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早期旅行叙事中旅行者的沉默

2023-05-13 01:29:21赵飒飒
外国语文 2023年6期
关键词:壮游朝圣旅行者

赵飒飒

(西北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9)

0 引言

英国旅行写作历史悠久,从贵族、平民的中世纪朝圣旅行,前往欧洲的“壮游”(Grand Tour),至地理大开发以来的全球探险、科学考察,创作了丰富的旅行作品。 卡尔·汤普森(Carl Thompson)指出,旅行写作不仅“报道世界”,“表征他者”,而且“揭示自我”(2011),但就英国而言,旅行写作“揭示自我”与前两者在出现时间上并不同步。 旅行写作本质上是旅行者经历的记录,但英国早期①卡尔·汤普森和南迪尼·达斯(Nandini Das)等在论述时倾向于将旅行写作发展时期按照古代、中世纪、近代早期(大约截止于18 世纪末期)、现代,甚至后现代时期划分,本文参考这一划分,并将古代、中世纪、近代早期统称为相对于“现代”的“早期”时段。旅行作品中的旅行者-叙述者(traveler-narrator)却常常自觉保持沉默。 为此,汤普森指出一些英国作家虽然经历了实际的旅行,却并未记录自己的旅行经历,作品中更看不到作家本人的身影(Thompson,2011:18),旅行者书写“个人经历”,体现“自传冲动”,是直到欧洲中世纪晚期才出现的现象(Thompson,2011:98)。 我们看到,18 世纪中期前的旅行作品仍缺少对叙述者自我的关注,甚至到了18 世纪晚期,旅行作家的主要职责依然是从外面带回“有用的知识”(Thompson,2011:103-104),汤普森描述这样的旅行者,就是一个“沉默得多的叙述者”(Thompson,2011:100-102)。 英国早期旅行者的沉默与旅行作家的创作动机和现实使命密切相关。 除此之外,旅行者的沉默也受到历史时期文学评论、读者市场、文学思潮等外在因素的影响。

1 英国早期旅行叙事发展史

英国自古就有旅行写作的传统,从人们有机会出行开始,有关旅行经历的记录随之产生。 追溯英国历史,可以发现它作为民族国家是直到伊丽莎白女王时代才明确的,在此之前,它与欧洲大陆在各方面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英国早期超出本国目的地的旅行主要面向欧洲大陆。 在中世纪,英国国王、贵族、神职人员的旅行主要是基督教朝圣,后来也扩展到平民(黄亦静,2004:10)。 《英格兰教会与民族的历史》一书中提到,7 世纪晚期,虽然朝圣之旅艰险,花费颇多,战争也会成为阻碍,依旧有大批英国民众前往耶路撒冷、罗马和康波斯特拉的圣詹姆斯神殿(付有强,2013:116)。 英国民众的旅行经历产生了丰富的旅行文本(张林,2014:8),这些文本主要记录旅行者途中的经历,描述圣地,引用宗教典故,验证其中的内容(Das,2019:54),为后来者提供路线、花费、汇率、旅途干粮等实用信息(Korte,2000:24)。 自8 世纪开始,英国出现大量朝圣指南,提供所经地的风土人情、圣地教堂、圣人的“神迹”故事。 12 世纪一位未署名的英国作者编纂了有关罗马的朝圣指南《罗马神迹集》,影响深远,到15 世纪仍被参考使用。 13 世纪初,英国人大格列高利对罗马古典雕像进行了细致的描述。 15 世纪,玛格丽·肯普(Margery Kempe)的《肯普之书》记录了她在罗马、耶路撒冷、西班牙圣地亚哥及其他国外圣地的见闻,这一时期另外两部记录罗马古迹的著名旅行写作,均是在《罗马神迹集》的基础上进行的创作,重点记录了教堂和“神迹”故事(黄亦静,2004:42),由此可见这一时期英国人的朝圣记录主要以提供旅行见闻为主。

除了朝圣带来的互动和交流,英国在发展早期一直向政治、军事、教育、文化积淀深厚的欧洲大陆学习。 从中世纪开始,巴黎大学和博洛尼亚大学因声望吸引了向往求学的英国学者和学生(付有强,2013:116),这一留学潮流后来形成英国人到欧洲的“壮游”传统。 “壮游”开始于都铎王朝时期(the Tudors,1485—1603),它作为一种社会制度也是教育之旅,旨在弥补英国大学教育的缺憾,因为16 世纪英国大学没有政治经济学、现代史或现代语言学院,“壮游”的初衷就是为了对未来的朝臣进行专业训练。 旅行者主要是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的学生,他们的目的地主要是法国、意大利、德国、瑞士及欧洲其他低地国家(Korte,2000:41)。 游学者在此过程中学习外国语言,掌握有用的信息,贯彻新科学的实验精神,参观罗马的古代遗迹,阅读古典著作(Thompson,2011:47)。 用一到五年时间游遍欧洲大陆,为的是融入欧洲上流社会,并在归国后担当重要领导职务(Hulme,2002:38)。亨利八世资助了许多有前途的朝臣,后来的英国君主也效仿这一做法,“壮游”的教育之旅因而成为英国人才培养的重要一环(Korte,2000:42)。 英国18 世纪著名的散文家约瑟夫·艾迪生(Joseph Addison)的“壮游”经历《对意大利几个地区的评论》(RemarksonSeveralPartsofItaly,1703)(以下简称《评论》),是这一时期经典的旅行作品。 他在旅行期间欣赏意大利歌剧,观看当地艺术收藏品,参观威尼斯的城市艺术、纪念碑、贸易、历史和政治组织、军事防御系统,对意大利进行了“百科全书式”的报道(Korte,2000:49)。 这本书作为“实质上的指南”(virtual handbook)(Thompson,2011:47),为后来踏上欧洲大陆的旅行者提供了指导。 17 世纪后,“壮游”从贵族精英文化的特权扩展到中产阶级,成为整个社会的潮流,旅行成为英国人增长见识,完善自我的方式(张德明,2014:158-160)。

与英国人的欧洲大陆旅行相比,15 世纪的地理大发现(Age of Exploration)更是激发了英国人海外探险的欲望(Brown,2000:ix),英国在1900 年前便将旅行写作称为“航海与旅行”(voyages and travels),这与英国处于岛国的地理位置有关。 英国的“航海与旅行”涉及更多与旅行相关的文本,如航海日志、旅行者日记、信件,商人、间谍、外交官的报告、殖民征服、行政管理的陈述、船只失事叙述、被囚禁在外民族之中的叙述等(Thompson,2011:19)。 理查德·哈克路特(Richard Hakluyt)为了给其他航海家提供航行和探险信息,专门编写《航海准则》(PrincipallNavigations,1589),该准则也成为第一本用英语写作的伟大旅行纲要(Thompson,2011:20)。 沃尔特·雷利爵士(Sir Walter Ralegh)的美洲探险之旅,主要为了发现新领域和新财富,其作《广袤、富饶、美丽的圭亚那富矿的发现》(DiscoverieoftheLarge,RichandBewtifulEmpyreofGuiana,1596)(以下简称《发现》),从题目就昭示了雷利爵士的旅行意图。 17 世纪中后期英国皇家学会成立,它和英国海军部、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共同支持海外探险和科学旅行(Korte,2000:36,90)。 这一时期英国先后出现了弗兰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威廉·丹皮尔(William Dampier)、詹姆斯·库克(James Cook)等著名的全球航海家。 丹皮尔的三次航海探险在科学研究上成就最大,著述颇丰,他在闻名于世的《新环球航行》(NewVoyageRoundtheWorld,1697)中,详细记录了所遇群岛上的动植物、人种,他在后来的航海作品中记录了收集的植物标本、自然气象,以及绘制的地图和植物图片,他本人因此被称为“人类学家”“自然学者”“制图师”。 库克船长作为英国皇家海军军官,三次太平洋探险旅行记录了澳洲、东南亚、南极圈附近、太平洋北部的地理、气候、岛上居民、动植物等,绘制了世界许多区域的地图,让英国人了解了一个更大的世界。

2 英国早期旅行叙事中旅行者沉默的原因

基督教朝圣本是一场心灵之旅,但在中世纪的朝圣旅行中,相比朝圣者的感受,圣地被赋予了比旅行更重要的意义。 朝圣者经常参考《圣经》或前人的旅行记录,按照既定路线踏上旅程,其目的主要是参观宗教建筑,加深对信仰的认同,从某种程度上说,早期的朝圣者实际上并非在旅行,而是在重复或验证前人的认知。 一方面,学者们分析,强势的基督教文化迫使旅行者记录朝圣的具体过程,却不会记录自己的主观情感体验,更遑论描述旅途中有趣的见闻,朝圣的核心是说教和教化(张林,2014:8);旅行记录主要为了贯彻对灵魂的教育,使朝圣叙事更像是汇编的宗教文章(Thompson,2011:38-39);基督教教义也要求朝圣者不能对异域的人或事产生好奇,因而他们的叙事中看不到对异域的陌生感和疏离感等主观描写,以朝圣为主题的旅行叙事模式形成“百科全书式信息、全景式视角和各种实用信息、可供参考的建议”(黄丽娟,2015:11);正是对圣地的描述,对宗教思想的加强,使朝圣者个人的经历处于边缘地位(Korte,2000:24-26)。 另一方面,在朝圣者的主观认知上,朝圣之旅神圣不可侵犯(张林,2014:8),因而虔诚的教徒面对宗教信仰时姿态谦卑,不会刻意在旅行记录中突显自我。 早期朝圣旅行作品中作者经常是匿名的(Das,2019:41),也说明当时作者的自我意识尚未觉醒。

然而,在英国人的欧洲大陆游学经历中,旅行者同样保持沉默状态。 由于“壮游”的初衷是让英国贵族通过学习欧洲大陆国家的先进经验,改造自己国家,为祖国效力。 即便这一传统影响到平民阶层后,它依旧强调“壮游”提高国人自身发展的功能,使它从始至终都是一场意识形态的活动(Hulme,2002:38)。 因而评论家也发现,“壮游”最突出的特征在于,它只将注意力放在值得注意和了解的事情上,旅行者个人的经历不值得记录(Korte,2000:48)。 汤普森阅读艾迪生的《评论》后感慨其中几乎看不到作者的感受,也没有他关于个人经验的直接叙述(Thompson,2011:101)。 值得一提的是,艾迪生的欧洲之旅获得英国财政部拨款支持,为了宣扬爱国主义,这部旅行作品饱含了作家的爱国之情(Korte,2000:49)。 克里斯托夫·K. 布朗认为艾迪生的作品,主要通过比较法国和意大利的异同,并有意识地将两国与英格兰统一置于更大的欧洲历史语境,反思英国的优势与劣势(Brown,2000:2-3),展现了作家对英国身份的认同与爱国热情。 马克·阿肯塞得(Mark Akenside)是18 世纪英国的旅行作家,作为英国国王乔治三世的御医,他有机会随同国王游遍整个欧洲,学习异域文化,并强调这一过程让他重识自己的文化,进而致力于将英国变成一个更好的地方(Brown,2000:3)。 这一时期,像艾迪生、阿肯塞得这样的有识之士,不仅渴望学习欧洲先进的文化、知识、制度,也期待将所学用于英国自身发展上,因而这些内容也理所当然地体现在他们的旅行写作中。

此外,这一时期出现了一系列指导英国人如何进行“壮游”的著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弗朗西斯·培根的《论旅行》(OfTravels,1625)。 他的父亲是伊丽莎白女王的谋士,以父亲为榜样,培根终其一生都在为英国服务。 他在这篇文章中建议去欧洲大陆旅行的英国年轻人,关注宫阙王庭、世俗法庭、教堂、寺院、围墙要塞、图书馆、航运与海军、军械库、钱庄等,教导年轻人学会与欧洲大陆人交朋友,保持联系,获取更多有效信息。 同时,他提醒本国年轻人“务须使旁人觉得,自己并未以异域常规取代本邦习俗,仅仅是将海外撅来的珍奇花卉植入了故园风土”( 弗朗西斯·培根,2021:72-73),即国外旅行的目的是通过所学为己所用,而非崇洋媚外,培根以此方式告知英国年轻人,应时刻谨记民族身份,不能忘本。 《国外旅行手册》(InstructionsforForreineTravell,1642)和《引导和拓展爱国旅行者的探索》(DirectandExtendtheInquiriesofPatrioticTravellers,1789),也为英国人提供了具体细节的旅行建议(Korte,2000:47)。 这些旅行作品对“壮游”的指引,一定程度上表明当时的欧洲大陆旅行不完全是旅行者的自主行为,他们不能随心所欲,甚至需要按照一定的引导前行。 这一指引要求作者在旅行作品中主要为未来的旅行者提供建议、信息,因而很少体现甚至不体现旅行者的主观经历(Korte,2000:47-48)。

在舆论导向下,接受指引和爱国的“壮游”记录被鼓励,旅行者体现自我的旅行写作却会遭到批判。 一个匿名小册子曾取笑艾迪生的《评论》,谴责他讲述自己将远处的亚麻布看成湖泊这样无关紧要的细节,小册子的作者认为这本不应该出现在作品中(Thompson,2011:104)。 与对他的批评类似,那些偏离“壮游”初衷,追求“更轻浮更放荡”叙事的旅行者,也会遭到当时评论家和讽刺家充满敌意的嘲讽(Thompson,2011:47)。 18 世纪的旅行作家在写作中体现个人感受,会被认为是傲慢、虚荣、过于“利己主义”的表现。 按照当时的要求,旅行者作为一个沉默的叙述者,主要考虑的不应该是自负的自我推销(vainglorious self-promotion),而是获取有用的知识为英国社会做贡献(Thompson,2011:104-105)。 这是当时的旅行叙事对作者的要求和限制,早期“壮游”百科全书式的记录与朝圣指南的相似性都体现在旅行者自我的沉默上。

自“地理大发现”开始,英国人的旅行超出欧洲大陆,走向亚洲、美洲、澳洲,开始了更远距离的海外航行和探险。 玛丽亚·普雷茨勒(Maria Pretzler)认为早期的海外旅行主要是航海日志,记载距离、地标、港口、描述海岸线,具有实际参考功能(Das,2019:2)。 英国早期航海旅行写作中最伟大的名字不是旅行者或作家,而是编辑,如英国历史上最负盛名的旅行写作《航海准则》,并非哈克路特亲身旅行的记录,而是他对其他旅行者旅行经历的汇编(Hulme,2002:22)。 哈克路特作为编辑,在重新整理的过程中必然会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弱化旅行者的声音。 旅行者与叙述者并非同一人是这一时期的普遍现象,因为英国海外航行探险家多数对写作不感兴趣,如英国最早的两位环球航海家的旅行经历,汉弗来·吉尔伯特(Humphrey Gilbert)的纽芬兰之旅,马丁·弗罗比舍(Martin Frobisher)的三次加拿大北极区航行,都是由其他人记录的(Hulme,2002:25)。 田俊武也肯定早期存在替别人代写探险经历的情况(田俊武,2021:100)。 代写者在记录这些冒险家的经历时,多数客观地记录,细致描述他们途中见闻,而不会深入去描写冒险家的主观感受。 由于旅行者并非旅行经历的记录者,代写者多数情况下也非旅行经历的直接感受者,导致旅行者未参与到旅行叙事中,叙述者也仅从第三人称视角客观陈述旅行见闻,这也是旅行者自我主观性未能在旅行写作中体现的原因。 与朝圣旅行、“壮游”类似,海外冒险旅行记录旨在“报道世界”,“表征他者”,甚或彰显帝国的事业。 令人惋惜的是,在英国冒险精神的鼓吹下,前仆后继的海外探险家为帝国事业而牺牲,但他们的个人故事却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海外探险的一项重要任务是通过旅行收集各类有用信息,这被认为是新科学(New Science)最主要的目标(Thompson,2011:45-46),因而跟随航海家探险的船上经常有数学家、植物学家、人类学家,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探索世界未知领域,形成他们有关天文学、气象学、地理学、地形学、制图学、动植物学、人种学研究的旅行文本。 詹姆斯·金恩(James King)在库克船长死后,接任他的职位并撰写之后航程的日志,说明海外探险有记录航海日志的传统。 在以库克及其朋友的航海日志为基础整理的《库克船长三下太平洋》中,库克的前两次环球航行以第三人称叙事,主要记录了他与所带领船队在航海途中遭遇的恶劣天气,面临的各种死亡威胁,在停靠的岛上看到的动植物,接触的土著人,与岛上人交换物品。 这样的叙事模式客观、具体、准确,如库克写道:“14 日,奋进号驶入了勒梅尔海峡,不料汹涌澎湃的海浪生生将船推了出来。 ……索兰德博士和班克斯先生上了岸,直到晚上9 点左右才返回船上,他们得意洋洋地向大家展示在岸上找到的一百多种不同的植物和花卉,当时它们还尚未被欧洲植物学家所发现。”(詹姆斯·库克,2018:3-4)整理者在第三次海外探险叙事中开始使用第一人称,直接引用了库克船长的原话:“然而,我聊以自慰的一点是,假如我们没有探索这条河流,那么世人就会继续被毫无根据的猜测所误导,以为它联通通往北方的海洋或者通往东部的八分湾或哈得逊湾。”(詹姆斯·库克,2018:362-363)由此可见,在库克船长的航海日志中,无论是第三人称的客观陈述,还是第一人称“我”或“我们”的使用,作者记录的重心未曾发生明显偏移,科学考察仍是海外探险的主要目标,其中看不到库克对自我的关注和感受。 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取有关世界的知识,这部作品由一系列描述堆砌起来的新事物、新地点、测量数据的航海日志,简单叙述了事件梗概,使科学考察的内容枯燥,可读性差。

从朝圣旅行、“壮游”、海外探险、科学研究的旅行写作来看,与其称之为旅行写作,毋宁说是旅行指南或大百科全书。 评论家也将这一时期的朝圣、探险记录看作“客观真实”的旅行文学,它以提供信息或建议为主要目的,通过客观准确的实证性描述使旅行者再现旅行见闻,为后来的旅行者提供方便(黄丽娟,2015:10)。 虽然英国在中世纪也出现了像玛格丽·肯普被称为“精神自传”的旅行回忆录和杰里亚德充满作家自我意识的《卡布里亚旅行记》(ItinerariumKambriae,1191)(Das,2019:47-49),但早期绝大多数的旅行记录主要是功用性的,可以说在广播、电视等媒介产生之前,旅行写作充当了传播信息的功能,让英国人了解异域的人和事,而报道这些人或事的旅行者却不为人知,主要是他们表述自我的欲望和冲动不被鼓励。

3 英国早期旅行者表达自我的阻碍与突破

随着时间推移,旅行者作为叙述者在旅行写作中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但这一过程阻碍重重,并不顺利。 16 世纪末期,汤普森认为雷利爵士已经有意识地在《发现》中营造他们经历的艰难险阻的困境,将他们的旅行看成英国历史上的朝圣或骑士的浪漫旅行,但他仍知晓旅行写作应该主要记录旅途所获的信息,因此他在《发现》中很少直接描述自己,当时的文学和文化习俗阻挠作家进行明显的自我描述和自我塑造(Thompson,2011:107-108)。 在他之后,艾迪生在遵守“壮游”基本要求的前提下,作家的自我意识已经觉醒,并试图通过被允许的方式表露自我。 他在《评论》一书中这样描述他的阿尔卑斯山之旅:“我从都灵直达日内瓦,塞纳斯山之旅非常轻松,尽管到了12 月初,雪还没下,山顶是一个大平原,中间有一个美丽的湖泊,异乎寻常,周围的几个山脉都没有超过它。”(Thompson,2011:102-103)然而他在信件中给家人和朋友讲述这段相同旅行时却充满感情:“我抵达日内瓦的旅途插曲不断,在阿尔卑斯山上困守了几日,周围白雪皑皑,我被冻得瑟瑟发抖,深处群山和悬崖峭壁,我的脑袋晕晕乎乎,而你想象不来我看到平原时多么高兴。”(Thompson,2011:103)两处文字的对比可以明显感受到作家在《评论》中的克制,他的感受、情绪被过滤掉了,仅剩下对意大利湖泊抽象的客观描写。 明智如艾迪生,他知晓旅行作品对他抒发自我的限制,也只能在私人信件中释放被压抑的自我,因为在公开的出版物中他需要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政治、文化精英,一个热心公益的绅士形象(Thompson,2011:105),为此他只能压抑对自我的表达。 在《评论》中沉默的旅行者在私人信件中重新变得活跃,有力佐证了旅行作家不是缺乏内在感知力,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和评论界的批评,选择了沉默。

英国旅行写作在发展上经历了从第三人称到第一人称叙事的转向(Das,2019:3)。 第一人称有助叙述作者本人的经历(Korte,2000:31),伴随第一人称叙事,出现更多日记体、书信体的旅行记录,评论家认为这类自传文体很适合表述个人经历(Korte,2000:53),但沃尔特·雷利爵士的《发现》表明,虽然他用第一人称叙事,但只是讲述所做、所见,而非对发现的所思、所感(Thompson,2011:107)。 艾迪生的《评论》也是第一人称叙事的日记体,但汤普森认为他明显将注意力放在自我之外的世界(Thompson,2011:103),他期待从中感受作家到达目的地时的快乐和兴奋感(Thompson,2011:100-102),但作品中却没有提供。 汤普森因而意识到第一人称的“我参观了”“我看到了”,实则是作为一种修辞强化旅行者的在场,强调旅行者的目击者身份,但第一人称的使用并不意味着旅行者个人经历的分享(Thompson,2011:67)。 汤普森还发现在18 世纪后半叶之前,旅行作家通常渴望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冷漠却又值得信赖的外部世界观察者形象。 因此,即使在以日志、日记或书信模式出版的旅行写作中,也很少包括个人信息或私人化的叙事(Thompson,2011:103),叙事人称与文体形式均未改变旅行者沉默的事实,但旅行者并没有一直沉默下去。

“壮游”在18 世纪初出现衰落,除了法国战争带来的中断,旅行写作重复与枯燥的内容已不能满足读者的需要。 约翰逊博士在1760 年评价这类旅行写作时感慨,旅行者没话可说与他们的旅行方式有关:“……他在晚上进入一个城镇,早上调查,晚上匆忙赶往下一处,通过客栈提供给他的娱乐来猜测居民的举止,可能会让自己在一段时间内匆忙改变场景,对宫殿和教堂的记忆混乱。”约翰逊感叹旅行者何以要记录那些什么也学不到,只是想要炫耀的短途旅行(Korte,2000:51)。 可见,18世纪后期的读者已经不再满足“壮游”带来的重复的信息。 汤普森也认为对现代读者来说,艾迪生对罗马的描述显得非常枯燥和学术,作品涉及审美价值、圣彼得大教堂的建筑细节、经典雕塑的主题演讲,还有作家对一些话题的见解,包括罗马人的衣服、古代乐器、罗马丧葬习俗、罗马共和国和帝国的硬币和奖章等(Thompson,2011:101),这恰如其分地反映了“壮游”的内容和形式已经变得机械、呆板,了无生趣。 艾迪生的“壮游”虽然受到财政部资助,作为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他也不满并反思“壮游”的旅行方式,他讽刺热衷大陆旅行的保守党人不知道旅行的好处(张德明,2014:159),明确表示自己不会在作品中提到弗拉米尼亚,因为他之前的航海作家已经提到过它(Korte,2000:51)。 时代变化与读者需求变化迫使传统旅行叙事进行变革,而像约翰逊博士、艾迪生这样的作家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作为英国早期旅行叙事的叛逆者,开始质疑并尝试突破旧有叙事,寻求改变。

在印刷术和大众教育普及之前,有限的读者群主要由掌握权力和财富的少数人构成,他们能够阅读的是旅行作家手写的原稿或其他人对原稿进行的手抄稿,这样的文本在数量和传播范围上毕竟有限。 随着15 世纪印刷技术的发明,源源不断出版的旅行写作,大众教育的普及,使更多读者有机会阅读有关异域的报道。 与此同时,英国国家政体稳定、人民富有、交通工具的进步,也为旅行者走向更远、更广阔的地域记录旅行经历提供了更多可能性。 海伦·卡尔比较19 世纪和20 世纪的旅行文学后指出,相比19 世纪通常由传教士、探险家、科学家和东方学者书写的旅行文学,20 世纪的旅行文学越来越偏向回忆而不是指南,不是细节描述陌生地方,而是旅行者对这些地方的反应和印象,卡尔分析这是由于随着时间推进,地球已暴露无遗,远方已为人所知,为了拥有独特的视点,维多利亚时代的旅行文学必然经历由外而内,从客观到主观的变化(张德明,2014:226)。 20 世纪,描述旅行目的地的重要性在下降,读者更渴望看到旅行者以个人方式建立与这个世界的联系(Korte,2000:53),亚瑟·扬(Arthur Young)也同意这一时期旅行者的个人经历才是文本吸引普通读者的地方(Korte,2000:57)。 英国旅行叙事从早期“报道世界”,“表征他者”,明显转向重视旅行者个人经历的现代旅行叙事。 受到18 世纪以来的启蒙运动、浪漫主义、感伤主义的影响,当时流行的经验主义哲学开始强调人的情感因素和主观感受,反对唯理论的理性中心主义,出现了更多自传性和揭示旅行者心理感受的旅行写作,旅行写作甚至一点都不关注旅行地,使它仅成为叙述者反省与分析自我的“借物”(pretext)(Thompson,2011:98)。 总之,旅行写作直到18 世纪晚期,才突显了旅行者-叙述者的主体性。

4 结论

综上,纵观英国旅行写作发展史,从记录有用信息到关注旅行者,从客观叙事到主观叙事,从“报道世界”“表征他者”到“揭示自我”,存在漫长的发展过程和内在逻辑。 从基督教朝圣叙事、“壮游”叙事、海外探险叙事、科学研究叙事,体现了早期旅行写作的时代特征,即以旅行者的沉默、自我压抑,实现宗教虔诚,教育培养、民族认同、国家利益等目标。 从叙述者、读者、评论界三个维度的审视与分析,均能说明早期旅行写作的功用性,折射了这一体裁发展过程中权力意志的作用。 艾迪生的例子说明旅行者本人经历的体现,作家自我意识的觉醒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时代审美与评价的抗争过程中逐渐显现。 作家主体意识的觉醒更明显地体现在英国浪漫主义与感伤主义作家的旅行写作中,他们更加被鼓励在旅行写作中体现自我,突显作家个性,表达对目的地的主观印象(Thompson,2011:49)。 英国读者变化了的阅读期待,也有效地促进了旅行写作主观性的形成。 因此,旅行者不断增强的主体意识,文学思潮的转向,读者市场需求的变化,三者相辅相成,共同促进旅行者在旅行写作中发挥主观性。

与此相伴,英国18 世纪后期的旅行写作开始更加关注文本的风格和美学效果,而非实际信息。汤普森将这种具有“文学”模式的旅行写作称为“现代游记”(Thompson,2011:55)。 保罗·福塞尔(Paul Fussell)认为内部与外部旅行的结合,代表了旅行写作的审美理想(Thompson,2011:97)。 有评论家认为,直到18 世纪才出现了“文学的”游记(Korte,2000:14),而且一些评论家也认为按照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念,内在和外在的旅行,心理和实际的旅行联系在一起,才是现代旅行写作的特征之一(Das,2019:8)。 因而,本文所述的早期旅行写作,泛指英国自中世纪开始到18 世纪后期,主要用来记录有用信息的写实性的旅行作品,这些早期旅行写作文学性的缺失与旅行者自我的沉默具有一致性。 旅行写作文学性的发展,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旅行写作的功用性。 张德明指出,在拜伦之后的英国旅行文学(田俊武,2021:95-106)的功能发生变化,“旅行不再是探索未知世界、开发殖民地的工具,而成为探索自我、关照自我、超越自我的一种身体—话语结构,并且成为预言和启示后现代游牧状态的一种自我——文本建构”(张德明,2014:220)。

早期旅行者的沉默与旅行写作文学性的缺失,曾使这一体裁在历史长河中长期被埋没。 20 世纪80 年代,对早期旅行写作跨学科价值的揭示使其备受关注(田俊武,2021:104),也促使当代研究者从多学科视角切入,全面和系统地挖掘更多早期旅行写作的价值。 早期旅行者的沉默是历史的必然,某种程度上正是这些旅行者的沉默,成就了当代学者挖掘早期旅行写作跨学科价值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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