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虎山
表哥死了,练沟就死了,是表哥燃烧的炊烟,让练沟多活许多岁月。
清晨,刚打开一盒包装精美的盒子,米旗月饼新有的香味迫不急待地冲盈了鼻孔,正要将那些渴望的香气噬入口中,手机中的女人兴奋地唱起了《快乐老家》,一个陌生的家乡电话号急切地跳入眼帘,紧接着,二表弟悲戚的声音穿越秦岭山脉,镶进我的耳朵,他语速滞顿的告诉我,铁绪哥走了,就在刚才,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很想见你。
米旗月饼被我生硬地扔进镶着金箔纸精美的盒子,我的眼泪浇滴在柔色的月饼上,很想骂人,骂二表弟,声音有些粗野,“你为什么现在才给我说,你是想让我也死去吗?只有我死去,才能让他见到我”。
“哥,你想错了”。秦岭那边的电话里再一次响起男人的饮泣声。二表弟在电话里擤了一下鼻涕说,“是怕你忙,没敢打扰你,这是我妈的意思”。二表弟在推脱责任,他把自己的罪过嫁祸于他的母亲,我敬爱的舅母身上。我再没有说什么,只想听对方继续说下去,对方是在等着我的回答,他等了许久,我也等了许久,彼此的心在同一个焦点上悲哀着。我先挂机了,眼前,窗外的秋景在一瞬间就暗淡了起来。
没有想到,刚挂了二表弟的手机,坐机再次响起。没有心绪接听,任电话响着。电话的叫声像叛逆期的女儿很任性,但我的任性比它的叫聲还要强硬几许。终于,电话的声音累了,失望了,自息了。月饼是不能再吃了,喝水是稳定一个人情绪的惯用方法,我通常用这种方法处理问题,这种方法是今日离开人间的表哥铁绪在三十年前教给我的。其时,他是村长,我是乡长,有一天,他们村上有一个村民到乡上告状,听了事情起因我气得在地上打转转,铁绪哥为我倒了一杯水递给我说,先喝水,让水为你降降火,我喝了水,果然气消了一半,再续前事,情绪的确不一样了。
刚把水倒进杯子,家里的坐机又响了。是表侄儿小龙,小龙是铁绪哥的外甥,在西安的企业做得很大。小龙说他来接我,一同回去奔丧。对于敬重自己的晚辈,有多大的怨气也得瘾忍,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小龙。
车在铺满秋阳的园野上飞奔,绿色的秦岭像一堵高大的墙,在前方越来越高,插入湛蓝的天际,雨后的关中平原不像往昔那样平静素雅,金色的田地如画布一般展拓,广大无边,画布上,高楼林立,道路以目,秋树如毛,川之东北,骊山逶迤雄伟,间或有白色建筑光芒四放,西边的白鹿原像一匹欢腾的骏马,从秦岭北坡翘首昂扬奔向广袤的八百里秦川,玫瑰色的夕阳从骏马背上扫过,将东山的褐色山地染成桔红,形成别有韵致的景障,有秋燕在空中飞行,羽翅掠过东山顶上的秋树,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夕阳射在飞燕身上,犹如一排金色的飞行器,在我们的头顶上匆匆行进,像指引我们前行的信号弹,向秦岭山脉靠拢。
秋色清亮得如电影中的画面,悸动,浑然,活泼,爽朗。一团彩色雾团从秦岭脚下向起升腾,之后是一群,一抺,一簇,最后引染天际,夕阳照去,多姿多彩,迷人视野,醉人心境,沉浸其中,忘却了心中的悲痛,想这大自然是要赋于我何等心态,去秦岭那边悼念亡人。
景是引人入胜之所在么。顺手举起手机,拍摄数张,欲存于手机,正于此,美国友人从洛杉矶发来微信,问此刻在做什么?随即,将照片发往美国,让友人阅读属于我的秦川山水。
心是悲的,情是切的,景是清丽的,微信来自遥遥他国,苦情之归乡路上,却多了窃心,这个多事之秋啊,奈人何以适从。
车入山洞,景色换置,再出洞,再入洞,山路上隐隐望见家园之炊烟渺渺,想他人归去,心生悲哞,哑然于胸,是切切了然。
翻山越岭,跨涧进沟,到练沟口时,中秋月像个哭过丧的女人,为我们献上白瓜瓜的脸子,很显眼地挂在分水岭巅峰上,有几棵树枝的剪影很乖巧地伸出修长的手托着月亮,月白得如同小时候练沟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女孩子的脸,看到月亮,我想起了四十年前那个女孩子,不知她今夜在何方,但我知道她已经不在练沟了,因为三年前她在西安时找过我,求我帮她讨要过打工工资。
月光下的青纱帐很静谧,每个玉米叶上都挂着一片小小的光明,那是中秋月公正的馈赠。山野里的冷是我忽略了的,刚从小车里出来,寒气就热情的包抄了我的所有感官。
停车的地方距表哥家还有一里路程,我和小龙踩着月光向练沟走去。先经过了舅舅的坟墓,月光下富有现代气息的坟墓如一个置放在玉米地里的厐大的发光体,白格莹莹的,从山跟下漫出一团白光来,看起来很耀眼,给人一种瑟缩之感。久居城市的我们面对那团白光情绪多少有些忸怩,小龙已经感觉到我的不适,忙从口袋中抽出一支烟点燃递给我。本来我们在路上已经说好是要向那座坟墓做些表达情感的动作的,但那股瑟缩在此刻攥改了我们的计划。小龙低了声音对我说,算了吧,夜沉得瘆人。我站在他身边说,我们的心到了,情也就到了。
本来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夜晚,应该是有秋虫唱响的时节,不知道为什么,今夜无声,也许是秋虫赶去为表哥唱孝歌去了吧,它们是否同我一样怀着悲恸的心情,为一个至亲至爱的亲人去尽孝。这些年来,在小练沟这条路上,只有表哥是它们最忠实的亲友,也只有表哥在听他们的歌唱。
经过外公和外婆的坟墓时,南边的山影挡住了光线,我极力用目光从秋林中寻找那个已经被岁月风化了的墓堆,但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四十多年了,睡在另一个山沟黄土里的母亲,再没有领我去寻访那个坟墓,我小时的记忆是无法在黑夜里找到先祖的窝居的,犹如我快要忘记这条练沟是我的根一样。夜色如水,我是一枚青叶,漂移在水中,水深几许,我不得而知。
路如鸡肠,挂在溪岸上,溪水流光,宛若神蛇一样白花花的贴于山脚跟下,一条沟,空无人烟,只有月光,也只有月光从古照到今,永恒不变,其忠诚之心世人可鉴。
也是这条鸡肠般的小路,如岁月的磁盘,记录着我母亲的童年,牵系着我的生命之根,承载着我的情感,还是这条路,是我人生第一次动用了自行车,知道除了木质家具之外还机械的东西。
绕过竹园,灯光灼灼,哀乐声声,催人泪下,簇簇灯火中,孝布嶂嶂,我和小龙的走近,唢呐手加紧了力度,人们将关注的目光搭成一条通道,我和小龙从通道里走过,走向灯光更辉煌处。表哥安祥地躺在自己遗像背后的黑色棺材中,任我于灵堂前如何表述思念之情,他皆无动于衷。回首身后,张张熟悉的脸庞多了沧桑和忧悒,灯光之外的树木和竹林被灯光染成墨绿,串串露珠于竹叶上闪闪发光,围院而拥,坐入人群,想起表哥生前的宗宗往事,看着被山地托起的这座黑色的古老宅第,已有些橼腐梁陈。再想,是表哥的坚守和支撑,才使这座我生命之源撑到今天,若没有了表哥温暖的烟火管护,这座外公亲手建起的百年瓦舍早已被风雨吹散,如练沟其它几户人家一样,只有房舍的遗迹。
表哥去世后,在兄弟的辈份中,我算是年龄最大的哥了,看见我的到来,几个表弟和表侄纷纷上前握手问候,见到二表弟苦楚的脸色,我在西安城里攒下的那些怨气顿时云消雾散,也许真是自己想的太多了。
舅母挤过人群向我走近,她抓了我的手,告诉我,要我不要责怨二表弟,她说的确是她告诉几个表弟,不要告诉我的。看到舅母如此为自己的儿子担责,我还能说什么呢?舅父和父母去世后,我们的家族中,舅母是唯一的长辈,她如母亲一样牵挂我们,虽然很少见面,但每次相见,都是一次亲情的洇染。我告诉舅母,你知道我和表哥的感情的。舅母說,知道,我知道的,你们弟兄四人,你大哥在断气时对我说,他走后,一定要让你回来的,你真回来,我也给他有个交待了。说过,我们又一同去看表哥,躺在棺材里的表哥生硬的脸上似乎有了些许微笑。
翌日清晨,起来极早,太阳刚把金色罩上屋后西山坡的楸树上,便只身一人踩着疑重的露水走出庭院,似想真真切切地看看这个家势,看看我生命的摇篮。
山水依旧,草木依旧,道路依旧,小溪依旧,太阳照射的角度和几十前没有什么区别,还有站立在坡跟下外公在一百年前修下的瓦舍,还是老样子,只是当年的黑色瓦片被后人换成蓝色,架木,土墙,台阶依然如故,唯一不同的是,帖在坡跟的几块沙土地里有了变化,此刻,应该是玉米成熟季节,应该是满地落黄时分,可土地里不见腰携红缨的玉米,也不见叶片泛金的黄豆,土地里长满了半人高的鲜嫩青草,八月的青草,说它鲜嫩,是因为每年秋天,山地里的草有一次返青的机会。不长庄稼的土地,不用施肥,芥草长得却更加旺盛了。
门前的那棵梨树还在,它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皮肤粗糙,枝叶凋零,伸向天空的手臂有气无力。枝头上的几片黄叶上,长出许多老年斑,看着心生凄凉,要知道,那是一棵多么珍贵的梨树呀。四十多年前,外公在世时,每年中秋节,外公都要将树上的梨小心谨慎地摘下来,分成几份,让十来岁的表哥用扁担挑着,翻几道山岭,送给我们家和几个小姨家,那是我记忆中外公和表哥送给我们最大的福气。记得有一年,快到中秋时,大姐领着我们去看外公,看到像铃铛一样隐藏在叶片下的青梨,大姐央求外公给我们一个,就一个,我们几个人每人只尝一口,那怕用舌头舔一下也行,只要我们知道今年梨的味道就行。任大姐磨破嘴皮,外公终没有给我们。要不到梨子大姐又向外公要屋后的紫葡萄,外公用同样的办法拒绝了大姐。外公蹲下身子,挨个摸着我们一张张汗津津的脸亲昵地告诉我们,你们回去吧,到了中秋,你们自然就会吃到葡萄和梨的。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怀着一肚子怨气,骂着外婆,咒着外公,发誓不再来他们家,二姐说,就是外公那一天死了,她也不会来为他戴布,更不会为他哭为他掉眼泪。
如今,树犹在,人非往,只有记忆尚存于心。
那棵记忆中将藤萝伸到房脊上的葡萄架彻底不见了踪影,当年扶持葡萄架成长的核桃树还在,如门前的梨树一样,衰相横生。
虽然房前屋后的树木少了,但山上的松树、栲树、青冈树却多了,也茂密了,这是一个新的景象,比我想象的要意外一些。
小龙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这个身居大都市的青年人想的和我不同,他说要带我到其它沟岔去看看。我依了他,我们告别了表哥的灵堂,先向东南方向走去,那里过去有几户人家都是我非常熟悉的。沟撂岔深,先走进第一户,没有看到房舍,展现在眼前的是断壁残垣,高大的桐树和核桃树守着没有房舍的宅基,似在等待主人的再度归来。再涉过小河,去探望另一户人家,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同样是树围绕旧宅第和猪圈牛棚,草围绕着不同的树在生长,看不到土地的颜色,脚伸向何处,都是落在青草上。抬头看坡,也是满目青翠,松青栲绿,如男女有别,阳刚和温柔相济,守护着山地。
突然听到人的说话声,我们循声前去,见一红衣女人如弥猴一样架在高大的核桃树上,似觉八仙境神地,一切静秘下来。也许是女人看清了我们,继又挥杆敲打树上的核桃,核桃在木杆的打击下,如冰雹一样从树上下来,砸在地上或青草上,声音响亮如电影配音。
小龙认识那红衣女人,女人下得树来,用羡慕的口气与小龙说话,他们是初中同学,全说些我不太爱听的往事,到了最后,小龙说他想开发这条沟,如此,引燃了我的兴趣,小龙对红衣女人谈着自己的规划,在某处打坝截水,在某处建奶牛棚,建猪舍,建羊圈,还说弄好后,让红衣女人来管理。小龙的一番规划说得红衣女人心潮澎湃,说得我激动不已,女人放弃了自己的核桃,又把我和小龙引到另一条沟里去,那条沟里原来住着我的一个小舅,小舅被移民到沟外去了,同样是一群树守着红墙蓝瓦的宅基。
我们正在检阅那些陈墙烂瓦时,表哥家的庭院里传来唢呐的吼叫声,接着有鞭炮急促的燃响。上午饭时间到了,我们一同走出山沟,走向饭桌。
小龙要开发练沟的消息被红衣女人在饭桌上传播开去,我们的饭桌全挤上了练沟人,一桌坐不下,两边桌子上全是练沟的老人,一些走出去的老人想听听小龙的开发设想。见过大世面的小龙,此时用官腔回答那些渴望者,他说,目前只是个想法,只是个人的想法。
有老者上来为小龙敬酒,言说,你是做大事的人,有想法一定会实施的,娃呀,只要你能让练沟活起来,我这条老命交给你,你让我弄啥都行。敬酒者多了,酒未入口,小龙的脸先红了起来,人们把他尊为能让练沟活起来的人了。依我对小龙在西安家業的了解,在练沟开个大型生态养殖场,于小龙是件很容易的事。
接下来是一些老年人向小龙诉说被移民的不适,说是把地主移成贫农了,住在川道里,有多苦,过去吃菜都是不掏钱的,现在洒泡尿也得用钱往下冲,不出钱,尿在楼上会臭死人呀。
其实,近几年来,我一直在关注移民搬迁问题,有些地方,真是把地主迁成贫农了。山里人放弃了自己的田地,拖家带口住进了山外洁白的小楼,可他们心理的压力不断增大。七十多岁的老人,住在原来的地方,可以自食其力,而到了别人的土地上,那儿还有他们动锄头的地方,走在生硬的水泥路上,心悬于胸,生怕撞了别人的东西,他们顶着生活的重负,像窝在窝里的雏燕,等待儿女的反哺,他们过早地丧失了劳动和创造能力,成了衣来伸手的主角。那不是他们所要的真实生活,他们喜欢劳动和创造,他们同样喜欢展示和体现自身价值。在城里,遇见过练沟的人,他们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的说,这样以来,我们过早的意识到自己真的老得快了,觉得自己早早地就没有价值了,像生长在山坡上的树一样,过去做不成板的树可以当柴烧,如今煤气、蜂窝煤、电都可以用来做饭烧炕,树长得再茂盛,全是些无用之材,人活得岁数再大,同树一样没有用处了,被人看不起啊。
曾经有一次,三十年前在乡上工作时,结识的一个老村长在西安找到我,他说让我向上级反映,有些地方是没有必要移民的,把乡村的路美美收拾一下就行了,乡村是多好的日月光景啊,我们为什么要放弃山清水秀的田园风光,去追求那些不属于我们的生活,去糟蹋别人的土地啊。
记不清,我有多年没有去过练沟了,要不是表哥谢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涉足练沟,重温生命摇篮的暖意。父母相继离世后,也有许多年没有和农民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了,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要什么,是这场葬礼,给了我机会,使我对当下的农民有了一知半解。
吃过晌午饭,秋阳强硬起来,早晨的金黄之色变成了白色,白色填满了练沟,照出了秋天景物的呆板,却把丧事照得活泛起来。人们依照阴阳先生的设定,准备将表哥抬往在练沟口修好的墓地。表哥在谢世时还担任着村民小组长,又是党员,在盖棺之前,村上要为其举行追悼会。村党支部书记刘辉真是我的初中同学,其在前夜,于我商定,他致悼词,由我主持追悼会,因为村上的青壮年都出外打工,留守老人没有人能担当此任。
追悼会上,我并没有过多的言说表哥的功过,我向那些老人阐述了自己与练沟的关系,自己与这座老宅第的情感,我看到有许多老人听了我的陈述,都在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有些老人还流下眼泪,因为我的叙述勾起了他们的回忆,此种场合不宜有掌声,如果在其它场合,我想他们一定会把掌声给我,我是在眼泪中讲述自己的情感,甚至有跑题的现象,但我想,他们一定是乐意听我的表达,因为他们和我一样,对练沟有着深厚的情感,在我的小时候,亲眼见证过他们在练沟的土地上劳作的身影,看到过他们的快乐和忧伤。
可如今,当年他们多么热爱的土地,荒草遍地,人去屋塌,草深水瘦,林茂声息。我想他们和我一样被现实剌痛着神经,他们走到一起来,悼念比他们小许多岁的表哥,其实也是借这么一个悼念场,悼念他们的过去,悼念练沟的未来。这些年来,他们逃离了练沟,是表哥一个人坚守在练沟,用单薄而孤独的炊烟,支撑着练沟的气息,是外人知道练沟还活着。如今,表哥不在了,守望练沟的最后一个人死去了,炊烟将会绝迹,荒芜会吞噬练沟的小路,孤独会伴随练沟细瘦的山溪,那些山鸟嘹亮的歌声将成为悲哀的嘶鸣,那些茂密的山林只会成为孤魂野鬼的掩体和狼虫虎豹的娱乐场。
我不知道外公在一百年前修下的房舍还能支撑多久,亦不知道自己何时还能再次回到已经死亡的练沟,于傻白的秋阳下,于凉意赿来赿浓的秋风中,我含泪向练沟告别,我似乎听到练沟在哭泣,山间的风声向我说着什么?林中的鸟儿向我表达着什么?小河里的溪水向我念道着什么?从许多种杂汇的声音中走出,我站在练沟口过人高的玉米地里,怀着虔诚的心绪,向练沟深深地鞠了四个躬,我想把这四个躬分别鞠给外公,鞠给舅父,鞠给表哥,鞠给我的生命之根,正在哭泣的练沟。
——选自《西北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