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

2023-05-16 16:17孙全鹏
躬耕 2023年5期
关键词:李正妹妹

孙全鹏

李正坐在窗戶边往外望,他脑海中总会突然浮现一种想法,万一从窗户向外跳下去,身体是像羽毛一样在空中飘起来,还是像石头一样直线下落呢?准确地说,这种想法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窗外的大街不远处,人群一下子涌出来,就像脸盆里的水倒在地上,大街上你挤我扛,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成了个摆设,汽车像趴在路上的铁盒子,滴滴的笛声响成一片,路像老人得脑血栓一样堵住了。一个胖交警与一个戴头盔的女人争吵,另一个瘦交警正指挥着一辆车让退后,不管怎么指挥那车就是倔强地横在路中心,逆行在车流的中心,一动也不动——确切地说是动不了,车太多了,后车的前脸几乎贴着前车的屁股。几个骑电动车的人斜着身子展示着高超的驾车技术,果真见缝插针,欢腾地左拐右进向前移动。这几天省城的天气真是好不到哪里去,天空灰蒙蒙的样子。这与他没到这座城市之前预想的大不一样,不过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忙碌了。

马路对面的那片空地新建了一个公园,公园设计理念挺好的,有让人进行体育锻炼的器材,有剪成小动物形状的花卉,有硬邦邦的石椅,有弯曲的盆景……李正早就想出去好好转转了,但他总感觉太忙。私立学校实在是太忙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处理,还天天受一些邪门子怨气,学生的,家长的,还有学校那些所谓大大小小领导的。他一直发誓,有了钱就再换份工作,找份自由的工作,像画家那样外出游行,像作家那样可以处处采风,像小鸟那样拥有自由的天空,不受那杆子气……那才叫人生,李正一直在心里这样想,小鸟贴着云朵飞多美,风吹着,阳光晒着,都是迷人的气息。这时,远处竟然有一阵蝉声飘过来,李正心里纳闷着,这城里怎么有蝉呢?他再一细听,蝉声又没了,大街上依然是车的嘈杂声,闷闷的。

没事时坐在窗户边静静欣赏这街景,这是一件悠闲的事儿,这种风景不是谁家的,也不属于任何人,留在自己的心里。他想看了,就睁开眼,不想看了就眯上眼睛,心里得劲儿。他不喜欢住以前的地下室,那里简直永不见天日,像一只装着他躯体的盒子,黑暗不说,让人讨厌的是大半夜会有老鼠跳到被子上。地下室的老鼠让他有了阴影,他恨死这个老鼠洞——地下室简直是老鼠洞,他发誓要换一个地方,不能仅仅为了省钱。他搬到这个十四楼,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为此每月他多花了1000多元,可他感觉值得,每天没事时看风景,坐在飘窗上,花这么多钱要“看”过来,努力做到在心理上平衡,他用眼睛一遍一遍扫视外面的世界。

远处像——不是像——那真有一只知了在飞,后面有一只小鸟追,知了向下,小鸟也向下;知了向上,小鸟也向上,知了就快要被吃了。李正一阵担心,担心知了如果飞慢了,会成为小鸟口中的食物。本来他想借看风景来转移肚子疼痛的注意力,但一点儿用也没有,肚子依然在疼,一阵一阵的,李正想着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食物,别是食物中毒了。应该不是,他想了想,吃的只不过是些花生米,喝了以前剩下的小半瓶酒,有二两多点,难道是假酒?以前怎么没事呢?他捂住肚子,头上冒出了汗,烫得厉害。手机上微信响了一下,一个群聊信息蹦了出来,看了看,原来是有人让帮着砍价,无聊死了,李正只看一眼就把手机放在了一边。这个群是前年回老家临时建的,一个表弟结婚当时为了活跃氛围,发红包抢着玩,现在表弟孩子都生了,这个群还在,群里人没有添加备注,看来看去都不认识,也不好意思问到底是谁,反正不是新郎这边的亲戚就是新娘那边的亲戚。

今天考试调休,有个休息时间,但他睡又睡不着觉,没心情,心里有点烦。就在昨天晚上,李正挤地铁的时候,明显感觉有人掏他的衣服,他下意识回头看,一长发男人正将手伸进他的衣兜去。小偷?那男人戴着黑框眼镜,他赶紧大喊,那男人把手缩了回去,表面上看起来是个老实人,心里却滑着呢。好在东西没丢,但衣服烂了,显然被黑框眼镜男人划破了,他心疼那件衣服,黑色的韩版休闲西服,刚买还没多久,专门外出穿的,到家就脱下来换成家里的衣服,反正在家穿什么都无所谓。衣兜里装了一团卫生纸,上面明显有块血迹,太恶心了,他对着马桶吐了又吐,差点儿把肠子吐出来,怎么今天就疼得顶不住了?甚至有种要死的那种感觉。肚子疼得像针扎,一阵一阵的,李正蜷缩成一团,汗湿透了衣服,他没想到疼得能出汗。

李正犹豫着肚子老这样疼怎么办,电话响了,是妹妹李玉。李玉说话很快,一说一串一串的,她说:“我正好有时间过去,嫂子把协议书给我了。”

“哦,是吗?”李正松了一口气,又咬紧牙说,“别忘给我捎点止疼片,我快疼死了。”

“不舒服呀,那你得赶紧去医院。”

“没事!”

“那中,我一会儿就到。”

妹妹李玉经常劝他哥李正。“哥,你离婚干啥?嫂子多好。你们是同学,有啥坎过不去的?”每当听到这话,李正不反驳她,一解释就是争吵,无非他说不好,妹妹偏要说好,两人老是对着干。其实,用得着解释吗?鞋子是否合脚自己心里最清楚,别人总是别人,哪能理解呢?妹妹当然也不行。

每当想起往事,李正总想起上大学那会儿,正是李正和老婆姚雪梅——准确地讲当时还是女朋友——上大学的时候,两人在一个学校,但不在一个系。李正是在英语角认识姚雪梅的,她个子不高,稍微有点胖,口语是真好,说话带有伦敦腔,英语系的。李正当时发愁如何考过英语四级,也经常去练英语,就是磨磨耳朵,增强下语感。姚雪梅很文静,不爱主动说话,但说起话来就亲切多了,喳喳个不停,让人听得心里痒痒的。当时李正想找她去练习英语,一对一,他把想法说出来后,姚雪梅却不搭理他了。想想也是,人家跟你不熟悉,为何跟你亲近呢?李正来自将军寺村,从小性格就比较内向,有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认为没必要,就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了,但他记住了这个冷傲的女孩子,心里有种冰冰凉的感觉,夹杂着点失落。

谁也想不到,后来两人竟在老乡会上又相遇了。李正感觉不好意思,一看见她就转过脸去,被人拒绝的那种挫败感差点击碎他的心。不过没想到,姚雪梅却主动说话了:“咱们是老乡!”李正说:“是呀!”一听是老乡,距离就近了许多。再一问,两村距离不足百里,竟在一个县,心理距离更近了,总感觉像是一家人。这样两人就顺理成章地第一次吃了饭,这一次她没有拒绝,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李正对她有了更多的了解,心里有了更多的想法。姚雪梅也来自农村,家里还有两个妹妹,考上大学时她娘不想让她上大学,想让她到南方打工挣钱,家里穷,一下子供不起三个孩子。最后她与娘达成了协议,同意她上大学,条件是每个月给家里寄上一千块钱。姚雪梅上大学并不轻松,她不敢偷懒,除了拼命好好学习拿奖学金外,就是上学期间当家教、发传单、做餐厅服务员……算着时间同时做几份兼职,为了挣钱也是拼了老命了。了解了这些后,李正内心很佩服姚雪梅,这女孩上进不说,还非常有想法,总想跳出去或者说逃出去,要改变自己的处境。

那次的饭还没有吃完,姚雪梅说着说着竟然哭了:“我跟你说这个干啥?你别笑话我。”她强装微笑,抬起头,嘴唇翕动着,眼睛里有些泪汪汪的。李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时有种当大哥哥的感觉,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心里有了要保护的对象,他只比姚雪梅大两岁,但内心的那种责任感让他一下子长大了。他突然抱紧了她,安慰她说:“以后有我哩,别怕。”姚雪梅开始想挣脱,却没有成功,李正的劲儿反而更大了,第一次抱女人,终于感受到那软软的酥肉透过衣服贴在身上,但他怕万一丢了可怎么办?这种感觉他想一直保持下去,抱得更紧了。

多年后李正回忆那段时光,还是觉得非常美,内心是幸福的,他经常说那段时光空气里都弥散着迷人的气息,甜甜的,每天天一亮都是金色的阳光铺路,下的雨都成了一串串的珍珠点缀在天空。他们一起上自习室,一起去餐厅吃饭,一起到水房打开水,他们虽不像别人谈恋爱那样一起逛街、看电影、疯狂购物,但他们的心里像明镜一样,的确是开始恋爱了。李正生命中终于有了依靠,也有了牵挂,但总缺少点轰轰烈烈,也太过于平淡无味,他甚至忘了是谁先说的我爱你,是谁第一次开始吵的架,又是谁主动妥协牵起对方的手……两人大学毕业后商定回县城找工作,那一年,姚雪梅考上了公务员,李正却在招教考试中名落孙山,去了一所私立学校教书。

李正第一次去姚雪梅家见家长时,丈母娘就不看好他,李正长得不耐看,带的见面礼也一般——姚雪梅说无所谓,另外,工作也不怎么好,当个“孩子王”,挣不了几个大钱。闺女是大学生,考上了公务员,以后说不定要当大官,前途无量。丈母娘哭丧着脸不高兴,当时就不同意,对姚雪梅说:“不行,你俩要结婚,我就当没你这个闺女!”李正父母是地道农村人,不会讲究太多的细节,父母以为他们自己恋爱,啥事都是孩子们商量着来,哪知道会是这种结果。老两口又带着李正跑了两趟,丈母娘才勉强同意,但嘴里却说:“你们的婚事我不管。”她知道管也管不住了,当时姚雪梅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肚子都隆起了一个包,只不过告诉娘比较晚。丈母娘又提了条件:我供闺女上学不易,学费、生活费花了好几万,她还有两个妹妹要结婚,彩礼是“万里挑一”,也就是十万零一块。李正心想,这你还好意思说,几年上学的钱,不都是我们一起上学时兼职挣的,你花了多少钱?李正不依,但爹娘却同意了,老两口东拼西凑借了八万块,剩下的钱他自己解决了。

结婚后日子不咸不淡,夫妻两人像陀螺旋转一样奋斗,为家,为孩子,挣钱,攒钱,一刻也不停下。工资也就那么一点,一分钱就是掰成几瓣子,腰包还是鼓不起来。爹娘年龄大了,供他上了学,没想到又给家里扒了这么大一个窟窿,一点儿也没帮衬着家里,每次看到父母的白发,他就感觉愧疚二位老人。闺女五岁了,儿子也两岁了,孩子慢慢长大了,他始终是个无编制老师,依然在私立学校代课,早上起来就奔到学校上早自习,到了晚上查完寝室才回来。姚雪梅工作也就那样,别说挣上钱,够自己吃喝就不错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向前滚动着。

李正最怕回老家,抬不起头,看不起自己的往往是身边熟悉人,在城里那么多年,一个陌生人谁管你。他回老家参加过一次婚礼,真正感受到了伤害。本家的一个兄弟,初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了,凭借一首歌征服了一个女孩的心。在老家盖了个两层小楼,琉璃瓦玻璃窗,太阳一照亮晃晃的。那女孩是个外地人,长头发,化完妆像个明星,还请来了司仪,吹吹打打搞得很热闹,演出一样。村里人夸孩子有本事,在外面挣大钱了。虽然李正夫妇都是大学毕业,但相比之下,李正就显得寒酸多了,穿着打扮土了吧唧的,老婆姚雪梅也是,满脸褶皱,没有一点儿青春的风采。村里人一问他在哪里工作,他只是含糊地应付一声,脸上冒虚汗,全身发热,推开人群走开了,他不敢多待一会儿,他心虚!身后传过来一句话:“还是大学生哩!我看这孩子上学是上傻了吧!你看看他那样子。”

李正把失败的原因归于自己,这事怨不得别人,怨別人谁认呀!他是家里的老大,结婚的彩礼钱到现在还欠着,不知道何时能还清,这就像一个无底洞。父母从不提钱的事儿,他们经常说,钱他们借的由他们还,从不给李正增强压力,但李正心里难受,都是没钱惹的祸!房子租了一年又一年,除了岁月在额头上划下几道子皱纹,深深地像一道沟,还有什么呢?老婆、孩子和单位就是他的所有,日子无聊也没有波澜,日子里连点盐都没有,说不出来。有时候想想人生,眼下还没走完,但基本上已经看到未来的头了。

李正想到了闻一多的一首诗《死水》:“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用这首诗来比喻他的生活,那是多么贴切呀!他不止一次给学生们讲诗里的含义,当时认为自己讲得还挺有道理的,现在想想他也没解释出什么道理来。想想生活倒给他讲明白了一个道理,没用任何一个字,让他却明白得如此深刻,比切肤还疼。

前些年谁若要离婚,一个村里人都要路见不平,纷纷骂他,认为这家伙肯定不正经,像个二流子,比偷了谁家的东西都要让别人气愤,但这几年对离婚的事谁也不会再说啥,就像吃饭、撒尿和睡觉一样,没啥大不了的,再正常不过。将军寺村有个20岁左右小姑娘,刚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小两口因为点鸡毛蒜皮的事吵架了,也就是谁洗对方衣服的问题,后来双方都不依,都不愿意让步,父母劝也不行,就闹离婚。离婚时,民政局的人也进行劝和,说你们办结婚证还不到一个月,现在怎么就离呢?两个小年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是看不惯对方,不说什么。民政局的人继续调解,还是没用,最后还是真离了。李正本不想离婚的,刚开始犹犹豫豫,前怕狼后怕虎,这事儿不是啥好事。每一次回到老家将军寺村,尤其是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就羡慕他们,不管是他大爷还是二大娘,还是沾点边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都亲热地喊他们,说上一阵儿话,像自家的孩子一样。那是真的,村里人还教育孩子以李正为榜样,要好好考大学到城里吃上商品粮。李正心里就发笑,这吃商品粮早就没了,毕业后还得要自己找工作,现在谁不是要考试?上了年纪的人,解释也没用,李正后来就不再说啥了。但看到村里一家家的盖起二层小楼,在水泥路上奔跑的一辆辆轿车,他就心虚,怕家乡人问他这些东西。

就像女人没有一个好容颜,男人一旦没钱,腰杆子也抬不直,他的头经常低得像根豆芽子一样。工作天天累得要死,不顺心,领导永远关注的是班级成绩排名,没有人关注他内心的想法,他真希望找个知音。姚雪梅除了做饭送孩子上下学外,闲了就是看看电视,吃各种各样的东西,一个人痴痴地笑来打发时间。他发现,两人共同语言变少了,交流的时间变少了,即使有了闲时间,两人也去各自的房间,各忙各自的事儿,各人抱着各自的手机在傻笑。姚雪梅除了玩手机还爱吃零食,长个嘴真不亏,除了吃还是吃,一刻也不闲着,李正认为,再吃都胖成猪了,抱着她就像捏着一团软软的棉花,没一点儿女人的感觉。真有时间的话,姚雪梅收拾一下自己多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着也舒服。这当然是李正想的,妻子从来不会认真收拾一下自己。

“他娘的,都是没钱害的!”李正经常骂人,他才三十多岁,没有一点儿激情了,早上起床时总不想起来,沾在床上只想一直睡下去。

李正总结了一句话,男人得到一样事物后就疲倦,就像橘子没吃的时候欲望很大,嚼在嘴里一段时间后,就变成残渣,胡乱地扔在一边,他认为自己就是生活中的橘子皮,早被人扔在一边,任由人用脚踩踏,也许就是《兰亭集序》里所谓的“情随事迁”。夫妻两人住在出租屋内七八年了,一到晚上房子里总有老鼠跑,吓得孩子哇哇大叫,回头看看这些年,真不知道那些年如何熬过来的。闺女七岁那年,他们买了套126平方米三室两卫的房子,首付三十万,月供2700多块,他向亲戚朋友借了一圈子钱,好在大家都支持。现在回头看看,如果李正当时只在县城里当个老师,不被那些虚头巴脑的面子所困,他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不满足。同事买车的买车,买房的买房,那些人把尾巴都翘上天了。只是他依然如此一贫如洗,对,这词真贴切。他想在这个地方是彻底完蛋了,见不到天日,生活只能就这样了,永远只能机械重复着。他不想这样过,从现在就能看到未来世界的样子,像脸盆中的清水那样,都看到底儿了。

怎么办?没钱那就得想法挣钱。李正摸索到了方法,学校的老师先后去省城挣钱,同样是私立学校却差上两三倍,有的实行的制度是年薪制,差不多有十来万,也可以带学生辅导;有的是固定的,考核加坐班;还有根据培养效果,外加一些评比,都有奖金。他下定决心挣钱,偷偷带几个学生额外辅导,每个月多挣了一千多块钱,他吃了甜头,后来学生多了忙不过来,就张罗着开辅导班。没想到他被教体局抓住了个现形,明文规定禁止老师办辅导班,学校立马把他开除了,他找人协调未成。

关于离婚,李正的确犹豫过,毕竟结婚这么多年了,谁没点感情?李正讨厌姚雪梅身上的味道,吃饭吧嗒吧嗒响,有时候满嘴的蒜味,还不爱洗衣服,攒好长时间才洗。

自从下定狠心离婚之后,谁也拗不过他的想法了,一头非要撞到南墙上。李正父亲打过他,母亲也骂他,他执意坚持,不在乎父母的感受。回忆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李正不敢回忆上大学的那些事情,太温馨,他怕一回忆就心软,再回到这种现实生活中来。他说出来“离婚”那几个字之后,李正记得很清楚,姚雪梅不哭也不闹,像没事儿的人一样,这远远超乎他的意料。

直到现在,李正也想不明白,姚雪梅为什么会是那样的态度?这让他太意外了。

门响了,应该是妹妹李玉到了。妹妹从不大声喊,只是小声敲门,怕惊扰了别人,她啥事都小心,比猫逮老鼠都轻声。她不换鞋就直接进门,一进来就递过来一个鸡蛋灌饼和一杯豆浆,还有药。她手一伸说:“哥,给你带的饭。”

“肚子疼,省了。”李正边说边接过药,吃下去,他开始埋怨肚子不争气,就像小孩子上课迟到了,总要向班主任寻找不同的理由。妹妹劝他到医院检查下,李正说:“等过段时间去。”他转过身子又问:“签哪儿?”妹妹用手指了指,那张白纸黑字的右下角有个空白处。李玉说:“哥,我劝你还是再想想吧,嫂子真不容易,你们……”妹妹这句话也没劝到李正的心坎上,不仅这句话没劝进去,当初爹娘说了那么多的话也是如此,都听不进去。

李正找笔没找到,以前放了那么多笔都放哪里了呢?在破沙发缝隙处终于找到了一支中性笔,笔帽的把儿已经断了。李正犹豫了一下,还是签了字,后来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妹妹问:“没事吧?”李正没说话。她快出门时还问:“哥,后悔了就当没签,我给你撕掉。”李正依然没说话。李正没说话,沉默了,后来手一摆说:“你去吧,路上慢点。”门“哐当”响了一声,关上了。

窗户外面扑愣愣地响,像什么东西在敲打,李正回头盯着看,原来是一只知了在拼命撞玻璃。玻璃把知了阻挡在玻璃之外,尽管它在飞翔,用尽浑身的力气,但是没用。知了再次飞起来,扇动着翅膀向前冲,它依然再次滑落下去,再飞,还是被玻璃拦住。李正想,这知了不怎么聪明,飞不到前方,不知道回头吗?若要回头,那身后的世界多广阔,飞得不是更远嗎?

当家里人知道李正离婚的消息时都快疯了,爹最先反对,当场拿起扫帚就打他,那是真打,打得扫帚都散了架,边打边骂他:“你小兔崽子反了天了?我看你敢!”李正一动不动,任凭爹狠狠地打,李正那是铁了心了。打着打着,爹竟然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捂住脸,后来传过来一阵阵的哭泣声,他是哭了。娘唉声叹气,泪水洗了脸,一遍遍地流,这么好的家庭就这样散了。风吹过娘的头发,娘劝姚雪梅别生气,姚雪梅显得很沉稳。姚雪梅不生气,不知道哪来的底气,稳坐在沙发上,不哭不闹,面无表情,茶杯里的水淌了出来她都没发现。身后有一股风吹过,李正感到凉凉的,已经深秋了,外面的枯叶从树上掉下来,一片,两片,地上早已落了厚厚一层,还有几片在空中飘舞着,久久没有落下来。

本来李正想留下儿子,但儿子不跟他亲近,像一个陌生人,这时他才意识到过去那么多个日子,忽视了与孩子的交流,缺少对孩子的爱,真不像当爸爸的。姚雪梅想带走儿子但爹不依,这是他老李家里的根儿,说啥要留个后,死了有人给你摔老盆!李正认为,这无所谓,不就是孩子吗?没有他照样能活。爹瞪眼大骂道:“你懂个屁,白上大学了,脑子都傻了。”

分那点可怜的家产时,见姚雪梅一直在哭,李正有点心软,大手一挥说房子不要了,直接送给了姚雪梅,但是对于孩子,则是一人一个。姚雪梅一听,不哭了,同意了,毕竟房子值钱。再说爹也说了,李正不养活他养活,他养活这个孙子,比这个儿子要亲。

分了家,一家人就散了,以后李正再也没有家了。妹妹在省城刚立住脚,爹对李玉说:“你们彼此照顾下吧,你哥翅膀再硬也要有人照顾呀!”转过身又深深瞪了他一眼。李正想,有啥照顾的?妹妹李玉刚毕业进了一家燃气公司搞设计,这纯技术活,需要资质和各种证件,李玉还没有拿到证,还得考。

李正天天就知道忙,他也有孤独的时候。有一天他在路上遇到一个陌生人,五十来岁,看穿着就像有钱人,喝多了在公园门口自言自语。那男人讲起他的老婆,像钱呀、房子呀、车子呀什么都有了,但两人的感情却没了。他回忆以前奋斗的时候,两人什么都没有,没有吃的,没有喝的。难道一有钱就变化吗?他怀念以往的日子,他说:“我能等回老婆,以前我就在这里等老婆的。老婆没钱坐车,都是坐公交,我要等她来,待她走的时候我把她送上公交车,这里是属于我们的点,公园站。我怀念那时候,没钱,我接她后一起走在这大街上,两人就一直环扣着手,一摇一摇地走在大街上。可惜都是过去的事了。对了,年轻人,你怎么在这里?你也等人吗?”李正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他心里变得更加沉重了,像塞进了半块砖头。此时,他和姚雪梅在一起的温馨画面浮现在眼前,他有点想念姚雪梅了。

那段时间,李正想着在省城里怎么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样子。在县城没法混,混得不好,换个环境会好一些,但怎么会这样呢?新地方有奇迹,谁也讲不清楚到底有什么事要发生,就像做梦一样,没得到时就想拼命得到。削尖脑袋往前冲,得看看自己多大的能力,反正得到的都不好,后来若是得到了,就不珍惜了。当来到陌生的地方,看到满大街上跑的车子,只是和自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省城肯定是好的,平常的生活十分便捷,各种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可是现实给他上了深深的一课。

离婚后,说真的,李正一个人自由了一段时间。

好景不长,新问题又出现了,他内心依然不喜欢这份工作。如愿到了大城市,工资比以前多了一大截,真想进行一个全新的开始,他原本想着来到省城后会有一个新开始,比在县城开心,不仅仅是挣钱。他渴望重新开始,像蝴蝶蜕变一样,尽管有点痛。妹妹在省城也能照顾他,有时候给他联系下。不过,说实在的,他这个当哥的对妹妹的照顾缺得多,真不够格。

这里并不是像所期待的那样,这里的生活依然是考核,例如什么时候到校,什么时候离校,要穿着什么衣服站在哪里,什么时候干什么事都有明确规定,乌龟的屁股——龟腚(规定),不能改。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要扣钱,谁也不会听你的解释,结果导向太明显了。李正一直为这事纠结,他不知道这个选择到底值不值。第一次考试段里班级排名第一奖励一千元,他当然拼命教,吃住在校,他教学管班绝对有一套,但他没有成为第一名,竟然是倒数第一名,后来他知道原来比的不是成绩,而是谁的点子多。邻班班主任请来了高年级的学生,把成绩不好的换下,这一考很明显,分数一比,李正肯定比不过了。他没有比别人更阴狠,这诡计多端他用不出来,就是后来他知道了也没做一次。另外,学校里是个领导都想当点家,让你干这个干那个,反正不让你闲着,比如教案格式不对了,比如内容不统一了,比如你的字迹太潦草了要重写……他心里憋得慌,想骂娘,但他忍着了。真正来荣誉的时候,却永远轮不到你,你就在角落里一个人哭吧,没有一个人可怜你。几个月时间他就总结出来了经验,一个模式刻出来的。至于他原计划的挣钱,那是云彩眼里的事,花钱的地方太多,他攒来攒去钱也没有攒到多少。后来他想给学生辅导课,省城的工资高,一小时一百多,但自己的学生还辅导不完,哪有时间辅导别人家的孩子。另外,真正有时间了要赶紧休息一会儿,至于星期天更要休息了,他又不是变形金刚。这个学校让他很是伤心。

和姚雪梅离婚后,他有时候也会思念曾经的生活,人,谁没有点感情?他想着以前有个人说话,回到家后有人争吵也是一种幸福和奢望。家是好的,亲情是最好的,陪伴是最好的,爹娘是最好的,姚雪梅也是好的,只有他自己是最混蛋的,王八蛋,大坏蛋,臭鸡蛋,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二月初六,李正特别怀念姚雪梅,那是她的生日。上大学时,他也特别盼望这一天,他要提前一周准备,买什么礼物成了最重要的问题。他最喜欢看到她的微笑。那年,他去了一趟省城,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姚雪梅特地穿着白裙子去等他。两人到了学校附近吃了顿饭,幸好没有见到熟人,真见到熟人了,他还不知道怎么说,当然心里也编了很多谎话掩饰自己的紧张,例如去自习室正好碰上,例如还书去了……也就在那一夜,两个人终于第一次牵了手。她笨拙地想躲,但李正拉住手沒有丢,紧紧地。两人拉起手走了好长时间,他想一直这样走下去,在黑夜里,夜色是柔软的,灯光是温暖的,她的手是暖暖的,他真不希望路太短。

当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他第一次吻了她。她的嘴唇有点凉,胸脯一直在跳,抱在一起不想松开,软软的,甜甜的。过了好几天,他给姚雪梅联系,她一直推说有事,不想再见面。他心里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好几天失眠了,就像捉到的小鸟儿忽然不见了,心里直犯急,扑通通担心。直到那天在自习室门口发现她一个人出来,他赶紧迎上去:“你怎么了?我想你了。”

“我在准备考试。”她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朝他笑,牙齿露了出来。

“我们一……一起吃饭吧。”

她没有说话,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但她跟着他向前走去。从那以后,两人一起吃饭,一起去自习室,就差一起去厕所了。学习累了,两人就坐在学校的躺椅上,那里本来有路灯,但早就被好事者搞坏了,不亮。那个黑夜,她躺在他怀中,他肆无忌惮地欣赏她的嘴唇,抚摸她有点发卷的头发……他抱住了她,她抱住了他。月亮躲进了云层里,黑黑的,厚厚的,李正找到了她的嘴唇,凉凉的,甜甜的。

来到新城市的一个晚上停电了,这里很少停电。后来他才知道忘记交电费了,他这才发现自己真是个不立事的男人,操不了心。以前在家这些事都是姚雪梅做的,他只是如同一个住在宾馆的客人,如今他是主人,什么都要自己做。点起了半截蜡烛,灯影子晃动着,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孤零零地贴在墙上,终于体会到“残影一人”的意思了。走廊里传来一阵嬉笑声,应该是刚搬过来的邻居。那对小年轻刚毕业,很是恩爱,像粘在一起的两块糖,不知道结婚没有,天天打闹着玩,声音传来,他心里痒痒的。但有时他也莫名其妙开始担心,他们今后会是怎么样呢?

恋爱时都是童话般美好,既热烈又纯真,童话里王子和公主经历了千辛万苦,最终走到一起后,到底如何在一起生活,又生活得如何?我们却不知道答案。

妹妹李玉倒是经常来看他。妹妹是一个单纯的好女孩子,别人说什么她都能相信,大学毕业时李正正好在省城,她也选择留在了省城,爹娘说两人可以有个照顾。妹妹在公司里遇到了一个男人,后来才知道是公司老板家的二公子,那人有钱不说,还特别帅气。李正见过妹妹发过来的微信照片,妹妹说让他把把关,那人一身名牌,个子不太高,但很精神,尤其是头发,像一根根针直立着,像只刺猬。妹妹其实不喜欢那份活儿,那家燃气公司是私人老板干的,忙不完的项目,她没有一点儿成就感,总感觉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东西。但有了老板家二公子的追求,她生命里有了意义,太阳终于照到她身上了,温暖的阳光幸福着她。她有时候想把后半生寄托给别人,嫁得好,可以少奋斗几十年,这可是一辈子的好事情。

李正不相信妹妹李玉能和“刺猬”走到一起。你一个农村人别想太高,心太高会吃亏的,蹦跶得越高摔得越惨。以他恋爱经验来看,有钱人身边缺少的不是女人,缺少的是单纯的女孩,缺少的是新鲜感,一旦玩够玩腻了,就该扔掉了,像扔垃圾一样,不管曾经多么光鲜。妹妹李玉陷入爱情的火焰中,她相信爱情,感觉不可能这样。有时候李正提醒妹妹,李玉就说:“我知道,你不相信,他听我的。真的,让他干啥他干啥,他跟别人不一样。”他对妹妹说:“这都是骗人的,把你骗了你也不知道,男人都是这样。”本来,李正想说把你骗上床你也不知道,但说出这样的话毕竟有些尴尬,他没好意思说出口,只是说骗人。妹妹是一个温柔听话的女孩,做事细心周到,从不讲物质,但注重情感,从不欺骗别人。李正想,这也许是公子哥很少见到的类型,温柔贤惠但不讲物质,更不喜欢钱,这也许正是吸引住他的原因吧。

有一天,李正想到公司去看看,但他没有见到李玉,赶紧打电话问去哪里了,没人接,他担心了好一阵子。后来,电话打回来了,原来妹妹和“刺猬”去看大海了。他心里紧张了一下:“哎呀,去看海了呀!”他顿时心里空了一下,有点失落。他曾想和姚雪梅去看大海,那次是姚雪梅提出来的。姚雪梅说:“老在一个地方真没意思,这辈子没见過山没见过海,只是大平原。”小时候李正就向往大海,他想感受一下海风的气息,还有那丝丝的凉意,他想见见大海,真正拥抱一下——他想感受海风吹来的那种气息,湿润拂动着脸庞,蓝蓝的大海像一块翡翠,自由的海水向远处冲去——很多次出现在梦中,身边还有穿着比基尼的姑娘,波浪卷黄头发撩动他的心。他嘴角浮出微笑说:“我满足你!”她听了一直在笑,打了他一下,好像理解歪了。

旅行!男人只不过是想更进一步,这是骗人的鬼话。李正担心妹妹也会这样,但他也不能直接问。他有种不好的预感,电话一个一个打让她快回来,后来妹妹直接关机了。李正更担心了,他的心像天空的浮云一样飘荡开来,收不住了,也不知道随风飘向哪里。

一转眼在私立学校四年多了,李正想离开这个地方。工作真不想再干了,学校管得太死了,这些年说不出来能有几件让他自己满意的事,或者说没有一件满意的事,他向往着自由,心灵的干净,书中的纯洁,但生活中却处处是坚硬的龟壳,把他那点希望之光压灭了。这种生活何时能结束呢?他想要找回内心深处自己的生活。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慢慢就在脑海中扎下了根,他想换种活法。无数个夜里,李正想着自己所处的情况,千篇一律地重复,日复一日地重复,就像旋转的陀螺,到底会驶向哪呢?何时能停下来了呢?路上没有光明,到处是暗淡的夜,一闪一闪的眼睛正在瞪着他,他像一匹孤独的狼,低着头只知道向前走,没有方向,没有伙伴,一个人流浪。

这次李正没有再犹豫,就像扔掉一个曾经喜爱的玩具一样,扭头迈步向前,没有半点儿留恋。他决定去寻找刺激,或者说是寻找一种解脱,一种灵魂的旅行。李正辞职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闲逛,他出入各个地方,到酒吧,到站台,到自由的空间里去寻找解脱。那些以前他最羡慕的地方,让人着迷的地方,没有约束自由的地方,并没有怎么给他带来任何快乐,他进入到了一个漩涡里,只有暂时的惊喜,得到之后就成了泡影,像七彩泡泡爆炸一样。一段时间后,李正越来越发现自己丢失了自我,自己很多真正的东西没了。在大街上他也没有找到所谓的自由,反而空虚让他反感不已,慢慢感觉自己不属于这个城市。

那天夜里李正从酒吧钻出来,喝了多少,也不记得了,只知道最后出来时有点晕了,感觉星星在眼前直开花,一点一点。说句实在话,他本来不打算去凑热闹,更别说去喝酒了,以前他不怎么喜欢这种场合,不想吆喝来吆喝去,无谓的社交浪费了自己的时间,但他喜欢在震耳的声音中麻醉自己,把自己灌醉,喝得一塌糊涂,什么都不用管,像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夜里,好几次一个个白晃晃的影子从李正眼前晃过,他想赶上去,可是抓不住这些白影子,隐入了夜色里。李正突然跌倒了,他慢慢爬起来,又不知向哪里走,走了好远。眼前直晃闪闪的亮,月光还是灯光呢?说不清楚,不过那缕光却一直照在他身上,感觉月光有点苦,比酒还要苦,深夜里他突然懂得了城市的孤独,听到了半空中有一声沉重的叹息,穿过他的脑门儿,拂过他的心底。

李正看见了一个白衣女人在公交站台前,安静地坐着。他悄悄坐在那个女人的身边,发现那个女人依然不动,连挪动一点儿的意思都没有,好像一尊石像。他胃里开始翻滚起来,肚子里胀得满满的,突然一些黏黏的东西从嘴里涌出来,吐了一地,后来那东西竟然又动起来,朝他飞过来,他摇晃了一下身子,算是躲过去了。李正定了定神,问女人一句:“你在干什么?”女人没说话,再问时他发现女人早靠在站台上睡着了。李正看着这个女人,有点可怜女人了,又像在哪里见过,尤其嘴角的黑痣熟悉多了,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管她呢,反正女人和他一样,也是喝多了。李正和女人相互搀扶着,一路上两个人还说着“干杯,干杯”,好不容易到了自己的出租房。一到家里,他吭哧吭哧地又吐了一地,手照嘴巴上也抹了一把,味道难闻死了,觉得舒服极了。黄金牙房东应该睡了,否则肯定会出来,像一条可爱的小狗一样对他大呼小叫。

第二天醒来时,女人已经不见了,李正以为自己这只独狼找到了同伴,现在看着身边没了女人,有好长时间他一动不动,有点失望,看看窗户外面的人群,他想着昨夜的事儿真像一場梦。梦中是幸福的,但梦醒后李正又为生计发愁了,如今没了工作,以前积累的那点儿钱慢慢没了。没钱,一切事情都不好办了,要在以前每个月还有那点工资,靠那点碎银子还是能基本维持生活,现在可是花一分少一分,日子变得不好过。他学着别人也办了几张信用卡,过着透支的生活,挖东墙补西墙。

一天,李正去菜鸟驿站拿快递时,看到有人在发一个画展宣传册,上面写着:一个人的表达!背景全是裸着的腹部,有女人的、男人的,还有小鸟的、兔子的、甚至乌龟的……他按着上面的地址迷迷糊糊地走进展厅,里面人不少,热爱艺术的人不少。大家围着指指点点,这种构思还是很新的,李正内心里不由佩服画家的创意,也跟着人群往前拥,他的脑海里全是肚皮,差点儿被吞没。李正在画展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突然李正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那个人就是那天公交车站的女人,那个同样醉酒的女人,尤其是那颗黑痣,一直在他眼前晃,一群人争着和她合影留念。他“哎哎”地叫了几声,算是打招呼,然后就闭嘴了,他突然发现,自己那天忘了问女人名字了。这时女人也望着他,向他微笑着。

那女人原来是个画家!画家!

很自然,两个人吃了一顿饭,李正很喜欢眼前的这个女人,喜欢她身上那股自由的气息。他评论她的画:“人性的中心,中心的人性!”女人低头,抿嘴笑。那次李正为她几乎花光了所有钱——其实也没有多少钱,他发现这个女人只在乎她的艺术。女人想为李正画一次画。女人给李正画画,他先是拒绝,感觉怪不好意思的,怕玷污了自己和别人。后来就想,不就是一幅画,这有什么的。

女人已为他画好了鼓起的肚子,并惊叹说:“这是最美的艺术!你看看怎么样?”本来李正有心理准备的,但他还是被吓跑了,非常果断地离开了女人,离开那颗黑痣。一个人走在大路上,他突然没了方向,大街上人们东来西往,总有个地方要去,如今他没地方要去。女人没给他什么东西,只是一场过往的烟云罢了。

推开家里的大门时,李正发现屋子里烟雾缭绕,他捂住鼻子,眯着眼睛摸索着向前走,他以为失火了。再一看是妹妹李玉,正坐在沙发上,生硬地吸着烟,身边堆放着一堆烟头,烟灰在身边的地板上落了厚厚一层。李正问:“你怎么了?”妹妹李玉先是一阵一阵哆嗦着哭,胸脯一颤一颤,然后就是小声低泣,最后抓住头发开始大嚎道:“他就是个渣男!”

令李正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刺猬”根本没把妹妹当回事,他又找了一个女研究生,骂李玉,让她滚到天边去。那年秋天,“刺猬”把她当作嚼了很久的口香糖,起初甜味很足,但慢慢无味了,最后就吐在了地上。李正本来想骂妹妹傻,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才说:“没事。”他不知道怎么去劝,再说劝也是多余的,时间也许是最好的治愈药。

李正也拿起一根烟,开始抽,与妹妹像比赛一样。屋子里的烟雾更浓了,李正开始猛地一阵咳嗽。

接到父亲的电话时,李正犹豫了一下是否要接,他以为父亲又要骂他这些年在外晃荡,也不知道成个家尽让人操心。李正心里正烦那个女画家,犹豫了一下,当他鼓起勇气正要接电话时,电话却断了。在李正看来,女人是难懂的,也是难以理解的,姚雪梅这样,女画家也是这样,他被女人伤透了心,发誓再也不找了。要说还是动物可靠,他一直想养只狗,他一直认为,狗的眼睛里都写着忠诚,不会欺骗人,这狗比有些人却强多了。李正又怕养不好,自己的吃都成问题,万一饿着了狗,有点对不住这样忠诚的朋友。他想还是出去散散心,到大自然中,做一次真正的旅游,来一次说走就走、说停就停的旅行。他一直想去看大海,让水波冲着他的臭脚丫子,坐在小船上让呼喊声与浪花一起飞溅,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是不是踏上白云像飞一样呢?他生活在平原上,将军寺村只是一个平原小村,就是那条将军寺河不过十几米宽,但他喜欢那柔柔的水意,那种冰凉浸润他的脚尖,小时候他常坐在岸边把脚尖掠过水面,挑起水花,一下,又一下,凉意从脚跟传到全身,凉丝丝的。真的,大海对于他来说比女人都诱惑,可他一次也没有去过大海——曾经和姚雪梅差点儿见到大海,有点遗憾。不管怎么说,他感觉这样平淡的生活并不是他想要的。

电话又响了,不是父亲打来的,是妹妹李玉的电话。李玉在电话里说:“奶奶去世了,咱们回去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吧。”那个一直视他为掌上明珠的奶奶,还没有享过一天福的奶奶就这样不在了。他马上说:“咱奶对咱不薄,要见奶奶最后一眼。”

当天两人就买了高铁票,回到老家将军寺村时,他终于感受到了何为家。好几年不见了,老家的人还是那么亲切,将军寺河的水比以前少了,变浅了,没有了清澈变得有点发黑,水流也小了。村里的土路不见了,全村是水泥路,硬邦邦的。村里几乎见不到年轻人,多是年纪大没有劳力的人在家守着,照护家,也守着庄稼,正是他们给村子保留了人气。自从上高中离开村里这么多年,别人照样能喊出李正的小名“阿正”。在家感到亲切,处处有一种温暖,甚至连一个土堆、一棵树、一块砖头都能勾起他一段长长的回忆。村里的路像拥抱着他,迎接这个久久未归的好朋友,那些杂草也更有绿意了。只是有人问起他怎么一个人回来时,不免一阵尴尬。他,还有妹妹,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回来的,怪不得别人问长问短。如果老婆姚雪梅跟着回来,那又怎样呢?绝对不可能是这番情况。

见到了儿子,儿子对他很陌生,不理他,只是拼命往爹身边靠。他知道,儿子是认生了,也难怪,这么多年,的确没有打过几个电话,像地球上没有这个儿子一般。奶奶静静躺在爹的堂屋里,爹是老大,奶奶最后几年最离不开的就是爹,他是家里的老大,奶奶在爹面前就像是孩子。院子里亲戚朋友都相互问好,说起以前的事情满是回忆。一说起奶奶都不住地流泪,认为她老人家受了一辈子苦,也没有过上几天清静日子。妹妹一直用孝布盖住脸,泪不住地流。大姑回来了,问李正在外面怎么样,他硬着头皮说还好,没有说自己的真实情况。李正离婚了,大姑还不知道。现在大姑也老了,孙子都三岁多了。爹看到李正,却没有人问他的婚姻,一开始他最担心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爹像在自言自语:“回家了,回家了好。”他就再也不说话了。

村里秋奶奶表妹与姚雪梅一个村,这几天,秋奶奶给李正带回来了一个消息:姚雪梅太能干了,在大城市里买了房子,上次回来还开着车,可气派了,十来万哩。最后秋奶奶还劝李正:“人家现在还是一个人过,也有工作,自己能养活自己,多少人去提媒她都没有同意,你还是好好珍惜吧,人家不赖!你看现在你一个人,也没有个人照应,在外不容易吧?没个暖被窝的,这哪行呀?”李正心里一阵难受,他明白秋奶奶说话的目的,这当然对他好,但他内心还是有点犹豫,犹豫什么呢?他说不上来。

那天李正没让爹守灵,爹年龄大了,他成了没娘的孩子,加上忙前忙后,都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强忍着走。李正让爹休息,爹不同意,想再多陪娘一会儿,李正不同意,硬是让爹到里屋睡,毕竟不再是年轻小伙子了。在昏暗的灯光下,他陪着瘦小的奶奶,有一阵子他感到夜的清冷,月光照过来,像霜洒在他身上,还有奶奶那口棺材上,奶奶一个人肯定更冷!

下葬那天,李正随着送葬的人群向前走,他内心不好受,但没有哭。突然想到万一哪天自己也死了,谁又给自己送终呢?他一个人悄悄来到世上,有一天会悄悄离开,谁会记得自己呢?奶奶的墓穴提前挖好了,它就像大地的一块伤疤,把李正的心揪疼了。下葬时,他看着奶奶的棺材慢慢埋入大地,就像埋入了大地一粒种子,李正和亲人用眼泪浇灌,再过不久这里长出了野草,发芽,成长,干枯,死亡,添坟,再长草。爹跪在地上,比平常更矮了,他从未感觉爹这么渺小,因为没了娘。一锹土接着一锹土,棺材慢慢不见了,种子埋入到了地下。李正內心有一股气始终憋着,突然他大声哭起来:“奶奶——”

远处的树林里,知了正拼命地在叫,知了,知了,一声又一声,长长的,刺耳朵,吵得心里闹得慌。

到外面去走走看看。李正开始实施曾经自己的梦想,不能再等待了。

突然间一切仿佛变成了零,空空的,又像是满满的,心里是富足的。现如今再也没人限制他了,终于什么都可以做了,可以疯也可以傻了。他不想待在这个城市了,不是这个城市不好,而是太熟悉了,再看也是熟悉的街道,再坐也是熟悉的公交车,再去也是走过的公园,就是一些没有去过的地方,也不过是水泥柏油、高楼玻璃,车像鞋子,楼像鞋盒子,没有一点儿新鲜感。走不同的路应该是一种新的面孔,在陌生的地方可以释放激情,有更多超出期待的东西。内心里他一直有一个想法,像孩子一样往未知世界去探险,去发现,去寻找。绵长在脚下的路,除了丈量,还可以去感受,去触摸,这行走的快乐,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呢?

李正退了所租的房子。房东王大娘一头黄色大波浪卷,镶的那颗黄金牙一笑起来就吓人,他瞪着眼睛望着她,像望着一个怪物。黄金牙以前都是向他要钱,这次他果断地把钱给了黄金牙,剩下的东西全部白送了她。要走了,回头看了一眼,黄金牙没有说话,那颗黄色的金牙闪亮着。

从出租房出来,李正突然发现现在什么都没了,不过却终于是拥有大自然的富有者了——他这样安慰自己,世界都属于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刚开始他有一种担心,没钱今后怎么办呢?难道还有活人让尿憋死吗?他不相信自己饿死在半路上。大学一年级他去兼职发传单,每天挣50元,最后还攒下了不少钱。后来又去做家教,每天晚上骑自行车,一做两个小时,可以挣20元,这样一个月基本上还能挣个生活费。后来谈了对象,姚雪梅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孩,但他依然想方法去挣钱:去过餐馆当过服务员,在超市推销快过期的方便面,还卖过卫生纸……这次他想把心交给自然,他要触摸真实的春天,更有自己内心的那些期待。

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李正先坐着火车,坐公交车,还住过农家院,睡过银行的ATM机房,露宿过街头,躺过草垛。在路上他还结识了一个驴友,那人穿着红衣服戴个红帽子,李正称他为小红帽,两人相处了几天,人还不错。小红帽是个很前卫的小伙子,每到一处,他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他用网络时刻直播自己的一言一行,不时有人给他打赏送红心。他不想这样,他不喜欢被别人关注私生活,他想的是自由,万一被人关注了就不自由了。

与小红帽分别后,他去了心里面最美的大海——大连,原来大海就是蓝色的梦。水波荡漾的时候,他头发在风中飘,整个人也跟着飞了起来,像进入了另一个未知世界,他触摸到了水的冰凉,顺着他的神经传遍全身每一个毛孔。后来他又来到古城山西平遥,那是一个保存得较为完整的小城,他感受了古民居的乐趣,甚至睡了古代人的床榻,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蓝裙子女人在床边注视着他……每到一处他拍些照片,留在手机里,以后可以回忆。说不上原因,李正现在从不发朋友圈了。

在古城,李正见了一个高个子老外,长着弯曲的大胡子,背着个军用旅行包,高昂着头,一副雄心勃勃想改变世界的样子。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李正的英语不好,但几句蹩脚的英语并不影响与老外的正常交流。原来大胡子70岁了,他从欧洲来,先在俄罗斯进行旅行,然后到哈尔滨转了一圈,又在内蒙古大草原骑了草原马,随后顺着铁路一路向南到广西,然后再去印度,他听着大胡子的宏大旅行目标,羡慕不已。

李正问大胡子:“不怕家人担心吗?”

大胡子笑了笑说:“大儿子出国了,年龄一大突然发现年轻时的梦想没有实现,我想去实现年轻时的梦,那时候就想到世界各地看看,俄罗斯洁白的冰天雪地,中国广阔的青青草原,印度慢悠悠的牛……妻子执意不同意,骂我是疯子,怪我不好好守着家,受不了这种想法,就离婚了。”老外哈哈一笑,大胡子就开始晃动,继续说:“后来我静了一段时间,又找了第二任妻子,她比我小10岁,刚开始挺满足的。但过了几年我心里总感觉还是太平淡,决定仍然要出去旅行。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好像都商量好了一样,还是决定要离婚,受不了我到处疯玩这种念头,这是怎么了?我感觉我没错,但妻子也没有错,难道世界错了?为什么一生这一点仅有的想法还没有实现呢?”大胡子用英语说得很快,李正大概能听懂这个意思。

聊得越多李正越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有遗憾。李正真想把这些东西都写出来,当一个作家记录下来,再用一生去回味。大胡子还要向南行进,他们分别了。

山西的山多,李正到了山间去玩,看够了山,山上种着果树,水从上面哗哗流下来,这就是山泉,瀑布一样从上面流下来,水花四处溅开。那个地方产苹果,果子把树枝压得很低,一伸手就够到了,他摘了一个,又大又红,也没人管,嘎嘣咬在嘴里,吃起来味道还真不错。他想,如果自己生活在这里一辈子,也是不错的,饿了有水果,渴了有山泉,连果树都不用种,怪不得古人都想回到山里修仙。他一直认为,将军寺村这个生他养他的家乡不错,没想到山林也能留住他的心,让他有扎根于山林的冲动。

都怪那个苹果,他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疼,像针扎那样,他在地上滚来滚去,空旷的大山里没有一个人。他想,要死在这个地方了,不会有人知道。他静静地躺在山林中,不挣扎了,他知道一切都没用的,叫了也没人听见。他想到自己的一生,蹩脚,奔波,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早知道如此,还执着于那些外在东西干啥?不如早点出来走走,呼吸新鲜空气,见见世界,这自然的风柔软得像个孩子,拂在他的脸上——多长时间没这种感觉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在他眼前飘过,应该是有人索他的命吧,他闭上了眼睛,他有点想知了,想在死之前听听那知了的叫声,要是老家将军寺的知了就更好,但山里没有知了的叫声,寂静得吓人,只有他“哎呀哎呀”的呻吟聲。

李正想,就是死在山谷里也是幸福的,这多美呀,真是找到了大自然,以后可以当花花草草的肥料,这多少也是一种奉献。他像躺在母亲的怀抱中,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慢慢睡着了。

李正醒来时,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身上却插满了管子,病房里洁白的墙壁让他眼疼。原来是山里一个好心人送他来医院的,妹妹已经从省城赶过来了,看到妹妹时,他的泪水忍不住了,簌簌往下流。妹妹看着她,勉强挤出了一丝笑,但脸色却很难看,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

说不上什么原因,李正病好后,就想回老家将军寺。血红色的太阳快要落山时,李正回到了将军寺村子里。将军寺村依然在那里等着,风吹不动,河水流不走,就在那里,不伤心也不快乐。李正发现村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都不认识了,他像从外地来的陌生人。刚结婚的女人从对面走过来,从不正眼看他,完全是陌生人。不像他小时候,在村里不管认不认识,一碰面都会拉上一会儿家常。不过村里上年纪的人他依然能记得,他们的样貌只是比以前更老了,刻在心上怕是这辈子也忘不了。

现在将军寺村发展得不错,有几家还办了厂,村里正在搞乡村振兴,比以前热闹多了。将军寺河里基本没水了快干了,河水与岸的交界处形成了一条裤腰带,留下一圈子水印子。听说,上面有项目要修河道,重新引水,恢复到以前的绿水盈盈,生态环境大改样。家里的五六亩地也租出去了,再说父亲也干不动了,年纪大了。娘的头发变白了,娘希望李正能成个家,哪个当娘的不是这样呢?妹妹也辞职回家了,在县城一所高中教书,正在和本校一个物理老师谈恋爱,李正很支持妹妹这样。自己孩子今年就要上初中了,他希望孩子能去个好点儿的学校,努力上进,以后再找一个真爱的人相伴一生,如果有可能就在老家,或离老家不远的乡镇、县城也可以。李正还没有想找工作,但爹和娘都很开心,回家了,家里又有了人气儿。

李正特意和爹娘去了秋奶奶家一趟,发现秋奶奶更老了,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秋奶奶依然关心着李正的婚事,她用树枝般的手握着他,说话哆嗦起来,嘴唇一直在抖。她一直拉住李正的手,半天才吐了几个字说:“雪……梅……这姑娘……”爹在一边只是在抽烟,娘也没说什么。要不是秋奶奶提醒,李正早忘记了雪梅,无数个夜里,他不敢再想这个女人了。他心里有点空空的感觉,秋奶奶还一直劝他复合,他心头一热,感觉有点对不起秋奶奶。

没事的时候,他到将军寺河流转弯的地方,那个地方三条河流相汇,小时候偷偷到河里游泳差点被淹死,就是被秋奶奶的丈夫跳下水救上来的,可是她丈夫却被水草缠住了,再也没能上来。秋奶奶一直未再嫁,一个人再难也把孩子抚养大并成了家。以前在家时候李正的娘每年过年都会给秋奶奶拜年,送上过节吃用的礼品,李正一家人心里一直有愧。他一个人在河边坐着,后来天就黑了,河水还是在流,一刻不停,星光在水波中闪烁,水腥味伴着水汽飘过来。

还是家好。真的,这次回来,他是真不想走了,铁了心要留下来,乡村振兴也需要人,留在村里能派上用场,他也有想法,能为村子出点力。他想找姚雪梅,再好好谈一谈,这么长时间以来,感觉还是姚雪梅最适合自己,再说了孩子们需要有一个完整的家。知了在树上依然叫,声音噪得慌,李正抬头向树上找去,没有找到。知了也不知疲倦,一声大过一声,把李正的耳膜都要震破了,知了,知了!突然那只知了叫声停止了,拉了一声长音,“扑拉”一声飞过,树叶子哗啦啦响,他脸上滴了一道子知了的尿。

树上,一阵知了的声音又传来,听得他也很舒服,知了,知了。他骂咧咧来了一句,这狗日的知了。这些年,有些事情突然浮现了,但细想时又没了头绪,就像那只藏在树叶中的知了一样。李正明明知道它就在树里,尽管再怎么仔细去找,却又找不见它。

责任编辑 郝芳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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