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最根本是通向明澈之境(节选)

2023-05-16 02:16高春林
躬耕 2023年5期
关键词:神农李商隐杜甫

1

诗歌充当了神秘的使者,但反过来又带来另外的神秘。当它在一个地方发现了曾经为之着迷的部分——一个象征的世界,接下来必然也会再赋予这个地方新的象征意义。这种神秘究竟是什么?惠特曼有一句诗:“我不清楚它是什么——它没有名字——它是一个没有说出的词/……它同某物依附在一起荡漾,超出了我所依附的大地(惠特曼《草叶集》)”。应该是这样,我们都在寻找着归属于“我”的“没有说出的”词。

相信这是一种力量——一种因乌及屋、由此及彼的“词与物”之间互为关系的“神秘”的力量。这有个根源问题,毫无疑问,这个根源就在那里存在着,并滋生着物象、自然和一个自我的人所能接近到的一个语言生命。譬如,我不远处的红石山、尧山,以至于神农山,还有埋在这片土地的杜甫、白居易、李商隐、苏轼,和他们依然在夜的星空闪烁的诗句。这个镜像是一个永恒,……群星闪耀。这种存在,它的力量有多大也就不言而喻了。现在,我只想拥有一根现代的诗歌的“透骨草”。说到“现代”会有人说,在一个现代文学话语中,诗与现实生成的是新的当下的隐喻体验,我们的表达、写作方式和自然以及成为古典的他们没有多大的关系。真的没有关系吗?当我们在写作的深处,那种神性的光辉,犹如星光一样在隐现。这个问题,对于在这片土壤上寻找“诗的地形学”的我来说,的确是曾经的困惑,这里的神秘是什么?只能说是其所是的模样。

诗的确是一个伟大的神秘。但一个事实是诗绝不是为神秘而存在,它极有可能在探寻事物的意义时让神秘更为神秘——至少使事物涂上了神秘的色调。这时候,语言或许可以不再依赖于自然秩序,但它在词与物之间,一定是有着一个通道,甚至携带了历史、自然和更多的现实的问题,坚持住去深入,直到看见真相。诗歌是一个地方的神话。诗人为神秘而活着,由此成为这个神话的创造者。

多数时候或许就是在语言中流亡,因此时常想从事物中抽离,甚至从世界……。但我在写神农山诗篇时,那些词在告诉我:神农氏还神秘地存在着,杜甫、李商隐还在我们所能看见的世界里。这让我有信心重新打量神秘的根源。诗歌是慢慢到来的,我努力地想,抵近或深入一个带着传说与现实的自然场景,语言有没有植物的力量——充满生机,不自卑地在纷呈的万象中,进入,并获取真相、真实?事实上,所有的神秘都处于某种真实,缺少的是一个眼界。这是诗歌的魅力所在,布罗茨基说,“一首好诗能在一个非常小的空间里覆盖一片巨大的精神领地,最终常常能使人获得一种顿悟或启示。”(《悲伤与理智》)在这个过程中,诗人不是沉醉,而是努力清醒,以求顿悟。

2

杜甫一生都在寻找着他的“黑词”。这是我在经过杜甫故里的时候,想到的一个属于他的词,并想到“杜诗”即是我们诗歌的一个“根源”。后来我还在杜甫的窑洞,看着那个黑漆木门,想到这个根源的神秘暗示。當然,必须意识到这个根源是一种血脉,现实主义也好,现实感也好,是悲怆到骨子里的血脉。

在河南,或者在任何一个地方,谈到诗,最多的可能还是说到杜甫,这不是在说悲剧审美层面上的杜甫,而是血脉在词语里的诗歌杜甫,重要的也是像诗人王家新在一篇文章中说的对“是什么在我们身上痛苦”的一个提示。“杜诗”一直活在现实中,“杜诗”也即现实之暗。大抵在他以前,很少有如他的诗面对现实,甚至不惜“丑陋”与“恐怖”, 一种生命感在社会的震荡与苦难中,让语言获得了一种恒久的力量。词的对抗是来自时代的,也是来自诗歌本身的一种担当。

这也可以看作是杜甫的“现代性”。福柯说:“人们是否把现代性看作一种态度而不是一个时期。我说的态度是指相对于现实性的一种关系方式:一些人所做的自愿选择,一种思考和感觉的方式,一种行动、行为的方式。它既标志着属性也表现为一种使命。” 什么才是一个诗人的感知方式?一种语言取向交给的是事物的本质,这决定了一个诗人的诗歌意志在这个事物上得到一个艺术本源的体现。这样的诗也让我想到策兰或者曼德尔施塔姆,一种至深苦难的经历对语言的苛刻与尖锐的表达。

冯至在《杜甫传》里谈到《兵车行》时说:“‘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这时杜甫正在四十岁左右,他四十以前的诗存留下来的并不多,一共不过五十来首,其中固然有不少富有创造性的诗句,但歌咏的对象不外乎个人的遭遇和自然界的美丽与壮观。随着《兵车行》的出现,他的诗的国土扩大了……(冯至《杜甫传》)”是的,一种深沉的声音从大地深处悚然而来,唯真实而“立言”。

在某种意义上,诗歌就是在讲述着一个民族的历史。诗歌是时间上的灵魂。

在写《神农山诗篇》的时候,不是因途经杜甫故里而写到杜甫。在河南,杜甫作为诗歌的根之所在——当然外省诗人想必也这样看,我的内心多出的,可能是一些特殊的敬畏。由此想到当下的新诗,该如何介入生活和现实。这里存在着两个现象上的疑虑:一个是当下的一个令人费解的现象,就是把技艺上的处理看成是几乎唯一的语言艺术,即便是如何疼痛的现实事件甚至都不能捅破这个“技术之壳”。我们的历史观念、社会现实,就像是一个桥梁上的“羽翼版”,相对于技术构架而成的厚实的混凝土道路中心,永远被边缘化着。另外的一个现象也似乎在不断发生——一些人清晰地知道某种现实,诗的触角也貌似自觉并触到了现实的皮肤。遗憾的是又在制造一个“线团诗学”,在语言里绕,先把自己绕进去……我一直认为,在晦涩中讲现实感,其实是在规避诗歌中的现实。

我们如何在诗中建立诗学的“现实秩序”或“自然秩序”?我在神农山上,在一个自然万象带来的辽阔中,看见杜甫、李商隐……这些“星谱”,并谨慎地想,希尼“诗歌纠正的力量”是什么?为什么有“身在其中又超越其环境”的方式?我们的写作,不会有其他的规定性,除了自身的诚实,尤其是语言的诚实。

3

有时是基于某种困惑,或者说我们的写作就是为了不能解的困惑。2013年的5月10日,臧棣来,在神农庄园,我送他诗集《夜的狐步舞》,他随手翻了翻,说:“怎么这么能沉得住气呢?”我说很困惑。他翻开书页看了一会儿,说:“这还困惑?”说出这个,是感觉到这在我孤独的写作中给予了一定的暗示。毕竟,自信是有坡度的。我可能需要用我的困惑超越某个进程——这一进程是我不再受制约于某种秩序的困扰。很快,在微博看到臧棣的赠诗《鹅耳枥丛书》(——赠高春林 2013年5月15日),“困惑于虚无还不够过瘾/这根本就经不起你我的推敲/太多的相似性始于木质坚韧/且树皮粗糙得像歌喉。”“……茂密是它们的语言/但没准,也是我们的方言。”这本身无异于一次坚韧的目光。我对着神农山遥想了一阵子后再次回到诗歌的神秘里。神秘的激励让诗找到更多的眼睛,无关骄矜与谦卑,我给自己一个坡度,就像我们给诗一个神农山,并坚定地走在某一段山石上。

多数时候,我们面对的一切,包括现实中的问题,其中很多的为什么或不为什么的想法都被困惑所控制。我们的语言需要一种“坚韧”的力量。语言的话语是这样一种行为,当你去说出某个纠结的时候会变得无言,因为言即是痛,或者不言更为安慰。但是一旦进入我们的诗歌,这种环境就被打破了——语言的真相也就是事物的真相——真相被说出,语言的力量或就变成了一个口型“哦——”。生活和艺术的差异这时变得鲜明,艺术就是进入生活而开口、而意味深长地变幻出不同的形状、音调、一个词和一个时间。困惑,像一扇窗,或许根本上就是一条路,我们在途中走着,时间是一个谜,很多时候并没有答案,我们沉湎于困惑——低语、述说,有时唠唠叨叨——诗的神奇在于,当我们不说话时,万物在说话。我这样写困惑的想法突然浮现出一丝愉悦。“不知道,是否有另外的过程,……在言辞的水域探险。(《神农山诗篇》之一)”語言本来就是一次探险,在诗中,这一点不用怀疑。

向外的路同时也是向内的路——豁然开朗,或者另一洞天,大概唯诗歌使然。当我们进入某个现实,生活提供给我们的困顿有时候就是“路堵”“色盲”“桥断”,我们可以弃之或置若罔闻吗?果如此,这时困惑也就不是困惑。但这个现实,一旦进入我们的话语,在我们的诗的话语中,必须是打开,或进入事物的隐秘真相或找到事物存在的意义——意义指定不比事物的存在完整,但重要的是实现意义的过程,我们在这个探寻中一点点清晰。我在神农山上想到,“自然有一种含糊的美/至少“其鸣自詨”,透明不用再/给透明以释义……(《神农山诗篇》之七)”。事实上,困惑就是在这个路上变得透明,事物回到最初的面目,我试着写下这些句子,站在自我的山石上——神农山是开阔的,开阔得能看见一个人的内心。

4

在李商隐墓前,一种荒凉感并未影响我们的“幻象”。晚唐这个诗人苦涩而坎坷的人生与诗歌,在这里会激起我们这些人一种复杂的情感。在时间上,一切都退居次要,除了诗歌。当我们谈起杜甫、李商隐,更多的是词与物,诗的光辉下的语言形象。也许不是在此,我们不谈古典。抑或一种血脉给予了话语。是的,诗是有血脉的。学者叶嘉莹在研究李商隐时说“前人的诗话认为:‘有唐一代诗人,唯李玉溪直入浣花之室。‘浣花是指杜甫,因为杜甫在成都的草堂坐落在浣花溪畔;而‘李玉溪就是李商隐。李商隐的七言律诗是从杜甫那里继承发展而来……。而李商隐所写的那些形象完全是诗人的想象。”“经常把最美好的形象跟最悲哀的感情结合起来”(叶嘉莹《李商隐的好诗》)。似解非解,无题反而更入题,李商隐像是一个特质的词。在唐代诗人眼里,语言的意义就是诗人的意志。每一个词都有一种光辉,现在看来依然出众。现在,我们都在各自的词里寻找,没有了朱雀、凤凰、飞龙,我们的芜杂就在于一种纷呈——聒噪时代的物质纷呈,但恕我并非矫情地说,诗的血脉在,诗歌意志就在。诗歌,其实就是这样一种精神的东西,关键是我们的词里有没有一个精神传记。我们的血脉如果在我们的词里,那就是,如同帕斯所说:“如果我们最终面对了,我们将开始真正地活着、真正地思考。(《孤独的迷宫》)”

我们在李商隐创造的“无题”里看到更多的命题,正如我们在这个院子,从他坟墓的荒凉看到更大的荒凉。一个诗人始终在他的诗里,“是若有所失若有所寻的一种情感”。他活在他的怅惘里,活成了一个意象,以至于让我们看见他的略带忧郁的眼神。或许是这个眼神,让来此的人,彼此相识。王家新有一首《穿越豫西北大地,或凤凰之诗》,其中写到我,“消瘦,眉头带有一丝义山的忧郁。”类似的话也形容过杭州诗人飞廉。其实,我们看诗人王家新何尝不是义山的表情!这种表情是特有的,当我们绕着李商隐墓走了一圈,我看了看臧棣,他平日里坦诚而略带微笑的脸上,这时眼镜后是隐隐的忧郁和紧蹙的眉头。一年之后的此时此地,我看王家新的脸,他稍仰着,眉心似乎有一道忧郁的深沟;西川本来就沧桑的面容,在他稍驼的身躯上显得深沉;孙文波坐在墓侧的石头上,劳动的脸也陷入咬牙皱眉状……多多白发和白胡子被风吹出飘扬感,但眼神中透出一种肃穆……似乎每一个人都有了相同的表情,至少此时此地。在接近黄昏的这个下午的光线下,一群当代的诗人,在神农山下,在义山的院子里,似乎举行着一个“忧郁的仪式”。在诗里,我们从来就是敏感于现实的人,从来都在一种现实里而并非置身于另外的天穹之下。在诗里,忧郁属于“所有人的同时代人”。

5

语言是差别中的物种。梭罗在描述树种时发现了石头——“石头是怎么跑到这两株树中间的。”这一提问不仅让我想到“石头”和树的类别,更重要的是想象了“此”石头与“彼”石头的不同。语言的差别首先是声音的差别。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声音是和别人一模一样的,这是本身上的差异。但这仅是一个基本或一种开始。当一个人说出了什么,不再是“啊——啊——啊”,也就是说,有了语言的意味,其中的语调、节奏和表达,产生出意义上的不同。声音的高下就在这个意义上——那个树间的石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发现的,它似乎是突然出现在那里的,成了一个惊讶。语调和节奏是一个人的特质,每一个人气质中所拥固存的东西是不会变的,当你开口说话,你就是你的声音感应器;而表达就有了另外的指向,它关涉到了语言中的事物,事物即含义——这时的事物存在于一个声音里,构成身心、思想和某个象征。是事物给予我们声音上的意义,而不是我们赋予事物以意义。在声音里,事物被更多的人所倾听、所具象而显示出另外的意义。我相信,一个诗人他诗歌里的声音和他的气质是一致的。一个诗人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如果说那些节奏、口吻是一个修炼的技艺的话,那么言说的事物也就构成了声音的实质。这也就意味着,声音的差异从外在到内在,是变化中的差异。或许可以说,我们的诗歌史也就是声音的诗学,不论是高昂的声音,或是低沉的来自底层的声音,从屈原到杜甫,再到众多的古典或现代的诗人,诗歌从其声音中辨别每一个人。

语言在词与物之间是无限的——没有边界的自由表达。语言的差别在这里,上升到有没有自由精神的差别。自由不是空间上的,它是诗歌意志开拓的一个疆域,语言在这个疆域上驰骋就像是赋有浪漫精神的骑士,在抵达属于它的理想国。词语既是一个源头又是一个过程,它始终指涉的事物,不是暗星流动的夜晚,不是虚无的死亡——至少在本土(东方)的文献里不是死亡,它是携带着自身的光芒抵达黎明的思想。福柯在《词与物》中阐释的理论是文学在揭示了什么或是揭示者在朝着一个方向努力。福柯说:“对语言之初始指明的追寻,在词、音节、声音本身最隐秘的内心,一个沉睡中的表现显现了,这个表象构成了被他们遗忘的灵魂,并且这个灵魂必须在某一天重新出现、再次讲话和歌唱,以便获得思想上之较大的精确度,诗歌之神奇的力量。”明示、追寻、唤醒、觉悟,到歌唱,这几乎就是一个全过程,诗歌的神奇在于灵魂的歌唱。

每一个诗人在其过程中都应朝着一个明澈之境,并完成一个独特的声音,这大抵是诗歌的一个使命。要有一个独特的声音并非容易,对于一个诗人来说独特的声音意味着卓越的形象。除了词与物之间的相互指认,除了修辞以及我们的词语观照下的事物和上边提到的自由精神,我们的诗歌——准确地说是诗的语言,还缺失了什么?诗的语言是一个精确的话语,是超越了自身局限的境界之上的话语,(也就是说,它不是自身的那点儿破事儿,也不是自我的那种情绪)在现实与自然之间,它一直在抗拒着和探寻着,似乎在一种神谕中却又在我们的意识之内,有着鲜明的肉身,这个过程约等于明澈之路回归在词语的身上,无限远又无限亲近。这个事实是,一种明澈的事物的吁请,它让我们从日常生活的琐碎中走出,从一个社会漩涡中走出——这里的说法不是逃避,而是探寻和另一种抗拒——抗拒坏时辰或恶势力,对于一个有着诗歌意志的人来说,这个时候境界出现了。语言的差别最终在境界上。我在写一个叫神农山的诗篇,突然想到这些,语言如同我所见的树木的葱茏,境界就如同在神农山的山顶,抑或在神农山宽阔的山谷。

责任编辑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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