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
(北京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3)
公元15 世纪到17 世纪是全球地理大发现和海上冒险的时代,也是英国旅行文学兴起的时代。16 世纪下半叶,英国加入了西班牙、葡萄牙海外殖民扩张的行列,巨大的经济利益驱动英国人着手开辟新的海上商贸航线。 1576 年,英国航海家马丁·弗罗比舍(Martin Frobisher)开启了寻找通往亚洲西北通道的航行。 1580 年,英国探险家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完成了为期三年的环球航行。 德雷克的海上冒险极大鼓舞了英国人在海外开拓新市场的信心。 1585 年,理查·格伦维尔爵士(Sir Richard Grenville)在北美建立第一个英国殖民地。 1588 年,英国打败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夺取了海上霸权,更多的英国海上探险队奔赴遥远未知的世界,前往“巴西、加勒比海、纽芬兰、俄国北部等地进行探险活动”(Sherman, 2002: 18)。 得益于哥伦布航海时代的开创、文艺复兴人文主义思想的启迪、地图绘制和印刷技术的广泛普及等因素,英国旅行文学开始兴起,逐渐改变了滞后于欧洲旅行文学的窘境。
旅行写作是早期现代英国最受民众欢迎的文类之一。 英国探险家、传教士和殖民主义者的旅行书籍,例如航海日志、商业报告、传教士记述、游记、书信等,记录了海上历险、开辟新的商贸路线、寻找财富、开拓殖民地等内容。 1589 年,理查·哈克路特(Richard Hakluyt)编撰的《英国民族重大的航海、航行与发现》(PrincipalNavigations,Voyages,Traffics,andDiscoveriesoftheEnglishLation)问世。 这部鸿篇巨制被誉为英国第一部“航海史诗”,不仅为都铎王朝海外拓殖和商贸活动提供理论支持,而且预言了英国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世界的统治者。 约翰·史密斯(John Smith)的《弗吉尼亚通史》(GeneralHistoryofVirginia, 1624)、威廉·丹彼尔(William Dampier)的《新环球航海记》(ANewVoyageRoundtheWorld, 1697)等旅行书籍成为英国人案头的主要图书。 一时之间,与海外旅行相关的书籍风靡英国,英国人着手完成了“最广泛收集和编撰整理现存的旅行书籍”(Cole, 1972:63)。 旅行书籍成为英国人了解异域世界的重要渠道,诸如自然风貌、社会政治、风土人情、民族性格以及宗教文化等。 旅行书籍不仅是自我教育的一种方式,而且是获得经验知识的重要手段。
英国文艺复兴戏剧中有大量的旅行记述,其中代表性的有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TheTragicalHistoryofDoctorFaustus, 1588)、乔治·查普曼(George Chapman)、本·琼森(Ben Jonson)、约翰·马斯顿(John Marston)合著的《向东方去!》(EastwardHo! 1605)、约翰·迪(John Day)、威廉·罗利(William Rowley)和乔治·威尔金斯(George Wilkins)合著的《英国三兄弟旅行记》(TheTravailsoftheThreeEnglishBrothers, 1607)、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与乔治·威尔金斯(George Wilkins)合著的《泰尔亲王配瑞克里斯》(Pericles, 1608)、莎士比亚的《暴风雨》(TheTempest, 1610)、约翰·弗莱彻(John Fletcher)的《岛上公主》(TheIslandPrincess, 1619)和理查·布洛姆(Richard Brome)的《对跖地》(TheAntipodes,1638)。 鉴于国内对英国文艺复兴戏剧中的旅行叙事研究并不多见,本文主要探讨这一时期戏剧中的旅行叙事表征。 剧中的旅行叙事兼具事实和想象的双重话语特征。 异域东方成为英国海外探险的主要目标,表现了英国早期殖民者到东方寻找财富、进行商贸活动和殖民扩张的主题。 英国文艺复兴戏剧中的旅行书写是全球地理大发现和海上冒险时代的产物,体现出早期现代英国殖民扩张意识、民族身份认同和现代世界观念的形成。
16 世纪下半叶,英国制定了严格的法律,管制普通民众出行,加上缺乏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仅靠徒步旅行、乘坐马车和船只进行长途跋涉,不仅费时、费金、费力,而且危险重重,因而大多数英国人很少出外旅行,他们更愿意呆在家里“通过阅读,了解异域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享受其中的乐趣”(Parr, 1995: 1)。 英国第一部游记是《约翰·曼德维尔爵士游记》 (TheTravelsofSirJohn Mandeville, 1357),该游记共有34 章,记录了曼德维尔的东方见闻。 曼德维尔首先到圣地朝圣,随后游历巴勒斯坦以外的远东地区,包括土耳其、亚美尼亚、鞑靼、波斯、叙利亚、阿拉伯、埃及、利比亚、埃塞俄比亚、亚马逊河流域、印度及周边岛屿,以及中国等地。 在游记中,曼德维尔详尽地描述了东方世界的奇珍异兽、山川河流以及不同族群的外貌、语言、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 事实上,曼德维尔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旅行者。 有学者指出:“他一生中走过最远的地方是当地的图书馆。”(Tzanaki,2003: 275)曼德维尔根据道听途说的信息以及旅行者的传闻故事收集整理出来的虚构性的游记,因而他被称为“乘上想象的翅膀、身在座椅上的旅行家”(葛桂录, 2002: 25)。 尽管人们对该游记的真实性存在争议,但它大大激发了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时期西方探险家对东方的想象力。 继《约翰·曼德维尔爵士游记》之后,一系列旅行书籍逐渐问世,包括德国的博尔登塞尔的威廉(William of Boldensele)、意大利的鄂多立克(Oderic of Pordenone)和普兰诺·卡尔平尼(Giovanni de Plano Carpini)等旅行作家的作品。
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戏剧中的旅行叙事兼具事实和想象的双重话语特征。 英国第一部旅行剧可以追溯至大学才子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TheTragical HistoryofDoctorFaustus, 1588)。 在第三幕中,浮士德乘坐由龙牵引的耀眼战车,享受“环游世界”的乐趣,自由徜徉于法国、意大利等地,并对所游历城市中的人造建筑和壮丽景观大加赞赏。 剧中“龙”的意象表明了浮士德旅行的奇幻性,因为在现实世界中“龙”这一虚构的动物并不存在。 可以说,浮士德“环游世界”的壮举在幽暗的书斋中通过想象来实现。
布洛姆的《对跖地》是一部有关想象旅行的戏剧,主人公派瑞格瑞在书斋中环游世界。 他的名字“Peregrine”寓意是“旅行者”“漫游者”,但讽刺的是,派瑞格瑞一生从未外出旅行过。 派瑞格瑞喜欢在书斋中阅读旅行和航海探险故事,尤其痴迷于阅读《约翰·曼德维尔爵士游记》,被书中的异域世界深深吸引,憧憬有一天自己能够出国游历。 派瑞格瑞对旅行作品的过度痴迷使其与新婚妻子渐行渐远,于是乐陶爵士和休保尔医生精心设计了一个心理治疗方案,用来根治派瑞格瑞的漫游癖(wanderlust)。 派瑞格瑞开启了前往对拓地的奇幻之旅。 派瑞格瑞的旅程“耗时八个月,加上一些奇特的日子,/却感觉只是个把小时而已”(Brome, 1966:16-17)。
该剧辛辣地讽喻了英国人对异国情调旅行的过度狂热和痴迷。 在第一幕中,派瑞格瑞手里拿着《约翰·曼德维尔爵士游记》,阅读书中的著名段落,“怪物、俾格米人和巨人、猿类和大象,狮鹫和鳄鱼,男人和女人,各种最怪诞的行为——远远超出了整个基督教世界”(Brome, 1966: 1.1.177-182)。 曼德维尔在游记中记述了怪诞的动物、鸟类、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神奇植物,以及长相怪异的奇异民族,其中树木能够与人交谈,吃神秘树木果实的人可以活上四五百年,都顿周边岛屿上的奇异居民长着怪诞的身体,有独眼人、身体畸形的人、眼睛长在肩膀上的无头人、侏儒人、男女同体的怪人等。 在派瑞格瑞看来,“叙利亚、色萨利、波斯、印度/ 都离家太近了”(Brome, 1966:69-70),所有已知的世界毫无新奇感,异域世界从地理和文化上“远远超出了整个基督教世界”,只有最奇异的经历才能打动派瑞格瑞。 派瑞格瑞的漫游癖是“英国民族性格中特有的天性,早于大英帝国出现之前”(Korte, 2000: 2)。 歌德在《浮士德》中通过靡非斯陀的口吻嘲讽了英国人的漫游癖,“这儿有不列颠人吗? 他们素喜游历/爱寻访战场,瀑布,颓垣败壁/和一些霉臭的古代遗址;/这儿正是他们值得寻访的目的”(歌德, 1983: 418)。 在剧未,派瑞格瑞摈弃了漫游癖,认为这些“都是幻梦 /除了幻梦什么都没有”(Brome, 1966:158-159)。
事实上,《对跖地》是一部讽刺旅行的戏剧,通过将对跖地和英国进行对比,派瑞格瑞治愈了漫游癖,认识到“在家”的好处,从此打消了出国旅行的念头。 对跖地(Antipodes)指的是地球上与英国位置相对的点,即“未知的南部大陆”,其譬喻是“颠倒的世界”。 在想象中,派瑞格瑞来到对跖地,这里是一个颠倒众生的世界:平民管理治安官,仆人号令主人,车夫殴打船长,病人给医生治病,女人让男人怀孕、生养孩子,女人凌驾于男人之上,她们是擅用刀和剑的战士,而男人则擅长针线活。 即使在动物王国,角色也颠倒了:鹦鹉教情妇说话,老鼠吞噬大猫,麋鹿追逐猎犬,耕牛打猎,狗儿犁地(Brome, 1966: 159-163)。 总之,对跖地充满异国情调,以致于派瑞格瑞认为“我途经了无数陆地和海洋,/却忘记记下我的所见所闻! /一千件非凡的经历/从我的记忆中溜走,仿佛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往/如今仅仅是些模糊的幻影,或者荒诞不经的梦”(Brome, 1966:7-11)。
异域性是旅行主体的一种建构行为的结果,根据自我的身份感、熟悉的背景来定义民族之间的差异。 派瑞格瑞的想象旅行记录了各种离奇和荒诞不经的经历,在此之中有意识地将异域世界和英国之间进行比较,认为英国旅行者在国外决不能忘记自己社会的道德和文化习俗,因为混杂的文化融合会导致他们回国之后不再适应自己的社会。 对旅行者来说,异域既是诱惑的,又是排斥的。该剧在讽刺想象旅行荒诞可笑的同时,表达了身为英国人的优越感,认为异域世界落后、野蛮,而英国的文化更先进、更文明。
在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旅行者大都向往到东方旅行,对他们而言,东方不仅仅是圣地和更为广袤的富饶之地,还意味着奇异神秘和异国情调。 《马可·波罗游记》开启了西方人对东方的神秘想象和探险发现。 1298 年,意大利旅行家和商人马可·波罗从威尼斯出发,途径地中海、黑海,进入中东,最后到达元朝统治时期的中国。 波罗在游记中详细记录了东方的商品货物、自然资源以及风俗习惯。 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旅行家托马斯·科里阿尔(Thomas Coryat)撰写了两卷旅行手札,记录了他由欧洲徒步旅行到达印度的所见所闻。 此外,英国旅行家乔治·桑狄斯(George Sandys)的《桑狄斯之旅》(SandysTravels, 1673)是一本有关东方的大百科全书导读。
欧洲人到东方进行海外贸易和殖民扩张是英国文艺复兴戏剧中的重要主题。 15、16 世纪西欧资本主义国家如葡萄牙、西班牙、英国、法国等为开发国外市场,寻找自然资源和社会财富,开辟工业化所需要的劳动力市场,对海外民族和国家施行武力征服和文化统治。 这些西方列强国家的殖民者包含殖民官、商人、学者、探险家、科学家、旅行者等。 弗莱彻的旅行剧《岛上公主》讲述的是欧洲殖民者对东方香料岛的征服和占有的历史。 该剧的背景设置在葡萄牙殖民地蒂多雷的摩鹿加岛,位于印度尼西亚,这里盛产丁香、肉豆蔻、梅斯,因而被称为香料岛。 15 世纪末,达·伽玛在葡萄牙王室支助下,开辟了欧洲从海上直通印度的新航路。 16 世纪初,葡萄牙挫败了强劲对手西班牙,接管了岛上大部分香料贸易,并在近一个世纪内牢牢掌控香料的控制权。 此后,荷兰、英国、葡萄牙开启了争夺香料控制权的斗争,在香料岛建立贸易垄断。 在剧中,东方的香料岛对欧洲殖民者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我们抵达了天佑的岛屿,每一股微风都散发着香气,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的味道;此处是太阳神的宝藏,每棵树都在努力结出不朽的果实;香料赋予自然新生……眼前的景象令人滋生出一种钦佩。”(Fletcher, 1982:99)在西方殖民者眼中,这里是一个美丽和富饶的地方,岛上盛产的香料就是宝藏、财富、可交换的商品,然而被遮蔽的是当地岛民被暴力压迫的血泪史。
除了到东方找寻财富,开拓潜在市场和殖民地,跨文化接触也是东、西方无法回避的事实。 美国学者普拉特(Mary Louise Pratt)在《帝国之眼:旅行写作和跨文化》(ImperialEyes:TravelWriting andTransculturation, 1992)一书中提出“接触区”(contact zone)这一术语,用以指代来自西方的旅行主体和被殖民地之间不对等的关系。 普拉特将她的分析集中在阐释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间的关系上,殖民者占领、征服、开发、统治和管理未开化的、野蛮的被殖民者。 接触区指的是“不同文化相遇、冲突和彼此争斗的社会空间”(Pratt, 1992: 4)。 普拉特认为,在这个空间中,由于地理和历史的原因而相互隔绝的民族发生接触,他们之间建立起来的关系往往是支配与从属之间极度不对等的关系。 殖民主义是一股军事的和政治的势力,是对利益的占有,但同时又是思想、语言文字、文化和种族优越性等意识形态再现层面的一种东西。 在《岛上公主》中,邪恶的特尔纳塔总督绑架了蒂多尔岛的国王。 国王的妹妹奎萨拉公主爱上了一位名叫狄亚式的葡萄牙水手。 奎莎拉宣布,她会嫁给营救国王的人。 于是,阿姆西亚和狄亚式为赢得奎莎拉而进行角斗,最终阿姆西亚获胜。 阿姆西亚与奎莎拉的跨种族婚姻象征岛上土著与葡萄牙人的和解。 跨种族婚姻被视为“我们”和“他们”之间的一种契约,这是一种同化被殖民者的策略,目的是确保占主导地位的一方,即殖民者,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奎萨拉作为土著公主的身份,是殖民者眼中追求权力的政治筹码。 在剧末,阿姆西亚成功说服土著国王和奎莎拉皈依基督教。 可以看出,该剧以欧洲殖民者的胜利结束,其霸权地位得以巩固。
欧洲殖民者在凝视异域东方的过程中,常常采用他者策略,以自身文化视角看异域世界,从而扩大旅行主体和当地社群之间的文化差异。 “当欧洲在为自身建构与旧有的基督秩序不同的自我感时,他们有必要创造一个海外的他者概念。 将自己视为启蒙者意味着将他者视为野蛮人或者邪恶者。 将自己定义为现代或进步,意味着要将异己视为原始或退步。”(Metcalf, 1995: 6)英国旅行冒险剧《英国三兄弟旅行记》描述了谢利三兄弟在土耳其、波斯、地中海等地的冒险经历,呈现了东方与西方在文化、习俗、宗教上的差异。 在剧中,英国人是高贵的、文明的、积极进取的基督徒形象,其英勇和美德赢得了其他国家的钦佩,而信奉穆斯林的波斯人则被妖魔化,被视作具有威胁性的“野蛮人”“邪恶者”。 该剧呈现的是英国人和波斯人不对等的关系。 正如萨义德(Edward Said)在《东方学》中指出的,东方被想象为“低劣的、不文明的、异国情调的、不成熟的幼童”,需要来自更先进的社会的干预和照顾,东方几乎是被欧洲人凭空创造出来的,用以传达帝国主义和欧洲中心主义思想(萨义德, 1999: 2)。 西方通过将东方建构成神奇的、与欧洲对立的他者,为的是加强和巩固西方主导地位,在本质上是文化霸权主义。
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旅行剧呈现了英国人到异域东方旅行的矛盾心理。 一方面英国人表现出对异域东方的过度好奇和向往,这种无法抑制的新奇感,驱使他们迫切探索未知事物;另一方面欧洲殖民者对他者表现出敌意、恐惧、焦虑,通过建立极度不对等的支配和从属关系,贬损落后、野蛮的异域文化,从而确保自己的霸权地位。
流动性(mobility)是人类生活的核心,流动性存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包括职业、空间、教育、休闲、生活方式的流动性。 旅行意味着旅行主体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空间位移运动。 旅行是人们认识世界、促进交流的一种流动的经验,旅行的本质特征是“流动、游牧、迁徙、错位和解域化”(Korte, 2000: 144)。 流动性对文化生产和身份建构产生巨大的影响,通过迁徙和流动,人们得以寻求获得新的权力和身份。
旅行为旅行主体提供了一种改变自我的方式,重新诠释自我的身份。 《泰尔亲王配瑞克里斯》是一部关于配瑞克里斯游历冒险的旅行剧。 在剧中,配瑞克里斯游历了地中海多个国家,包括安提奥克、塔萨斯、潘塔波里斯、米提林等地,他不断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移动穿梭。 配瑞克里斯的旅行轨迹大致如下:首先,他从泰尔出发到达叙利亚安提奥克,向国王的女儿提亲,在求婚时发现国王和公主乱伦的秘密。 为了躲避安提奥克国王的追杀,避免国家被强敌武力进攻,他来到塔萨斯,当地遭遇了可怕的饥荒,人口损失过半,配瑞克里斯赈济灾民;离开塔萨斯,遇到海上风暴,所幸被当地渔民搭救,他来到潘塔波里斯宫廷比武招亲,迎娶了国王的女儿泰莎,并生下小公主玛琳娜。配瑞克里斯决定带着妻女返回泰尔,一行人遭遇海难,妻子难产去世。 配瑞克里斯途径塔萨斯,将女儿托付给总督克里翁夫妇代为照料。 配瑞克里斯回国,但听到女儿死去的噩耗。 多年后,配瑞克里斯再度出海,被风暴吹到米提林,与失散的妻女在此得以团聚。 配瑞克里斯在异国他乡的旅行经历漫长曲折,提亲、结婚、与妻女离散、一家团聚,均与人生重大波折有关,他的身份随着空间和环境的变化不断改变,从踌躇满志的青年亲王,到痛失妻女的中年鳏夫,再到饱受沧桑的老年。 “百年弹指,天涯寸步,/一苇可把重洋飞度;/让我把你们的想象/带过了邦疆和国壤。”(莎士比亚, 2016:64)16 世纪,东地中海是奥斯曼人和威尼斯人之间贸易和权力冲突的区域,各个港口城市和公海中游走着渔民、水手和海盗。 在数次出海旅行的过程中,配瑞克里斯通过空间的位移、流动性、与不同的地方和人群的接触,他遭遇了暴政、目睹了乱伦和谋杀,呈现一个东方和西方、基督教和异教、过去和现代以及各种民族文化交融的地中海世界。
旅行主体通过旅行实现了在空间和社会阶层之间的自由流动,能够在身份认同、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之间转换。 在剧中,配瑞克里斯在地中海区域的旅行不仅仅是横向(horizontal)的穿越风景和地点,穿梭游走于泰尔、叙利亚、塔萨斯、潘塔波里斯、米提林,横跨希腊、土耳其、叙利亚、黎巴嫩和利比亚,而且是垂直的(vertical),能够从不同的社会阶层自由地上下移动。 在泰尔,他是高高在上的亲王;在叙利亚,他是志在必得的求婚者;在塔萨斯,他是赈灾济民的救世主,在潘塔波里斯,他遭遇了海上风暴,冲上海滩,孑然一身,成为衣衫褴褛的异乡客;在米提林,他重遇失散多年的妻女,重拾父亲和丈夫的身份。 正如莫亚(Paula Moya)所言,“身份不仅仅是权力结构的产物;它往往是基于复杂的主观原因而被假定或选择的,而这些主观原因是可以客观评估的。 此外,身份认同是人类从事各种交往活动的产物”(Moya, 2000: 9)。 通过旅行,配瑞克里斯在不同邦国身份的转换,不断协商家园/国外、自我/他者之间的关系。
在早期现代英国文化中,民族身份和文化差异问题变得尤为紧迫,英国人遭遇异域东方时展现出被他者同化的焦虑。 莎士比亚的传奇剧《暴风雨》是一个西方殖民者对他者畸形恐惧的文化隐喻。 该剧的背景设置在位于旧大陆和新大陆之间地中海一个无名的小岛,临近那不勒斯和突尼斯。这个异域的东方之岛的神秘之处在于它的未知性,从未被勘探过和绘制过地图。 莎士比亚的创作素材来源于1609 年发生的一起沉船事故。 在驶往弗吉尼亚殖民地途中,一艘英国船触礁失事,船上水手奇迹般生还,在“魔鬼之岛”度过一个冬天,于第二年安全返回伦敦。 剧中原有的土著居民是女巫西考拉克斯和她的儿子卡列班。 普洛斯彼罗公爵来到岛上之后,施展魔法制服了女巫西考拉克斯,解救了女巫的仆人精灵爱丽儿,并成功奴役了女巫的儿子卡列班。 在第三幕第三场中,贡札罗讲述了他与土著人的接触:“我看见岛上的人如此这般——这些当然是岛上的人——虽然他们的形状生得很奇怪。”(莎士比亚, 2016: 351)贡札罗将未开化小岛上的土著人的畸形和欧洲人温和的举止进行差异性对比。 可以看出,来自强势地域的旅行主体到弱势地域旅行时,往往带着殖民主义的凝视心态,向弱势地域输出自己的价值观,抬高自己的文化。 在一定程度上,“英国性”意味着“所有非英国的事物……差异的概念使得理解英国民族性的形成复杂化,表明这是一场持续进行争斗,即生活在英国地理边界内、外不同群体之间殖民、边缘化,以及融合的结果”(Loomba, 2001: 149)。 在与东方接触的同时,“英国民族的概念开始在这一时期形成,并在文学、法律、地图绘制、旅行写作中得以表述”(Helgerson, 1992: 146)。
正如谢尔曼(William H. Sherman)所指出的那样,旅行写作在“教育和娱乐读者,激发民族自豪感,促进商业投资,为民众了解世界市场、贸易路线、异族性格和文化做出巨大贡献”(Sherman,2002: 20)。 英国戏剧舞台是折射早期英国现代社会经济、文化和政治实践的一面镜子。 受文艺复兴时期探索精神的影响,英国文艺复兴戏剧中的旅行书写体现出早期现代英国殖民扩张意识、民族身份认同和现代世界观念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