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草
1
沿着墓园河畔的小径朝出口走,路越来越陡,前方有一片新竖起来的无名碑。人们交头接耳,说又涨价了,很快就死不起了。倪虹停在路中央,忽而想起自己的身后事。她还年轻,本不该屈服于幻觉,但关于未来的想象总是如洞穴内壁的陈旧彩绘,灯光一照,便露出狰狞面目。
距离停车的地方,尚有段距离,她打算抄小道走。所谓的小道,其实就是碑与碑之间的小路。过去,每每走在这样的路上,她总会停下来看看墓碑上写了什么,但现下,她没有心情再去探究这片土地下埋着的人姓甚名谁。行了约摸五分钟后,她看到一群人正围着一个绿色的大桶烧衣服。这样的场景,十二年前她也经历过,那时她刚大学毕业,正在北京工作,上班还不足半年,接到了外公的死讯。接着便是匆忙的操办丧事,她来到墓地,拿着外公生前穿过的衣服。母亲说,留着也没用,烧了吧。她遂将那些衣物一一扔进火堆之中。那火烤得她面上发烫。她一边做着程式化的动作,一边对着墓碑上外公的遗照发誓,她会出书的,等书出版之后,她会将那本书带到此处,一页一页烧给外公看。
回忆使人发笑,尽管后来她的确出版了印有自己笔名的小说集,但她并没有将书带到墓园中烧掉。太做作了,好像自己真有那么伟大似的。那本书里所记载的东西也多是童年回忆与家族旧闻,写作技法并不高明。当然,她也总是会幻想,外公扶着老花眼镜,借着天光,坐在那个忠诚如老仆的躺椅上,一页一页将书翻过。虽然最后的总结话语总是带有一些严厉的批判性,但外公的嘴角是上扬的,难掩喜色。
她知道老人最后是帶着恨意与不甘走的。那时家里一团糟,父母正在闹离婚,外面也不太平,洪水、海啸、火山爆发……各种祸事随机降临在电视屏幕之中。外公总是对周遭的一切忧心忡忡。十多年后,她也继承了这种忧愁的性格,那额前的一缕白发便是证明。来的车上,舅舅同她开玩笑,问怎么年纪不大,头上就有了那么一大片的白毛?她下意识护住那片头发,想起外公还年轻时,也是在相同部位,有这么一大片的白发。于外公而言,那是一场特殊历史时期带给他的疤痕烙印,而对她而言,那片白发像是一种缔约,验证了她和外公之间的血脉联系。
再次回到车上,倪虹和表妹并排坐在后座。车里空间小,即使只坐了四个人,也觉得压抑。舅舅启动了车,随口问倪虹在哪里上班。倪虹摇了摇头,笑着说,没有上班,就在家里自己接点活儿做。
从北京回来后,倪虹和父母住在一栋建于九十年代末期的老宅中,尽管周边的房子都拆得差不多了,但这一片仍如顽固的膏药贴在大地上。“不会再拆了,或许一辈子都要住在这里。”一旦想起这些,倪虹便觉得没有什么盼头。但无论如何,这房子仍比她在北京花高额租金租的房子要好,起码内部装修是新的,起码她有一间独立的卧室。在外漂泊十多年,她仍未攒下买房钱,手头结余的存款也仅能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为了节省开支,她只能和父母住在一起,而如此做的代价是,她必须牺牲一部分的自由。
回到家,洗了手,她很快躲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她从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有一个独立空间的重要性,但很多年从未实现。以前奶奶在世时,她得和老人分享同一个房间。后来老人过世了,她去了外地生活,手头拮据,开始同一个陌生女孩分享卧室和床。她的生命不断被侵扰,直到现在,人已到了中年,父母还是每日想着怎么把她嫁出去,好让她身边有个所谓的伴。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想一个人,一个人静静坐下来。
安静了没多久,砸墙的声音再度响起,她不知道是哪一层楼在搞装修,但这声音极为可怖,好像要把整栋楼都给锤垮。她仿佛躲在一个巨人的骨架之中,而这巨人正在承受着肉体上的惩罚。她戴上耳机,随机播放了一些古典音乐,希冀伴随着舒缓的钢琴声漫游到另一个世界。她闭上眼,想象自己装上潜水用的脚蹼,背着氧气罐,戴上面罩,朝地心深处不断下潜。只有水的声音流淌在四周,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但很快,一股巨大的力将耳机给拉开,她再度回到那个充满噪音的世界。客厅内传来人们的笑闹声,电视里每个台都在播放联欢晚会。她怔在那儿,想象着自己被海水淹没。母亲皱眉道,该吃饭了,你还在忙什么?她摇摇头,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房间。
等待她的通常不是好消息,像是领受判决书一样,她又被“发配”了,这次是舅妈介绍的相亲对象,据说是一个脾气好的男人。男人和她同龄,没有工作,但人很听话,也不乱花钱,有一套婚房。好几次,倪虹欲言又止,想辩驳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她逐渐发现,相亲也只是一种单纯的社交行为,好让她看起来不那么怪诞。她说服自己,也没什么,一来可以出门走走,二来也可以搜集一些写作素材。
2
消息是在下午发出的,但真正加上对方是在深夜。男人一上来就问:“你是作家吗?”倪虹笑了笑,回复:“一个写稿子的罢了。”
多年来,她总要频繁跟人解释她写作没有赚到钱的原因,而别人总以为她出过书,或许已经走上了一条光明的道路。就像那些曾经红极一时但后来销声匿迹的演员一样,即使人生有过些许高光时刻,但最终,他们还是陷入了平庸之中。那些过气的歌手或演员仍可以凭旧作在三线城市走穴,从品牌商那儿捞一笔钱。而她呢?她至今都不知道那堆滞销书的命运。听说书在一段时间内卖不出去是会被化为纸浆的。她不敢去打听那些事,和编辑也失去了联系。好几次,她想跟对方说说话,但发现对方的社交网络几乎是一片空白。他或许已经换了工作吧?她或许也只是他的一段工作而已,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
在菜市场的咖啡馆,她啜饮着冰拿铁,看人潮挤在菜场的中央,排着队。她不知道他们在买什么,这种热闹的场景使她害怕。坐了一会儿,一个戴棒球帽、穿黑色外套的男人走了过来。她注意到棒球帽上写着一行英文字——“THE SUN ALSO RISES,1926。”是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她猜想这只是一种巧合,菜市场门口有一个杂货店,里头卖很多从批发市场进来的衣服、鞋、帽等,男人或许就是在那儿买的。
倪虹翻开笔记本,任由那些字迹带她重回现场。在持续长达半年左右的相亲中,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让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皮肤黝黑的大货车司机。那个男人是初中学历,很年轻时便开始了在高速公路上的长途运输工作。男人健谈,爱喝盐味汽水。她仍记得那日的场景,咖啡馆里的空调坏了,只剩下一个破吊扇在两人脑袋上慢悠悠晃着。男人不停流汗,不停擦汗,滔滔不绝讲述自己的职业生涯。从男人发黄的牙齿里,她看到了烟草留下的痕迹。她跟随对方的话语,进入了一些冗长的黑夜中 —— 一辆巨大的货车,天上没有星光,月色隐在云层之中,道路奇长无比,不知通向何方。男人打开音响,播放躁动的音乐。他独自驾驶着车,仿佛闯入一个空寂无人的舞池。再下一秒,有什么轰然坠落,他闪避不及时,一头撞了上去。等防护栏将一切拦截下来,他才知道那是一头该死的牛。牛卡在了两辆车的中央,车的前窗玻璃也毁坏了。但好在,人没有事。他被那突如其来的牛给弄醒了。沉默的夜里,只有动物发出的腥膻味道和草丛的气息。他看向旁边的路,是悬崖,如果再下去一点儿,恐怕就要车毁人亡。
“你这个工作,有点危险。”
“习惯了。”
男人笑起来时,有土地的味道,他说自己生长于农村,不爱念书,也没什么本事,开大货车几乎是最好的谋生方式。虽然很危险,但起码能赚到钱。不过憋尿是痛苦的,憋着憋着,肾都坏了。
男人一边说,倪虹一边在本子上草草记录着。男人问她在写什么,她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随便瞎涂瞎画。男人不信,将本子夺过去,但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倪虹爱写草书,她编辑了一套“密码”文字,这些字,只有她自己认识,外人是看不出究竟的。
“我總是不懂你们这些文化人在想什么。”男人将本子还给倪虹,倪虹接过来,吹了吹本子上浮着的烟灰,笑了笑说:“不重要。”
这些年来,总有人问倪虹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一开始,她还郑重其事地回答着,说想找个聊得来的,后来,她觉得这个标准过于宽泛,遂改口为“能听得懂她说话”的。这个年代,人们厌倦了倾听,总是喜欢自说自话,她不喜欢那些滔滔不绝的男人,好像一见面就要把自己的前半生尽数倒出来一样。
戴棒球帽的男人拉开椅子,坐到了倪虹的旁边。男人摘下帽子,笑了笑,没有说话。倪虹惊讶地发现,对方竟是她的小学同桌叶臻 —— 那个喜欢吞蓝色墨水的怪物。不知是几年级的事了,他们于书中读到一个刻苦用功的少年,说少年饿的时候,会用馒头蘸着墨水吃。那节语文课后,倪虹发现同桌消失了,再出现时,对方露出笑容,牙齿染墨,似在做一场疯狂的实验。
他们并排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窗外窗内全是人,人们在热情议论着什么,但倪虹完全听不清,她只是感觉再度回到了学生年代,她们还坐在教室里,所有人都在背课文,同学们相继举手,到了老师面前,将内容一丝不苟诵出,而她和叶臻,仿佛被什么吸去了脑髓,无论如何也背不出课本中写了什么,只能静静看黑夜漫下来。她的脸颊绯红,像是憋了气,而教室里的钟还在兢兢业业走着。下一个瞬间,倪虹抬头看向教室,所有人都走光了,只有叶臻和她还在位置上坐着。叶臻对她笑了笑,开始吃书,他一边吃,一边笑,把一整本书全部吃光了。
“你知道是我?”
叶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倪虹还想问点什么,但又不便开口,她记得叶臻不光行为怪异,还说话打结,一句话别人学一遍就清清楚楚,但他总是像走在泥洼小路上,怎么都无法平顺地说出一个句子。
过去,倪虹很少遇到这类手足无措的情况。在那些无聊的相亲场合,她总是像一个眸光犀利的女记者一样,带着腹稿一窥他人内心世界。而现在,她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场必输的牌局之上,对方手里的牌,她一张也看不清,而她自己的牌,则一一暴露在了日光灯下。
“我买过你的书。”叶臻笑了笑,“但看不懂。”
倪虹恨不得当场挖一个洞钻进去,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这个——这些知晓她来历的人于某个瞬间拿到了那些记载她真实想法的文字,他们凭借自己对作者的了解,寻到了蛛丝马迹。这无疑于脱下衣服,露出了自己的裸体。尽管室内温度适宜,但倪虹仍觉得浑身发烫。叶臻倒是会打圆场,他继续提到,看不懂的原因主要是由于无法分清那些故事哪些是真,哪些为假。
“不重要,都是虚构的。”
倪虹拿出手机,频繁搜寻附近的信息,她得找个办法赶紧把这一页翻过去。她不想再听认识的人讨论她的书了,这使她感到尴尬与羞愧。很快,倪虹发现附近的老洋房被翻新,里面正在举办一个名为“声音博物馆”的展览,她把讯息推送给了叶臻,问对方有没有兴趣去看。叶臻点了点头,说,没问题,刚好可以打发时间。
一踏出咖啡馆,便是菜市场,路上十分热闹,到处浸满了青菜、水果与肉类的味道。年少时,倪虹不喜欢这种地方,觉得世俗,无聊,而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开始喜欢这种所谓的人间烟火味。她是人,有肉体,哪怕仅仅是躯壳,也需一日三餐喂饱。她有时疑心,对于这份安稳感的追求会否是她向生活投降的某种证明。尽管嘴上说着不在乎男人是什么样,也没有理想对象的标准,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想认识个会做饭的人(不是厨师)。想到这里,她自顾自地笑了出来,叶臻问她在想什么。她说只是联想到了昨日夜里看的一部喜剧片。叶臻又问喜剧片里讲了什么,倪虹脑中一片雾,知道自己在扯谎,只能想个办法圆场。她其实不爱看喜剧的,什么样的演员都逗笑不了她。她有时会笑,仅仅是出于一种自嘲。她和叶臻说,有空的话,可以看看伍迪艾伦的《开罗紫玫瑰》。叶臻问,这个片子,好笑的点在哪里?倪虹说,因为女主角喜欢做白日梦。倪虹清楚,自己一直在发白日梦,一场觉,从学生时代开始,绵延至今。别人都醒了,穿上衣服,迈入大人行列,可她还把自己裹在过去的衣裳里。
说是声音博物馆,那地方却静得出奇,一条狭窄的通道,两边都是上了年纪的建筑物,她抬头,仰视天空,窥到翻新的楼宇上标着1906。老房子总是如此,在初建时便标注了身份、代号,不像现在的楼栋,建得快,老化也快,很多房子的使用寿命都极短。窄巷内有风穿过,倪虹想起1906年的事,那时她尚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她的父母也不在,外公外婆也不在。当初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此刻大概率也不存在了,她想起一些很宏大的事件,比方抬头望天时,会有炸弹坠落,人们四散奔逃,躲进防空洞中。小的时候,外婆将她抱在怀中,说过一个故事,大概说的是,一个人,每天都置身于轰炸之中,后来他逐渐就聋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当其余的人因恐惧而躲在一起瑟瑟发抖时,那个聋人就大摇大摆地上了街,脸上还露出极欣喜的颜色。“后来呢?”她向外婆打听那聋人的下落。外婆一边给她梳着麻花辫,一边说:“听说那个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然后就不见了。”
一条已经被踏脏的红色地毯躺在洋房的入口处,她跟随着导视走进了展览之中。一整个散发着霉味的房间内,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桌子,小桌子的上方悬挂着耳机,桌子的侧面则贴着一些文字。她没有同叶臻交流,只是自顾自地拿起一个耳机,然后闭上了双眸。她听到碎裂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物体,接着,这庞然大物坠入水中,发出一声闷哼。她睁开眼,看桌边文字,上面说,这是古老冰川融化之音。这些冰川大多形成于远古时期,但随着地球变暖,其中一部分正在逐渐化掉。她摘下耳机,朝另一侧移动,这一次,她打算先看文字,白色背景板上这样写着——“这是火山爆发的声音”。
她继续走,继续听,她的心逐渐静了下来,她听到母象带着小象走在非洲的大草原上,她听到鲸鱼在海中唱出悦耳的歌声,她听到寂静无音的图书馆内,人们翻动书本的声音……但下一秒,她随意地套上一个耳机,里面传来人们的惊声尖叫,她马上摘掉耳机,看着桌边的文字,上面说,这是空难时的声音。她出了一身冷汗,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架飞机之上,之前的愉悦被此刻的惊恐给取代,她缓缓朝出口走去,那儿有一个空白录音机,上面写着,可以在这儿录一段话,随便说点什么也可以。倪虹愣住了,她不喜欢自己的声音,不仅仅是因为音色难听,还有她永远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儿时有段时间,父亲给她买了个复读机,那是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自机器中流淌出来。后来念了大学,她去追求了一个唱歌好听的男人,而男人拒绝她的理由是,她的声音不好听。
后来她羞于在各种场合展示自己的声音,在会议场合,她永远是缄默不语的人,她喜欢躲在角落,不发表任何意见。
走出博物馆,天阴沉沉,倪虹打开手机,看天气预报,好像即将落下大雨。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雷声便已先至。她被那雷声逼入博物馆的回廊内,正好撞到了叶臻身上。
“怎么了?你录好了吗?”叶臻问。
她摇了摇头,告知对方,她没有什么话想说,只是希望暴雨赶紧过去。
3
倪虹不清楚那次见面算不算不欢而散,反正后来的半个月内,她和叶臻,谁也没联系谁。茧居家中的日子并不好受,楼上频繁有人吵架,弄出噪音,她想去阻止对方,但敲门时,门内并无应答。这期间,她还面试了一家本地公司。在招聘启事上,该公司写着可以远程办公,公司坐落于风景明媚的景区中,属5A级写字楼,等她过去一看,才发现那公司其实在一个居民楼中,只是居民楼和写字楼连在一起,不分彼此。
面试的房间窄而小,窗帘紧闭,看不见外头的光,室内有烟味,显是有人在这里开过会,吸过烟,地上还有些纸团,黑板上鬼畫符一样写着各种绩效KPI,倪虹当即就想找个借口转身,但对方指着一个黑色板凳说:“坐吧。”像是在牢里,她这属于自投罗网,倪虹感觉自己很可笑,但又不便展示出来。很快,面试官让她介绍一下自己,倪虹草草说了几句,竭尽全力罗列了自己的几个强项和优点。面试官听了,点了点头,表示她的个人条件还是挺优秀的,过往履历也比较匹配,只是年纪有些大了。
对于年龄问题,倪虹从未想过反驳,她低着头,开始抠自己皮包上摇摇欲坠的一块皮,包里还有一盒临期牛奶,这是她来的路上在一间小超市买的。超市将临期产品摆在显眼处,以低价方式售卖,但购买者还是寥寥无几。没人想喝即将过期的东西,因为还有更多更新鲜、更便宜的东西摆在有光的货架上。在北京时,倪虹并不是个节约的人,工作形成压力,导致她有一阵情绪不佳,成了购物狂。她喜欢冲入进口超市,挑最贵的买,即使上头全是她认不清的法文或意大利语。她通常也不吃那些玩意儿,只是把它们放在储物架里,然后在某日突然造访时,才发现东西都已经过期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款临期产品呢,即使曾经有过看起来还算“辉煌”的历史,但已经到了该下架的时候。
“你还出过两本书是吧?”
面试官的话一下把倪虹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她点了点头,有点儿不知所措。面试官笑了笑,接着说,他去网上查过那两本书的内容,大概都是一些怪诞的小故事,好像和他们平台的内容调性不符合。说到这里,他盯着倪虹,强调道:“不知道你能不能写符合我们平台的内容呢?”
“都可以啊,我无所谓的。”
可能是倪虹这种过于淡然的态度刺激了面试官的表现欲,对方再度挑事般地问道:“你出过两本书,也算个作家吧,现在失业在家,年纪也不小了,又未婚未育,会不会觉得有什么落差感啊?”
倪虹从未觉得自己是什么作家,从始至终,她都觉得,她只是运气好,在市场佳的时候尝到了一丝甜头,而当现在,所有潮水都退去,她再度回到了那种平静而又窒息的日常生活之中,那曾经出现的光辉像一个刺眼的疤一样。若无此物,她或许会更坦然地接受下坠,但现在,她总想找点什么把自己托起来。
面试结束时,已是黄昏时分,倪虹沿着一片湖走,沿途看到一些下班的年轻人,他们有的无精打采,有的有说有笑。倪虹对这些不感兴趣,很快遁入一片无人的密林之中,她在那儿找到了一个石凳,坐了下来,朝喉咙里灌水。
面试官对她的表现还算满意,在临近尾声时,问她愿意不愿意试稿?她不擅于拒绝,一口答应下来。等离开那栋楼,才发现自己相当后悔。这家公司开出来的条件无比苛刻,尽管工资高于本地的普遍薪资,但依旧是单休,需要加班,一个月大概要写五万多字的稿子,这其中可能还包括严苛的修改等。倪虹不想把自己绑在这样的岗位上,她还有很多自己的东西要写。
她站起来,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路灯亮起,道路尽头是出来散步的一家三口,孩子还小,扶着婴儿车的边缘,似乎刚学会走路。倪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模仿大多数人的生活——想尽办法找个人结婚,生子,然后做着一份自己讨厌的工作。虽然自己内心一万个不愿意,但表面上实现了所谓的“正常”。
倪虹比任何人都清楚,即使她推掉这份工作,每天把自己锁在房间,她也不一定能创造出多么伟大的作品。她写的那些东西,勉勉强强能使自己不至于饿死,但想要更多的生活,也是没有的。在离开那个面试的房间时,面试官卡在门口,打鸡血一般地对她洗脑:“我觉得你很有才华,过去你没有实现商业价值,这不要紧,但在我们这里,你一定会赚到匹配自己才华的钱的。”
没有赚到足够的钱,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倪虹不想再思考这些问题,她突然觉得很寂寞,想找个人说说话,但以前的朋友早已有了自己的生活,她和大部分人的想法越来越远。在旁人眼中,她不过是个孤高和自以为是的人。
她打开手机,编辑了一段消息,发给了叶臻,想问问对方在做什么。叶臻回复得相当迅速,但内容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在研究和死人對话的方式。”
倪虹以为叶臻是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打游戏打到神经错乱,于是把自己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发过去,这次叶臻不再说奇怪的话,只是问倪虹有没有空?有空的话,下午可以去江边找他,只要不下雨,他几乎每天都在。
第二天,倪虹睡到中午才起床,草草吃了午餐,便奔赴江边。正中午,烈日当头,江边既没有晨练的老人,也没有夜间活动的育儿一族,零星几个人散在距离江边极近处,几乎都是在钓鱼。倪虹一眼就扫到了叶臻——男人戴着那种露营使用的宽檐帽,痴愣愣坐在一块大石上,他手中没有钓具,但却有另一种长杆。之前在北戴河游玩时,倪虹跟过一个朋友的剧组,那时她被安排做一个小的配角,这个配角是一个丧偶的中年女人。丈夫死时,她怀着孕,等丈夫去世后不久,她发了一场高烧,孩子就这样没了。导演走过来,跟倪虹讲戏,说其实人物故事背景也没有那么重要,我们也拍不到你的脸,估计就露一个半身吧,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倪虹点了点头,坐到了饭店的角落里,她面前有一杯浑浊的冰饮,里面的水果和茶叶混在一起,散发出苦味。在片场,倪虹第一次接触到了道具与灯光,还有收音设备,于是她明白那些古早港台MV里,年轻人穿过旷野时,手持的其实是专业的收音器。
“你在做什么?收集声音素材?”
倪虹跨过几块湿漉漉的石头,走到了叶臻的边上,江面如此的宽阔,一眼看不到边,像是大海似的。叶臻摘掉耳机,把设备挂在身上,这使倪虹想起西游记里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场景。她没有把这个幻想说出来,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驱使叶臻和她一样,过着一种在旁人看来无所事事的生活。
“小的时候,我爸总是带我来江边,他说这里能看到白鳍豚。”
在倪虹的记忆中,叶臻是没有父亲的,小时候开家长会,叶臻的家里总是没有人来,有时候老师生气了,会让叶臻请家长。有一次,倪虹在走廊里看到了这一幕,她听到叶臻讲自己的父亲是船员,出海的时候,遇到了意外,去世了。这个消息,倪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但那天出现在走廊上的也并非她一个人。很快,叶臻是个没爹的孩子这件事成了全班都知道的“笑话”。没有人同情他,大家似乎找到了另一种可以欺负他的借口。
“小的时候,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白鳍豚,等我信了,白鱀豚灭绝了。”
倪虹想起来,前几日陪父亲看新闻时,的确看到了白鳍豚在长江流域灭绝的事。但又有专家说这不是绝对的。倪虹不知道专家哪句话真,哪句话假,只是在她成长的年代里,她也并未看过白鳍豚的身影。
“我们上去吧,这里不安全。”叶臻收了设备,指着高处的板凳上,去那儿坐着聊天好一些。倪虹点了点头,转身,开始踏水泥色的台阶,走的过程里,她忽然发现旁边有一个身材肥大的胖子,这个人穿着有破洞的衣服,裤子也没有完全扣上,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倪虹下意识地逃开了,择了另一条路走,待走到“安全地带”后,她注视着那个已经成为“黑点”的胖子,陷入沉思之中。叶臻见状,笑了笑说,你知道什么是抽动式秽语症吗?倪虹摇了摇头,叶臻继续解释说,这种病多发于童年或者青少年时期,得了这种病的人会不停地骂脏话,同时还伴随手脚的抽动,看起来就像疯子一样。倪虹对这些事无甚兴趣,不明白叶臻为何要做这种科普,江边的风肆意却温柔,她撩了撩额边的碎发,寻思换一个话题。
“我也得过这种病。那个时候我在沿海的一家电商公司做客服,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打电话和接电话,很多时候,我还没有开口,对方就开始劈头盖脸骂我。他们根本不认识我,但他们都在骂我。各种各样的方言,四川话,广东话,有的我听不懂,有的我能听出很多脏字。老一点的员工告诉我,实在不行,你把电话搁旁边,让他们骂一会儿,骂一会儿就好了。那个时候,我白天要上班接近十个小时,夜晚就在出租屋里睡觉,那里隔音不好,夜晚总能听到隔壁小夫妻的叫声。我很生气,我觉得生活不是这样的,于是我就开始骂人,一边骂人,一边手舞足蹈。得了这个病,我没法控制自己,卷铺盖回了老家,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没日没夜地说脏话,说那些下流得平时根本说不出口的话,说完我就好了。但等我真正恢复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走不出那个屋子了,也没法跟人正常交谈。”
倪虹吸了一口凉气,感觉脑子嗡嗡疼,方才那个污言秽语的胖子此刻已经走到了江边。胖子脱了上衣,露出骇人的白肉。再下一秒,扑通一声,胖子已经跳进了长江,朝中心游去。
叶臻似乎并不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惊奇,他继续自说自话道:“我不愿出门,也不跟人说话。有一天,我妈就买回来一个智能语音机器人,叫小爱。我一开始觉得很别扭,不适应,感觉有个异物在家里,后来我就习惯了。每天我喊,小爱,小爱。她就会说,我在。”
4
倪虹回到家时,已是薄暮时分,天空仿佛染血,人们三三两两在院子里走着,做着饭后散步的锻炼。快到家楼下时,倪虹窥见了火和烟,她看见了舅舅、表妹、母亲还有父亲。他们正围在一起烧纸。倪虹打开手机上的日历,发现并不是扫墓或祭祀的时间,她走过去,打算问个究竟。
妹妹直起身来,望着倪虹说,前天夜晚,她梦到了外公,外公站在一条小河的边缘,在河里面,有一张麻将桌,四个赤足的老人正在一边打麻将一边聊天。表妹讲,外公很可怜,独自拄着拐棍,就那么孤零零站着,他好像想参与那个牌局,但就是没有走过去。“所以我想,外公外婆是不是在底下差钱了,我就想着跟他们买一点,烧过去。”
倪虹像是瞬间被什么点醒了一样,她让表妹等等,等她放下东西,过来,她也要烧纸。她飞快冲上楼,走到书架边,从第三格里抽出署有她自己名字的那本书,然后迅速走下了楼。她没有跟任何人说明原因,只是自顾自地将书一页一页撕下,扔入了火堆之中。倪虹本来是不打算在家里放自己的书的,这本她本来打算送给某位她倾慕已久的前辈。只不过,她在微博上用私信的方式联系了对方,但并未收到任何的回答。烧了吧,都烧了吧,烧了好,她看见那些书页和纸制的麻将、车辆、最新款手机、亿元大钞混在一起,一切都像癫狂的笑话。她回忆起来,外公是根本不打麻将的——他厌恶牌局。
在外公生命的最后一年里,她总想请假去陪伴他,但真正去的次数屈指可数。她记得有一次,外公躺在病床上,手脚被细的白线绑着,据护士说,这么做是为了防止病人在胡言乱语和手舞足蹈时伤害到自己。她看到干瘦的外公时而清醒,时而昏昏睡去。她趴在外公的身边,希冀能从老人的只言片语中窥出对方真正要说的话,可一整个白天过去,什么也没有,她什么也没听清。到了夜晚,外公终于真正地醒来了,他睁大了双眼,开始说,他梦到了八国联军,梦到了火烧圆明园,他在那兒,他想抢救一点什么,但他没有办法,他被人逮住,被抓了起来,他被人抬上了刑场。说到这里时,外公眼中流露出恐惧,她握着老人干枯的手说,没事的,没事的,没有什么八国联军,现在是和平年代,根本就没有战争,一切都已经好了。外公摇摇头,不相信似的半坐了起来,他狐疑地看向四周,看向那即将漫下来的夜,然后躺下来,又继续睡去了。
“能不能别绑了?”她希望护士可以把那些白色绷带给全部拆下来。
“最好还是绑着吧,不然他会伤害自己的。”
倪虹想起动物园里那只白色的老虎,在误伤游客之后被施加了镇定剂。凶猛的野兽就这样沉沉睡去,它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哪怕起因完全是因为游客的挑衅。
后来又过了一阵,外公出院了,看起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她记得那一年的春节,她特意请假,早早回去,想多跟外公说说话。在那个半封闭的阳台,午后的太阳暖烘烘照着一切,她把外公的轮椅推到了有光的地方,外公却抬起手,说,墨镜。她把那款茶色墨镜给外公戴上,老人这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在外公退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每次看到外公,对方都戴着墨镜,她取笑,活像个深藏不露的黑帮老大。外公摇摇头,不说话。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外公只是不想走在路上时被人认出来——他年轻时做过一阵厂长,威风得很,但现在什么也不是了。
夜里,倪虹躺在床上,想起白天发生的一切,难以入眠,楼上依旧有人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又开始大喊大叫。她想起之前父亲说过,楼上好好的一套房,被人给隔成了一间一间的小格子,夜晚这么吵,估计就是下夜班的人回来了。睡不着,倪虹只能打开手机,刷刷新闻。这一阵,全网都在热络讨论一款名为ChatGPT的人工智能软件,据说这个软件能帮人写论文,美国有近89%的大学生用它写作业。不少经济学家担心这款AI会导致未来的失业潮。相较于之前那些不成熟的软件,ChatGPT似乎发育出了自我意识,就像一个人类小孩一样。在未来世界,ChatGPT不但可以编写和调试计算机程序,还可以进行文学或其他艺术领域的创作,包括歌曲、电视剧、童话故事等。在某些测试场景下,ChatGPT在考试和问答方面的表现甚至优于普通人类测试者。
“你要失业了。”数日前,一个跟倪虹不太熟的男人忽而调侃道,未来人工智能大行其道,写什么都可以用AI来写,作家这个职业可能不存在了。倪虹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现在本就处于失业之中,并不在乎下一轮的下陷。她有时甚至希望这股浪潮快点来,好将现下的人类社会格局彻底颠覆,无论未来是好是坏,于她这种两手空空的人而言,并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倪虹又翻了翻手机,找到叶臻帮她下载的某款AI聊天软件,据说在这个软件里,你可以和任何你想对话的对象进行聊天,无论对方是生,或者死。不久前,倪虹在电梯里看到过这款软件的广告宣传,其中一幕是一个女人正在用语音软件和自己逝去三个月的小狗进行对话。倪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她忍不住想试试和外公说话,她打开软件,模仿着过去和外公说话的方式,键入了一行字,但很快,她又把那段话删除了。
5
周末的早晨,倪虹醒得早,她在楼梯间来回踱步,想着如何骂楼上那些彻夜不眠、不停说话的租户。她像儿时那样,下意识咬了咬手指,然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冲上了楼。待她来到那户人家门口时,她发现房门洞开,里面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甚至连居住的痕迹都没有。旧家具上蒙着厚的灰尘,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在走廊的窗边抽烟。
“有什么事吗?”女人问。
“这里没有人住吗?”倪虹问。
女人灭了烟,笑道:“老房子不好租,很久都没人住了。”
女人又讲,她买下这套老房子,本来是想给她父亲住的,但老人家觉得这里不方便,不肯常住。说着,女人又从黑色的大包里取出一沓印刷好的纸,取出一张给倪虹看,说她的父亲,前几天走丢了。倪虹接过纸,仔细端详上面的图——照片中的老人双鬓斑白,戴着茶色的墨眼镜。老人的头顶上还有一个褐色的贝雷帽。这照片似乎就是在试帽子时拍下的。
五年前,倪虹还在北京工作,住在通州,当时她好不容易搬出来一个人住,结果不到一个月就被楼上的声音吵得无法入眠。她将事情告诉了年轻的房东,房东翻着白眼调侃道,楼上都没人住的,你该不会是搞创作搞得幻听吧?像是深藏心底的秘密被窥见,倪虹在瞬间崩溃。在房东离开后不久,她将电脑那些写了一半的废稿文档一个个删除。统统删进垃圾箱后,又点了个一键清除。好多年来,她独自生活在异乡,白天在写字楼里扮演温和的老好人,到了夜晚,她独自坐在桌边,奋笔疾书,和那些她虚构出来的人进行对话。那之后不久,房东又发来某医院神经科医生的联系方式,让她有空去看看。
“你有没有见过这个老人啊?”女人问。
倪虹摇了摇头,想着把图片拍下来,发到居民群里,通过网络的力量,或者寻人会快一些。倪虹想问一下,这老人是否有老年痴呆的问题或其他精神疾病,但女人已经走到楼道墙壁的空白处,开始一张一张朝上面贴纸。倪虹想说,这样效率可能太慢了,之前有人的猫走丢,也是用这种方式,结果没过几天就发现了猫的尸体。
“我是贴给我爸看的。”那女人一边贴海报,一边解释说,她的父亲没有任何的器官性疾病,只是性格一直古怪,老人嫌女儿工作太忙,没空陪他。只要一生气,他就一个人跑到这房子里坐着。女人说,贴海报其实是希望她的父亲在四处游荡的时候能看到,意识到女儿其实是关心他的。
倪虹想起,外公患肝病的那几年,一直心情不佳,经常发生一言不发离家出走的事。有一年的春天,外公一天一夜没有回家,他们全家倾巢出动,到处寻找,最后,在江边附近的一个防空洞外,看到了外公的身影。当时天空湛蓝,偶有飞鸟划过,外公指着天说,有炸弹掉下来。那时全家便觉得外公有些神志不正常。但没有人敢让老人去看神经科,因为“正常”在这个地方看起来太重要了。许许多多的人,明明已经不正常,明明已经千疮百孔,但偏要将外表粉刷出无缝的样子。
“我帮你找吧。”倪虹说出这句话时,女人已经走远,那套老房子再度被锁了起来。倪虹请求叶臻帮忙,希望对方和她一起找。叶臻说好,约倪虹在江边见面。
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手机上聊着天。叶臻问倪虹,有没有使用那款软件,倪虹说,试了,但不太喜欢。叶臻问,为什么?倪虹说,感觉一切都是假的,就像玩一款游戏一样,你知道里面的人都是你捏合出来的,根本不是真的。叶臻问,那什么是真的呢?倪虹说,只有死亡才是真的,不过或许在未来,死亡也是假的了,肉体的消亡不能证明什么,人的大脑可以上传,变成数字生命。叶臻说,那照你这么讲,小说都是假的,既然是假的,你做这些就没有意义。倪虹关了手机,不再回答,她只想把现实里那个真正走失的人找到。
再次来到江边,春风吹在脸上,温柔怡人,许多人在放风筝,风筝的脸有燕子的样子,也有鹰的形状,还有近似人脸的。倪虹顺着风筝望去,看到了叶臻,叶臻正拿着一只口琴,对着长江吹着一段无人知晓的调子。倪虹觉得那音调非常熟悉,可她就是说不出曲子的名称。她穿过石阶,走到叶臻身边,问对方,什么时候学会吹口琴的?叶臻说,很早了,在他父亲还在的时候,他就会了。倪虹又问,这个曲子,是什么名字?叶臻摇了摇头说,不清楚,但据说是在海上航行的时候听到的,那天风浪很大,船只快要倾覆,水手们都感觉自己命不久矣。遥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了歌声,起初他们大骇,以为是水中的妖怪,但过了一阵,仿佛是歌声让风暴停止,一切再度恢复了正常。倪虹朝前跨了一步,她好像听到了一种“ 嘘哧、嘘哧”的响声——她不知道那是否是幻觉,又或者真的来自于一种已经灭绝的动物。
责任编辑 张 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