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丰裕
(浙江外国语学院 英语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英国的壮游传统萌发于16 世纪,鼎盛于18 世纪。 通常认为,理查德·拉塞尔(Richard Lassels)在《意大利之旅》(TheVoyageofItaly1670)中最先使用英文“壮游”(Grand Tour)一词,书中认为青年绅士到欧陆各国游历能学习异国语言文化、政治制度、社交礼仪等,从而在归国时成为“身心完美的人,能胜任自己从事的职业”(Lassels, 1686: Preface)。 恰如拉塞尔所示,壮游最初指的是英国贵族子弟出于体验文化差异、丰富学识阅历、提升古典趣味等目的而去法国、意大利、德国、瑞士等欧洲国家环游的经历。 这一环欧旅行可长达两三年,被视为贵族青年步入职业生涯前,结束博雅教育的“成人礼(a rite of passage)”(Thompson, 2011: 47)。 18 世纪中后期,参与壮游的群体扩大化。 除贵族青年男性外,越来越多的商人、女性和家庭团体也加入壮游潮流,人们也不再单纯出于教育目的游历欧洲。 有鉴于此,英国的壮游可被宽泛定义为“富有阶层为了文化、教育、保健和精神愉悦等目的而在西欧进行的游历”(付有强,2015: 5)。 本文对壮游采取较为狭义的定义,即将其视为英国绅士阶层前去欧洲大陆进行的旅行,以教育为主要目的,同时也涉及消费、娱乐、愉悦等。
18 世纪是英国壮游尤为兴盛的时代,这一社会现象也反映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而游记(travel accounts)则是该时期“主导性的(旅行)写作范式”(Leask, 2019: 6)。 像拉塞尔一样,诸如艾迪生(Joseph Addison)、赖特(Edward Wright)、博斯威尔(James Boswell)、史莫莱特(Tobias Smollett)等人记录并描述了自身的旅行经历,与读者分享他们在壮游途中的所见所闻。 受17 世纪经验主义与科学革命的影响,该时期的游记多带有科学性、观察性的记录风格,力图呈现客观真实,较少主观性的表达情感。 尽管游记试图记录并呈现作家真实的经历与体验,然而这种“真实性”是相对的,有时甚至是著者虚构或夸大的,以突出个人或民族的理想形象。 例如,艾迪生(Joseph Addison)在游记中频繁讽刺罗马教会,将教皇统治下的普通人民描绘为贫困与无知的形象,以此反衬英国绅士与国家政治系统的文明开化。 显然,壮游文学常呈现“旅行者与旅行地,自我与世界”(Blanton, 2002: 5)之间的冲突与交流。 除游记外,小说、诗歌、个人书信、日记、报刊、回忆录等文学形式也从不同角度书写了壮游见闻,而18 世纪中后期出现“内部转向”(inward turn),壮游文学更加注重抒发个人感受与情感,在自我与他者的碰撞中进一步反思个人身份,建构民族特性。 聚焦壮游文学中的绅士身份书写,本文重点关注以下几方面:最初,壮游旨在形塑怎样的理想绅士? 在消费与娱乐影响下,绅士又怎样背离了理想身份,继而引发道德讨论? 在探讨绅士身份的同时,壮游文学又对英国性作何反思?
英国历来便有贵族子弟到欧洲各国游学的传统,壮游最初也出于教育目的。 率先将“壮游”一词引入英文的拉塞尔在谈及欧陆旅行的裨益时,首先引用了奥古斯丁(St. Augustine)“世界是书”的比喻,表示唯有像奥德修斯一样亲身在旅行中阅览世界,方能增长学识与才干。 这无疑呼应了培根(Francis Bacon)《论旅行》(“Of Travel”)的主要观点,即旅行是“教育的一部分”,也是“经验的一部分”(Bacon,1883: 114)。 壮游最初主要面向贵族绅士,在拉塞尔看来,壮游旨在将这些贵族青年“打造为智者”,最终达到“我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我”的效果(Lassels, 1686: Preface)。 显而易见,拉塞尔一方面认为有才识的绅士是可以被形塑与后天培养的,另一方面则揭示出旅行能使个人身份发生改变。 这与倡导在旅行中提升自我、走向完美的绅士教育观念不谋而合。 例如,主张“从幼儿时期就开始培养年轻绅士”的洛克(Locke,1693:5)认为,出国旅行能让青年人学习外语、提升智慧、锻炼社交、培养自律与自立能力等,从而有助于“让绅士更加完美”(John Locke,1693: 253)。 改善自我,使自我成长为“完美的绅士”无疑是壮游文学的主要出发点,如纽金特(Thomas Nugent)就认为,“一言以蔽之,(旅行)能造就完美的绅士”(Thomas Nugent,1756: xi),其游记成为风靡英国贵族的壮游手册。
首先,壮游为旅行者提供了获取知识与经验的教育机会,而丰富的“世界学识”(knowledge of the world)则是绅士服务国家必须具备的条件。 接受博雅教育的绅士需学习语言、历史、法律、几何、天文、地理等,但“比书本知识更为重要”(Stanhope, 1872: 134)的则是“世界学识”,即主张“带学生走出书房,从与已故作家对话,转为与活生生的人交往……教导他们如何认知这个世界”(Gailhard,1678: 2)。 出国游学无疑能在广袤世界中扩充见闻,直观收获知识经验。 绅士在壮游途中可重点观察他国的宫廷、法院、教会、修道院、海军舰队等(Bacon, 1883: 115),以及当地的风俗习惯、文化礼仪等,为回国更好胜任政治与外交工作打下基础。 以艾迪生为例,他曾出于外交目的在欧陆游学,其游记《关于意大利若干地方的评论》(RemarksonSeveralPartsofItaly, 1705)涉及对意大利政治制度、宗教、风土人情的观察记录①尽管在《关于意大利若干地方的评论》前言中,艾迪生表示自己的游记与其他人有所不同,因为自己的重点在于将现今意大利风貌与古典文学中的形象进行对比,不在于记录意大利的政治、宗教、风俗等,但书中不可避免会涉及这些方面。 例如,艾迪生在米兰宫廷学习后,曾比较法国与意大利的不同之处。 详见Addison (1767:37-41)。,彰显出他兼具博学与经验的绅士形象。
完美的绅士还需具备内在鉴赏力,在新古典主义之风盛行时,壮游尤其有助于提升绅士的古典趣味。 18 世纪是古典主义复兴的时期,人们尤其重视古希腊与古罗马在文学、绘画、建筑、哲学政治等领域留下的遗产,而意大利不仅是维吉尔、奥维德等知名古典文学家的故乡,还以丰富的历史古迹闻名,如许多壮游游客都蜂拥参观古罗马竞技场、神庙、斗兽场等。 这一时期,英国的贵族子弟多接受古典教育,学习拉丁文、希腊语、修辞学,阅读古希腊罗马经典等,而古代经典较世俗文学而言,被视为更能“强化(绅士)品格,在其中融入坚定、自信、严肃、坚忍之力,尤其能净化思想与情感”(Kirk, 1849: 146)。 饱读经典之作的艾迪生在意大利遍游米兰、那不勒斯、罗马、比萨、佛罗伦萨、都灵等地,重访经典文学提到的古迹,在行文中大量引用维吉尔、贺拉斯、奥维德、克劳狄安等人的诗作,称赞意大利“是音乐和绘画的伟大学府,汇集了从古至今,雕塑与建筑领域最优秀的创作”(Addison,1767: 9)。 通过“目睹古典作家生活与写作的地方,将实地所见与书中描绘相对比,观察景观与原作之间契合与否”(Addison et al., 1987: 370),艾迪生展现了壮游如何有助于绅士加深对古代经典的理解。
此外,壮游有助于绅士结识来自不同背景乃至不同文化的人,锻炼社交能力,养成礼貌风度。查斯特菲尔德勋爵(Philip Stanhope, 4th Earl of Chesterfield)曾多次向在外游学的儿子强调旅途中要“结交良师益友”(keep good company),这样不仅能向优秀的人学习知识,还能“观察他们的做事方式与行为举止”(Stanhope,1872: 101)。 在壮游中,优秀的导师(tutor/governor)扮演着重要角色。 导师能给学生讲解国外历史、文化和社会制度,还能在语言、文艺等学术领域或社交场合为学生提供指导,“留意他们的人身安全,培养他们的教养”(Lassels, 1686: Preface)。 除导师外,青年人在壮游中“最为有益的莫过于结识各国使节的秘书与雇员,这样虽在一国旅行,却能收获多国体验。 也可以拜访国外各类名声赫赫的杰出人物”(Bacon, 1883: 116-117)。 博斯威尔便展现出卓越的社交才能,在约翰逊博士(Samuel Johnson)影响下,他在伦敦结识了哥德史密斯(Oliver Goldsmith)、雷诺兹(Joshua Reynolds)、亚当·斯密(Adam Smith)等知名人士,还与诸多勋爵乃至国王有过会面,壮游期间还曾与伏尔泰、卢梭等学者对话交谈。 结识重要人物无疑有助于绅士建立社会关系,一定程度上影响未来的事业与社会地位,或至少能借社交场合锻炼社交技巧,展现个人教养,巩固举止得体、礼貌谦逊、风度翩翩的绅士身份。
洛克认为,个人身份是由意识决定的,人的同一性在于意识的一致性(Locke,1894:130),因而如果意识发生变化,人的身份就会改变。 在最初,壮游可被视为贵族青年为胜任未来公职,出于教育目的而去欧洲大陆的一种游学。 人们希望在旅途中收获知识,提升内在古典趣味,即从内在意识上发生改变;同时也能与优秀的人建立社交关系,学习为人处事,锻炼社交技能,改进言行举止,从而达到由内而外焕然一新的效果。 在与他人、与世界接触的过程中,自我成长为完美的绅士,这是许多壮游游记与书信不断传达的思想蓝图。 然而,顺利蜕变为理想的绅士并非易事,因为旅行者可能会面临诱惑或感觉迷茫,从而可能与完美绅士相背离。
早在17 世纪,人们已然意识到壮游具有两面性。 一面是游学带来的利益,主要与教育目的相关,即壮游能让人增长知识,参与社交、提升自我等;另一面便是弊端,比如年轻绅士难以抵制诱惑,容易沉迷享乐,乃至走向堕落。 尽管许多壮游文学主张“后者需服从于前者”(Gailhard, 1678: 5),即个人愉悦应服务于教育目的,但这往往是一种理想状态,18 世纪的壮游文学更为鲜明地彰显了两者之间的张力。 这一时期见证了英国工业与商业贸易的持续发展,英国成为“店主之邦(a nation of shopkeepers)”(Mckendrick, 1982: 6),社会刮起消费与娱乐的热潮,人们争相“积累财富、追求奢侈和享受愉悦”(Mckendrick, 1982: 10)。 相关时代背景下,壮游文学也记录了这一社会趋势,折射了消费与娱乐对绅士身份的影响。
尽管个人追求愉悦可能出于形塑完美绅士的目的,但过度消费往往将绅士内涵表面化或肤浅化。 人们常借消费来表达社会地位或身份认同,因为消费可被视为一种区分身份的符号表达:“要么将你所在的群体视为理想参照,你被区分为这一群体的人,要么以地位更高的群体作为参照,把自己与你所在的群体区分开来。”(Baudrillard, 1998: 61)衣着便是彰显绅士身份与地位的符号之一,如作家巴杰尔(Eustace Budgell)曾留意到“当我戴上典礼用的全底假发时,银行从业者对我最为恭敬地鞠躬,并根据我的穿着,选择性地称我为‘先生’(Mr.)或‘阁下’(Esq.)①“Esq.”是Esquire 的缩写,用于称呼拥有较高社会地位的男性。 在18 世纪的英国,“Esq.”通常用于尊称律师、士绅、地产阶级等有社会地位的男性,比“Mr.”更为正式,更能表达尊重与敬意。”(Addison et al.,1987: 93)。 可见绅士需在不同场合得体穿着,着装成为建构绅士形象的重要方面。 绅士购买服装或配饰的场景在壮游文学中并不少见,如史莫莱特写道:“当英国人来到巴黎,他必须经历一次彻底的蜕变(metamorphosis)才能露面。 他刚到就要请来裁缝、假发师、帽商、鞋匠以及其他与身体装扮相关的商贩,必定要换换扣子,调整下衣服的褶饰。”(Smollet, 1919: 52-53)“蜕变”一词不由让人想到壮游最初的宗旨,即实现自我提升,成长为不同于之前的完美绅士。 理想状态下,这种成长注重内在知识、经验和技能的积累,是一种由内而外综合性的进步变化。 然而史莫莱特笔下的“蜕变”仅限于个体外观的肤浅改变,与绅士教育的初衷有所偏离。
类似的消费还体现在人们热衷于收集古玩、名画、雕塑等,商业化的鉴赏家(connoisseur)趣味大有盖过古典学术趣味的势头。 意大利以其古典文明吸引众多游客,许多绅士在壮游途中都会特意购买相关艺术品,例如拉斐尔、达·芬奇、提香、委罗内塞等人的画作大受英国贵族青睐。 与消费风尚同步增长的便是鱼龙混杂的商贩,他们“专门从事绘画和古董交易,常会欺骗那些不了解情况的生人,将垃圾货冒充是知名艺术家的作品进行出售。 与其他外国人相比,英国人更容易受到这种欺骗”(Smollet, 1919: 250)。 尽管如此,大多年轻绅士依然对品鉴与收藏艺术品乐此不疲,借此凸显自身的内在鉴赏力与身份地位,因而史莫莱特说国人“一旦踏足意大利,他们立刻怀揣雄心壮志,立志成为能够鉴赏绘画、音乐、雕塑和建筑的行家”(Smollet, 1919: 251)。 成为真正的鉴赏家需要具备艺术、文化、历史等领域的知识储备,亲身参观古迹、展览以进行研究与实践,在专业导师指导下多多练习,才能具备理解作品内涵、辨别真伪、确认价值的能力。 然而在商业化语境下,“鉴赏家”一词不免染上反讽色彩。 这是因为人人都想成为鉴赏家,而速成的鉴赏家只需阅读几本手册就够了,“它们会让你掌握相关术语,使你能进行技巧性的赞扬或批评,还会为你提供适当的表达方式,让你学会如何将情感推向顶峰”(Bohls et al., 2008: 34)。 毋庸置疑,这种速成的鉴赏家空有博古通今的外表,缺乏真正的古典趣味与修养,将绅士简单化为徒有外表但内在中空的外壳,背离了完美绅士的内涵。
如果说,壮游途中的消费与建构理想的绅士形象尚有一定关联,那么放纵享乐则与绅士应遵循的道德理念相背而驰。 教育应“唤醒有关道德责任的崇高情感,灌输对所有人类美德的尊崇,以及对一切恶习的憎恶”,但壮游并不总能发挥教化作用,许多年轻人在异国并没有与优秀者为伴,常沾染恶习,背离了“节制、勤勉、诚实、宽宏”等品质(Hurd, 1764: 132-133)。 例如,博斯威尔的壮游之旅实则也是他的性冒险之旅,他在日记与书信中并不避讳提及壮游期间的放荡生活:“在我逗留那不勒斯期间,我确实放纵了自己。 我毫无顾忌地追求各类女性。”(Baswell,1955:5-6)尽管博斯威尔也会自我反省与悔恨,但他的欲望却往往压过理性而占据上风,类似的事情不绝如缕。 “在罗马,我与妓女们交往 ……到了威尼斯,我对威尼斯艺妓产生了奇怪但让我心生愉快的想法,这让我头脑混乱。 于是我带着蒙特斯图尔特勋爵去找了一位歌剧舞女,二人都和她发生了关系。”(Boswell, 1955:104)除却放纵性欲外,英国年轻人在外还容易沉醉于酗酒、赌博等并无益处的消遣中(Black, 2010:75-84),这不免让人愈发觉得18 世纪中后期以来,“旅行模式更多偏向于娱乐而非提升”(Black,2010: 167)。 显然沉溺不良嗜好容易让人偏离绅士应有的道德品行,从而丧失完美绅士的理想身份,进一步陷入身份的迷失之中。
18 世纪,尽管教育依然是壮游的主要目的,但旅行逐渐呈现多样化的趋势,很多人出于娱乐、休闲、保健等目的前去壮游,这在该世纪中后期表现得尤为明显。 除却客观记录行程与见闻外,越来越多的作品关注个人内心与情感表达,进一步反思教育、消费、娱乐等对绅士身份的影响。 与此同时,壮游文学也彰显出教育目的可能会遭受消费娱乐侵蚀,因为后者将绅士的注意力从知识、趣味、内在道德的培养转向对虚荣、享乐、外在形象的追求,背离了通过旅行使个人成长为完美绅士的初衷。 这使得社会各界针对壮游能否形塑完美绅士,能否胜任教育使命而发起热烈讨论。 《旁观者》(TheSpectator)调侃“多年来,为了自我提升而旅行的一位爱尔兰绅士”(Addison e tal., 1987: 200)仅精通了如何抛媚眼,《绅士杂志》(Gentleman’sMagazine)则直截了当批评年轻人在外“沉浸于各种淫乱和放荡之中,其宗教和政治原则都被腐化”(Bohls et al., 2008: 13),认为他们的消费对于国家资本而言,反而是一种经济损失。 人们如此关注绅士在壮游途中的收获与举止,其中一大原因在于绅士代表着国民形象,是英国性的典型符号。 那么壮游文学对英国性作何思考? 绅士又如何在民族语境中定义自己呢?
不论何种形式的旅行,往往都涉及自我与“他者”的碰撞与交流,壮游文学也反映了这一点。“到了18 世纪,自我与世界错综复杂的关系已然成为旅行作家关注的核心议题。”(Blanton, 2002:11)一方面,壮游文学记录了英国游客在异国的旅行经历,涵盖对他国语言、习俗、文艺、风景等多角度的观察;另一方面,自我与世界的交流碰撞更深入地体现在现象背后的观念当中。 如何在更广阔的世界范围内审视他者,并在这个过程中更加明确地定义自我,正是壮游文学深刻思考的问题之一。 也就是说,壮游文学涉及对英国性的思考,因为“英国性”可被视为英国区别于其他民族/国家的“民族性格”(national character),关乎英国人“对民族身份的信仰”(Giles et al., 1995: 5)。 总体而言,英国对以法国、意大利为代表的欧陆国家持有较为复杂的矛盾情感,既渴望他者认同又试图与之区分。 这种复杂心理影响了英国性建构与绅士的民族认同。
首先,英国尊崇欧陆大国的文化,尤其在法、意两国对比下,一度意识到自我文化在某些方面尚存在不足,因而主张绅士借壮游提升文化修养。 18 世纪的法国是欧洲的时尚艺术中心,英国上层社会被法国奢华精美的宫廷风格吸引,争相模仿法国的宫廷礼仪、时装设计、家居装饰等。 意大利则被视为古典文学艺术与古代遗迹的宝库,英国绅士常将意大利视为整个壮游行程的亮点,争相前去提升自己的古典学识与文化修养,如塞缪尔·约翰逊就曾说,“如果没去过意大利,人总会感觉自卑”,因为“几乎所有的法律、艺术及所有让我们有别于野蛮人的事物,都来自地中海区域”(Boswell,1890: 296)。 实际上,这种自卑也反映了一种集体性的文化自卑感。 在将他国视为文明与礼仪之邦的同时,许多作家常担心英国游客会给当地人留下粗鄙无知的形象。 史莫莱特就认为壮游途中追逐消费热潮与娱乐享受的年轻人很多都“无知、易怒、冲动且放荡,没有任何独立的知识或经验,也没有任何人指导他们提升理解力,或管理他们的行为”,痛斥他们让英国的“民族性格遭人轻视”(Smollet, 1919: 251)。 显然史莫莱特认为,在外游学的绅士应注重自身言行,多提升内在修养,通过展现自己的学识、趣味、礼貌,向其他民族展现英国良好的国民形象。
其次,在尊重他国优秀文化的前提下,壮游文学强调英国与欧洲大陆文化具有相关性,鼓励绅士成为“世界公民”,让世界主义服务于英国性建构。 “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的词源是希腊语kosmopolites,该词本意为“世界公民”(citizen of the world),强调“个人超越出生时所在的共同体,将归属感扩展至全球人类”(Delanty, 2009: 20)。 这种不局限于英国的归属感在壮游文学中常表现为欧洲中心主义的世界主义倾向,强调欧陆文化的一体化与普遍性,希望绅士能成为了解世界事务、拥有国际视野、关心人类福祉的“世界公民”。 以艾迪生的壮游书写为例,当他在米兰帕维亚参观古迹时,特意提到一处纪念碑,上面的文字表明,该纪念碑旨在纪念1525 年帕维亚战役中阵亡的两位来自英、法的贵族(Addison, 1767: 24-25)。 帕维亚战役对法国、意大利、西班牙、英国乃至整个欧洲国际关系和局势发展产生了深刻影响,可谓是欧洲的重要历史记忆之一。 通过强调意大利土地纪念着来自不同地方的勇士,艾迪生暗示存在一个享有共同记忆的欧洲共同体。 事实上,艾迪生还有更为广阔的视野,擅于从个体事例中寻找普遍规律。 当他在图灵反思帝国统治时,表示“对人类福祉有益的是将大的帝国或君主国分割成小的国家或公国”,这样统治者能最大限度照拂到个人,保障个体利益。 因而他认为“世界人民中,当属小型公民社会的子民过得舒适与繁荣”(Addison, 1767: 251)。 艾迪生对普遍人权的捍卫以及对人类福祉的关怀超越了国界与民族限制,无疑彰显出他的世界意识以及“世界公民”的形象。
当然,在呈现带有欧洲中心主义的普遍性时,壮游文学也强调英国的独特性,试图将英国与其他欧洲国家相区分。 壮游作家常具有比较视野,在对比英国与其他国家不同时,偶尔会强化自身优点,甚至对他国文化有所贬低。 例如,不少人在壮游中关注贫富差距与市容风貌。 塞缪尔·约翰逊观察到“乡村小镇到处都是穷人……法国的道路非常糟糕”(Boswell, 1890:259),认为“法国人是颇为粗俗的民族,人们随意在街上吐痰”(Boswell, 1890:236)。 史莫莱特的游记也调侃“为保持法国的清洁之誉”(Smollet, 1919: 87),有人在流经古罗马浴场的河流上游洗脏衣服,劳苦大众则更不必说了,他们的“居住与饮食条件恶劣,并且对清洁没有任何概念”(Smollet, 1919: 26)。 对比之下,英国则展现出另一番样貌。 “英国的土地因耕种(cultivation)而充满生机……农民吃得饱,住得好,穿得暖,高大健壮,生气勃勃”(Smollet, 1919: 308)。 “cultivation”一词兼有耕种与教养之意,史莫莱特一语双关,既展现了英国乡村朝气蓬勃,又似乎暗示某种文化优越性。 他直抒胸臆,说自己“深爱我的国家,因为它是自由、整洁和便利之地”(Smollet, 1919: 339),言语中不乏民族自豪感。 约翰逊博士也认为“除气候外,法国在所有方面都不如苏格兰”(Boswell, 1890: 236)。 从崇拜欧陆大国到建立民族自信,壮游文学在旅行中不断反思英国不同于他国的独特之处,进一步建构英国性。 这便要求绅士在成为“世界公民”的同时,必须意识到自己首先是英国绅士,展现英国人的性格。 绅士去壮游,“不要忘记自己是英国人,不要成为法国人、意大利人或德国人,而是借鉴这些国家的各种方式,将一切建构于真正的英国人基础之上”(Gailhard, 1678: 4)。 这明确表明,壮游并不是要绅士完全模仿外国文化,而是取其精华,同时坚守民族身份。 壮游文学常涉及各国人民性格的比较,展示了英国绅士与他国人民的不同之处。 在英国看来,通常法国与意大利的民族性格较为热情乃至轻浮,他们更注重外表的时髦华丽,因而英国作家常用“纨绔(foppery)”“虚荣(vanity)”“轻浮(frivolous)”等词来形容法、意人民。 史莫莱特戏谑法国人会想尽一切办法调戏朋友的妻子、女儿甚至是母亲,并认为“虚荣,无疑是这个多变民族的主导情感”(Smollet, 1919: 10),因为法国人过分注重外表精致,“用他所称之为精美的服饰来打扮自己,这是他的首要目标,而那服装实则是昂贵但并不必要的时尚装饰物”(Smollet, 1919: 61)。 意大利也是如此,虽注重艺术,却难以平衡与自然的关联,各方面矫饰过多。 例如,史莫莱特认为意大利园林的种种构成要素自身都具有一定艺术性,但整体来看,则“破坏了自然简约的效果,而这种效果正是英国花园力图呈现的”(Smollet, 1919: 262-263)。可见不同于过分追求时尚与艺术矫饰的法意民族,英国人更为节俭克制,崇尚简单自然。 英国绅士注重道德品行,不受他国不良文化侵蚀,在外以国民代表的身份彰显有别于他国的民族性格。
“我们来自某个特定的民族,但从整个全球的视野来看,我们又是属于这个世界的。 因此,我们既追求某个民族的特殊价值观念,同时也都试图寻求一种超越了特定民族之上的普遍价值。”(王宁, 2013: 113)壮游文学表明,早在18 世纪反思英国性时,人们已然意识到英国性是世界性与民族性的有机融合。 这便要求绅士能够在共通性和特殊性中寻求身份的平衡,将世界主义与民族特色有机融合。 绅士需成为具有世界学识、了解国际事务、关心全人类福祉的世界公民,也要展现节俭克制、简单自然、追求道德的民族性格,彰显英国性的包容与独特魅力。
最初,壮游强调旅行的教育意义,认为绅士去法国、意大利等欧陆各国游学有助于个人成长。通过近距离接触古典艺术,亲身体验当地文化,绅士能够增长学识、提升素养,使自我趋于完美。 同时,壮游文学还反映了18 世纪消费与娱乐的兴起,尤其在该世纪下半叶,越来越多的群体加入壮游潮流,大量购买衣服、装饰、古玩、纪念品等。 过度消费与放纵享乐常使绅士背离道德品质,从而与完美的绅士形象背道而驰。 壮游文学不仅呈现了教育与消费娱乐之间的张力,还对英国性予以反思。 一方面,英国性容纳了一种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性,主张英国作为欧洲共同体的有机组成部分;另一方面,英国性则更为强调不同于其他民族/国家的独特性。 总体而言,壮游文学不仅记录了英国绅士的旅行经历,更通过形塑绅士形象来探索身份认同、英国性建构及其他议题,承载了重要的历史文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