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垒
机务工老吴不知道身边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当他反应过来时,偌大的水电站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厂房不再响起涡轮的轰鸣声,食堂不再有工友的谈笑声,水电站安靜得只剩下微风吹拂的声音。
他很努力地回想发生了什么,但记忆似乎也消失了一部分,即使察觉到一些异常,也发现自己并没有能力思考,只能按照常规每天巡视厂房和宿舍。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记忆开始变得混乱,开始忘记日子,甚至对吃饭和睡觉都不再有印象。
慢慢地,风不再吹拂,水也不再流淌,空气凝结,仿佛时间陷入停滞。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老吴一时间被悬在西边的夕阳所吸引,他叹息一声在厂房的大门前坐下来,手伸向胸口的衣袋,掏了又掏,却发现空无一物。那里本来应该有什么呢?他想了想,却始终找不到答案。索性放弃思考,专心地欣赏起天边残留的那一抹红色。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几分钟,又像是几小时,抑或是几天。当自己的思维开始转动时,他才发现不过是短短的一瞬。
老吴看到有个男青年朝自己走来,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青年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白衣,看起来像是病号服,脚上还穿着拖鞋。老吴没听到汽车响,水电站离最近的镇子有十几千米,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来的。
等到那人走近,老吴发现他身体健壮,但肤色和脸色都异常苍白,走起路来也软绵绵的,像是大病初愈。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好像认识这个青年,但又完全不知道是谁,就好像经常在电视里瞥见的人突然来到了面前,一时没办法与现实连接起来。
“你是?”
“吴起。”青年淡淡地回答道。
熟悉的名字,似乎听过很多次。他的记忆一时像开了锅,无数热蒸汽冒出来,又迅速消散。
“爷爷,我很久没来看你了。”
“爷爷?”老吴想起自己那不孝顺的儿子曾来过电话,说他给儿子起名叫吴起,战国大将的名字。
“你今年多大了?”
“应该算……二十八。”青年皱起眉头想了想,“对,二十八。”
“那你爸呢?”
“他今年应该五十五了。”
听到这话老吴一阵头疼,他记得自己今年才六十一来着。
“等一下,”青年望着停在天边的夕阳嘟囔道,“这儿好像有点不对劲。”
“这还用说?”
“可能是快没电了吧。”青年用很小的声音自言自语着,但老吴还是听见了。
“怎么可能呢!这儿可是电厂。”
但老吴隐约觉得他们俩说的不是一件事,可如今超出他理解能力的事已经太多了。
“你爸现在在哪儿呢?”
“在地球上。”
这不是废话吗?老吴没争辩,焦躁让他忍不住再次伸手去掏口袋。那里当然还是空的,不过在旁边坐下的吴起递过来了一包白沙烟。他掀开盒盖,连他常用的打火机都老老实实地插在里面。
“我是问他具体在哪儿,地球的哪儿。”
“符拉迪沃斯托克。”
“哪儿?”
“就是……海参崴。”
“哼,臭小子,我在西,他偏要往东。我在黄河头上,他可倒好,跑到俄罗斯去了!”
老吴点燃一根烟,一旁的吴起笑了起来。
“那我跑得更远。”
“嗯,到底是亲生的。”
老吴预料到,如果问跑了多远,多半会得到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答案,所以他抽掉半根烟做好了准备才问。
“所以,你跑哪儿去了?”
“马上到天王星了。”
“噢。”
老吴其实有一肚子的问题,但他的脑袋却没有深究的余地。他静静地抽了口烟,然后问自己的孙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问。
“爷爷,我……好像走得有点太远了。”
“我懂,你爸不同意你去是吗?就跟当年我不同意他去应征飞行员一样。”
“那当年你们是怎么和好的?”
“这个啊,你肯定不会想听的,说来话长。”
老吴笑着望向远方的山峦,烟雾从指尖慢慢腾起。空气似乎又开始流动了。
飞机罗盘上的指针微微晃动,队长的视线在飞行地图的横纵坐标之间游移了一分钟才最终确定位置。
“故障能排除吗?”
“我尽力。”
距离迫降已过去半小时,米171直升机在戈壁滩上显得渺小而无助。满载的救灾物资把半截起落架都压进了沙土中,即使排除了故障再起飞也是个难题。
吴为民扒着螺旋桨仔细检查传动轴,这时飞行员在下面提醒他可能是电路系统出了故障。
“主电源断电之前响起了过载警报。”
“嗯,我看看。”
吴为民早就知道是电路故障,只是检查传动轴和螺旋桨叶片是迫降之后的标准流程。飞行员找出了万用表,但吴为民爬下来以后摆了摆手,他还用不上那玩意儿。
随行的战士把枪背在背上,然后点了根烟笑问道:“会不会是过罗布泊的时候受了影响?”
“这都什么年头了,还这么迷信呢!”飞行员满不在乎地回道。
“科学点说嘛,不是有什么磁场之类的?”
“别瞎扯。”
队长收好罗盘和地图,从战士手上抢过烟盒给自己点了一根。
“我们离罗布泊有好几十千米。”
“别那么紧张嘛,我就开个玩笑。”
吴为民走进驾驶室,一边检查线路一边说道:“应该只是哪里短路了,航电系统在断电之前响起过过载警报,看应急电源启动以后隔离了哪个部分,很快就能找到哪里出问题了。”
“不着急。”战士伸了个懒腰说,“咱们带的东西够吃俩月的。”
虽说如此,吴为民还是很快就在舱门的液压杆旁边找到了一处绝缘皮磨坏的电线。修复电线和电路并没有花太多时间,但做起飞前的检查还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太阳已经沉入了西边的地平线。戈壁滩的风沙在晚上会造成不小的麻烦,但在视线不好的时候起飞风险更大。队长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启程。
“小吴牛啊,不愧是电厂出来的。”
战士正拿着防水布把起落架围起来,队长已经弄好了传动轴的部分,然后安排了四个人轮流站岗的时间。
吴为民是站最后一班崗,但晚上他几乎没有睡着。寒意从缝隙源源不断地渗透进来,风沙拍打着窗户。直到凌晨四点,他打开舱门,从队长手中接过枪。风依旧很大,沙扑在脸上令人嘴唇发干。
“这次救灾结束以后要不要回趟老家?反正回去怎么还是要经过西宁的机场。”
“没那个必要吧。”
“怎么,还在跟你爸闹矛盾?”
“没,反正我也没通过飞行员考核,现在当个技术兵还是在做电工的活。他也没什么话说。”
“我记得你说过,你爸当初是希望你去搞光电是吧?”
“是啊,老头子一辈子都在跟电打交道,电弄透了就想去搞光电。”
“那怎么不去搞核电?”
吴为民无奈一笑:“说到底,还是有点私心吧。辐射不是闹着玩的。他一直跟我讲万物皆在流动的道理,到头来还是接受不了我跳出那个圈子。不过话说回来,我当初是不想在电厂大院里待着了,结果还是从一个大院跳到另一个大院。”
“所以,当初为什么选择去应征飞行员呢?”队长漫不经心地问。
“只是想……看看更多的地方吧!那时候想得简单,觉得开上飞机就能想去哪就去哪。可惜我不是这块料,光视力就通不过。”
“你也可以让你儿子来完成你的心愿嘛,别说飞行员,说不定还能当个宇航员。”
“还是让他老老实实待在地球上吧。”
“你看你,还不是跟你爸一个样!” 队长咧嘴一笑。
东方渐露鱼肚白,他们叫醒战士和飞行员,四人快速地将覆盖起落架的沙土清理掉。待到朝阳升起,引擎的嘶鸣划破长空,米171巨大的螺旋桨开始旋转。
吴为民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大地离自己远去,以及上方飞速旋转的螺旋桨化成了舞动的灰影。他隐约想起父亲曾告诉他世间所有的力都可以通过涡轮转变样貌,水是如此,光是如此,人世轮回亦是如此。
当年父亲是抱着何种心情从商人世家走出来建设水电站的,他突然理解了。
“我的记忆要是没错,你爸后来是去建变电站了是吗?”
“嗯。”
吴起应了一声便陷入了沉思,而老吴经过一番回忆,脑中的一些认知开始渐渐苏醒。
“这不是现实世界对吧?”
“嗯,这里是模拟出来的。”
“那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吧。我是怎么进到这个……电脑里来的?”
“这叫‘模拟空间’。”吴起仰起头想了想说,“爷爷你后来身体不太好,那时候义体技术还不成熟,爸爸有点后悔当年没跟你好好说话,就把你的大脑存了下来,现在在运行的是你的思维模型。”
“所以我现在基本上算是死了对吧?”
“也不能这么说。有不少人选择把自己的思维和记忆数据化,这算是一种进化。”
吴起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你爸呢?他是怎么想的?”
“他反对我义体化,反对我数据化思维,也反对我当宇航员,他就希望我在地球上安安稳稳的。”
说完吴起有些喘不上气,老吴见状把烟从嘴里拿了下去。
“别怪他。”
夕阳沉在天边一直没有动过,老吴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道:“我们都是凡人啊,我已经走到终点了,你爸也快了,我们都陷在自己的圈子里动不了了。而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只是想搞清楚一些事。我爸当年是为什么去应征飞行员的?爷爷你当年又是为什么离开城里去建水电站的呢?总不至于都是因为叛逆吧。”
“当年啊……”
老吴不确定自己还能否记起来,也许在数据化思维之前,这份记忆就已经忘却,抑或自己从来也没有过答案。
“你知道吗?河水在流过河道的时候会带着泥沙,而泥沙会在一些地方堆积起来迫使河流改道。年轻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河,人生路九曲十八弯。但到了一定年纪才发现自己只是一粒沙,只不过是顺着河流被冲到了一个地方,然后就这么生活了下来。我当然希望河流能按照我的想法流淌下去,但事实上,能一路顺流而下就足够了。我跟涡轮机打了半辈子交道,正是这个东西创造了电,电又到各个地方变出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你看连整个世界都是靠电来运行的,如果当年真有这么一个目的,那大概就是为了现在吧。”
吴起与模拟空间断开连接的时候,飞船已经接近了天王星最外侧的行星环,他把手中发电机造型的微型电脑拿起来看了一眼剩余电量,然后就把它放在了面前的充电平台上。
他是一天前从休眠舱里苏醒的,而在这之前他的思维作为辅助AI管理着飞船的电路系统,思维数据化之后,经常会忽略时间,从地球出发已过去十二年,运行着老吴思维模型的微型电脑早就进入了省电状态。
数据化的思维再回到生物身体会产生很多反应,当意识从可控的直流电和交流电之间回归难以预料的生物电,意外是无法避免的,多愁善感是其中一条。自苏醒以来吴起不住地思念着地球,而这股强烈的思念之情让他怀疑起了自己的选择。
十二年前,他与父亲不欢而散。
十二年,地球上的父亲已经步入老年。时间对于上一辈的人来说是恒定的,人们知道自己的终点。但对于新一代的人类来说,时间是无序的,记忆与认知都可以以数据的方式加载和剥离。目睹了父辈的往昔如细沙般逝去,他才意识到十二年意味着什么。
迷思淡去之际,一幅宏大的蓝图在他的眼前展现,他的飞船将在天王星的外侧轨道上建立空间站,天王星虽不适合住人,但奇特的磁场和灼热的海洋经过处理可以产生磅礴的电流,届时再以电磁驱动行星环,天王星将成为人类的第一个星球发电机。
除此之外,行星输电网络、电力航道等近乎无稽之谈的计划,需要好几个世纪来实施。后续的飞船将陆续抵达,空间站是第一步。一如河流中的细沙,经过无数堆积才能改变河水的流向。
充盈的电力让老吴的世界恢复了活力,工友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涡轮机的轰鸣声重回工厂大院,在那喧嚣的大院里老吴站定不动,他知道自己身处回忆之中,一切都是由他的回忆生成的。
随着挂起的存储芯片被激活,他回想起了自己是何时退休的,回想起了自己是何时住进养老院的,又是何时做了把思维数据化的决定。
不过说到与儿子是何时和解的,他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时间,只是两个人的人生走到一个相似的节点上时,事情就自然会发生。
他不担心儿子和孙子的关系,从儿子吴为民把思维存储器交给吴起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和解的那一天会到来。
唯一让他感到惋惜的是,自己的儿子和孙子,此生可能再也无法真正地见上一面了。