮追问道：“到底什么事会严重到影响我们的交往？”男人说：“这件事有点突然，你可能接受不了，但我不能瞒着你。”同时发了好几个捂着脸发窘的表情。挂了电话，柳絮翻来覆去睡不着，猜想男人的儿子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男人说儿子、媳婦都在做生意，难道是生意亏本了？或者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故，出了车祸或有人得了重病？柳絮胡乱猜测，情绪十分低落。房间里空调“哧哧”地冒着冷气，加湿器也在喷吐着白雾，它们都加剧了柳絮的心变冷的过程。男人最后说：“明天我再跟你细说吧，决定权在你手上，我可不希望你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柳絮想，自己现在浑身冰冷，就算跳进火坑也不怕。可万一男人摆在面前的，的确是一个火坑，自己真的敢往里跳吗？

与前夫分手后，有一年多时间，柳絮整天恍恍惚惚，每天回到家以泪洗面，整个人都快抑郁了。偌大的房间再也看不到前夫的身影，世界好像陡然坍塌了一般。两个人共同构筑的家，如今只剩下形单影只一个人，就像把柳絮的心给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她身上，一半被前夫带走了。都说离婚见人品。前夫铁定要与柳絮分手时，似乎早就做了充分的准备，房产分割得一清二楚，丝毫没有一点儿偏向柳絮。柳絮这间旧房大一点，前夫的新房小一点，但前夫要走了小车，并且把家里所有的存款都席卷一空。

记得前夫从家里搬走的那天中午，他那鹰隼一般的眼睛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来回扫视，像一个贪婪的歹徒，在寻找有没有可以带走的东西。锅碗瓢盆、床单、被子，就连整理箱里储存备用的药品，他也拿走了一半。柳絮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前夫往行李箱里塞阿莫西林，塞板蓝根和三七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自己跟着一起生活了三十年的男人吗？这就是自己为他养育了一个乖巧听话的女儿，成天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的男人吗？以后的日子，每次想到这个场景，柳絮都会泪流不止，不是割舍不下，而是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辛苦付出一文不值。柳絮曾无数次回想，感觉前夫思想的质变是从国家开放二胎政策后开始的。前夫一直想要个儿子，可他和柳絮都是国家公职人员，不能生二胎。柳絮永远都无法忘记那天前夫从家里搬走时，谈到别的女人怀了他的儿子后，那种掩饰不住的喜悦。那喜悦像一吨盐，重重地撒在柳絮溃烂不堪的伤口上。

渐渐地，时间缝合了柳絮的伤口。当又一个盛夏到来时，柳絮已不再似以前那般悲痛绝望了。偶尔，柳絮站在办公室窗口，望着窗外那几株茂盛苍翠的香樟树，感觉它们巨大的枝干宛若男人强健的手臂在跟她打招呼，心不由得悄悄地动了。尤其是前不久那个大雨倾盆、狂风肆虐的晚上，柳絮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想到家里无框阳台的开关坏了没人修，一起大风就被吹开，真害怕哪一天玻璃破了掉下去砸到人。又想起前不久自己的右胳膊犯了关节炎，医生给她打封闭做理疗，嘱咐说二十四小时胳膊不能见水。晚间洗澡时，柳絮只得独自用右手握着花洒淋自己的左边身子，一边淋，一边流泪。想到这些，柳絮突然很想找个伴侣携手同行，共同抵御人生下半辈子的风风雨雨。

柳絮好静，喜欢一个人在家里听音乐、读书、写作，有时一待几十个小时。这种长时间的独处让她有一种自我愉悦的快感，但同时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压抑与恐惧。柳絮有很多朋友，可她们各忙各的事，柳絮不愿打扰她们。女儿和女婿都在国企上班，工作繁忙，还要照顾孩子，柳絮也不想麻烦他们。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都是人生过半的人，原以为自己和前夫上了同一辆车，可以一起到达终点，没想到前夫会提前下车，把她扔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进退两难。前夫提前下车后，不到两个月时间就乘上另一辆车呼啸而去，让她瞠目结舌。

有一次，柳絮的闺密秋霞从北京打来电话，动员柳絮报名参加北京的一个中老年相亲会，柳絮想都没想拒绝了。秋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给她讲了好多身边的事例，埋怨她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保守？离婚后找男人很正常啊，就像我，不就比别人多睡了一个男人吗？你要是不找个伴，你的后半生会很凄苦的，知道吗？秋霞的直率让柳絮叹服，但接受这样一个观点却花了近两年时间。

前段时间，女儿告诉柳絮，前夫邀请她参加他儿子两周岁的生日宴，女儿以公司安排她出差婉拒了。柳絮这才惊觉，她与前夫分开已经两年多了。前夫的新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可自己却一直停留在过去没有走出来。一想到前夫和另一个女人在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那个新房里其乐融融地生活，柳絮的心里便像被刀子捅了一般。如同植物的疼痛能刺激生长一般，柳絮突然豁然开朗：前夫可以找女人，自己为什么不能找男人？

柳絮与这个男人的相识纯属偶然。那天早上，柳絮百无聊赖刷着抖音，看到里面推荐一款交友软件——伊对，便注册了一个。伊对平台上有成千上万的单身男女，这让柳絮陡然感觉自己的孤单变轻了。第一天，柳絮在伊对上闲逛，没有发现基本条件比较合意的对象。柳絮一向心高气傲，除了看相片，尤其看重男士的个人简介。她一直认为文字是一个人内心的映照，那些措辞随意、表意不清或嘻嘻哈哈的男士，柳絮首先就淘汰掉了。柳絮在网站上逗留了几天，感觉平台上的优秀男士乏善可陈，非常失望，打算放弃。可就在那个周末的晚上，有一个男人主动找柳絮聊天。男人的头像是一张旅游照。只见男人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手自然地垂立腿旁，面容和善地望着远方，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样子。聊了几个回合，柳絮就被男人的真诚打动了。男人主动出示了自己的各种证件和居住地址。很巧的是，男人与柳絮同城，距离也不算太远。继续交流，两个人就像熟识的朋友一般，有说不完的话题。于是双方加了微信。男人在微信对话框里说的第一句话是：愿此生再无背离。仅此一句，柳絮的心就被触动并牵扯住了。

为了证实男人不是骗子，柳絮根据他提供的工作单位，七拐八弯托付一个远房亲戚了解男人的情况，见与男人所说相符，这才放心。男人每天早上五点多起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柳絮发微信问好。等柳絮回复微信，男人就会问：睡醒了？昨天晚上睡得怎样？随后抓紧时间跟柳絮聊天。聊到七点多，柳絮起床洗漱，男人也就出门上班。到了下午五点半，男人总要询问柳絮下班没有，晚上吃什么。叮嘱柳絮过马路注意安全，每天生活不能马虎，一个人也得讲究营养等。男人喜欢听歌，把他自己喜欢的歌分享给柳絮。男人喜欢的歌，柳絮也非常喜欢。尤其是那些男歌星的情歌，柳絮听着听着，感觉好像是男人在唱，在表达对自己的深情厚谊，心里总有满满的感动。男人乐意陪柳絮聊天，一连几个小时，陪着她从单位走到家里，陪着她做菜、吃饭、散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身边。短短二十多天，男人的微信陪伴甚至比以前前夫一年的陪伴還要多。慢慢地，柳絮对男人竟有了一种期盼与依赖。男人的关心与陪伴让柳絮有一种久违的亲切与温暖，让她有了再一次投入爱情的冲动。

与男人交往一段时间后，柳絮对男人提议，两个人一起退出伊对。没想到男人秒回，把他已经退出伊对的截图发给柳絮，说他早就从里面退出来了。柳絮当即也从伊对上退了出来。双方都有认定彼此不再寻找的意味。男人随后发过来一句话：我喜欢专一，并附了一个拥抱的表情。柳絮也回了一句：我也喜欢专一。此话犹在耳边，倘若现在陡然结束这段开端良好的交往，柳絮还是十分不舍的。可是，不结束又能如何呢？

男人煎炸鲫鱼的时候，柳絮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看男人煎鱼。男人一手扶着锅柄，一手握着锅铲，小心地翻动鱼身，直到鲫鱼的两面都变成好看的金黄色，再加入盐、姜丝、蒜末、生抽和少许水，煎煮入味。男人曾在微信上说他什么样的菜都会做，如果有缘以后天天做菜给柳絮吃。刚才，男人开车从天鹅湖湿地公园把柳絮送到楼下时，不失时机地提出到柳絮家做几样菜给她品尝。柳絮思虑再三，决定给他一个或许是最后一个表现的机会，便应允了他。

此刻，男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锅里的鲫鱼，小心地掌握着火候，像加工一件艺术品一样。这让柳絮能够清晰地看到男人脸部的侧影。其实，男人的长相谈不上好看，但也不算丑陋。男人的眼睛很小，但鼻梁较高，靠近柳絮这边的脸上虽有两粒天生的黑色肉痣，但微笑时，嘴角的肉痣跟着牵动，竟也别有几分生动。

经历了离婚的切肤之痛，柳絮把许多东西都看淡了，觉得男人的长相一文不值。就像前夫，长得那么英俊帅气，曾让自己爱得死去活来，可最后除了被贼惦记偷去，又给自己留下了什么呢？

3

男人煎好鲫鱼，开始炒青椒肉丝。细细的青椒丝在男人的手里翻飞，贴着锅底，慢慢地变得软和，并渗出绿色的汁液，像怕热的眼睛流出的眼泪。一想到今天也许就是分别，柳絮的眼泪也快出来了。

一大早，男人开车过来接她，到天鹅湖湿地公园散步。正值盛夏，尽管是清晨，太阳也还没出来，可湖边水汽蒸腾，知了在林中不停地聒噪，空气潮湿而闷热。两个人沿着湖边绿道缓慢而行，行至廊桥驿站，看见有一座长约五十米的T字形栈桥延伸至水中，桥两边簇拥着青翠的芦苇和莲叶，偶有阵阵轻风将荷花的清香送至鼻翼。两个人便不约而同走上栈桥。天气清朗，天空蓝得像一面镜子。柳絮背向太阳升起的地方，面向水面开阔处站定，双手向后，将背仰靠在栈桥的木栏上。男人挨着柳絮站定，把手机中的聊天记录调出来，一页页翻给她看，边看边解释。

男人告诉柳絮，两年前，儿子因怕拆迁将做生意的门店转让，没有接着做生意，却跟着几个朋友跑到澳门赌场，把转让费输了个精光。再后来，男人的孙子出世，儿子就在家带孩子，家里所有开销全靠儿媳开的一家猫咖店支撑。这两年受疫情影响，猫咖店生意也不好，儿子就瞒着儿媳用几张信用卡轮换着套钱维持家里的开销。没想到那些钱利滚利，不到两年时间，竟欠下近百万元债务。儿子的丈母娘和男人的前妻帮忙还了一部分，还有三十多万欠款。儿子见男人孤身一人，一直不让儿媳对他说。儿媳强撑了一年多，现在实在撑不下去了，才向男人来求助。儿媳说如果连男人也帮不了他儿子，她只有离婚，也不要孩子。

事情跟柳絮猜测的差不多，但远比柳絮想象的严重。男人很无辜，把儿子一家三口每个周末到处游玩的照片和视频翻出来，对柳絮说：“我真不知道实情。你看看，他们在外面那么风光潇洒，谁能想到每个月是靠信用卡在过日子呢？银行欠那么多钱，他们仍旧大手大脚，一点都不节约，真搞不懂90后的年轻人是怎么想的。”柳絮问男人这件事如何处理。男人说，他已跟儿子谈妥，这次自己尽力帮他把银行的欠款还上，但儿子必须马上去找工作，从今往后脚踏实地过日子。柳絮问男人哪来的钱还债。因为之前男人曾说他帮儿子买房，用光了所有积蓄。男人说：“我也只好先找别人借，然后再还。只是以前跟你说我没有任何债务，现在陡然发生了这件事，我感觉挺对不住你。”说着，男人叹了口气。这是柳絮第一次听男人叹气。男人在一家科研所上班，工资待遇还不错。柳絮默算了一下，除了正常开销，男人替儿子还完这笔债至少也得两年时间，到时候男人也就退休了。可还钱是小事，男人的儿子如此不懂事，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倘若再犯，儿媳果真跟他离了婚，抛下孙子不管，男人又该怎么办？男人絮絮叨叨地检讨自己离婚后对儿子疏于管教，让柳絮感觉摆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火坑，而是一颗随时都会炸出一个巨大天坑的定时炸弹。这炸弹就埋在她和男人身边，虎视眈眈，时刻威胁着他们。

柳絮并不是一个物质女人，这一点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男人见面之初就曾告诉柳絮，他的住房在一个老旧小区，只有一室一厅，问柳絮是否嫌旧嫌小。对此，柳絮笑而不答。她仍像年轻时一样单纯地认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快乐，哪怕租房也是乐意的。就像当初她和前夫结婚时一无所有，不也开开心心的吗？记得刚结婚那年夏天，天气非常炎热，两个人为买一把落地电扇把手上的钱都花光了。回到家，连买菜的钱也没有。于是翻箱倒柜，找了几角钱零钱，一起乐呵呵地去集市上买回一斤辣萝卜，煮了一锅粥对付晚餐。可现在，柳絮的幼稚与浪漫瞬间就被打破了，有这样一个儿子在身边，哪怕是住几百平方米的房子，自己和男人会开心快乐吗？都说两个人的结合实际上是两个家庭的结合，弄得不好，就会增加双倍的烦恼。再说，女儿之前就跟柳絮说过，要找就找人品好、关系简单的男人，女儿要知道男人这种境况，肯定也不会同意的。

男人觉察到柳絮内心的纠结，轻声劝慰道：“不要想太多，听从你内心的决定。就算你提出分手，我也不会怪你，毕竟我们之间还没有真正开始。来，我给你拍几张照片！”说着，男人打开手机要给柳絮拍照。柳絮淡淡地说：“我不喜欢拍照，我喜欢拍风景。”男人笑着说：“你是怕我拍不好吗？上次你不是说要教我拍照吗？”柳絮没有作声，只管掏出手机对着蓝天、白云、芦苇和荷花一阵连拍。男人只得讪讪地把手机揣进裤兜，有些讨好地把柳絮手里的包包接过去，又撑开太阳伞替她打着。柳絮拍了一会儿，见太阳出来了，水面越来越热，便和男人一起下了栈桥。

再次走在返回的绿道上，两个人聊天似乎都没有刚来时那么随意自然，毕竟心里都搁了事。男人到底比柳絮经历得多，遇事能扛，看上去云淡风轻，不时还说几句趣话解闷。可柳絮是个真性情，不开心也假装不了，想笑也笑不起来。男人唱了一会儿独角戏，便也倦怠不语。于是，两个人不再说话，像赶集一样，风风火火回到了公园的停车场。

上了车，男人赶紧打开空调，抽出几张纸巾递给柳絮擦汗，又拿出一把折扇给柳絮扇风，一边扇一边问柳絮热不热。男人的殷勤让柳絮感觉自己刚才的做法似乎有点过分。为了表示歉意，便将后座上早上带来的塑料袋打开，取出两瓶绿茶，自己一瓶，递给男人一瓶。男人笑着说：“你知道的，我不喝这个。”柳絮又拿出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苹果递给男人。男人推开她的手，说：“你吃吧，我不吃。”见男人再三推辞，柳絮突然发火了：“你什么都不吃不喝，你想当神仙，长命百岁啊！这个世界是均衡的，你省吃俭用，一分钱都舍不得花，自然会有一个替你花钱的儿子！”男人一点也不恼，轻声分辩说：“这是习惯问题，跟用钱没关系。”一提到习惯，柳絮又一阵头疼。

男人是从事生物工程研究的理工男，非常理性，生活中所有的事情仿佛只按对的去做，自律得近乎严苛。男人相信乌龟的长寿原理，不爱运动，习惯早睡早起，每天晚上八点睡觉，早上四五点钟起床。可在柳絮看来，每天晚饭后正是两个人一起散步、逛超市，制造浪漫增进感情的好时光，男人全都浪费了。柳絮每晚至少十点才睡觉，只要不影响上班，早上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率性而为。男人注重养生保健，除非大病重病，从不吃药打针。男人从不喝饮品饮料，只喝白开水，也不吃面包、蛋糕、饼干之类的零食，不吃烧烤和卤制食品等。让柳絮诧异的是，男人连水果也不吃。男人说现在的水果很多都打了蜡、加了甜蜜素，有的基因改良，吃了对身体不好。总之，男人认为，一切天然的、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的东西才是好的，才是他可以接受的，否则一概拒绝。

柳絮平时生活也很自律，但绝不像男人这么固执刻板。柳絮想，人不只是只有正确的事情才去做，那些有意义、有趣味、自己喜欢去做的事情都可以做。她宁愿男人与前夫一样，陪着自己一起喝碳酸饮料，吃垃圾食品，只要开心就行。要是遇到高兴的事，偶尔疯狂一次，喝得烂醉如泥也无所谓。她宁愿男人和自己一样，痛快时彻夜狂欢，痛苦时不休不眠。她宁愿男人是一尊肉身，生病了吃药打针，她会像陪前夫一样陪他去医院挂号看医生，陪他打点滴，看他被医生扎针时痛苦的样子，然后把他搂在怀里取笑安慰。她宁愿男人像前夫一样，生气了吼她骂她冲她发火，而不是总是一副面具一般淡然处之的微笑。有一次，柳絮问男人：“如果我喜欢吃水果怎么办？”男人说：“如果你喜欢吃就吃呗，只要你不勉强我。”说得柳絮兴味索然。此刻，想起这句话，柳絮赌气一般把苹果送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苹果被她咬了一个U型，像苹果手机的LOGO。也是在那一刻，柳絮打定主意跟男人分手！这样一想，竟如释重负。男人笑着问：“现在去哪？”柳絮大声说：“还能去哪？回家！”

望着男人专注炒菜的神情，柳絮总算明白，为什么男人所有的乐趣都在做饭上了。男人曾对柳絮说，他很好养活，每天三餐饭吃好就行。可在柳絮看来，除了吃饭，生活中还有多少乐趣啊！

4

男人做好菜，一样一样摆上桌。柳絮用一次性碗给男人和自己各盛了饭，端出来。柳絮家里的餐桌是条桌，平时吃饭，柳絮总喜欢坐在一个人座位的那一边。这会儿，为了不让男人感觉尴尬，柳絮和男人各坐了一边，颇有点举案齐眉的意味。

柳絮看了看桌上的三个菜，色、香、味俱全，不由得表扬了男人几句。男人有点小得意，提到几天前柳絮曾在微信上发给他看的几样菜，说如果按他的做法，该加什么佐料，该如何掌握火候等。柳絮记得当时男人评价说，她的菜扣掉没有加辣椒的十分，可以打九十分。现在看来，男人是为了讨自己欢心才那么说。实际上，自己的做菜水平打八十分就不错了。

男人吃饭很快，不到十分钟便吃完了。随后不停地吩咐柳絮多吃菜，好像他倒成了主人一样。柳絮吃饭一向很慢，细嚼慢咽。食物在她嘴里，首先得過牙齿这一关，不把它们嚼碎成汁，就不能下咽。为了不让餐桌上的气氛显得沉闷，柳絮还边吃边讲自己外出旅游的窘事。柳絮说以前每次跟团旅游在外面吃饭，自己总是最吃亏的一个，别人都吃了几碗，自己一碗还没吃完，总是饿肚子。男人说：“吃饭慢是好习惯，你尽管慢慢吃。”柳絮怕男人觉得不自在，叫他去沙发上休息。男人说：“那怎么行？我陪你吃，我看着你吃。”说着，满脸微笑望着柳絮吃。见男人如此，柳絮反倒不自在起来，刚才的想法不由得又有些动摇了。以前，前夫吃饭也很快，每次吃完饭就到一边去看手机，刷抖音。有时，柳絮饭还没吃完，前夫就已溜出家门了。不过，这样的时候多半是在周末。前夫喜欢打麻将，每个周末茶馆的老板娘都会早早地打电话邀约他。

男人一边看柳絮吃饭，一边用一只手把嘴遮住，不时发出轻轻的类似舔舌头的声音。柳絮皱了皱眉，问男人：“怎么了？需要牙签吗？”男人不好意思地说：“牙齿坏了，塞了肉末。”柳絮拿了一根牙线给男人。男人起身进了洗手间。男人之前曾跟柳絮说，他小时候爱吃蚕豆，最近几年，两边的牙齿都快掉光了，一直没有时间去种牙。男人的话让柳絮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前夫。前夫的牙齿也不好，不过不是吃蚕豆弄坏的，而是吃糖吃多了。前夫是婆婆盼星星盼月亮生的一个儿子，从小泡在蜜罐子里，牙齿早早就坏了。

柳絮一边吃饭，一边听男人在洗手间里剔牙洗漱的声音，一个问题突然跳入脑海：难道自己真的打算跟这样一个男人继续交往下去吗？都说人老先老牙。男人的牙齿让柳絮真切地意识到两个人之间年龄的差距。刚开始接触时，柳絮觉得男人年龄大了，十分犹豫，后来觉得男人微信聊天时语言思维都还很年轻，便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可此刻的情景让柳絮又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

跟男人交往以来，柳絮经常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两个人就像一对陌生的小龙虾，每一次都会小心翼翼地伸出触须去试探对方，触碰一下，再缩回去。过不久，又会伸出触须来触碰试探，从而伺机俘虏对方。柳絮想，这次，男人是不是又在试探自己呢？看来，自己绝不能再无原则和底线地退让了。

男人弄好牙齿，在沙发上坐下。柳絮吃完饭，给男人倒了一杯茶，也在沙发上坐下。柳絮的房子比较宽大，沙发足有三米长。男人坐在较长的那一边，柳絮坐在贵妃榻这边，中间隔着两米多的距离。天气炎热，刚才一回家，柳絮便把客厅里的空调打开了。此刻，两个人一时无话，只听见空调吐着冷气的“哧哧”声。

还是男人首先打破沉默：“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会突然出现这件事，把我的计划都打乱了。所以，我们之间的事，请你慎重考虑再做决定，即使你提出分手，我也不怪你。”柳絮似还有不甘，问男人：“你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男人叹了口气：“还能有什么打算？借钱还债呗。”说完低下头，声音充满无奈。远在北京的秋霞曾提醒柳絮说：如果一个男人对你哭穷，多半那个男人是靠不住的。想到这话，看着男人那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柳絮下定决心，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说：“对不起，我害怕自己将来没有勇气陪你一直走下去，反倒耽搁了你，所以……所以……”说完，不知怎么，两行眼泪竟下来了。并非舍不得，而是与前夫分手时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又回来了。

男人也有些伤感，说：“我很抱歉。因为我没有实力，所以不能给你承诺。我也不想强求你，怕你将来后悔。再说，你是受过一次伤害的人，我不希望你再受伤害。”柳絮没有作声。男人见状，起身移到贵妃榻这边，挨着柳絮坐下，伸手握住了柳絮的左手。男人的手好冰凉，不像一个男人的手。可那手尽管冰凉，还是让柳絮触电般一阵颤动。她想把手抽出来，没抽动。男人握住她的手，轻轻捏她的每一个手指头，好像在安慰她一般。柳絮一向多愁善感，联想到那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句子，眼泪不由得又涌了出来。

不知怎么，柳絮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天两个人在KTV包房唱歌的情景。当时，柳絮特别动情地对男人说：“以后，要是生活中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我们就出来唱歌，好吗？一唱歌，什么烦恼都没有了。”男人说：“在外面唱歌多贵啊，我们可以在家里唱，效果是一样的。”可现在前后不过十多天，两个人竟到了要分手的地步。原以为男人天天陪自己聊天是因为喜欢，没想到竟都是一种假象。男人没有一句客套话，没有丝毫的挽留与坚持，这让柳絮感觉他的放弃竟是那么轻易而轻松。同样，柳絮原以为自己对男人的好感可以持续，却也放弃得这么果断。都说患难见真情，两个人若不经历患难，怎么能培养出真情？可患难同时埋藏着隐患，两个受过伤害的人，谁又能大胆地义无反顾地与对方一起去奔赴苦难呢？

平心而论，相识以来，男人带给柳絮的几乎都是快乐与欢笑。每天贴心的问候让柳絮一整天都保持一份快乐的心情，有时男人言谈中流露出的孩子气和那些拙朴的语言，常常让柳絮忍俊不禁。有一次，男人读了柳絮写的一篇小说，评价说：“坏人终有坏报。”柳絮问：“谁是坏人？”男人说：“教授。”柳絮又问：“教授为什么是坏人？”其实柳絮希望男人说教授很虚伪。没想到男人回了一句：“因为他找了那么多女人。”望着手机上男人发过来的那一句话，柳絮禁不住哈哈大笑。以后，每回想一次，柳絮就笑一次，觉得男人朴实可爱。确实，自从与前夫分手后，这个男人是第一个带给她快乐的男人。也许正因为这些快乐，才越发加剧了此刻分手时柳絮的悲伤。她就那么坐着，眼泪不自觉淌过绯红的脸颊，像流水在不停地冲刷两个红苹果一般。

男人见了柳絮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由得心动，忘情地伸出手，想拥抱柳絮。柳絮浑身一紧，本能地抽出手又伸出去挡住男人的臂膀，把身子往贵妃榻另一边挪了挪。男人说：“让我抱抱你，好吗？”柳絮没有作声，但她的身体明显呈现出拒绝与僵硬的姿态。柳絮认为，人的身体是有记忆的。男女之间一旦有了肌肤之亲，便很难忘掉。柳絮是那种骨子里很传统的女人。柳絮与前夫谈恋爱时，第一次接吻后好长一段时间惴惴不安，害怕怀孕。再后来，前夫强行占有了她。尽管觉得前夫并不是自己理想的白马王子，但一想到自己已经失身，柳絮就觉得非他不嫁了。她想，倘若离开前夫后再遇到一个真心喜歡的男人，该拿什么给他呢？因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已经给了前者啊。那样，柳絮是不会心安理得的。因此，这么多年，柳絮常常认为，自己对前夫的依恋很大程度上包含身体的依恋。而男女之间身体接触的几个阶段中，拥抱是最关键的一环。有拥抱就会有亲吻，就会有更亲密的举动。不过，柳絮早就想过，往后即便跟男人在一起，也不会跟他亲吻，因为一想到他空洞的牙床，就有点反胃。那么，拒绝拥抱就成为抵御男人进攻最重要的屏障了。

好在男人尊重柳絮，从不逾矩，见柳絮躲避猛兽一般往后退让，便自觉地收回了双臂。男人觉得自己不是猛兽，而是一只衰老的狼，甚至连狼也算不上，只能算是一只羸弱的羊。

柳絮也觉察到自己浑身上下流露出的排斥之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希望你别介意。”男人也笑了：“没事，我能理解。”

一时无话。男人望了望客厅里的挂钟，指针快指向两点了，便起身告辞。柳絮没有挽留，也起身相送。

男人出了门，下了楼梯，回头冲柳絮摆了摆手，柳絮也摆了摆手。直到男人的身影旋到三楼看不见了，这才关上门。回望客厅，空调还在“哧哧”地冒着冷气，桌子上的菜都没有吃完，摆在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男人的气息。柳絮想到二十多天以来与男人聊天相处的点点滴滴，眼泪不由得又汹涌而出。

这是大半年以来，柳絮第一次这么伤心地哭泣了。

5

第二天是周一，柳絮和往常一样醒来。看看手机，没有男人的微信问候，索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又睡了一觉。

柳絮这一觉睡了近一个小时，和认识男人前每天醒来的时间完全一样。柳絮昨晚还担心这段时间男人改变了自己的作息规律，没想到几十年形成的生物钟并非那么容易就改变的。之前男人曾说为了两个人生活节奏同步，他尝试着去改变作息规律，怕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柳絮穿衣起床，洗漱出门去上班。一整天，柳絮都没有收到男人的信息。柳絮想，就这样结束也好，不能相濡以沫，倒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又回到原点磕磕碰碰，倒不如尽早结束。这样一想，竟有些释然。

一连三天无事。到了第四天晚上，男人终于耐不住给柳絮发来微信：“在干吗？吃饭了吗？”柳絮回复：“早吃了，在看电视。”男人问：“你还好吗？”柳絮说：“我还好。你呢？”男人说：“我还好吧。”过了一会儿，男人说：“其实我知道你的性格，就怕你执迷不悟，非得跟我继续下去，可我又给不了你幸福，到最后反而伤害了你。”在这件事情上，柳絮不得不佩服男人确实看得非常准。难道不是吗？三十多年前，柳絮的爸爸妈妈坚决反对柳絮与前夫谈恋爱，可柳絮当时被前夫的外貌和甜言蜜语迷住了，非得跟他交往，直到后来怀孕，不得不嫁给了他，导致一错再错。都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如今，两位老人长眠地下，自己与前夫也早已分道扬镳，形同陌路。想到这里，柳絮说：“是的，我这人确实有点固执。如果我认定了一件事，就会一条道走到黑。”

男人说：“可我不希望那样，我希望你将来能幸福。”柳絮笑着说：“谢谢你替我考虑，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呢。”男人说：“傻丫头！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找到合适的对象嫁人为止。”以前微信聊天，男人总会亲昵地称柳絮“傻丫头”。柳絮心里一暖，发了一个感动的表情，随口问男人：“那你还会去找别的女人吗？”男人停了一会儿，说：“肯定会。”柳絮发了一个向下撇嘴的表情。男人问：“你会嫉妒吗？”柳絮说：“也许会。”男人发过来一个好笑的表情：“一个被你抛弃的人，你还会嫉妒？”柳絮反问道：“是我抛弃了你吗？”男人笑道：“可不是吗？你不愿与我同甘共苦啊。”柳絮说：“你刚才不是说怕我执迷不悟跟着你不幸福吗？我想，如果你当时能够勇敢一点，有点男子汉的气魄，也许我会跟你继续下去。”男人苦笑了一下，说：“我没有经济实力，当然没有信心和勇气要求你一定跟着我，对吧？”柳絮反驳道：“你自己都没有信心与勇气，憑什么要求我勇敢？”

过了一会儿，男人说：“其实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应该挺好的，我想把你当作我的临时伴侣怎么样？”柳絮心里“咯噔”一下，像吞下了一只苍蝇：“你说这话什么意思？”男人说：“你想想，你前夫都已经结婚了，你不觉得这样替他守节有点冤吗？”柳絮回复道：“我不是替他守，是替我自己守，替我将来的另一半守。”男人说：“你的思想太保守了！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难道你就不想及时行乐吗？再说，你现在做什么，你将来的另一半也不知道啊。”柳絮说：“是的，也许我做的事别人不知道，但自己的心知道啊！我不想背负良心的谴责。”男人说：“我是真的喜欢你，如果不是因为儿子，我一定不放手，像爱惜自己的身体一样疼爱呵护你。”柳絮说：“你连自己的生活都过不好，拿什么来疼爱呵护我？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真诚的人，所以才与你交往。希望你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男人说：“我是真心实意的，你再好好想想。再说我们都是合法的，等你找到合适的对象，我保证退出，绝不影响你将来的生活。”柳絮一连发过去五个“小锤子”。男人赶紧赔了一个笑脸：“对不起，你别生气，我今天喝了点酒，有点冲动。如果你不接受，只当我没说，好吗？”柳絮没有作声，只发过去一个翻白眼的表情，便不再理男人了。

入夜，躺在床上，柳絮翻来覆去咀嚼男人的话，渐渐明白了男人的用意，之前对于男人的好印象荡然无存。

第二天上午，柳絮到市局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手机关机两小时。等到会议结束，柳絮打开手机，发现有一条男人发来的微信。点开一看，男人说：“我反复考虑，既然我们不能在一起，就不要相互打扰。原谅我昨天酒后失言，如有冒犯，请海涵！”柳絮想了想，回复了一句话，点击“发送”却发不出去，原来男人把自己给删了。柳絮又气又恼，看来，男人的愿望没有达成，便不想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了。男人这么做是铁定不跟自己来往了。因为这么长时间，柳絮和男人之间仅只有微信这一种联系方式，删除微信就意味着绝交。

柳絮冷笑了一下：一个昨天还说要陪着自己、等自己嫁人的男人，今天就变脸了，而且不打招呼就把自己给删了。看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想到这里，柳絮愤愤地把手机丢进提包，随后拎起包包走出会议室。那一刻，她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她昂起头，挺直腰板，虎虎生风地从旁人身边经过，像一个中了百万大奖的幸运儿一样。

很快，柳絮恢复了之前的单身状态，上班下班，跳健身操，读书，听音乐，写作。时光如流水，渐渐滤掉了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柳絮忙碌着，心里很充实，感觉一个人就这么过，其实也挺好的。

6

那天晚上，柳絮组织参加一个文艺演出进军营的活动，直到十点钟才回家。因为忙，晚餐的盒饭一直没来得及吃，这会儿都有点凉了。天气炎热，一进家门，柳絮便打开空调，随后将盒饭简单加热，想随便吃点应付了事。

正吃着，有人敲门。柳絮心里疑惑，走到门边大声问道：“谁啊？这么晚了，有事吗？”只听男人的声音回答道：“是我。”柳絮大声说：“你不是把我的微信给删了吗？还来找我干什么？”男人说：“外面说话不方便，你让我进来说，好吗？”柳絮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回去吧！”男人说：“我今天下班就过来了，见你没有回，便在小区门口等你，一直等了三个多小时，你就让我进来说几句话，好吗？”柳絮犹豫了一下，打开门。只见男人戴一顶白色帽子，手里拿着半瓶矿泉水，一脸疲惫站在门外。柳絮没有理他，径直坐回到餐桌上吃饭。男人进了屋，讪讪地在上次吃饭的那个座位坐下来。

柳絮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男人笑着说：“我来向你赔罪。前几天我思来想去，想着既然不能给你幸福，就分手吧。为了忘记你，便狠心把你给删了。可我不想错过你，这几天找儿子谈话，把后面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越发觉得不该那么唐突把你给删了。为了找到你的联系方式，我在全民K歌里给你留言，在抖音里给你留言，但你一直都没有回复。”柳絮一边把餐盒里的饭菜送进嘴里，一边说：“我工作忙，很少上那些平台。”男人掏出自己的手机，说：“我还把你全民K歌里的照片全部都下载下来了，你看！”说着，调出柳絮的照片，一张一张划给她看。柳絮瞟了一眼，没好气地说：“谁让你下的？你经过我的同意了吗？”男人讪笑道：“对不起，是我做得不对。”柳絮没有作声，继续嚼着饭菜。

男人仍旧是一副讨好的笑脸：“柳絮，我知道错了，做事太草率，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确实非常珍惜我们之间的缘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删除你。”柳絮冷冷地说：“你以为我还会给你再一次删除我的机会吗？既然删除了我，就表明你心里已经完全放弃了我，何必还要在这里装模作样呢。”男人急忙说：“我不是不想跟你交往，是因为我没有自信，怕不能给你幸福。”柳絮苦笑了一下：“以前你没有自信，现在就有了？”男人急了：“我现在当然有了！我已经跟儿子说了，不会因为他的事放弃追求我自己的幸福。儿孙自有儿孙福，我都这个年纪了，一定要为自己而活。放心，往后我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的！”那样子，只差举手对天发誓。柳絮没有作声，她想，倘若男人之前就有这样的胆量与担当，自己说不定还会考虑一下，但现在不可能了。这几天，她也曾反复问自己，倘若男人要与她重新来过，她会接受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她不能接受一个完全不经过同意就把自己给删除的男人再回到自己的生活。

柳絮抬头看了看客厅的挂钟，时针差不多快指向十一点了。为了让男人马上离开，柳絮把自己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报给了他。男人满心欢喜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柳絮刚上班不久，手机就收到10086的短信。因最近疫情反复，江城又出现好多病例，在摸排确诊患者行动轨迹。前几天柳絮去市局开会，刚好与其中一名患者乘坐同一趟地铁同一车厢，手机通知她尽快去做核酸检测，并居家隔离。柳絮一看便懵了，每天只得像只困兽待在家里，除了用手机与外界保持联系外，足不出户。好在柳絮平素喜静，这会儿也就调整心态，权当在家休养一般，每天只是看书、听音乐、写作，两耳不闻窗外事，静待解封。

那天早上，柳絮刚做完核酸检测回到家，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柳絮接了电话，对面是男人那低沉浑厚的男中音。柳絮有些诧异，问男人怎么会有自己的电话。男人笑着说：“我打了几次你的办公室电话，都没遇到你。前两天我再打电话，你辦公室的女孩说你居家隔离了，所以我找她要了你的电话号码，主要是想打个电话问候你。你还好吧？”柳絮“哦”了一声，淡淡地说：“我还好。”心里却别有一番感慨。这些天，柳絮一个人在家，手机就像被人遗忘了一般，成了哑巴，一声不吭，没想到男人却还惦记着问候自己。

男人说：“想到你居家隔离生活不便，又不能出门，我今天特意请假，给你送一点菜过来。”柳絮说：“你不用来，来了怕你也会受牵连，要隔离的。”男人笑着说：“我不怕受牵连。我给你买了新鲜蔬菜、瘦肉、鱼、鸡蛋等，你要注意补充营养，增强抵抗力。”柳絮不好意思起来：“那怎么行？”男人笑着说：“都是朋友，你就不用客气了，你打开阳台窗户看看，我就在你家楼下呢。”柳絮来到阳台，打开窗户往下望，果见男人拎着一大袋东西站在楼下往上望。见到柳絮，男人举起手用力朝她挥了挥。柳絮家在六楼，从上往下看，男人显得特别矮小，只看得见他仰着的那张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男人带来的菜不能亲自送上门，而是由社区值守人员接过来送到柳絮家门口，然后由柳絮拿进屋。柳絮拎着沉甸甸的食品袋刚进屋，手机响了，男人问她收到菜没有。柳絮说已经收到了，非常感谢，问怎样把钱转给他。男人说：“转钱就不必了。不过，你还差我一样东西呢！”柳絮问：“什么东西？”男人说：“你到阳台上来。”柳絮又来到阳台，只见男人站在楼下，向上仰望，见她出来，伸手做了一个拥抱的手势。男人个子不高，手臂却不短，他隔空向上伸着，像祈求上苍一般。柳絮心里陡地一暖，不由得也伸出手，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男人这才收了手臂，冲柳絮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不一会儿，手机短信来了。柳絮一看，是男人发来的，嘱咐了她好多生活注意事项，要她保重身体，照顾好自己。最后，男人说：“非常感谢你的拥抱！衷心祝你幸福！”不知为什么，柳絮盯着那一行字，眼泪竟止不住“哗哗哗哗”淌了出来。这些年，柳絮差不多都忘了被人惦记关爱是什么感觉，男人今天的举动让柳絮的心有点复活了，毕竟谁都渴望温暖与爱啊。

事后，柳絮跟秋霞说起这事，秋霞埋怨她是死脑子，太固执，这样一个真诚用心的男人被她错过了。秋霞说男人的做法虽有些不妥，但说明他实在，况且他那么热的天能坚守三个小时等柳絮回来，足以说明他是诚心悔过，更何况疫情期间还惦记着给她送东西，柳絮不管怎样都应该给他一次机会。秋霞最后仍旧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如今像他这样诚心实意、适合过日子的男人差不多都成国宝了，你怎么就不懂得珍惜呢？”

挂了电话，柳絮虽然也觉得有点可惜，但丝毫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有时候，心里的隔阂一旦产生，就很难消除，更何况，往后余生，她不想再受一点点勉强与委屈。再说，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人跟自己一样，不也都在寻找的路上吗？男人绝不是雪中送炭，而应该是锦上添花。既然是锦上添花，没有花，不仍旧是锦吗？

7

几天后，疫情缓解，柳絮的自我隔离期满，终于可以自由地出入行走了。

江城仍旧处在夏季，只不过已接近夏季的尾声。重新回到单位上班，畅快呼吸清新的空气，柳絮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美好。柳絮更是感觉时不我待，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很多梦想要实现，她得让自己充实起来，像一只飞翔的鹰，永不停歇。

立秋过后，天气一天天凉爽，尽管白天正午还有点闷热，但一到晚上温度就降下来，不冷不热。如此良辰美景，柳絮岂能错过？每天吃过晚饭，柳絮洗漱完毕，就安静地坐在电脑桌旁写作。心无旁骛的柳絮写作状态特别好，灵感如泉涌，那些精妙的句子如同可爱的小精灵不停地跳入脑海，再通过她的手指和键盘蹦到电脑屏幕上，每一个字都是那么鲜活灵动。柳絮又找到了几年前那种忘我写作如痴如醉的感觉。秋风从窗外轻悄悄地钻进来，钻进柳絮的发丝，她竟浑然不觉。

一晃中秋节快到了，小区的桂花开了，花香沁人心脾。柳絮平素最爱桂花，抽空摘了一些晒干，想制作一个香囊，挂在卧室的门把手上。想着中秋节女儿一家可能要回，柳絮又去超市买了好多好吃的备着。女儿虽说与柳絮同城，但因为在上市公司上班，工作特别忙，平素回来得也不多。这两年，女儿怕柳絮中秋节感觉孤单，总要回来住两天，陪柳絮聊聊天，逛逛街。潜意识里，柳絮对中秋节充满了期待。

没想到，中秋节前两天，女儿给柳絮打电话，说单位临时派她出差，她回不来了。挂了电话，柳絮怅然若失。都说养儿防老，与前夫分手后的那段时间是柳絮最黑暗绝望的时候，可女儿根本体会不到柳絮的痛苦，很少打电话关心问候她。柳絮不怪女儿，她知道女儿忙。可照此下去，自己年纪大了，倘若有个三病两痛，不也指望不上女儿吗？如此一想，柳絮的心情又变得灰暗起来。中秋节假期前两天，柳絮都在郁郁寡欢中度过。第三天，柳絮打算去参加一个朋友儿子的婚宴。之前，想到女儿要回来，柳絮做好了不参加婚宴的准备，现在她改变主意了。

疫情放开后，酒店的生意明显好了起来，几乎每家酒店都宾客爆满。柳絮按照通知时间，十一点半左右来到了兴胜酒店。酒店门口停满了车，人来客往，熙熙攘攘，看来办喜事的不止一家。柳絮整了整衣裙，刚想迈上台阶，一抬头，看见前夫和一个女人正站在酒店门口迎宾。前夫和两年前没什么变化，只是身材略微臃肿了些，脸上挂着礼节性的笑容，给人感觉很虚假。前夫旁边的女人面容姣好，只是个子比较矮小，像个高中生一般。这是离婚后柳絮第二次见到前夫。第一次是一年多以前，有一次柳絮在马路口等红绿灯时，发现前夫就站在自己身边。前夫也看到了柳絮，两个人目光对视了两秒钟，便迅速分开，彼此感觉都很尴尬。那个红绿灯仅三十秒时间，却让柳絮感觉如同过去的三十年那么漫长。

柳絮记起女儿曾说，前夫要给儿子做两岁的生日，大约也就是今天了。柳絮踌躇了一会儿，踅到旁边，犹豫是否不参加酒宴直接回去。眼角的余光中，前夫伸手抚着女人的肩膀，看上去对女人宠爱有加。前夫没有注意到柳絮，倒是柳絮清清楚楚看到了前夫右手因抽烟有些泛黄的中指。顿时，柳絮的心里像被刀狠狠地剜了一下，鲜血喷涌，让她痛不欲生。三十多年来，前夫的那只手也曾温柔地抚摩过她的全身，也曾为她做过可口的饭菜，也曾为她拔过头上的白发，也曾拥她入怀说过无数的甜言蜜语……可是，当他毅然决然要离开柳絮时，那只手留给柳絮的是魔爪般的梦魇。那天晚上，柳絮死活不肯答应离婚，前夫恼羞成怒，用右手中指夹着烟头狠狠地朝着她的左手手背摁了下去。也就是那一摁，让柳絮彻底绝望，决定放手。直到现在，柳絮的手背上还留着烫伤的印记，提醒她永远也不要原谅前夫。

回忆潮水般涌上心头，柳絮感觉一阵眩晕，打算回家，没想到被来吃酒的几个朋友看见，拉着她前呼后拥进了酒店。那顿酒宴柳絮坐立不安，食不知味，婚礼主持人做作的腔调忽高忽低，让柳絮感觉一切都是那么遥远而虚空。记得当初自己执意要跟前夫结婚，因父母不同意，两个人草草地在单位举行了集体婚礼。没有结婚照，没有鲜花美酒，没有轿车伴娘，没有亲朋的祝福，两个人就那样走到了一起。当时柳絮没觉得委屈，反而有点为自己的勇敢叛逆而感到自豪。也许，不幸的种子就是那时候埋下的。有一段时间，柳絮常常呆呆地想：自己当初是否太草率？就像一切东西得到太容易，就不会被珍惜一样，自己的被辜负不就是自己作践自己造成的吗？

舞台上，新郎穿着笔挺的西装，正在给新娘戴结婚钻戒，新娘一袭白色的婚纱曼妙无比，幸福得像一位公主。柳絮再也坐不下去了，不等婚礼结束，借口上厕所悄悄溜了出来。酒店里冷气开得很重，凉飕飕的，冷不丁回到太阳底下，柳絮浑身一阵燥热，这才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8

柳絮回到家，什么也沒吃，倒头躺在床上，泪水涟涟。好不容易结痂的伤疤又一次被揭掉，裸露出猩红的颜色，跟着回忆一起痉挛，痛得柳絮龇牙咧嘴。有一刻，她甚至希望自己不要有思想，最好是沉沉睡去，永远也不要醒来。

突然，手机铃声响了，好像在空荡荡的房间扔了一个炸弹，把柳絮惊醒了。她把放在床头的手机拿过来，发现是男人打来的。自从上次给柳絮送菜以后，男人就再也没联系过柳絮。难道是有什么事吗？柳絮迟疑地按下了接听键。

男人说，今天一大早，他就心神不宁，总是惦记着柳絮，想着中秋节快过完了，想问候一下柳絮，所以拨通了电话。男人的问候把堵住柳絮心闸的那个活塞给拔了出来。柳絮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对男人充满感激和依赖。她才知道自己与男人已经不可能，但正因为不可能，她想放心大胆地对男人倾诉。她主动加了男人的微信，然后打微信电话，那些埋在她心里多年的委屈、悔恨、痛苦、仇恨，一下子爆发出来。男人在那边安静地听着，偶尔安慰柳絮几句。其实，对于柳絮来说并不需要安慰，只需要有一个听众，像一个容器，能够容纳她所有的垃圾与负面情绪就好。柳絮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与前夫相识、相知、相恋、相爱到分手的经过，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无所不有。男人非常理解柳絮，一直认真地听她倾诉，不时安慰柳絮几句。男人的性格一直很温和，这会儿就像一只绵柔的手在慢慢抚摩柳絮的伤口。在这种抚摩中，柳絮的痛苦渐渐消散，心情逐渐归于平静。随后，男人开始讲他自己的经历，讲之前与柳絮交往时从未涉及的话题，关于男人的自尊、伤痛以及对未来的美好向往。在相互交流的过程中，两个人分别抽时间点了外卖，似乎谁都不想结束话题，谁都不想提前关机。事实上，两个人的交流持续了五六个小时，外面的天早已黑了，星星挂在天幕上，一眨不眨地望着人间。

到了晚上七点，若是两人没有分手，这会儿正是彼此交流音乐的时候。柳絮突然无比怀念以前的那段时光，柔声对男人说：“我想听你唱歌，你能唱给我听吗？”男人说：“好。”于是，男人开始给柳絮唱歌。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到21世纪的歌曲，一首接一首，几乎把两个人熟知且喜欢的歌唱了个遍。夜静悄悄的，柳絮把扬声器开着，斜躺在床上，让歌声填满自己的心田，再充溢她空荡荡的房间，这样，就不觉得寂寞孤单了。偶尔，也唱一首。这情景很有点像当初两个人在魅空间唱歌，恍惚中似回到从前一般，让柳絮忘掉了时空以及两个人之前曾发生过的那些不快。突然，房间的灯熄了。柳絮诧异地起身走到窗户边，发现小区的楼栋全部都黑了。很快，小区业主群里就有人在问是不是停电了。又过了一会儿，物业在群里回话说，小区的线路出现故障，已经联系电力公司来抢修，至于什么时候能修好不确定。

柳絮刚刚缓和过来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得七上八下。她跟男人说，自己这边小区停电了，什么事也做不了，一个人在黑乎乎的屋子里有点害怕。男人笑着说：“不用害怕，放心，有我陪着你呢。”柳絮不好意思地说：“以往这个时候，你不是都要睡觉了吗？”男人笑着说：“没关系，我今天没有瞌睡。这样吧，我前段时间练习了一下乐器，我吹口琴给你听，好吗？”之前，男人曾对柳絮说，他读大学时会吹口琴和萨克斯，会拉二胡，而且曾经是江城某家知名夜市的驻唱歌手，在整个大学校园风靡一时，后来忙于工作都荒废了。柳絮鼓励男人把乐器重新捡起来，退休以后还可以好好发挥一下。没想到，男人听柳絮的话，果真开始练乐器了。柳絮开心地说：“好啊。”男人于是拿来口琴，把微信聊天开着，一边吹口琴，一边把音乐传递过来。柳絮虽然不会吹，但很会欣赏，她觉得男人的口琴吹得可真好，完全不逊于电视上那些专业演员。男人吹奏的都是柳絮耳熟能详的经典曲目，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送别》《喀秋莎》《友谊地久天长》等。男人在那边吹，柳絮就在这边跟着轻轻地哼唱。男人吹两首，就停下来跟柳絮交流心得，然后再吹。不知不觉，时针已指向了十二点。柳絮突然感觉有人陪真的好幸福好幸福。恍惚中，柳絮年轻时的那股倔劲又冒了上来，她想，男人其实真的很不错，可以说是自己的知音，对自己非常理解与包容，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值得自己再大胆地冒一回险呢？人生不就是一场赌博吗？说不定自己这回赌对了呢？

想到这里，柳絮的心莫名地怦怦乱跳。男人在那边吹口琴，可她的耳朵听到的早不是琴声，而是男人的爱意在流淌。柳絮对着手机喃喃地说：“我好想你在我身边啊！”男人停止吹口琴，轻声说：“其实，我也好想在你身边，如果你真的需要，我现在就过来，好吗？”柳絮不置可否，只是問道：“你开车过来得多长时间？”男人说：“这个点路上没有行人，快的话，四十分钟就到了。”柳絮说：“是吗？那倒还挺快的。”男人继续试探地问道：“那我现在就过来？”柳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你过来吧，我等你。”男人欢快地说：“好的，你等着我。”接着，柳絮听到那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电话断了。一切归于寂静。

在等待男人到来的时间里，柳絮把手机丢在一边，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黑暗如水一样包围着她，压迫着她的心脏，让她呼吸急促，有一种快窒息的感觉。她想象男人正开着小车风驰电掣驶向这里，宽阔的马路犹如万里疆场，男人策马扬鞭，像一个大英雄。她甚至感觉到男人浊重的呼吸，还有他力大无穷的手臂即将把她揽入怀中，将她淹没，将她碾碎，让她同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和那个旧世界一起毁灭，沉入海底。在那深不见底的海里，她时而上浮，时而下沉，时而恍惚，时而清醒……突然，客厅里的灯亮了，像一道闪电划过黑暗，接着整个房间亮如白昼。一直睡意蒙眬晕晕忽忽的柳絮被惊醒，疲惫地睁开眼睛。客厅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就像时光从没有来过一样。恍惚中，柳絮记起刚才与男人的对话，想来，男人差不多快到了。于是，柳絮起身来到洗手间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好多年都没有像今天晚上这么畅快地倾诉，那些委屈愤懑就像一副沉重的担子压在她身上，背不动，卸不了，可今天，它们全都像一堵墙轰然坍塌，从她的身上心上逃得无影无踪，让她无比轻松。有一刻，柳絮甚至感觉自己化蛹为蝶，重获新生了。

流水轻柔地从她光洁白皙的皮肤上淌过，她看到自己洁白圆润的肩头那柔美的线条，还有几乎没有一点瑕疵的大腿曲线优美……这么多年，她从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体竟是如此美好。但很快，一种深深的恐惧攫取了她。她突然害怕男人的到来，开始后悔答应男人来这里了。真是越怕什么越有什么，客厅里，柳絮的手机忽然炸响，惊得她手中的毛巾差一点掉在地上。她匆匆忙忙擦净身子，来到客厅。她想，男人肯定到家门口了，打电话要自己开门，可现在自己后悔了，绝不能让男人踏进家门。到底怎么办？电话接还是不接？柳絮踌躇万分。可男人的电话执着地响个不停。柳絮下定决心，即使男人再三哀求，自己也绝不开门。这样一想，柳絮拿起手机，用力摁下了接听键。

电话中，男人温柔的声音传过来：“柳絮，对不起，我车开到一半又转回来了。我不想乘人之危，不能再一次伤害你。请原谅我没有答应你的要求，好吗？”听到这里，柳絮暗自长长地吁了口气，她平静地说：“对不起，是我冲动了，我不该答应你的，那样会陷你于不仁不义，你想清楚后也会怪我的，是吗？”男人说：“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对我说了那么多，我会像坛子口一样，永远把它们封在我心里，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实际上，我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我们唱了那么多歌，吹了那么多口琴曲。”柳絮说：“我也很感谢你的理解与包容，让我卸下了几十年的心头重负。”男人说：“你能放下过往就好，重新开始好好生活吧，我会永远祝福你！”柳絮说：“谢谢！我也会永远祝福你！”

挂了电话，柳絮呆呆地在沙发上坐了好久，打算起身去睡觉。睡觉前，她拿过手机，给男人发了一句话，随后删掉了他的微信。关上灯，柳絮躺在床上，感觉四周如来电前一样黑暗，但这种黑暗已不再令她害怕，相反让她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安全感。很快，她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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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柳絮无意中发现手机上有好几条信息，说伊对上有几个男士都对她特别有好感，给她发了私信留言，其中一位已经连续一个月想认识她，请她上去看看。柳絮很纳闷，自己不是离开伊对这个平台了吗？怎么还会有男士看到自己的信息呢？却原来只要上过伊对的男女，其信息都会自动保存在系统里，柳絮上次只不过是从系统里退了出来，并不代表删除了所有的信息。

柳絮以一种极其平常的心态点开了伊对。在伊对平台的首页，有系统推荐男士的基本情况，还有一栏“同城”，是系统根据用户需求挑出的同城男士。柳絮在“同城”一栏里漫不经心地划着。时隔三个月，柳絮再来这个平台，心里有了不一样的感受。在伊对广场，她看到好多女人的信息，千方百计发动态，展示自己的美貌、才艺，有的来到这个平台都快三年了，仍然单着。很多男人也是如此，有晒厨艺的，有晒工作照的，有晒家庭陈设的，都翘首期盼能找到一位称心如意的伴侣。有一条抖音上说，如果男女离婚后又想二婚的，全都是脑子进水了！柳絮不觉苦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个世界本就是男女组成的，相互寻找另一半不就是人类延续并存在下去的理由吗？

突然，柳絮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照片——男人的照片，只不过这次男人换了一个景点，换了一副姿势，换了一套服装。只见男人戴着一顶白色的太阳帽，站在一块突出的大石上，背面是壁立千仞的高山，男人的脸上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和上次一样，仍旧一副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样子。

柳絮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想起这个男人曾每天早上问候自己的那些日子，想起男人曾专门为自己开个人演唱会，想起男人在自己家的厨房里煎炸鲫鱼的情景，想起男人脸部两粒小小的黑色肉痣不时被笑容牵动的生动表情，想到男人唱歌时有些调皮的神态曾深深打动过自己……

如今，柳絮想起这些，内心却已没有丝毫波澜与涟漪。她只是在想，男人遇见的下一个女人会是谁呢？她长什么样？做什么工作？是不是也喜欢音乐？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女人……心念一动，柳絮的手指轻轻划过，关闭了伊对的页面，就像关住一个纷繁的男男女女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小舞台，里面的那些男女每天都在上演不同的剧目，纷纷扰扰，悲欢离合。

柳絮闭上眼，默默地对男人说：祝你早日在伊对找到合适的另一半。

责任编辑 林东涵

张慧兰，中国作协会员。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长江文艺》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多篇。中篇小说《星星别怕》被《小说选刊》转载。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证人》、长篇小说《戏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