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
千百年的中国乡村多灾多难,却又如离离原上之草,都能浴火复生。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乡村传统文化的相对稳固。即所谓道统不变,天下不亡。当然,文化又是不断创新发展的,但却是在文化根脉上的延续。
我自小知道,旧时村里最富裕的人家是王禹夫家,王禹夫是村里文化最高的人,黄埔军校毕业。当年,他骑着高头大马回家,必定在村前下马走进村子。村外有个地名,叫下马田。历朝历代的漫水人,不论在外如何风光,回到家乡必须放下身段。一个在外发达的人回到村里骑马行走,会被村里人鄙视。王禹夫在路上见了村里的长辈,必定下马请安。
我关于乡村的心境非常矛盾和复杂。一方面,我对它有天然的感情,爱着那里的山水和人们;一方面,我知道它的颓败和危机,内心颇忧虑。同时,我也深知乡下人的某些思想拖累着乡村的进步。这些年,乡亲们外出打工挣钱,燕子垒窝似的盖成了新房,看上去进步很大。但是,由于中国草根阶层上升渠道越来越狭窄,乡下人看到上大学已不见得能够改变命运,很多乡下人对下一代的教育不再那么重视。
一个国家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口不再重视教育,危机马上就会到来。乡村是最大意义上的中国,不但在于它所占国土面积巨大,人口数量巨大,而且中国传统文化的根脉在乡村。文学表现好了广大乡村,就真正表现好了中国和中国人。说句题外话,也只有解决好了中国乡村问题,才算真正把中国问题解决好了。
我之所以喜欢自己的乡土小说,除了喜欢作品中展示的自然散淡的生活状态,以及乡村人物的质朴人生,写作本身的过程也是令人陶醉的。我写这些小说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把自己置身于家乡的地域文化背景之下。笔下人物的习性、声口和形象,尽是我熟识的,他们都是家乡的风俗风情和山水阳光陶冶出来的。
我热爱且敬仰沈从文先生,我受他小说的影响,也许是无意之间的事。但是常有人说我的《漫水》像《边城》,这恰恰是我非常害怕的评价。齐白石先生说过:学我者生,似我者死。我宁愿自己的小说同沈从文先生的小说相差十万八千里,也不愿意我的小说像他的小说。沈从文只需要一个,多出半个都是多余的,都是毫无意义的。文学的残酷性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