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农业大学
李良博
自2007年凭借第一部长篇小说《东方之终》(TheEndofEast:ANovel)登上文坛,华裔加拿大新生代女作家李淑芳(Jen Sookfong Lee)在十多年间接连创作发表了十余部作品,其中包含五部小说、四部非虚构作品和一部诗集,为华裔加拿大英语文学添上了浓墨重彩之笔。《东方之终》由出版严肃文学作品为主的克诺夫出版社(Knopf Canada)出版,并以该社享有盛誉的年度“新面孔小说”(New Face of Fiction)形式推出。小说一经出版就受到了北美媒体的广泛关注,获得赞誉无数。相比之下,国内学界对李淑芳以及她的小说却鲜少关注,相关的作家作品研究也较少见到。本文尝试从哥特批评的视角来审视《东方之终》,解读20世纪温哥华华裔男女被幽闭困限的生存状态,华裔族群所遭受的暴力经济剥削以及他们深藏在加国土地上的世代隐秘与自致身份定义。
传统哥特小说多与黑暗、恐怖、怪异、神秘和压抑等特质联系在一起,并衍生出诸如废旧古堡、受困女主人公、超自然力量、家族秘密、幽灵、死亡、厄运、极端、暴力、禁闭等一系列重要元素和母题。但是,自18世纪滥觞之期起,哥特小说这一文类在两个多世纪的发展历程中一直在变化更新,不断突破文类传统,演变出新的元素、概念、形式和主题。尤其是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哥特文类持续发生突变,跨领域、跨学科的亚文类不断出现,例如当代女性哥特、后现代哥特、后殖民哥特等等,哥特文本已然成为了“性别、种族、历史、阶级、国族和自我”(Smith 2013: 10)话语的交会场,以及社会政治和历史文化的隐喻交叉路口。更为重要的是,哥特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文学文类,更是发展成为了一种美学理论,一种批评话语(陆薇 2010: 55)。
迫于长期以来受压抑和被边缘化的历史文化处境,族裔文学叙事自一开始便有着“丰富的幽灵叙事、怪怖和妖魔,但是却缺乏一种修辞或批评话语来讨论它们”(Ng 2008: 2)。正是在这一层面上,少数族裔文学与当代哥特文本叙事是十分契合的。哥特批评话语对华裔文学因此也具有独特的烛照意义:华裔文学的“离散性、流动性、杂糅性和潜文本性”,华裔文学叙事所表现的华裔族群那些神秘的、沉默的、不可言说、但又不可不说、不得不说的独特生存经验都召唤着哥特批评话语的观照和分析(陆薇 2010: 55-57)。透过哥特叙事的棱镜来透视族裔文学叙事,我们有望发现新的解读空间与可能性。
哥特小说标志性的故事发生背景一般都是幽灵不断缠绕、出没的古旧城堡、废墟、寺院、密室等,其特征就是无尽的黑暗和恐惧(Punter 2013: 7、11)。在小说《东方之终》的开场白里,温哥华这座城市就是作为幽灵一样的空间出场的。连绵不断的冬雨使得温哥华终日笼罩在一片阴郁的灰暗(omnipresent grey)之中,这让叙事者常常分不清白天与黑夜;透过迷雾看到的温哥华犹如黑暗的冥府地狱(netherworld),灰暗的天空、灰暗的大海和土地将她团团围住,让她深感惧怕惊恐(frightened,afraid)。而温哥华唐人街也如同这座城市一样,“在每一个层面上看都好似幽灵”(1)文中所引The End of East (J. S. Lee, Toronto, Ontario: Alfred A. Knopf Canada, 2007)小说原文为本文作者自译,下文不再另注,页码随文标出。(Lee 2007: 12)一般。那些迷宫一样的昏暗狭窄的街巷,那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神秘下行台阶,以及那一块块似乎隐藏着某种邪恶、阴暗秘密的紫色玻璃砖瓦,无不给这座城中之城蒙上一层神秘暗黑的色彩,让叙事者心生恐惧。
在哥特小说里,阴森可怖的废旧古堡和密室(上锁的房间)常常暗藏着被幽禁的悲惨女性和不可告人的可怕秘密。哥特学者麦道夫(Madoff 1989: 49)认为,哥特式小说里充满了上锁的房间——那些独特的、复杂的建筑空间里的密闭房间,而幽闭空间里暗藏着秘密也是哥特式小说的一个显著特征。《东方之终》里的温哥华和唐人街显然就是这样的幽闭空间,是几代华裔移民被陋巷区隔之所在,而被幽禁其中的不仅仅只是华裔女性,也包括华裔男性,以及他(她)们那些被隐藏的、沉默的家族历史经验和秘密。
《东方之终》以第一人称萨米(Sammy)的视角展开叙事,其中祖母少莲(Shew Lin)和母亲小笙(Siu Sang)分别是祖辈和父辈女性的代表。作为华裔女性,她们原本就是加国族裔歧视和移民政策的直接受害者。沉重的“人头税”负担和此后更加严苛的禁止华人进入加国的《排华法案》导致祖父陈世坤(Seid Quan Chan)无法将新婚妻子少莲接来加国一同生活。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有将近40年的日子都是大洋两岸的天涯相隔。当少莲终于来到加国与世坤团聚之时,两人都已是年过半百的华发老人。作为来自香港的“邮购新娘”,小笙也是只身奔赴加国与自己素未谋面的未婚夫相聚。她们都带着迎接新生活的美好梦想来到温哥华,不想却双双遭遇了被禁闭失声的残酷现实。少莲和小笙都不会讲英文,这一“失声”的现实直接限制了她们在加国的社交活动。少莲终日躲在唐人街自家的厨房里劳作,以照顾好丈夫和儿子为自己的唯一任务。小笙唯一一次独自走出唐人街,独自去温哥华市中心的“冒险”活动就以失败而告终。这次惨败的商场之行给她带来了深入身心的恐惧苦痛以及飘零海外的“陌生感”(罗媛 2016: 27),让她从此以后再也不敢独自迈出自家的屋子半步,并最终成为了“屋子里的疯女人”。
传统父权制之下的男性家长也一样深陷在被幽闭的惨痛境遇里。在族裔父权制的压抑之下,他们也沦为了被幽闭的“女性化”的哥特式人物,被长期困限在温哥华唐人街里,因为被归化为他者“意味着在这片土地之上的地理空间中,边界是永恒的存在,总有你不能或者不应该冒险进去的地方”(Hayashi 2007: 152)。世坤20世纪初刚刚抵达温哥华就被困限在唐人街的华人店铺里,做一些打扫擦洗之类的清洁活计。劳作之余偶尔到唐人街之外的城区里看看,却从未敢靠近过温哥华西区的富人社区。温哥华城中鼎鼎大名的史丹利公园(Stanly Park)对他来说是一个永远不敢跨越的“禁区”。将近半个世纪之后,萨米的父亲博文(Pon Man)也只敢在中午游客稀少之时走进史丹利公园里看看。公园里的白人游客要么十分警惕地侧目瞥他一眼就赶紧远远地躲开,要么如同看到幽灵一般歇斯底里地尖叫或者怒气冲天地将他驱赶开。对于博文来说,史丹利公园依然是一个让他畏惧害怕的“禁区”。
哥特小说里一个常见的母题就是人物跟他身处的建筑物或生存空间之间的镜像映照关系。《东方之终》里的华裔男女与困限他们的温哥华唐人街之间正是这样一种镜像关系。加国欧裔白人主流文化人为地给唐人街打上中国性符号,将其隔离成温哥华城中的一座孤岛;华裔移民男女也被主流白人社会族裔化为异己他者,被隔离幽闭在唐人街这座孤岛之上。唐人街这一意象既是幽闭监禁的结构象征,也是族裔异化和压抑的权力象征。哥特式小说的典型意象和母题在《东方之终》里成了华裔生存经验的隐喻,揭示了族裔化和性别化的指定身份与权力结构之间的关系。作者李淑芳颠覆了传统哥特小说里被幽禁的人物设定和既定惯例,使被族裔化、被他者化、被消声的华裔家族和族裔历史经验借由哥特式显形登场。
哥特批评专家庞特(Punter 2013: 7、13)在他的《恐怖文学》(TheLiteratureofTerror)一书中指出:哥特小说的重要特征就是与恐怖相关,强调那些令人恐惧的事物和现象,并从对恐怖的描绘中获取力量,因此,“哥特”与“恐怖”在文学史上历来是交织在一起的。哥特式的恐怖常常将故事人物置于各式各样的暴力威胁之下,从而使其经受对于生存困境和心智健全的深深焦虑与恐惧。《东方之终》里能激起读者内心深处恐惧之情的描写不在少数,例如族裔化和性别化的劳动力分层和由此而来的暴力经济剥削给华裔移民带来的身心创伤与生存压迫,以及在种族制和父权制合力围剿之下,华裔女性因自我失落而饱受的精神焦虑等等。
20世纪加国劳动力市场按种族、性别和阶级分层组织,因而华裔移民在加国劳动力市场中的地位既不可能脱离父权制的政治和劳动力结构,也不可能脱离不同表现形式的种族主义政治和劳动力政策(Diotte 2012: 262)。当国家立法都已经被打上族裔不公的烙印之时,劳动力市场自然也就被歧视性族裔政治和政策打上了颜色印记。1874年和1885年,因为“华裔移民没有欧裔白人的本能,也没有白人的感情和抱负”(2)时任加拿大政府总理麦克唐纳(John A. MacDonald)之语。(Ward 2002: 41),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和加拿大先后取消了他们的投票权,这就意味着他们不能进入法律、医学、药学和会计等行业,也不能谋求政府职位(Barman 2020: 250),而只能做一些修路、挖矿等低薪的体力活儿或者欧裔白人男性不愿意做的劳动,例如那些被认为有损于男性尊严的女性化劳动(feminized labor)。
小说里反复提及的一个意象就是华裔男性的身体。不管是世坤,还是儿子博文,抑或是早期修筑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华裔劳工,他们的身体无一例外不是瘦弱的(thin)、瘦骨嶙峋的(bony)或者是皮包骨头(skinny)一般,给人一种幽灵般(ghostlike)的恐怖印象。华裔移民男性的身体同时还是女性化的,像女孩子一样漂亮(pretty like a girl),也像女性一样柔弱。这样一种“怪异的身体”(grotesque body)意象正是主流白人社会文化对华裔男性族裔化和他者化的产物,以便衬托所谓的“正统的身体”(classical body)意象——欧裔白人男子的身体被认为是结实健壮的(brawn)、充满男子汉气概的,是“正统的身体”形象。20世纪加拿大社会弥漫的种族主义氛围就这样不遗余力地将华裔男性的身体族裔化和女性化了。
在此社会背景之下,华裔男性最初的加国生存经历几乎都是被禁闭在唐人街里,做一些清洁打扫之类的“女人的活计”(women’s work)。正是因为华裔男性拥有“女性化”的身体,那么由他们来做那些“女人的活计”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事实上,女性化的卑微工作已经成为华裔男性移民模式化的常规工作(Wong 2002: 49)。甫一来到温哥华,世坤就发现“唐人街的好几家店铺都雇他在打烊以后去清扫前台和办公室。他们不敢雇那些白人清洁女工,因此就由世坤来打扫裁缝店里散落的线头,擦拭洗衣房的玻璃窗和清洗理发店里的毛巾”(17)。很显然,在种族主义政治态度和社会政策之下,那些白人妇女是不可能为华人店铺的雇主工作的。博文来到温哥华之后最初的工作也是在唐人街的理发店和餐馆里帮工。因此,被困限在温哥华唐人街里的大多数华裔男性移民都经历了相似的境遇,他们都不得不在华人店铺里从事类似的工作,成为被族裔化和女性化的清洁男工。
“世坤”们所从事的女性化劳动不仅卑微而且廉价:通过将这些种族化的身体建构为“他者”,这一奉行种族化政策的社会环境有效地将华裔移民在铁路修筑、农业、渔业、罐头厂、餐馆、洗衣房等领域的体力劳动贬低化和贬值化(Wong 2002: 40)。尽管从事着同样的工作,尽管华裔移民十二分地卖力劳动,跟白人工人相比,华工的酬劳永远要低得多,因为不管他们怎样辛苦劳累,都只能拿所谓“中国佬的工钱”(Chinaman wages),也就是半价的工钱(half-price)。世坤同时做几份工,每日辛苦劳作长达14个小时,花了整整7年才还清他为来温哥华所借的旅费。由此不难看出,华裔移民在加国的劳动是多么地低下廉价。每每想起这一没日没夜的骇人经历,世坤都不禁“想到奴隶这个词,……永远都是一个受害者,永远都是一个牺牲品”(232,斜体强调为小说中原有)。
20世纪初加国劳动力市场的性别分层导致大量的服务性劳动均由女性从事(Barman 2007: 324),这些劳动也自然地被贴上了女性化劳动的标签,被普遍地贬低化和贬值化。类似的劳动如果从外部社会转移到家庭内部,又可以被称作无报酬的家务劳动(unpaid/unwaged domestic labor)。小说中的两位女性代表人物少莲和小笙带着梦想来到温哥华,但是族裔化的社会现实迫使她们只能躲藏在温哥华唐人街的家里,终日跟做饭扫地、擦洗缝补之类的家务活为伍。同样是从事打扫清洁的劳动,相比华裔男性的低薪来说,她们的工作价值更是被贬低到了极点,非但卑微还完全没有任何工钱,女性的劳动价值完全被抹杀掉了。种族主义父权制社会结构体系下少数族裔的劳动总是经由种族化、性别化和分层化而被一再贬低,族裔劳动者对社会的贡献也被贬低到了微乎其微的地步,由此便可实现对其经济剥削的合理化。事实上族裔女性总是被暴力地排除在经济周期之外,在生产收益分配中她们是隐形的(Waring 2004: 1)。
更为可怕的是,即便这些劳动完全不被父权制社会经济体系所认可和重视,少莲和小笙却仍然将它们视为争夺家庭地位和权力的所在,幽闭的屋子也成为了婆媳进行斗争的战场,以此来实现她们所认为的对整个家庭的“影响和控制”。少莲起初在家务上的擅长和优势成为了她打压和伤害儿媳妇小笙的有效手段。小笙奋力反击,疯狂地用照看5个孩子和打扫屋子这些家务活将自己一天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她将这些家务劳动视作最后的救命稻草,因为这些是“挡在她和彻底崩溃疯狂之间唯一的东西”(163)。毫无意义的争斗和高负荷的家务劳动,凸显了在种族政治和家庭政治的合力围攻之下移民女性那无处安放的自我以及自我失落之后的焦虑与愤怒。由此我们不难看出,身处种族主义和父权制双重压抑之下,华裔女性所经受的经济政治暴力更为深重,她们所遭受的精神焦虑和心灵创伤也更为恐怖骇人。
前文提到哥特式小说的故事发生背景多是古堡废宅之类的古旧神秘空间,而隐匿其中的又往往是那些不可告人的过往和秘密。这些秘密虽然被压抑消声但却拒绝隐身退场,不断地追随缠绕着故事中的人物。霍格尔(Hogle 2014: 2)指出秘密的萦绕可以有多种不同的形式,但是最为常见的就是幽灵和鬼魂的缠绕。庞特(Punter 2013: 2)也认为哥特式小说中最普遍的元素之一就是幽灵鬼魂的明显存在。《东方之终》的故事叙事正是从祖父世坤的亡灵归来开始的。在公园散步的萨米感觉到有亡魂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她确信那就是祖父的亡灵。她很想摆脱,可那亡魂却一直跟随着她,不肯离去。幽灵的不断缠绕昭示着那些再也隐藏不住的、隐秘未决的罪行或冲突(Hogle 2014: 2)再次显形出场。那么被祖父世坤带进坟墓里、有生之年未能言说的华裔世代隐秘到底是什么?其亡灵的缠绕复归又是为着什么呢?
小说《东方之终》讲述了四代华裔移民的加国生存史。早期修筑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华裔劳工在铁路完工之后就成为了“多余的”一群,被困顿在唐人街棚户区里潦倒度日。一位白人小伙子说“这是一个贫民窟,这座城市让所有的穷人和被弃绝的人生活在这里,这样他们就不会脏污了那些整洁漂亮的(白人)社区”(47)。华裔劳工都是怀揣着金山梦和希望来到加国的,他们都梦想着在加国“……会有工作,酬劳不低的工作,仅仅两个月的薪水就足够你一大家子吃一年的。在一个有这种机会的地方,做工肯定是极容易的”(15)。然而,这个承载着自由、机会和成功希望的金山之地实际上却是欧裔白人主流社会对华裔移民实施种族化和他者化歧视之场所,华工对这个国家建设所做的贡献也根本没有得到应有的认可和回馈。正如埃伯索尔德(Aebersold 2015: 13)所言:“一旦移民到达那里,……极低的薪酬,超长的工作时间和恶劣的生活条件迫使他们只能成为无名无姓的苦力。他们被剥夺了(经济)利润……,他们的贡献也几乎都被遗忘了”。
第二代华裔以祖父世坤为代表。他一生的秘密始于20世纪初来到温哥华的那一天。1913年,世坤少小离家,独自漂洋过海来到加国,自此便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孤独漂泊的移植生活,把大好的青春和汗水都奉献在了温哥华。小说结尾处,当人生将尽,所有的梦想都已失落之时,他回顾自己的一生不禁困惑自己到底是何身份?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理发师?不,所有这些都没有孤独来得真实。他的一生就是孤独。作为一个没有加国公民身份的华裔移民,一个没有能力给妻子儿女缴纳人头税的华裔苦力,世坤的大半生都是在与妻儿天涯相隔的孤独绝望中消逝而去的。他初抵温哥华港口时的直觉仿佛已经预言了他的一生:
只有一个念头划过他的脑海:我不敢想象一切都将会好起来(斜体强调为小说中原有)。
(运送华裔劳工的)船……充满了绝望,人们拿一种贫穷交换另一种贫困。……他在想这个海洋(如此靠近,如此野蛮)是否会将他吞噬掉……(14-15)。
至此我们可以看出,社会环境被强势政治力量和族裔化歧视政策操控,世坤们也因此被人为地族裔化、他者化和去身份化,落入身份焦虑的深渊。而个体记忆往往隐含着一个“大我”集体的民族文化记忆(周权 2018: 30)。世坤们的这些个体经历也就是华裔先辈们失声的集体记忆,是他们言说无门的世代隐秘。所有逝去之人都可能会归来,但有些亡魂是注定要缠绕归复的:那些在有生之年遭受了社会的压抑,将不可言说之秘密带进坟墓的魂灵(Abraham 1987: 287)。于是,幽灵的不断缠绕将一种长期被压抑或未解决的社会暴力显形在世人面前,寻求关注和正义,要求采取相应的行动(Ferreday &Kuntsman 2011: 1;Gordon 2011: 2),并不断干扰主体的属性和自我认知,迫使人们重新定义自我身份。祖父世坤的幽灵归复让我们认清了族裔化身份的形成实则是一个政治过程,一种社会建构,是社会秩序和特权作用的结果。但也恰恰是族裔身份的这种建构性给了华裔移民重塑社会环境和重新定义自我身份的希望和机会(Aebersold 2015: 26)。
文化研究专家霍尔(Hall 1996: 2)认为文化身份具有流动性和建构性,是一个从未完成的过程,总是处在过程当中。如同所有历史事物一样,它也经历了不断的变化,受制于历史、文化和权力的“游戏”,不断地与历史、语言和文化话语进行协商(1990: 225, 1996: 4)。公民身份并非自然产生,而是通过这种多重协商成为象征性秩序中的一个主体,其可能性通过对自我表达和自我实现的不懈渴望来协调(Donald 1996: 179)。在协商过程中,指定身份被改变,并被重新建构,生成一种自致的公民身份(achieved citizenship),即为纽鲍尔和埃伯索尔德所指的自我正名(self-justification)、自我重塑(self-reinvention)和自我定义(self-definition)(Neubauer 1983: 26; Aebersold 2015: 22)。这一自我的叙事化过程必然会带有想象性和象征性,但绝不会削弱其话语性、物质性和政治性效力(Hall 1996: 4)。
正是因为身份是在特定的历史文化话语内部建构生成的,因而需要一种特定的表达和表征策略(Hall 1996: 4)。与土地和自然景观建立深层联系便为其中一种:土地历来与身份息息相关,拥有土地、开垦土地和探索土地的自由代表了自由公民的权利(Aebersold 2015: 13)。由于地域的移植移民自然会非常关注身处的自然环境,并从自身视角去体验这片崭新的土地(Gamber 2015: 1),与之建立起深层联系,进而以自己的方式重塑社会自然环境,建构起一种全新的归属感和公民身份感。
小说叙事来到博文这一代时,华裔族群开始努力摆脱主流文化强加给他们的族裔他者标签,明显展露出了少数族裔自我建构的意愿和努力。博文在白日辛苦劳作之余,坚持晚间自学完成会计课程,最终如愿成为了一名公司会计,搬离唐人街,在温东置办了自己的房子。他在自家的菜园里种上各色瓜果蔬菜,精心照料确保菜园长势繁茂。依照自己的喜好和心愿来种植自己的菜园让博文拥有了与加国土地建立深层关系的独特方式,也让他在加国土地上留下了自己的存在印迹,从而免遭被强势文化意识形态全面擦除的厄运。“真正拥有这片土地的人是那些把自己的故事植入其中的人”(Linton 1994:47)。这一主体存在感以及与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积极双向互动打破了主流文化强加给华裔群体的族裔他者指定身份,给予了博文真实的主体意识、归属感和公民身份感,让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再也不是一个所谓无名无姓的中国佬和唐人街的苦力小子。
博文的菜园跟父亲世坤在筑路华工棚户区看到的菜园大为不同,跟世坤租住房屋后院的菜园也形成了鲜明对比。世坤看到的是长在淤泥垃圾堆里瘦小打蔫的蔬菜,这让他不由地心生绝望和挫败感。他房间窗户正对着的菜园杂草丛生,被草丛淹没的蔬菜几乎都看不到了,没有人关心它们的死活。而作为华裔三代的博文却将菜园当作表达自己、实现自致身份的一种话语方式,茂盛的菜园也因此成为了一个充满着他的独特加国经验的隐喻。“一旦这些人把他们……的渴望种在……土地上,土地就成了他们的;最终土地会讲述他们的故事。他们已经成为……(这片土地)的祖先” (Linton 1994: 45)。历代华裔群体的故事已经跟这片土地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小说将近结尾的时候,萨米在照料完父亲的菜园之后再次忆起了父亲生前常说的话“这些植物只是不断地生长、生长,即使我们想阻止它,我们也做不到”(183、228)。
华裔群体的加国生存史早已印刻进这片土地和根植其中的植物里,不容擦除;华裔先辈作为加国最早的开拓者和建设者的历史身份不容忽略;华裔移民的加国公民身份也不容异化和他者化。《东方之终》开篇之时,萨米一度非常害怕温哥华连绵不绝的雨水有一天终将会冲刷掉她的“颜色”(colour),但最终却发现自己已经慢慢地接受并且逐渐爱上了温哥华的雨水。雨水沾湿了她的头发、衣服和床单,甩不掉也挥不去,就像家一样(vii、 viii)。作为小说中最年轻的华裔子代,她真切地感受到中国性与加国性最终融会到一起,融进了她的身体里。对于身份上的“连字符”现象(hyphenated identity),不同的华裔作家有着不同的处理态度和方式。例如华裔美国女作家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对此的主张就是要去掉这一连字符,将“华”视作形容词,将“美”视作名词,形成一种以“美”为中心的偏正结构的身份认同Kingston(1982: 60)。而李淑芳的作品则似在讲述连字符的建构性,打开了连字符内蕴藏的广阔的中介空间,族裔性的华人身份与公民性的加拿大身份共同构成了“在之间”(in-betweeness)的华裔-加拿大身份建构与认同。身份上的“在之间性”或许才是最贴近华裔真实生存状态的。
《东方之终》将哥特传统与族裔性别话语融会绕缠在一起,揭示了华裔移民在加国遭受的族裔压迫与不公。欧裔特权文化将温哥华唐人街异化为族裔困限空间,贬低以致擦除华裔移民对加国建设所做的贡献,破坏他们的加国归属感和身份认同感。但小说叙事不仅仅是重现历史,更是通过讲述来自我正名、自我定义。“过去仍在向我们讲述。但却不是作为一个简单、真实的过去来向我们讲述”(Hall 1990: 226)。这一讲述总是通过记忆、叙事和幻想来重构身份,房屋建造和园艺都可以成为它定义公民身份的策略(Appadurai 1996: 183-186)。华裔借由在温东置屋和种植菜园这一独特的环境重塑和自我表达方式重建自身与温哥华社会自然环境的深层关联,重立华裔移民作为加国开拓者和先民的重要身份,建构出华裔身份的另一种叙事并最终获得一种自致的加国公民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