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聊这个话题之前,我们先看一则题记:
余四十一岁时客南昌,于某旧家得见朱雪个小鸭子之真本,钩摹之。至七十五岁时客旧京,忽然一日失去,愁余取此纸心意追摹,略似,记存之。乙亥二月,白石。
这则题记题在齐白石的一帧自存设色小鸭勾摹稿上,未钤印,勾摹稿右下角另题有2 0字提要。
勾摹稿本身并不重要,但是有了这则题记,它的意义就不一样了。
齐白石绘画题材涉猎广泛,各种题材在他的笔下都画出了自己的面貌。他并不否认传统,也不隐讳自己的师承与借鉴——既学古人,也学近人,非常自信,这是其了不起之处。
齐白石自存设色小鸭勾摹稿 北京画院藏
齐白石自存绘鸭作品 北京画院藏
比如他的梅花先学金冬心,后学吴昌硕;草虫学尹和伯(晚清湖南画家);花鸟学八大山人;山水学米元章、石涛等,这些他都屡屡提及。当然,他强调的是学,不是摹仿。但是具体到他的花鸟是什么时候开始学八大,以及他对八大有多么在意?这些在其他资料包括老人的《自述》中,所记并不是很清晰。这帧勾摹稿是其“ 四十一岁时客南昌”,在某旧家见到了朱雪个(八大)绘雏鸭真本后所勾。此前齐白石有没有接触过八大作品笔者不知道,但这帧勾摹稿至少告诉了我们——在他41岁这年看到了八大的真迹,以及丢失勾摹稿后他的愁绪。这對于齐白石研究是不可或缺的文献资料。
再看一则题记:
往余游江西,得见八大山人小册画雏鸭,临之作为粉本。丁巳家山兵乱后,于劫灰中寻得此稿,叹朱君之苦心。虽后世之临摹本,犹有鬼神呵护耶。今画此幅,感而记之。寄萍堂上老人居于京华。
这则题记题在齐白石的一幅绘鸭作品上,与上述题记所记是同一件事。不同的是,此则有“丁巳家山兵乱后,于劫灰中寻得此稿”的具体细节,表明所见“朱雪个小鸭子真本”是一本册页,并夹有齐白石对八大山人的评语。
两件作品有先后:前一幅署年“乙亥二月”(1935年),而此幅未署作年。有学者认为,后者大致为齐白石66岁(1928年)时作,早于前幅。笔者以为这值得商榷,理由在于前幅右下角那2 0字提要——“嘴爪似非双钩,余记明瞭,或用赭石作没骨法亦可”。对照前幅所画,鸭嘴爪均以双勾绘之,显然,齐白石用题记作强调是为了订正,勾摹稿凭记忆所勾,非正式作品,有出入无所谓,但是正式作画时他是要改过来的;由此再看后一幅,嘴爪都是没骨绘之,可见是改过来了。两幅画作年代孰先孰后?断论确不容易,姑且存之,待识者判断。
上述二幅都是白石老人的自存作品,今藏于北京画院。需要说明的是,前幅题记“余四十一岁时客南昌”,与白石老人《自述》有出入。按《自述》所说,齐白石出生于清同治二年(1863年),41岁这年(1903年)3月之前他在西安,3月初到了北京,5月因听说他的贵人兼好友樊樊山(樊增祥)从西安启程来京,于是趁其到达之前先期离京了。因为樊樊山是光绪年进士,官至两江总督,他有意推荐齐白石去内廷当供奉,为慈禧代笔作画。彼时齐白石虽然生活拮据,但是山人脾性,不喜“体制”内生活,怕少不得要添出许多麻烦来,又不好当面拒绝友人好意。其离京路径是“从天津坐海轮,过黑水洋,到上海,再坐江轮,转汉口,回到家乡”,之后这一年中他再无远行,所以在41岁时,齐白石没有到过南昌。
那么,他是哪一年在“南昌旧家得见朱雪个小鸭子之真本”的呢?次年春间,即1904年的春天,应王湘绮所约,齐白石与诸位王湘绮弟子同往江西,过九江、游庐山,到了南昌,前后近半年。正是此次出游,他在南昌见到了八大的雏鸭真本。由此笔者认为,齐白石“四十一岁客南昌”应该改为“四十二岁客南昌”。
与此题记相关,笔者所见还有一个版本,题在一帧绘鱼“勾摹”稿上;除所绘不同外,文字一模一样,书法(包括漏笔的“意”字)亦无二致,不同的是此帧钤“木居士”印。如此一事二题,书写又如此巧合一致,在笔者看来是存有蹊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